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節
就在看見阜遠舟的那一瞬,這個七歲的孩童瞬間崩潰,拖著血紅的長劍,赤紅著眼就朝外面還在廝殺著并且白道之人援兵越來越多的戰場上沖去,唯恨不能血債血償。 阜遠舟提醒過他的,荊麟不能面世,否則必定天下大亂,是他太過疏忽,是他太過無所謂,讓人瞧見了這把劍的存在,是他毀了自己千方百計想要逃離的家。 他不覺得快意,只覺得絕望。 同樣有這種心情的還有阜遠舟,他是提醒過蘇日暮,但是并沒有十分重視,他剛接手剎魂魔教不久,特殊時期為了避開宿天門的耳目,所以人員盡可能不外出,宮里那邊也在做一些小動作,他根本無暇去關注江湖上的種種是非,等他收到消息快馬加鞭趕來鼎州,事情已經接近尾聲。 是他接手了魔教,但是殃及池魚的是素劍門…… 如果不是他拉著蘇日暮一起去殺慕容桀……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 阜遠舟也有恨不得拉著這些白道眾人一起陪葬的念頭,但是尚存些許理智的他明白,素劍門覆滅已成定局,這個時候沖出去的蘇日暮只會讓素劍門多死一個人罷了。 這樣的送死,根本毫無意義! 既然素修枝費盡全力保住蘇日暮的性命,那么他就不能讓蘇日暮去冒險! 所以阜遠舟打暈了蘇日暮將他帶走,在這場所謂的正邪之戰結束的時候處理了素劍門門人的尸體,他尋到因為不被世人所知所以不會被波及到的蘇日暮的舅舅柳一遙,將全部未報血仇之前就不能光明正大署上名字的牌位送到他的隱居之地。 絕望過后便是沉寂,沉寂下來,累積憤怒,報仇雪恨。 因為清楚真正的剎魂魔教究竟隱藏在哪里,所以素劍門被栽贓嫁禍這個念頭被深深扎根在他們腦海里。 而挑起這場正邪之戰的白道諸人里,為首的都是不折不扣的偽君子! 當時的武林盟主,東鷹派幫主沙肖天、晉安鏢局總鏢頭薛義保、林家堡堡主鄒洞天、海斛門門主包囿,這幾個更是惡中之惡。 他們之中,武林盟主曾經因為濫用私權而被素修枝私下蔑視過,沙肖天、包囿在素劍門求神兵而不得,恨恨而走,薛義保曾經是馬賊頭子,帶著一大隊的馬賊被恰巧路過的素劍門的人行俠仗義殺得狼狽竄逃過,鄒洞天曾是素劍門的外門弟子,因為品行不端所以被逐出師門,他們都對素劍門懷恨在心,所以一旦有了機會,就聯合在一起對素劍門落井下石。 素劍門的財富,素劍門的神兵利器,素劍門的獨門內功,素劍門收藏的武功秘籍……這些都是能讓人垂涎三尺的物事,他們又怎么能不心動! 不止是他們,那些響應著正義旗號而來的白道眾人,又有多少是真心來“除魔滅妖”的?! 而事實也是如此,在正邪之戰過后,他們幾個人趁著所謂鏟除魔教的名聲趁勢而起,拿著偷偷在潛入素家本宅用卑鄙手段炸死素修枝逼死素夫人之后拿到的錢財和神兵利器武功秘籍,在武林中混得風生水起,名號響亮的程度也是跟著水漲船高。 對此,阜遠舟和蘇日暮恨得能把一口牙咬碎,幾乎想殺將上門,把他們抽筋剝皮亂劍千刀萬剮,將他們的惡行公諸于眾。 阜遠舟也的確這么做了,可以等他將當時的武林盟主一家滅門殆盡,得到的只是蘇昀休被白道之人追殺至幾乎落水淹死的結果,那時候他們就明白,素望蒼這個人已經聲名狼藉,武林中人都因為痛失親人朋友和同門師兄弟姐妹而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所以這個時候,無論出示怎么樣的證據,殺了多少素劍門的仇人,這都無濟于事,這盆臟水還是潑在了素劍門身上。 于是,他們只能等,年復一年地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為素劍門討個公道。 這是阜遠舟和蘇日暮堅持了十四年的信念。 但是在今天,這個信念卻是面臨著坍塌的危機! “血承者已遵命成功撤至素劍門,徒兒婚期不定,謝師父成全。不肖徒兒項文雯拜上……”阜遠舟慢慢地念著這句話,甚至重復了兩遍。 蘇日暮的眼神慢慢被絲絲縷縷的瘋狂侵占,他豁然站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阜遠舟,血絲崩裂的眼球看起來可怕極了,低吼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子諍,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剎魂魔教的“血承”者會撤到素劍門?素劍門到底和剎魂魔教有什么聯系?項文雯又是什么人?她為什么自稱是慕容桀的徒弟? 更重要的是,當年正邪之戰的背后,究竟涉及到了怎么樣的內幕???! 宿天門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太多太多的疑問了,它們充斥在蘇日暮的心口里,幾乎就要撐破他的心臟跑出來! 這些問題不止是他想問的,更是在座的人都想知道的。 阜遠舟回視著他,在他失態的瘋狂里,阜遠舟卻慢慢地冷靜下來,一直都是這樣,他在兩個人中扮演理智的一面。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二十年前慕容桀領著剎魂魔教半數精銳和宿天門的殊死一戰很是蹊蹺?”他沉聲問道。 “那又如何?素劍門那時已經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碧K日暮壓抑著聲線道。 阜遠舟緩緩吐出一口氣,“那你還記不記得,素劍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門派周圍就發展成一個村子的?!?/br> 蘇日暮注視著他,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僵住了身子。 ……就在二十年前,剎魂魔教在武林中留下嗜血名聲和驚天仇恨之后淡出江湖隱退人前之后,沒有任何征兆的,似乎就是素修枝某一天提了句門里太冷清沒有人氣之后,素劍門開始不著痕跡地廣收徒弟,幾年之間就已經發展壯大。 他確實忘不了這種事,因為素夫人常常在小小的他耳邊提起,素劍門的人是怎么樣一天比一天多,他擔負的責任又是怎么樣一天比一天重。 更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收進來的徒弟以及他們的親人朋友關系都很好——好的就像是熟識多年的好朋友一樣,蘇日暮原先是覺得這是素劍門上下親如一家的表現,可是此時想來,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合常理! 而后來他的父親素修枝寧可和白道數千人士決一死戰也沒有多加辯解這件事,更是他十四年來一直耿耿于懷的一件事。 那么,如果當年,并不是素修枝不想辯解,而是…… 他根本就無從辯解呢? ……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天意弄人 “讓我來做個假設……不,也許并不是假設,”阜遠舟注視著他,“聞人家族的北長老聞人折蘇既然化名為舒幾夢闖蕩江湖,那么他神秘失蹤之后必定有什么勢力代表他崛起,繼續策應其他三方的長老,或者說,作為他們的退路?!?/br> 蘇日暮赤紅著的眼褪去一縷瘋狂,“例如,鑄造神兵利器但是并不完全屬于黑白兩道的素劍門?” 阜遠舟苦笑,“既然你明白,應該就不用我多解釋了?!?/br> 他之前一直保留在阜懷堯面前所說的對于素劍門和舒幾夢的推測,就是為了給蘇日暮一個緩沖的時間。 舒幾夢的消失,應該是被宿天門的人發現了蹤跡,然后被殺,大概就是因為他孤身一人沒有援軍才會出事,所以他的后人素修枝就建立起了素劍門,一開始是以黑白不沾邊的姿態,不過因為素劍門的樂善好施和行俠仗義的行為,才會被武林白道默認為是他們這邊的人。 在二十年前,殊死之戰在即,慕容桀魔功大成之后卻沒有必勝的把握,但是這一場仗卻又不得不帶著半數精銳做出破釜沉舟的打算。 當時的形勢其實是對剎魂魔教極為不利的,二十年一輪回的時間點已經到了,之前專心發展勢力的宿天門門主一改漫不經心的態度,對慕容桀虎視眈眈起來,又因為慕容桀修煉魔功的緣故,使得武林之中對魔教恨之入骨,阜徵先打擊魔教在先,后又被利用挑起了魔教內部的叛亂,使得魔教元氣大傷。 所以這一戰,剎魂魔教也許連一成贏的把握都沒有。 那么,這一戰就能避開不打了嗎? 不,不可能,兩方的沖突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界,剎魂魔教不戰,只能等死。 為了處置這些聞人家族的“叛徒”和實現永生的愿望,宿天門已經等得太久了,他們沒有再忍下去的理由。 而作為如今的“叛徒”之首,慕容桀也沒有讓自己手下的人去送死的理由。 ……既然有人注定要犧牲,那么,選擇并不難。 所以慕容桀保留了剎魂魔教的高層,獨自一人,幾乎帶走了剎魂魔教一半的教眾,而這些教眾,都是教里最精銳的人。 然后,做出用酒毒死教眾退下山崖的假象,表明他寧可殺了這些忠心耿耿的屬下都不會將他們的血rou送到“rou糜”者嘴里助他們青春不老的決心,然后自己孤身赴戰場。 而那些教眾則是在留下木頭骰的信息的項文雯的帶領下消隱于百姓之中,在素劍門恰好興起的收徒之風中陸陸續續加入素劍門,蟄伏起來。 “食物”被推下山崖粉身碎骨,這樣的行為顯然觸怒了宿天門,他們瘋狂地開始追殺起剩下那些沒有參戰的剎魂魔教教眾,用他們的血rou來澆滅他們的憤怒之情! 那些教眾,就是犧牲品,為了保護那些能夠對抗宿天門的力量的犧牲品! 在慕容桀原先的謀劃里,應該是他戰死在這一役里,剎魂魔教余下的教眾被犧牲,但是中堅力量保存了下來,由素修枝接任下對抗宿天門的重任,休養生息,再打一場有把握的仗。 但是宿天門門主即使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卻也不會輕易如他的愿。 慕容桀自然不會讓在二十年一輪回里讓對方得償所愿,宿天門門主得不到,也不殺他,廢掉他的修為,讓他享受永遠無法再回到巔峰的狀態與宿天門抗衡的無力,反而要他背負著殺死效忠自己的人的愧疚…… 事實上陰差陽錯,宿天門門主的目的也確實達到了,本來一死了之本就是一了百了,但是慕容桀不死,就要看著因為自己而變成犧牲品的教眾去死。 所以他艱難地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能保住性命,卻會在將來讓所有人怨恨他的決定——讓剩下的教眾變成“血承”者,抵擋宿天門鋪天蓋地的追殺。 其實直到現在,阜遠舟也說不出這個決定的對錯是非。 看著周圍認識的朋友不斷地老去,死去,而你卻青春常駐,背負著過街老鼠的名聲,躲藏在黑暗里見不得光…… 死亡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帶來的一切的靜止,所有擁有的不再擁有,失去的不再得到,想要記住的會消失,想要擁抱卻再也沒有力氣…… 死,還是當一個怪物,本就是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題。 錯誤的開始注定了悲劇的結局,慕容桀反借助聞人折傲折磨他們的“血承”之毒救了剎魂魔教,宿天門門主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慕容桀的眾叛親離就是他搞的鬼,慕容桀的沉默也并不是因為他真的殺了當年那些被撤離到素劍門的魔教精銳,而是因為留下來的那些教眾確實是因他而過得痛苦不堪的。 那時候,被阜徵臨死都心心念念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死君且在”的男子也許是天命已至,老態已經漸漸爬上他驕傲入骨的身軀和狂狷的眉目,這些日子阜遠舟常常夢見他和蘇日暮聯手擊殺慕容桀時的情景,慕容桀的面容從沒那么清晰地出現過在他的腦海里。 那時候,那種似怨恨又似解脫的神情…… 他也許是真的愛著阜徵的,卻又不得不被魔教的責任所束縛,甚至親手殺了所愛之人,到了最后,大概他也不曾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吧。 藍翎州的一箭穿心,八瓣的格?;?,葡萄架下醉酒時的一句“小娃娃,你回家了嗎?”,生死一線時的眾叛親離…… 其實慕容桀這一生,何其悲哀呢? 造成慕容桀一生凄慘的宿天門門主達到了這個目的,自然是心情暢快,不過恐怕連宿天門門主也沒有想到,他為了發泄怒火的一場算計,竟然會撞破慕容桀當年在殊死之戰里設下的計中計! 作為素劍門少主的蘇日暮拿走了慕容桀的佩劍荊麟,在素修枝都還不知情的時候就被外人撞見,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傳言根本沒有剎住的可能,江湖上的人議論紛紛,也讓宿天門起了懷疑之心,慕容桀利用的本就是宿天門對剎魂魔教集中火力之后而對江湖門派產生的盲區,這一查之下,所有事情自然都水落石出。 恰逢當時的武林盟主和沙肖天薛義保等人心懷不軌,宿天門便趁虛而入,鼓動他們召集武林中人攻打素劍門,而宿天門的人,就隱藏在這幾千江湖人里,當時形勢一片混亂,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 能注意得到的只有本就是作為對抗宿天門的力量的素劍門,這也就是為什么素修枝寧可看著自己的長子素望蒼被逼得自盡而亡,也沒有站出來說過一句澄清的言辭的原因——因為他已經沒有澄清的必要了,宿天門將他們逼上梁山,他們只能背水一戰,江湖上的人對不對他們潑臟水,在生死命懸一線的時候,根本毫無意義。 經過多年的休養生息,此時的素劍門顯然比當年的剎魂魔教更有一拼之力,正邪之戰打得轟轟烈烈,只可惜最后還是以兩方兩敗俱傷作為了慘淡結局,傷筋動骨的宿天門被迫暫時退出玉衡這塊肥沃之地,作為殊死之戰的犧牲品的這批教眾卻意外成了最后一批對抗宿天門的力量,被阜遠舟帶領著,不可謂不是人算不如天算,真真是天意弄人。 再后來,便是宿天門吸取教訓,在八年前找上了木石圣人一門,毀山滅派,抓人試驗,再來就是今年年初的孫澹一家,殺人放火,尋三仙向南圖。 當年叛出聞人家族的東南西北四大長老建立的勢力,已經去其三了。 …… 前因后果一一分析推測下來,其精彩傳奇程度,當真聽得人目瞪口呆,頭暈目眩,即使身在局中,都忍不住暗嘆一聲果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話本里說得天花亂墜,也終究比不上生活來得戲劇化。 所堅持的,所醉生夢死的,一切,忽然很像是笑話呢…… 蘇日暮怔愣上了許久,還真的就揚聲大笑起來,笑聲里摻雜著瘋狂躥動的內力,讓沒有武功的阜懷堯暗覺心口一痛,然后被阜遠舟護了起來。 其他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笑聲不過持續了幾聲,隨即慢慢低了下來,斷斷續續的,猛地一聽之下,比起笑,卻更像是哭似的。 蘇日暮就這樣垂下頭,低聲笑著,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像是強行壓抑著什么極痛苦的事情,看了都叫人心生哀戚,如同感同身受。 甄偵看不下去,走過去直接拖著蘇日暮往外走,然后在外面走廊的拐角處就忍不住回身抱住他,把他的頭按在自己懷里,堵住所有教人呼吸困難的笑聲。 宮清和連晉默默地走了出去離遠一些,給這兩對人一個安靜的空間。 只剩下兩個人的書房里,阜遠舟看似平靜地坐著,他心中的沉痛并不比蘇日暮少多少,卻依然要維持著比他冷靜的模樣,只是抓住阜懷堯傳遞內力過去護住他的那只手,同樣在顫抖,細微的,悲傷的顫抖。 阜懷堯眼睫低下,沉默片刻,伸出另一只手,雙手攏住他,微涼的溫度此時竟是成了阜遠舟身上唯一還有暖度的地方。 “遠舟,”眉目冷麗的男子用此時看起來顯得太過淡漠的語氣道:“不需要這樣,別忘了,我還在這里?!?/br> 所以,你永遠不用以這種強撐的姿態,站在眾人面前,因為頂著這片天的人,是我。 這很好,不是嗎,一個為彼此的感情努力,一個為彼此的責任奮斗,然后,各自成為彼此的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