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每多看一眼,心中強撐著的鎮定便少一分。做了虧心事,總是怕鬼敲門的。 “陛下……”佳瑜夫人強自抬起眼,不許自己再多去看那尸體一下,“臣妾不知道……” “好,那朕來說?!被实燮骄彽?,“這人在梧洵與錦都的交界處被沈曄按下了,因為行刺云敏妃。進了禁軍都尉府,沒熬過一晚上就招了,說是接了宮里的密令?!遍L一舒氣,皇帝冷睇著她,又道,“你竇家的人,接宮中密令。不是你佳瑜夫人的令還能是誰的!” 佳瑜夫人心下一震,沉默一瞬,只作不明地關心道:“行刺?那云敏妃……” “竇綰?!被实垡褵o心跟她這般廢話下去了,一聲低喝,旋又有了幾許笑意,“你竇家這點心思,你當朕不知道?就是怕你們動她,才把她送去了煜都舊宮。然既是要讓她走這一趟,朕自然會給她安排妥當了?!?/br> 倒抽一口冷氣。佳瑜夫人幾乎要猜到始末了,不僅搭上個刺客的命、還害得她全然暴露,并且云敏妃大約是毫發無傷,因為…… “盯得挺緊么。從馬車離了皇宮那一刻起,十五個人一同盯著。出了錦都后,每天兩次有人入宮跟你回話?!被实勖嬗行σ?,眼底卻冷冽極了,“費這么大工夫取云敏妃性命,朕還真小瞧了你。早知如此,就該多差些人,好歹跟你的人認認真真廝殺一番,也算不辜負你這番布置?!?/br> 佳瑜夫人覺得在皇帝的話語中,身上的力氣都被一分分地抽了去,繼而便是一陣陣刺骨的寒意襲來。神色黯然地抬了眼眸,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只聽得皇帝又道:“實話告訴你,早在云敏妃車駕離宮前兩日,她便隨著玉璧大長公主出城往錦都去了。走的路亦不是梧洵那一條?!?/br> “陛下您……”猶有一懵。照此說來,她所費力打聽到的全部事情,都不過是皇帝循著她的意安排下去的。她自以為聰明、自以為可在路中取了蘇妤的性命,卻不知皇帝從頭至尾都冷眼旁觀著,甚至在她下手之前便算準了她要在其中動手腳,而從她的人開始監視蘇妤車駕的那一刻起……禁軍都尉府便也盯上了她的人。 “在這人動手那天,云敏妃大約已經在煜都舊宮里,和皇祖父皇祖母品茶聊天了?!被实凵裆吹赜盅a了一句。瞧著驀地癱軟在地、再也支撐不住的佳瑜夫人,離座起了身,吩咐宮人把那具尸體抬出殿去。 長長緩了口氣,賀蘭子珩雖是怒于這樣的事端,亦不得不慶幸還好蘇妤沒事。 竇家…… 他復又睇了竇綰一眼,冷笑中森意分明:“你就慶幸你這番打聽到的都是假的吧,若是行刺云敏妃再誤傷大長公主,朕倒是省了事了?!?/br> . 在沈曄回話之前,他一直都心緒不寧。如若蘇妤當真這般死在路上,他大約會不計后果地和竇家爭個你死我活。 ☆、119 宮人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緊張了。 這是只有當宮中有不同尋常的變動時才有的氣氛,別樣的壓抑。壓抑得仿佛天都是灰暗的,且在沉沉地往下壓著,壓得每一個人都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一不小心搭上自己的性命。 細細想來……上一次有這樣的壓抑,還是先帝駕崩時。國喪期自是人人大慟,加之新帝繼位之始的一系列舉措,弄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宮中人人自危。 彼時這種氣氛分外明顯的便是霽顏宮了。那里有個被廢黜的太子妃蘇氏,皇帝最是厭惡的人。有些年老的宮人知道,二人偶爾碰了面,無論蘇氏是怎樣的態度、無論是冷著臉還是竭盡全力的迎合……都沒有用,皇帝都不會聽她多說半句話,亦不會對她多說半句話。 這般的情境出現在曾經的夫妻間,可說是可怕得很。若是民間的人家,與夫家不睦、娘家又有如此勢力,是決計不會讓女兒受這份委屈的。 可惜了,在宮里——偶爾會有人在經過霽顏宮時這樣嘆一聲,望一望眼前凄清的宮門,又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 今時今日,同樣的壓抑再度出現,如同當年一樣讓無關之人都覺得心驚。只是,這一次不是霽顏宮、亦不是蘇氏后來住的綺黎宮,而是…… 長秋宮。 . 誰也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只聽說那天,佳瑜夫人竇氏忽被大監徐幽傳去了成舒殿,并沒有過太久,成舒殿便有了旨意下來。 佳瑜夫人竇氏廢夫人位,褫奪封號,位降容華,幽禁長秋宮。 僅是這一道旨意,已足以在那一瞬間,驚得闔宮宮人說不出話。 佳瑜夫人竇氏,那是皇帝按皇后之儀迎進宮的竇家貴女,左相嫡出的女兒。從入宮起便住著長秋宮、掌著六宮之權,可以說,除卻一個后位沒有給她,其他皇后該有的,她都有了。 怎么突然出了這樣的事…… 容華,那是從五品的位份,二十七世婦中最末的位子。若不是有了不得的錯處,正一品的夫人斷不會直接降至此位——而若真是有了不得的錯處,皇帝把她擱在這個位子上,便大抵只是先讓眾人心里有個準備再加嚴懲了。 . 宮中的事傳得素來快,有意瞞著的事未必瞞得住,明面上的事更是頃刻間便能闔宮皆知。 竇氏被降位時的諸多細節很快傳了開來——皇帝當時沒留人在成舒殿,但聽退出來的御前宮人說,在傳竇氏進殿之前,禁軍都尉府有兩位大人進殿求見。 禁軍都尉府…… 難不成……竟不止是竇氏一個人的事,而是牽扯了竇家? 人人都在猜測,卻又無人敢擅言自己的猜測。朝中亦很快有了反應,在竇氏被廢的次日,左相竇寬便稱病未上朝。 這在旁人眼里,最易讀出的是兩種意味:一部分人認為,左相是愛女心切,女兒遭了這樣的事,難免急火攻心,忽地病了也在情理之中;然則另有人覺得,此舉是竇寬刻意為之,明擺著是為了對皇帝表示不滿。他在朝為相多年,當年幫皇帝除蘇家禍患很有他一份功勞,如若朝中突然沒了他竇家…… 誰也不敢說會如何。 事情是在朝上當眾稟了皇帝的,眾朝臣都屏息等著皇帝的反應,不知他是否會前去探望、又或是不做理睬? . 長久的靜默,終見那十二旒一晃,皇帝的聲音沉緩地傳入了眾人耳中:“速命御醫前去醫治?!?/br> 就這一句話而已。沒說要親自去看,可是特地為左相傳了御醫。旁人摸不清皇帝到底什么意思,只在這決斷出口間,尋出了些許不同尋常的意味。 . 長夜難眠,賀蘭子珩翻來覆去地琢磨近來的事。宮中朝野,雖是各人都有所察覺,可表面上到底還是平靜的。他這個皇帝心底卻萬分明白,情勢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復雜。竇家到底有多少罪名已經不重要了,要緊的是禁軍都尉府得趕緊摸清竇家的底,如此他才能知道,如若自己當真一舉滅了這頭號的大世家,究竟會有多大危險。 一聲悠長的嘆息。賀蘭子珩瞟了眼身邊——沒有召幸宮嬪,床榻空著一半。在枕頭上卻臥著兩個小白團,相互依偎著,已經睡得很香了。 伸手撫了一撫,兩個小白團連眼睛都懶得睜,卻還是很給面子地用頭拱了拱他的手,好像在有意表示自己還是挺在意他的,只是實在困得沒力氣多搭理。 一聲啞笑,賀蘭子珩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他還是太子。剛剛和太子妃出現不睦的時候,蘇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很努力地表示一種在意?,F在想想,她一個在大世家里被寵大的貴女,在他面前委曲求全到那個份上也不容易,那時他卻完全無心給她好臉色。有時他會為了政事熬到很晚還不能就寢,好幾次,她踏著月色走進他的書房,猶猶豫豫地勸他早點休息,又或是奉一盞安神的茶來。 即便是這樣,他還是不愿多看她一眼,心情不好時甚至會將她罵走。他不知道那些日子,蘇妤的心中是何樣的滋味,只是到了今天……他在政事上遇到了更大的麻煩,許多時候很想身邊能有她說一說話,卻覺沒資格讓她與他共擔這份危險了。 彼時本該郎情妾意、共梳繁雜事,無奈他一意孤行、傷盡發妻心;是以如今滿心虧欠,只覺昔年所負太多,如何能再理所當然地覺得她該陪他應付這些? “唉……”一聲長嘆后旋是苦笑連連,手上一下下輕撫著兩只再度睡得安穩的小貂,暗自罵了一句,“賀蘭子珩,你活該……真是因果報應!” . 就這么思緒無比清醒地捱了許久,好不容易睡著了,過了不過半個時辰,宮人便進來掌了燈,輕喚了一聲:“陛下,該上朝了?!?/br> 睜開眼,倒也沒怎么覺得困。起身盥洗、更衣,繼而一如既往地從宮娥手中接了一碟子rou片過來。 “來,子魚?!便曅ξ⑽⒋瓜率?,子魚抬眼望了望他,縱身一躍就叼走了那rou片,抱著吃得開心。 “非魚?!蓖瑯拥膭幼鞯搅朔囚~面前,非魚也抬眼望了望他,繼而白了他一眼,大搖大擺地走了。 “……”皇帝暗自切齒。就奇了怪了,子魚是蘇妤養著的,非魚才是他養大的,卻格外不肯給他面子。 每天早上和這兩個小東西斗氣的時候,都會在這短暫的時間中心情甚好、一掃陰霾。 一碟子rou喂完,皇帝逐漸斂去笑意,沉下一口氣,準備去應付正事。 “陛下安?!背隽说铋T,即有宦官上前一揖,“竇夫人求見……丑時末刻便等在宮門外,已經快一個時辰了?!?/br> 面色一黯,皇帝足下未停地繼續行向步輦,略作思忖后回給那宦官一句:“若是來見她女兒的,便讓她見;若是想來找朕給她女兒說情,就不必進宮了?!?/br> “諾?!被鹿俨桓叶嘌缘匾灰?,照皇帝的吩咐傳話去了。 . “啪?!币宦暻宕嗟亩?。 竇綰捂著臉頰驚甚于怒。從小到大,沒挨過這樣的打。這是頭一次,還是出自親生母親之手。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竇樊氏厲聲怒喝。 “母親……”竇綰猶是怔了一怔,淚盈于睫,終是拜了下去,“母親恕罪……我……” “翅膀硬了?敢背著我們動用家里的勢力!”竇樊氏怒極,連氣息也不穩了,指著她質問道,“暗殺云敏妃?對你有什么好處!就算她死了……陛下該不喜歡你還是不喜歡你;就算她死了、就算那刺客沒被活捉,你以為到時候陛下不會疑到竇家頭上?!” “陛下是皇帝……”竇綰低伏在地,強自維持著鎮定緩緩說著自己的想法,“不管他多疼云敏妃……他總需要個皇子??!如今云敏妃在,便是獨寵六宮;可若她不在了……陛下總得有旁的嬪妃……到時候我……” “她若不在了,陛下頭一個容不下的就是你!”竇樊氏看著面前的女兒簡直氣得切齒,“陛下已查竇家到了這個份上,你還不明白禁軍都尉府有多大的勢力?還敢惹上他們!” “母親……我……”竇綰神色有些恍惚,滯了良久,終是在母親面前說出了自己心底真實的想法,從眼中到語中都是無盡的恐懼,“母親,我只是……我不想這么早就守寡!” 陡然一愕。竇樊氏全然滯住,看了她許久,問她:“你心里……當真有陛下?” 竇綰被問得微懵,思索片刻倒是有了答案,如實道:“沒有?!?/br> 只是對“守寡”有沒由來的恐懼。 竇樊氏冷睇她須臾,長沉下一口氣,循循道:“母親知道,但凡是女人,誰不想和夫家好好過日子??赡銊e忘了你姓竇,你父親以你為傲,你必須坐到后位上去。即便活著不能當皇后,死后的謚號也必須是皇后?!?/br> 所以她必須是太后。 “我知道了?!备]綰的神色恢復如常,從容不迫中,那一縷啞笑難以尋到,“便請母親好生照顧那幾位孕婦……” ☆、120 “子珩……”蘇妤驀地驚坐起來,睜眼間,眼前的一切景象倏然消失。 是場惡夢,卻又是這場惡夢…… 驚出的冷汗讓她渾身濕膩難受,心中的驚恐卻又讓她無暇多理會這場惡夢。 已不是第一次做這場夢了。從五六日前開始,每天都是這場夢,無比清晰地一次次重復著,讓她夜夜難以安眠。 這樣的情況已很久沒再有過——或者說,在她恢復了前世的記憶后就再也沒有過。夢魘,糾纏了她這么多年的事,她以為她早已擺脫了,卻又這么襲來了。 這場夢很是奇怪,看上去是上一世時皇帝死時的情景——她還記得,在她的上一世,皇帝在一場圍獵中跌下了馬,受了重傷、繼而不治身亡。如同她并不曾目睹過父親與弟弟的死一樣,這也是她不曾看到過的事,如今卻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了她的夢中。 每一個景象都很清楚,她能看到每一個細節…… 太可怕了。上一世得知皇帝駕崩后悲痛欲絕的她和這一世歷經諸事的她都沒有想到……那件事,竟有這樣的隱情。 她清楚地看到皇帝縱馬在山間疾馳,有旁人隨著,皇帝卻是在第一個的。在道路兩旁有些巨石,巨石后藏著人,手中各拿著繩子的一頭。 在馬匹到跟前的瞬間,那跟繩子被抻直了,皇帝的馬便陡然被絆倒,重重跌了過去。 馬匹嘶鳴。 而幾乎是在同時,在離石頭很近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支箭“嗖”地射了過去,不偏不倚地射斷了那跟繩子,兩旁的人便立刻將繩子收了起來,沒有絆倒隨侍在皇帝身邊的任何人。 她隱約看到……那些人也是侍從、甚至是臣子裝束,其中幾個她曾見過,是正經隨著皇帝一同去圍獵的,卻下了這樣的毒手…… 而事成之后,他們也在慌亂中混入了人群,與眾人一起忙碌著,送皇帝回行宮,傳御醫…… 太可怕了…… 因著從前的種種夢境讓她一度以為是預知未來,這夢也讓她自心底生出無盡的恐懼,一遍遍地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場夢、這些夢早已不準了,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樣…… 可那恐懼就是半點也減緩不了,仍一遍遍在眼前重復著,似乎是在叫囂著,大燕的九五之尊、她的夫君……命不多時了。 “折枝!”一身忍無可忍的高喚,珠簾一陣響動后有人挑了簾子進來,是月梔。 “娘娘?”月梔走到她榻前打量了她一番,她面色蒼白地問道:“現在是什么時候?” “剛子時……”月梔回道,又看了看她,關切道,“娘娘做惡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