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卓閔君身子一顫,她松了松手,慢慢放開容卿,看著她的臉。 半晌后她輕輕撫了撫她的眼角,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說的是啊,皇姑母希望,你有一日能飛出去,看看外面的山河?!?/br> 容卿點了點頭:“跟皇姑母一起!” 卓閔君愣了愣,眼神忽然暗了下去,容卿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剛想要補救,就看到她蹭了蹭眼角的淚水,招呼青黛過來。 “聽說你一直想放紙鳶,現在正是好時節,讓青黛帶你出去,放放紙鳶放松一下吧?!?/br> 容卿奇怪地轉頭看了一眼青黛,青黛神色無常。 她是皇姑母派來跟在她身邊的,自己所有事都會稟報到皇姑母那里去,因此皇姑母知道并不奇怪。 可是為什么一定要今天去放呢? 她還想多陪一陪皇姑母。 “姑母今日跟你說了很多話,心里敞亮不少,只是有些累了,讓姑母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好嗎?”卓閔君溫柔地看著容卿,俯身去給她擺好鞋子。 容卿微皺了皺眉,固執地不肯動:“卿兒不能陪皇姑母嗎?” “傻丫頭,”卓閔君摸了摸她的頭,“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可 以陪的?!?/br> 話中似有深意,可那時的容卿并沒有想到那最可怕的一層,她慢吞吞地下了床,和青黛離開之前,忽然又轉身看著她:“那我放完紙鳶回來,可以陪皇姑母了嗎?” 卓閔君笑了笑:“嗯?!?/br> 容卿跟著青黛走了出去,卓閔君便一直這樣看她,小小的背影踏出門檻后,只剩一團黑色的暗幕,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來人,去請陛下過來,就說,有關卓家謀逆之事,本宮還有東西沒說?!?/br> —— 容卿不敢離開太遠,便和青黛去了鳳翔宮北面的清御園,因為靠近皇后的住處,尋常人都很少過來,雖是青天白日,整個清御園空無一人。 耳邊徐徐春風拂過,容卿看著滿園春色,才發覺原來已經到了開花的時節了,她拿著燕子紙鳶,又想起了祖父的承諾。 “縣主,奴婢拿著紙鳶,你拽著線,等風一來,縣主就向前跑?!鼻圜旌芊e極,像是故意要用這玩意讓容卿忘記所有煩惱一般。 容卿點了點頭,倒不是體諒青黛的好意,只是想完成祖父未完成的事。 她照著青黛的話去做,拉著風箏線使勁向前跑,可是試了幾次,紙鳶都沒能放起來,越是這樣,她便越執著,仿佛和風卯上勁了,一次比一次跑得快,就在她以為這次紙鳶能飛上天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青黛的驚呼。 “縣主等等!” 她轉身回頭,才發現原來紙鳶勾到樹杈上了,青黛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樹下,試著蹦起來去夠,可還差得遠。 容卿走回去,到了青黛身旁,仰頭看了看被卡得死死的紙鳶,如果硬要用繩子拽,那紙鳶一定會損壞的。 不死心的容卿也學著剛才青黛的樣子蹦了蹦,可是比青黛還要矮一頭的她更不可能摸到紙鳶,最后一下跳得太用力,她腳下一絆,差點摔了個跟頭,好不容易平穩了身子的她有些氣急敗壞,對著空氣狠狠踹了一腳:“竟連個紙鳶也要欺負我!” 說完時已有哭腔。 “你又把紙鳶放到樹上了?!?/br> 就在容卿與紙鳶生氣的時候,背后忽然傳來一句話,聲音的主人溫潤如玉,語氣帶了一絲回味的眷戀,容卿頓了頓身子,慢慢轉過了頭。 李縝 正站在她不遠處,笑著看她。 三哥,她張了張口,卻沒辦法叫出聲來。 李縝好像沒看到她的異樣,抬腳走了過來,到了近前,剛一抬手,容卿就如受驚的小貓一樣向后退了一步,手擱到胸前,好像防御的姿勢。 李縝的手就那樣頓住,他看了看自己手心,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果然還是怕我?!?/br> 容卿抬頭去看他,眼睛睜得鼓鼓地,胸膛緩緩起伏,呼吸漸變,有些控制不住心中怨懟。 “你知道你舅舅,做了什么事嗎?” 李縝手指微蜷。 “我知道?!彼?。 “那你還敢出現在我眼前?” 李縝眼中還是含笑,卻是無奈地道了一聲:“不敢?!?/br> 容卿眼睛一紅,剛要說話,就見李縝指了指樹上的紙鳶:“只是想幫你把它夠下來?!?/br> 已到喉中的話卡在那里,容卿有些怔然地看了看他的手,好像還是這棵樹,好像還是這個燕子紙鳶,好像還是同樣的情景,她還是個剛及人腰的小孩子時,三哥架著她,使勁去夠樹上的紙鳶。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和三哥疏遠了呢? 是在發現蘭惠妃與徐亥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之后,還是在她意識到徐亥與卓家政見不和之后,她忘了,她只知道三哥已經不單純是三哥。 雖然皇姑母曾動過心把她托付給三哥,雖然徐亥十多年來,不曾對李縝有過任何的親近,可她仍舊不放心。 李縝已經彎下腰來,他拍了拍自己后背,對容卿道:“踩上來?!?/br> 如今,他已不能像從前那樣直接抱起她架到自己兩肩上。 容卿沒有說話,她走過去,伸手讓青黛扶著,然后一只腳踩到了李縝手上,借著兩個人的力爬到了后背上,上去后卻有些不敢直起身子。 “等等,別晃……別晃!” 李縝任勞任怨地讓她踩,忍著笑意回道:“卿兒,三哥沒晃?!?/br>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你踩到這上來,我好直起身子?!?/br> 容卿看著那近在咫尺的紙鳶,咬了咬牙,抬腳踩了上去,身子忽然升高許多,她趕緊抓住樹杈,有驚無險地呼出口氣。 “夠得著嗎?” “不要害怕,我把著你呢?!?/br> “就算摔著,也是砸到三哥身上?!?/br> 底 下的李縝有一聲沒一聲地問著,不是催促,好像只是想要跟她多說幾句話。 容卿伸出去的手就那樣停下,她始終是那個姿勢,垂著眼簾,長久的沉默過后,她忽然吸了聲鼻子。 李縝下意識向上看去。 “別抬頭!” 容卿喊了一聲,她咬了咬唇,壓抑著喉嚨里的哭意,李縝仰到半路的頭僵直片刻,又低了下去。 “好,我不看?!?/br> 又是順著她說的話。 容卿換了臉色,用袖子擦了擦眼,聲音已然變得低沉,滿是怨憎的恨意:“三哥,我有一日要親手殺了你舅舅?!?/br> 徐亥,徐昭儀的親哥哥,李縝的親舅舅。 “嗯,我知道?!?/br> 半晌后,底下傳來溫和的聲音,好像永遠沒有感情起伏一般。 容卿飛快拿了紙鳶,從李縝身上下來,又退出去一步遠,冷眼看著他:“我要殺了他,你會不會阻攔?” “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能力?!?/br> 一聲清冷的嗓音將之打斷,說話的卻不是李縝,容卿左顧右看,只見大樹后面突然轉過來一個人,那人背著手,另一只手里拿了一本翻得卷邊了的書冊,看向這邊的時候,深黑色的眼眸中波濤洶涌。 他似乎不太高興。 “你連蘭氏都殺不了,更不要說徐亥了?!?/br> 容卿看到來人后有些驚異,而后馬上又皺起眉頭:“如果不是你,蘭氏或許已經死了?!?/br> “如果不是我,你也已經死了?!崩羁兝涞?。 容卿噎了一口,心中卻莫名有些生氣:“四哥就跟以前一樣就好,冷眼旁觀,若無其事,不管我和皇姑母發生什么事,你都只看著就好,下次不要再多管閑事了?!?/br> 李績眉頭微皺,視線從李縝身上掃過,最后落向他被踩得滿是泥土的肩膀。 “也不算是閑事,”他開口,語氣生硬,“只是上次跟你說的話,有了結果而已?!?/br> 容卿一怔。 上次說的話,還是一個月前,他背對著她說:“皇姑母的話,我會考慮的?!?/br> 有了結果,是什么結果? 容卿剛要問,卻忽然覺得胸口一疼,疼得她馬上蹲下身去,紙鳶被她丟到了地上。 與此同時,遠處一個宮人的哭聲傳了過來,容卿睜開眼,仔細辨認那人, 發現是皇姑母身邊的綠梅。 “縣主!你快回鳳翔宮吧!”她哭著跑過來,嘶啞著喊道,“娘娘……娘娘投繯了!” 容卿腦中轟得一聲,整個人好像忽然墜入了深水里,灌進五臟六腑的冷水讓她發不出聲,看不清物,也無法呼吸,離開鳳翔宮之前的畫面歷歷在目,無盡的自責和后悔滋生不止。 她突然想起了今天的日子。 昏迷前是三月初六,燒了兩天三夜,今日醒來,是三月初九。 卓家行刑的日子。 容卿推開身前人,瘋了一樣往鳳翔宮跑去,眼中早已模糊一片,她看不清路,在路上摔了好幾個跟頭,狼狽地跑到皇姑母的寢殿時,她看到門口站了一個高大的男子,身穿龍袍,怔怔地望著梁上吊著的人。 那人是她皇姑母,死了之后也不肯低頭,好像要這樣睥睨著他們去上路。 她直直跪了下去,痛苦地閉上眼睛,跟著追來的李縝和李績都停在她身后,看到如此決絕的畫面,都不禁為之一震。 李績也跪了下去。 容卿耳邊忽然響起皇姑母的話。 “說的是啊,皇姑母希望,你有一日能飛出去,看看外面的山河?!?/br> 皇姑母啊,你有沒有飛出這深宮,看到了外面的錦繡山河呢? 原來,這世上有些事是真的不能陪的。 不能陪你生,不能陪你死。 好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