第30節
第26章 、皇后二十六課。 容卿腳步匆匆逃回了玉照宮。 直到兩腳都踏進宮門, 她才安心地舒了口氣,才發現自己抱著名冊的手心早已汗濕,在干凈的紙張上留下兩道印子。 她低頭站在那里, 平復慌亂跳動的心,連旁邊的宮人給她行禮都沒看見。 在宮里的這兩個月, 容卿緊緊繃著一根弦,很怕行差踏錯遇上不可挽回之事,而沈佑潛則是她頭號大敵。 兩人第一次見面時,沈佑潛就對她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還曾和沈和光討要她, 結果被楚皇后當場訓斥了一通, 此事才暫且作罷。他在信都時就喜歡收集美人養在府上, 當時李崇演還非常寵幸沈和光,常常賞賜他美人珠寶, 后來那些女人幾乎都淪為沈佑潛的玩物。他雖胸無點墨,性情卻極其惡劣,囂張跋扈目中無人, 想要得到的東西想方設法也要得到, 若不是有楚皇后這層關系在, 她早就落到沈佑潛手里了。 沈佑潛是個做事不計后果的人, 這種人若是將他逼急了, 他臨死之前也要先讓自己自在快活,再拉人一起下地獄,因此容卿從來都是躲著, 不敢招惹,在宮里相遇的次數也不超過五指數。 但她卻從未見過沈佑潛身邊有過一個戴著白面具的人。 雖然只是短暫的接觸,她卻對那個人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甚至有個名字幾乎就要呼之欲出。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那人如果逃走了,這時候無論在哪里躲著,都絕不應該到豐京來,好不容易從沈和光手底下逃得生天,再回到這個龍潭虎xue,不是送羊入虎口嗎,一旦被沈和光發現,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 不會是他,不能是他。 容卿心里一遍一遍念叨著,腦海卻越發混亂,腳步也越來越沉重,那個銷聲匿跡很久的不適感又再次浮現,她慢下步子,一只手撐在路邊的石桌上,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了。 耳邊總響起那人的聲音,好像糾纏不放的惡鬼一樣讓人心生恐懼又無法逃離。 “卿jiejie!” 就在她被頭疼折磨地快要忍受不住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天真稚嫩的呼喊。 容卿扶著額的手慢慢放下,有些茫然地回頭 看過去,發現身后站了一個矮她整頭的女孩。女孩似乎因為看到她而高興,微昂的臉上笑容滿滿,月牙一般的眼睛純真透亮,讓人忍不住想要用心呵護。 容卿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疼痛不適都一掃而光,原有些猩紅的眼睛也淌出溫柔來,她彎起嘴角,握著女孩的雙臂半蹲下身:“公主殿下是要去給娘娘請安嗎?” 柔嘉“嗯”地點了下頭,仔細地端詳她半晌之后,燦爛的笑容卻隱去半分,彎眉微微皺起,她伸出手摸了摸容卿的眉尾,小心翼翼地碰之即離:“卿jiejie臉色有些不好,是不舒服嗎……” 是真的在擔心她。 容卿笑著搖了搖頭,起身自覺地走到柔嘉公主右邊的位置,拉起她的手:“我們走吧,去見皇后娘娘?!?/br> 柔嘉邊被拉著向前走邊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嘴上絮絮叨叨地說著,儼然跟個小大人似的:“卿jiejie如果身子不舒服,一定要跟母后說,母后很好說話的,我聽說最近宮里事情多,好多都要你去張羅,你別累壞了身子……” 最后遲疑一下,又小聲加了一句:“就沒人陪我玩了……” 兩人越走越遠,良久之后,從遠處飄來一聲無奈的輕笑。 “知道啦!” 兩人結伴到了楚皇后所住的寢宮,楚氏正躺在軟榻上假寐。如今已到十月天,寒氣越發重了,一場雨過后,楚氏染上風寒身體微恙,有兩日沒踏出過玉照宮了。 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她微微睜開了眼,看到是柔嘉,原本淡漠的神色浮現一抹笑意,她坐正了身子。 “母后!”柔嘉高興的大喊一聲,過去抱了楚氏一個滿懷。 明明已經有十歲了,卻還是喜歡賴在楚氏懷里撒嬌,容卿在后面看著,忽然想起了那個喜歡窩在皇姑母懷里的自己,剛進宮的時候,她大概也是像柔嘉這個樣子,干凈地猶如一張白紙。 楚氏放開柔嘉,將她攬到一邊的手臂下,抬頭看向容卿:“事情都辦妥了嗎?” 容卿回過神來,恭敬地點了點頭,隨后臉上閃過一絲猶疑,短暫的變化卻還是被楚氏捕捉到了。 “出什么事了?” 容卿搖搖頭:“安昭容的后事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娘娘請放心,只是 ……奴婢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二皇子……” 她低著頭說著,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楚氏卻在聽到“二皇子”三個字時沉下了臉:“他又為難你來著?” 容卿不回答,不回答就是默認了。 楚氏冷哼一聲,言語間對沈佑潛并無好感,甚至滿是嫌惡:“下次你若是再看到他,盡管搬出本宮來,倘若他還得寸進尺,你也不用擔心以下犯上,把自己保護好最重要,事后,本宮會為你撐腰的?!?/br> 沈和光的兩個兒子都是他姬妾所生,楚氏嫁給他二十余年,只柔嘉安安穩穩地長到這么大,現在沈和光已經成為皇帝,曾跟隨他的那些女人自然也一個個封妃入宮,楚氏沒有兒子傍身,這么多年來和那些女人的爭端是不會少的,所以對她們的兒子沒有什么好感。 更別說沈佑潛還是那等渾人。 容卿其實也是故意要說出這件事來試探試探楚氏的態度,沒想到楚氏果真如此為她考慮,心中感激的同時,對楚氏的態度也越發好奇起來。 “奴婢知道了,多謝皇后娘娘?!?/br> 柔嘉十分乖巧地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聽著,沒有插進一句話,夜里她在玉照宮吃了晚膳,眼皮子就開始打架,楚氏見她困頓的模樣,命人將她抱到了自己的床上。 楚氏換了舒適的衣服坐在鏡臺前,宮人給她梳著頭,她卻突然跟容卿說起話來。 “這些時日來,你一直安分守己,手頭上的事情,做著可還習慣嗎?” 容卿不知她的用意,只得點了點頭:“習慣?!?/br> “本宮聽說,你私底下一直在打聽先皇殉葬的妃嬪?!背系穆曇羝胶腿绯?,分明沒有一點兒不快的語氣,容卿聽著卻心中打鼓。 她沒有說話,楚氏轉過去半扇身子,目光里皆是探尋:“你是不是想打聽蘭如玉的消息?” 容卿一怔,有些驚訝地抬眼看著她,沒想到自己的心思一下就被洞穿了,但同樣的,她也有些后怕,不論她做得有多隱秘,有多小心謹慎,楚氏還是能第一時間知道她的動作。 她如今在宮里的自由,取決于楚氏給她多少。 “你不用緊張,過了這么久,你也該知道本宮對你沒有惡意?!?/br> 容卿端著身子沉思半晌,最終 向前進了一步:“娘娘可否告知奴婢,蘭如玉現在是否還在?” “你早該來問本宮,何必兜這么大圈子,”楚氏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又將視線挪到別處,“陪葬先皇的妃嬪一共有二十六人,其余的不曾受寵的都遣散出宮了,剩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幽閬宮,你說的蘭如玉,現在就在那里?!?/br> 容卿肩膀微震,臉上馬上浮現出一抹怒色,盡管在看到蘭子衍依然還活著的時候,她就想到過蘭如玉也不會死,可是現在聽到確切的答案,她還是忍不住動怒。 為什么好人不長命。 為什么禍害能遺千年。 “想必你也知道了,蘭氏兄妹從一開始就是陛下的人?!背虾盟浦浪瘧嵉脑搭^,開始出言解釋。 “他既然打著為卓家沉冤昭雪的旗號起事,蘭子衍身為指認大伯父造反把卓家推入深淵的罪魁,不是更應該處死才是嗎?”容卿有些氣急,言辭十分不客氣了。 楚氏瞥了給她梳頭的宮人一眼,后者領會,彎身退下,她這才道:“你中毒的那段時間,陛下都已經清算完了,蘭子衍雖然是最先跳出來誣陷的證人,但他早已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死去的徐亥身上,稱自己是被jian臣迷惑利用,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br> “這……” 容卿一時語塞,竟然不知該說什么。這樣的鬼話說出去沒有人會信,結果只取決于上面的那個人愿不愿意信。沈和光對蘭子衍的作為心知肚明,那他留下他,也僅僅只是因為想留下他罷了,與案情真相無關,與蘭子衍的為人也無關。 解釋和理由只是用來粉飾結果的。 “不過……”楚氏忽然打斷她心中所想,“蘭如玉現在還被關在冷宮里,其實想要她死,也沒那么難?!?/br> 容卿心中一動,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之前楚氏做的所有事不過是保護她罷了,按照她的解釋,只是想保存卓家最后一點血脈,姑且也能解釋得通,可眼下這意思,她竟然還愿意幫助她復仇。 容卿百思不得其解,卻也沒有多問,楚氏的話并非在詢問她的意見,而是在告訴她自己的決定。 若能殺死蘭如玉,自然是容卿樂意見得的事,可是等到第二日,楚氏帶著容卿去幽閬 宮時,竟然在宮門之外撞上了沈和光的御輦,御輦上沒有人,只有兩個內侍在旁邊守著。 楚氏的臉色有一瞬的崩裂,停了一會兒,她還是走了進去,最后停在了一個偏殿的殿門之前。容卿看到她抬起的手僵持在半空中,一副將推未推的模樣,里面傳來聲聲歡笑,還有女人嬌嗔著嬉笑怒罵,最后又變成不堪入耳的放縱之音。 楚氏在門口站了半晌,忽然揚起嘴角笑了笑,然后轉身便走了。 容卿跟上去,并沒有多言,直到回到玉照宮,她才看到楚氏臉上的疲憊和悲傷,而那種神情,她同樣也在皇姑母臉上看到過。 她曾覺得楚氏美若仙人,是超脫世俗之外的天姿,然而這個時候,她卻好像突然跌入凡塵了。 一旦糾纏在這樣的愛與恨里,再美好的樣子,都將變得不美好。 楚氏靠在軟榻上想了一下午,才吩咐容卿:“把蘭氏從冷宮里遷出來吧,讓她搬到西邊的綺綾殿,封個才人吧,懿旨擬好了,知會一下陛下?!?/br> 幽閬宮發生了什么事,不用親眼一探究竟她們也能猜到,原來沈和光并非對蘭如玉不聞不問,而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跟楚氏挑明,所以才在背地里干這種不可見人的勾當。 楚氏的態度也同樣讓容卿深感疑惑,不,或許不能說疑惑,而是不能理解。 蘭如玉的身份畢竟不同,她是李崇演的女人,曾是當朝寵妃,如今又委身于沈和光,就算楚氏真的發作起來,要了蘭如玉的性命,那也是她占理的。 如果是皇姑母呢? 如果是皇姑母,現在早已經命人將蘭如玉亂棍打死了。 所以皇姑母最后活成了那個樣子,而楚氏即便無子,也依舊可以坐穩這后宮之主的位子,在沈和光心中的地位無可撼動嗎? 究竟是誰更體面一點,容卿竟然一時無法作出回答。 容卿突然覺得,“皇后”這個位置,本來就一點體面也沒有,究竟風光不風光,她看了這么多年,多半是已經看透了。 楚氏的意思傳到沈和光那里之后,沈和光并沒有多說什么,默認了她的處置,這是對誰都好的決定。 蘭如玉終究還是可以再多活幾天,仿佛為了彌補楚氏似的,沈和光接連五日 都宿在玉照宮。 五日之后,嬴州那邊突然傳來了好消息,大皇子沈佑漣帶兵攻打嬴州并且大獲全勝,雖然沒有在嬴州找到李績,但依然是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沈和光龍心大悅,在早朝上把自己這個大兒子好好夸獎了一番,還言說等他回來,要在宮里的麟德殿辦一場慶功宴。 沈佑潛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氣上了頭,經嬴州一役,他兄長在軍中威望又加深幾分,而他仍舊得不到父皇重用,不甘于人下的他又怎能不著急。 于是連夜便找來了他從禹州請來的玉容先生,先生是禹州非常有聲望的名士,沈佑漣身邊智囊多如牛毛,他便也效仿,尋找了許多名士做他府上幕僚,玉容先生則是最得他信任的一個。 夜半,燭光隱隱滅滅,映照著人臉上的神情詭異非常。 玉容先生戴著白面具,壓低的嗓音在屋中環繞:“二皇子現在應該認清了,陛下沒有要立你為儲君的意思,等大皇子再掙些軍功,想必不用他自己提,群臣也會擁護他為太子,而二皇子您呢,該祈禱的就是大皇子不會對你趕盡殺絕?!?/br> 聽到那最后四個字,沈佑潛臉色一變,陰狠的面容上閃過一抹慌亂,而后又故作鎮定地抿了抿嘴:“那依先生的意思,我該怎么辦呢?父皇對我不看重,寧愿把兵馬交給追隨他的那些蠻人帶,也不愿我插手,要想在軍功上剩過大皇兄,難??!” 他長嘆一聲,臉色也已有些頹敗。 “其實,二皇子倒也沒必要一定要和大皇子在軍功上逞個高下?!?/br> “這是什么意思?” 玉容先生頓了頓,沉聲問道:“我們為什么一定要做光明正大的事?” 沈佑潛一怔,眸色漸漸深邃,卻沒有回答,玉容繼續道:“大皇子想要在外征戰,便讓他去,重中之重其實在豐京,在陛下身上,倘若陛下一著不慎,出了什么意外,您說,是遠在千里之外的大皇子趕回來繼位快,還是您直接坐上那個位子來的快呢?” 這么大逆不道的話,一般人聽了,就算真的有心,也會裝模作樣地嚴詞呵斥一下,沈佑潛卻沒有,他的臉上反而露出了狂熱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