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節
笛聲,變了。 似是白日瞬間倒轉成黑夜,繁星眨眼被烏云覆沒,黑暗的氣息侵孔而進。 像是被人按進了水里,憋悶的感覺瞬間占據了在場人的胸腔——無論是誰。 鈴鐺聲還在繼續,高高低低的,但是誰也不知道站在原地沒有絲毫挪動的申屠謖雪身上是怎么發出這種聲音的,只是覺得這聲音無孔不入,聽得人心頭煩躁。 阜遠舟臉色輕變,簫聲緊隨著也變了。 鈴聲激越,他就低沉,鈴聲暗淡,他就清嘯,舉殿之內唯聞樂聲激蕩,紫衣和藍衣無風自動,袖袍鼓脹,長發翻飛,這般場景連外行之人都已經看出,阜遠舟和申屠謖雪在用內力拼上了。 場面一時僵持住了,誰也奈何不了誰。 有些年紀大些的臣子已經有些受不了了,急促地呼吸著,臉色泛白。 連晉急忙使眼色讓阜遠舟快些結束。 但阜遠舟低眉專心抵、制著對方襲來的攻勢,申屠謖雪似是有心拖著他,他根本騰不開空來回應連晉。 連晉正想著要不要武力介入中止這場古怪的斗法,耳邊冷不丁的傳來玉箸敲擊酒碗的清脆響聲,奇異又和諧的拍子,在密集的笛聲簫音中硬是撕開一個口子,強行躋身進去。 他一愣。 阜懷堯順著聲源看去,正好看見那個一身正氣浩然的官服都能穿出瀟灑不羈的蘇大才子正百無聊賴似的用玉箸敲著面前的酒碗,唇角掛著沒心沒肺的弧度,這一幕宛如當日酒樓初見蘇日暮戲耍薛天的情景,他不禁啼笑皆非地勾勾嘴角。 阜遠舟和申屠謖雪也同時朝他看了過去,前者是會心一笑,后者則是眉頭微挑。 申屠謖雪的笛鈴詭異,阜遠舟的簫音幽婉,蘇日暮的擊樂卻是曲調華美,拿著玉箸的手像是蝴蝶一樣翻飛,帶出的拍子都似在無形的空氣中跳著妖嬈的舞步,配合著阜遠舟的調子,在他退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壓制過去,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將那股笛聲里的陰郁黑暗之氣漸漸抵消了去。 三者樂音交纏,一曲終了的時候,曲音繞梁三日,叫人好半天回不了神。 申屠謖雪放下笛子,似乎回味了片刻,然后對著他們二人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說不上真心不真心,嘆道:“玉衡人才濟濟,申屠不虛此行!” 他的聲音是如水綿軟,好聽得簡直能用勾人來形容,瞬間驚醒了殿內聽眾。 掌聲如雷響動之時,甄偵伸手去拿蘇日暮那邊的點心,寬大的袖袍恰好遮住了眨眼化成糜粉的玉箸和酒碗。 蘇日暮沒事人似的打首一掃,把這些粉末都掃到了地上。 甄偵意味不明地“嘖”了一聲。 阜遠舟掃視了一圈,沒發現有什么人在剛才的樂音中出事后才返身坐下。 阜懷堯低聲問:“還好嗎?” 阜遠舟笑了笑,“皇兄莫擔心,我沒事?!?/br> 阜懷堯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分明感覺到他掌心的汗濕,不過也沒說什么,只是回身叫壽臨拿份燉品過來。 阜遠舟心里一暖。 申屠謖雪已經回到原本的座位上,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會兒兩兄弟的相處方式,不知為什么,眼底突然閃過一抹略顯詭異的神色。 “申屠先生高才,朕今日見識到了,甚是佩服?!辈煊X到了他的視線,阜懷堯淡然地抬起頭,道,好似剛才他和阜遠舟劍拔弩張的交鋒完全不存在似的。 申屠謖雪掩唇而笑,“陛下過獎了,不過是些許雕蟲之技,您聽得高興就好?!?/br> 他這話不知是不是刻意,說得實在曖昧,叫阜遠舟一下子寒了眼神。 周圍的連晉等人也是瞬間牙酸,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這個衣冠楚楚斯文敗類的登徒浪子…… 這場洗塵宴就在表面一派和樂融融暗里唇槍舌劍交鋒中結束了,群臣們出宮的時候還對今晚那三人斗樂的精彩津津樂道。 會宴的大殿里,連晉等一眾親信都留了下來,蘇日暮也被甄偵拖著往主位那邊走去,被楚故他們圍觀了一會兒。 阜懷堯望向他,道:“多謝蘇卿家方才的鼎力相助?!?/br> 蘇日暮打哈哈,“臣只是隨手之舉,陛下不必客氣?!?/br> 周度感慨:“酒才之名,果然名副其實?!?/br> 甄偵笑笑,“能與三爺齊名,總得有這么個實力才行?!?/br> 蘇日暮白他一眼,徑直走向阜遠舟,朝他伸出手,邊問道:“怎么樣?” 阜遠舟把那支簫隨手遞給他,“還好?!?/br> 蘇日暮用手指一彈,那管上好的簫明顯承受不了阜遠舟的內力,就和那玉箸酒碗一個下場,瞬間化作粉末了,他“嘖”了一聲,“這娘娘腔什么來路?” 眾人:“……” 這話倒是說出了連晉的心聲,他看了看那洋洋灑灑的粉末,大致地說了說剛查到的申屠謖雪的事情。 原來這申屠謖雪在朝的時間并不長,他原本就居于深山,身份成謎,素有山間隱士之傳說,這個傳說的來歷也無人知道,早幾個月前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出了山,成為當時的池尤六王子完顏遂簡的幕僚,助他登基即位,其后被奉為國師。 沒人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他身邊只有兩個木偶般的美貌隨從,他脾氣怪異,連完顏遂簡都不敢輕易忤逆他的意見,而敢得罪他的人,通常都死得很是驚悚。 申屠謖雪很美,美得像是山里走出來的山精鬼怪,但在池尤卻沒人敢打他的主意,他們都說,這個國師,是帶著妖術的。 “妖術?”蘇日暮譏誚地挑了挑眉。 “是因為六韻魔音?”阜懷堯問道。 “這應該也是一個原因,”連晉摸摸下巴,“還有就是那些得罪過他的人,你們知道他們都是怎么死的嗎?” “被暗殺了?還是申屠謖雪讓完顏遂簡把他們抓起來千刀萬剮了?”陳閩猜測。 “都不是,”甄偵接了話茬,“他們是自殺的?!?/br> “咦?”眾人意外。 連晉點頭,“沒錯,抹脖子的,跳樓的,跳河的,吞金的,什么死法都有,就在得罪了申屠謖雪的當年,還有人說看到了他在作法,千里之外取人性命?!?/br> 眾人聽得后脊梁一陣陣涼。 “真是邪門了,難道這也是六韻魔音搞的鬼?”布磬喃喃。 楚故忽然叫了一聲“糟”,“剛才他無緣無故吹笛子,該不會也是想把什么人整去自個兒弄死自個兒吧?” 眾人面面相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天儀帝。 阜懷堯面不改色。 蘇日暮卻在此時懶洋洋插話道:“剛才他沒用六韻魔音?!?/br> 眾人愣了愣。 阜遠舟也頷了首,“他已經到了以口惑人的功力了,借助樂器反而會讓他束手束腳?!?/br> 商洛程不解,“若是沒有用六韻魔音,那為什么……” 話意未盡,已經明了,剛才的情景現在想起來還有些驚心動魄。 蘇日暮嗤了一聲,“十八般樂器練到一定地步,以音魅人又豈是難事?” 群臣直勾勾看著他和阜遠舟——你們兩個的樂技也算是登峰造極,怎么還要聯手才能搞定申屠謖雪? 蘇日暮給了眾人一個白眼,“……我和子諍學的是樂器,又不是他那種專門為了惑人才學的邪門歪道?!?/br> 這方面的能力申屠謖雪確實已經是世間少有敵手,他也不怕承認這點。 燕舞卻很是不明白,“既然他不想用六韻魔音,那么這么做有什么用意?”沒事做拿他們開刷嗎? 眾人都陷入了沉思。 一直若有所思的阜遠舟卻忽然開口了,“會宴殿附近,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人物?就是……”他想著形容詞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就是,會讓申屠謖雪……或者宿天門感興趣的人?!?/br> 楚故蹙眉,“難道說他的目標不在大殿的某一個人身上?” 他話音尚未落,常安就急匆匆地從殿外走了進來,面色凝重。 “陛下,奴才有急事稟報?!?/br> 在座的人都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 阜懷堯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說?!?/br> 常安躬身正色道:“伏洶殿出事了?!?/br> …… 第二百四十六章 自殺 前文就已經略有提過了,這伏洶殿上是房屋下是地牢,地牢里全是三面封死外加一扇銅門只留一個小窗送飯的隔間,陰冷晦暗潮濕,用來關押一些不能見光的人物,除了皇帝外無人可以無令擅進。 而這里面能讓申屠謖雪感興趣的,或者說是和宿天門有關的人還真的不少。 阜懷堯就帶了阜遠舟、連晉、甄偵以及蘇日暮過來,守衛這里的禁衛軍頭子忐忑不安地帶著他們往里走。 入到深處,就可以看到幾個大的有玄鐵欄桿圍成的牢獄,這里本來關押著十幾個虎人,因為他們的兇猛而用鎖鏈一一鎖在柱子上,阜懷堯下令讓顧鄲隔幾天便過來看看,試試尋找讓他們恢復正常的方法。 而現在已經不用費力了,因為他們依舊被拷在柱子上,但是腦袋低垂著,已經失去了生命的痕跡。 阜遠舟先眾人一步越過了大開的牢門,走到十幾個虎人面前一一查看,連晉和甄偵也隨后一步跟上,蘇日暮本來就是被阜懷堯不知出自什么心思點名過來的,就沒去湊這個熱鬧了,只在四周墻壁什么的用手指頭敲敲打打一番。 里面腐臭和血腥味交纏,實在叫人作嘔。 阜遠舟面無表情地一一看過他們的致命傷,都是在后腦勺,一擊致命——是撞擊,他們用力之大,讓整個后腦勺都凹進去了一塊,流出了鮮紅的血和微黃的腦漿,此時已經有些凝結了,被氧化了的顏色讓人看了極是不舒服。 收回手的時候,他手上不小心沾了一點沒干的血,借著燭火,他清晰地看到了上面微微紫色的血絲,極淺極淺,若非習慣都很難發現。 是失敗品…… 他心里一沉,好一會兒才回神,朝站在外面的兄長搖了搖頭。 阜懷堯面無表情地示意他們出來,一行人繼續往里走,走到一個隔間前,這里同樣已經門戶大開,里面仰面躺著的男子瞪大了一雙不瞑目的眼睛,喉嚨里鼓起了一塊,似乎卡著什么東西,他的手抓撓著脖子,看得出有掙扎的痕跡,似乎很不想死。 阜遠舟走進去,將尸體的頭部托起,另一只手在他的脖子上一按一推,一個缺了口的湯匙帶著未干的血滑了出來。 甄偵用手帕包住,拿起來看了看,又在地面上翻了翻,翻出一塊碎瓷片,道:“他自己摔碎的?!?/br> 言罷,一行人又走到了隔壁開著門的隔間里,里面同樣有一具尸體,這是一個看著挺文氣的中年人,甚至身體還沒涼透,雙手卻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整張臉都因為窒息而扭曲,可怖之極。 阜遠舟檢查過后,對兄長道:“都是自殺?!?/br> 蘇日暮撇撇嘴,總算明白為什么天儀帝把自己叫過來了,道:“這墻壁堅固是堅固,但是隔音效果太差?!?/br> 阜懷堯眉宇之間冷皚皚一片。 事情是起因是這樣的—— 就在不久之前,會宴大殿三樂交鋒的時候,虎人以及帶著虎人追殺宮清的章鞏,準備帶著玉衡地圖投靠他國的龔資振,離奇地……全部自殺了。 龔資振是自己把自己掐死了,章鞏是吞了碎湯匙劃破喉嚨而死,虎人則是全部撞柱子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