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呼……太可怕了?!边h離了熱情的百姓,連晉大松了一口氣,毫無形象地坐在草地上——那什么,做媒這種東西也許對于別人來說是艷福,對于一個斷袖來說就是災難了! 宮清拉下面罩,眼底滑過一抹忍俊不禁。 連晉白了有幸災樂禍嫌疑的他一眼,“怪不得爺常說,百姓才是最強大的,爺說的果然都是真理?!?/br> “在你眼里,你家爺有什么是錯的?”相處了一段時間,足夠宮清從對方的只言片語里拼湊出那兩兄弟的身份,最開始見面只是模模糊糊有個想法,覺得他們是王孫侯爵,但是誰能料到隨隨便便撞上的人就是應該呆在深宮里的皇帝呢?而且聞名天下的永寧王的性格也和傳說中不太符合。 而且他也發現了,不僅是宮清,包括陳閩周度他們,對當今天子都有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和尊敬,大概這就是一個明君該有的魅力——姑且算是明君吧。 “事實證明,爺的確是英明神武?!边B晉聳肩,揉揉肚子,有點餓了。 “念叨那位爺就能飽嗎?吶,給?!睂m清也坐了下來,從兜里掏出了幾個白煮蛋,外加幾包點心,遞給旁邊的人,他就知道這家伙會餓,被他拖出來的時候順手在那一堆禮物里拿的。 連晉拿過雞蛋,撇撇嘴——這人仿佛隨時知道他想要什么似的。 于是,兩個人就在草地上一起剝雞蛋,吃點心,那場面,怎么說呢,讓人覺得很溫馨。 夕陽漸漸下沉,灰三跑來的時候,驀地覺得有些不忍打破這樣的溫馨。 兩人察覺到動靜,抬起頭來,連晉不解:“怎么了灰三?”干嘛呆呆地站著不過來? 似乎預感到了什么,宮清臉色微變。 ……他記得所有在這里的親衛都被連晉派出去找孫家人的埋骨處。 灰三深吸一口氣,才一字一頓道:“元帥,宮大俠,已經……找到了?!?/br> 宮清豁然站了起來。 手里的小半包點心砸在地上,滾了一地,他動了動唇,卻唯覺言語不能。 連晉也起身,臉色嚴峻起來,他看著對方。 不知是不是晚霞太燦爛,撒落在宮清的眼里,像是一縷縷緩緩漫出的血。 “灰三,帶路?!边B晉對灰三道,握住青衣男子的手腕,明顯能感覺到對方全身肌rou的繃緊,他用力地拉了一把,拽著宮清往前走,“我們走吧?!?/br> 夕陽終于落下,帶著最后一抹余暉消失在天際一角,月亮只彎出一個小鉤,繁星閃爍,北斗高掛。 和明朗的天空相反的是眾人的心情。 連晉和更加沉默的宮清跟著灰三沿著一個森林小路往里走,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寂靜,直到四周已經了無人煙,才抵達一個山谷處。 這里燃了一堆堆篝火,將四周映得明亮一片,黑一玄八白九,包括從雍州賀州結束任務趕來的藍四赤五朱七紫十都在,他們都圍著一個大坑,周圍還有新翻出來的泥土和一些枯草,見到連晉后紛紛行了個禮,然后小心翼翼看著面無表情的宮清。 黑一走過去,道:“元帥,宮大俠,”他回頭看了看那個大坑,“雖然還沒有完全將遺體……但是從時間、人數各方面情況來看,已經能確認是孫家的人了?!?/br> 連晉看向身旁站得筆直的青衣男子,他極力壓抑著,卻依舊可以看到他的雙手細微的顫抖。 四周安靜得只聞蟲鳴。 他就這樣硬挺挺地站了良久,才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艱難異常,每走一步都會想起那些過往,熟悉得,仿若昨朝。 親衛們給他讓出一條路。 連晉沒有打擾他,靜靜地注視著他。 宮清緩緩走近,直到看見坑內從泥土中露出了的燒焦的人類肢體,他腳下一軟,一個踉蹌,跪倒在地上。 即使已經認清他們都已離世的現實,在這一刻,悲戚依然像潮水覆涌而來,襲上背脊,直刺得人顫抖戰栗。 比兩個月逃亡追殺時劃下的每一道傷口都要痛。 他閉上眼,咽下喉頭讓自己無法呼吸的哽咽,雙手狠狠按在泥里,留下十道帶血的指痕,然后,以頭觸地。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孫叔,嬸嬸,各位哥哥嫂子,阿真,孫家諸位,”宮清很久才啞著嗓子慢慢開口,混合著血腥和絕望的味道,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仿佛一接觸到空氣就會立刻碎裂開來,“不肖子孫宮清回來請罪了?!?/br> 這是罪。 是他不能保全孫家的罪,是他大意疏忽的罪。 他抬起頭,睜開眼時,滿目猩紅,眼中的后悔恨意狠絕卻幾乎透骨而出,好像里面同樣掩埋著孫家幾十條人命。 連晉走到他身邊,被這樣的眼神驚得心魂一震。 男子的背影雖然一如既往的挺直,堅韌不折,卻給他一種無力為繼的感覺。 連晉怔然地望著他,然后單膝跪地,伸出手,抱住他。 一滴淚,就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靜靜融進了連晉的衣衫里。 繃緊的脊梁一下子坍塌下來,宮清幾乎用盡全力回抱著他,像是要將那樣尖銳刺骨剝皮拆筋的疼痛傳遞給他,感同身受。 “我要報仇……”他低聲嘶吼著,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四個字都像經過千錘百煉一般,聲聲帶著怨毒帶著血淚砸到地上,迸濺著火花,伴著峽谷空曠回蕩的嗚嗚風聲,蒼涼得可怕。 宮清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脖頸里,身體有些發抖,有那么一瞬間,連晉甚至以為他在哭。 …… 第四十五章 江亭幽 燒焦后又埋在泥土里的尸體散發著一股古怪的令人不適的味道,焦臭中夾雜著腐爛的氣息,宮清卻好似什么感覺都沒有,專注地輕手輕腳地收攏著孫家人的遺體,努力從形態從打扮從飾物去辨認這是自己的哪一位親人。 這是大哥……總是一臉憨厚的模樣,拍著他的肩膀說阿清長大了。 這是嬸嬸……一個溫柔的女子,常常在他離家時往他的包袱里塞銀兩,就怕他會不夠用。 這是二嫂……會潑辣地拎著他的耳朵給他介紹姑娘,說什么江湖人難娶親,得趕緊定下一個。 這是茹嫂……幾位哥哥的乳母,每年回去,都會逮著他量尺寸,做上一堆的新衣。 這是孫叔……在最困難的時刻朝他伸出手的人,給了他一個家的人。 … …… 每說一個名字讓黑一記錄,宮清的聲音就嘶啞一分,到最后,啞的幾乎聽不清楚。 濃烈的悲傷是能夠傳染的,從山谷的各個角落,從聲音從氣息,如蛛絲一般蜿蜒而上,纏住了每一個人。 連晉的神色變了又變,想要說些什么,終是沒有開口。 因為宮清有資格哀傷,這世界上不會有人比他更有資格為孫家人的逝去而難過了。 面對這些死狀凄慘連死都不能安寧的遺體,連晉連節哀二字都說不出。 負責將尸體挖出來的灰三等人蹭了一把汗,赤五數了一下,皺眉,“元帥,的確是有四十七個人?!?/br> “四十七個……多出的那個難道是兇手?”可能是因為那一夜下了大雪撲滅了些許火苗的關系,尸體沒有完全燒焦,連晉也翻看了一下,可以看到尸體腐爛的部位上的刀傷,顯然是先殺人后放火。 就在這時,宮清突然焦急地在遺體堆里轉了幾圈,翻找起來。 “怎么了?”連晉趕忙上前去。 宮清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又是驚訝又是驚喜,“沒有阿真……阿真不在這里……他……” “你確定?”連晉記得,孫真是孫澹的孫子,宮清的侄兒。 “我確定……他不在……”宮清抓著他的手站起來,眼神混亂又忐忑,“阿真可能沒死,他可能沒死……”說最后一句話時,他的語氣變得極輕,仿佛是怕驚碎了什么。 …… 京城,皇宮,來自錦州的密信經影衛之手迅速層層遞了上來。 阜懷堯拆開看了看,久久沉吟不語。 下首的阜遠舟正最后修改著武舉的考規,見狀,不由得遞過一個疑惑的眼神,“皇兄?” 阜懷堯回神,放下密信,問:“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什么人習性如虎,慣用虎爪狀的武器?” 阜遠舟一愣,“是江湖人么?” “不一定,不過人數不少?!?/br> “一群像老虎一樣的人?”阜遠舟禁不住反問。 天儀帝頷首。 “沒聽說過,”阜遠舟搖頭,“有這么些奇葩的話,早該傳遍天下了?!?/br> “還記得鬼刀宮清嗎?” 阜遠舟點頭,“孫家的那個嘛?!?/br> 阜懷堯道:“宮清之前就是被這些人追殺?!?/br> “范行知的人?”阜遠舟挑眉,“那家伙使了什么妖術?把老虎變成人了?” 阜懷堯揉揉他腦袋,“還不清楚,連晉他們已經在瞿城找到了孫家人的尸體,據說可能還有一個幸存者,所以打算不跟著軍隊走,單獨去找人,順便引出那批追殺的人?!?/br> ……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rou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京城氣候較為寒冷,桃花杏花開的晚,花期也長,和飄飄揚揚的柳絮交纏在一起,來往的人都兜得一袖暗香,讓人心情大悅。 不過就有人這么不識相,在這樣的美景里當街打打殺殺,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在茶館二樓懶洋洋地靠著窗看下面鬧事的江湖人被軍隊逮著了通通罰銀順便攆出城,幸災樂禍地扯扯嘴角,他長得鮮眉亮目煞是好看,做出這樣的表情也不讓人反感。 有人偷偷往那個書生的方向瞥去,嘖嘖稱奇,酒才和著名的茶道美人交了朋友,總算改“邪”歸正開始品茶了? 哈,怎么可能?這股春風可沒把他的酒吹醒,蘇日暮打了個呵欠,飲了一口茶,不是苦就是澀的味道讓他嫌棄地皺了眉,往嘴里塞個梅子去味。 當然不是他想呆這個文氣十足的茶館喝著據說是珍品的龍劍春筍了,只不過這段時間來沒有酒蘇日暮就更難入睡了,整天渾渾噩噩的沒精打采,甄偵將太醫秦儀開的藥方里備注的“可適宜加大藥量”貫徹落實得淋漓盡致,酒依然是禁著一天一壇,還要盯著他練字應付即將到來的文試。 忍無可忍的蘇日暮終于爆發,偷偷溜進地窖里抱著一壇壇美酒大飽一餐,被甄偵黑著臉頭頂烏云地拎了出來,蘇日暮乖乖伸出手抱住頭,一副隨你打吧打吧但是別打臉的表情,甄偵眼里幾乎有殺氣溢出來了,一點客氣的意思都沒有,直接一掌拍在他后背,讓他把喝下去的全部吐了出來——其實他更想用的是那順手的飛刀捅過來吧。 今天剛好是休沐,雖然可能會撞上那些陰魂不散的殺手,甄偵還是不放心地鎖好地窖拎著他出門了,放在茶館里,留下鷓鴣和鳴鶴在暗中看著,自己不知跑哪兒去了。 默默哀悼著那些浪費了的美酒,蘇日暮抱著一堆零嘴,挑了個松子糖塞嘴里。 沒了酒他嘴巴老是寡淡的很,甄偵就買了一大堆零食讓他磨牙,別整天惦記著喝酒。 蘇日暮正百無聊賴間,一個伙計走了過來,往他桌上放了一碟綠豆糕,“蘇公子,這是您的?!?/br> 他眼皮子一掀,“小生沒叫這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