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甄偵除下濕透的外袍,里面的中衣也半濕了,他把蘇日暮拖起來,去解他簌簌滴水的氅衣。 “小生自己有手!”蘇日暮不滿地拍開他,自己解開系帶,束發的帶子已經松開了,濕漉漉的長發散散鋪開,打濕了氅衣里干燥的外衫。 “你好像很鎮定?!闭鐐勺⒁曋?,道。 蘇日暮抹了一把臉,“又不是沒見過死人?!?/br> “嗯?”這副口氣讓甄偵挑了眉。 蘇日暮狀似隨口道:“早幾年打仗的時候,小生去過邊疆,撞上兩軍交戰,他們在那兒打,小生躲旁邊看,見過那場面,還會怕這個?” 再久遠一點的,就是那些親身參與的,那些慘叫,那些血腥,那些堆砌的尸骨…… “你為什么去邊疆?”固定在車廂里的小木桌上的茶已經灑了,甄偵將茶杯扶好,熟練地重新斟上變得溫涼的茶,他的聲線總是帶著一股空明浩渺的感覺,此刻在雨聲的伴隨下更顯得朦朧清遠,似乎有些不真實。 蘇日暮看著甄偵的動作,有些恍惚地想起記憶里的那個人,他的聲音要沉一些,但是同樣博學多才,同樣見多識廣,喜歡在雨天里沏上一壺茶,坐在廊檐下,和偷溜出門的他說很多很多話,目光里映著漫天細雨微微出神時,總讓人感覺這人是不真實的。 怔忡不過一霎,蘇日暮很快就意識到現在不該是恍神的時候——不過自從見到甄偵,他回憶的次數似乎越來越多。 甄偵目光微閃,抿了一口茶。 安靜下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有些微病態,舉手投足除了那份恣意不羈,看不到一絲年輕人該有的活力。 “邊疆有種酒叫滾火球,”蘇日暮掩飾性笑了笑,眉目風流,“喝下去的時候,就像是有個火球從嘴里一路滾到了胃里,這酒難釀,小生跑了大半年找到一壇子,花光了身上的盤纏才到手?!?/br> 說是酒,他都懷疑里面加的是一大把蜀地出產的頂天椒釀的辣椒水,喝下時,他幾乎以為五臟六腑都會被燒成灰燼鍛成殘渣,那個刺激感,欲罷不能。 “你真是嫌命太長……”要酒不要命的典范。 甄偵搖搖頭,他都不知道這書生是怎么在那樣兵荒馬亂的地方生活了大半年的。 “人生苦短,該當一醉方休嘛~”蘇日暮瞇著眼笑,這使他瞅上去像個孩子,有些沒心沒肺。 “人生苦不苦短我不保證,我只知道再喝下去你的命絕對短?!闭鐐墒且涣鞯陌禋⒄?,原以為在過去二十幾年的漫長時光中他已經擁有了足夠多的耐心,但是現在他發現這玩意兒確實應該多多益善,最起碼對著這樣的蘇日暮讓甄偵莫名有點煩躁。 好吧,感謝蘇日暮幫他鍛煉耐心。 蘇日暮不置可否,眼角瞥向他。 對方的黑發也被打濕,束冠取了下來,整齊的發髻有些凌亂地散開,滴落的水潤濕了白色的中衣,顯出他藏在層層衣袍下穩健頎拔的身材,在車廂昏暗的光線里,讓這個溫潤的男子多了一分平日里看不見的狂野,莫名令人覺得具有侵略性。 蘇日暮好像瞥見他背上有一道道艷麗的紅,不由地揚眉,問道:“你受傷了?” “沒有?!闭鐐傻?,然后才注意到他的眼神,立刻想起了什么,隨意道:“我背上有個刺青?!?/br> 蘇日暮無端想起那副反復看見的杜鵑泣血圖。 馬車一路安穩地回到甄府,林伯已經侯在門口了,見兩人下了車,也不問刺客的事,只送上兩件加厚的外袍,道:“大人,蘇公子,熱水已經備好了?!?/br> 打了個寒顫的蘇日暮趕緊接過來,同時也敏銳地感覺到潛伏在四周、比平時多上一倍的暗哨,然后在甄偵喚他時,若無其事地往里走。 …… 除卻對象不說,朝廷命宮當街遇襲的這點毋庸置疑,第一時間就已上呈皇宮,天儀帝當場震怒,勒令京城府尹楚故嚴查此事。 正在喝水的阜遠舟氣的直接把手里的茶杯砸到桌子上,“那個笨蛋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揮退信使的阜懷堯有些詫異地望向自家三弟,有些不解于他的憤怒。 永寧王轉過身抱住他的腰,蹭了蹭,借這個動作掩飾自己的失態,“皇兄你想想啊,皇帝本來就是個高風險的位置,一年到頭都有刺客虎視眈眈,蘇日暮還引來了一大批殺手,萬一哪個不長眼的來皇宮了怎么辦?實在太討人厭了~~~” 他說的有模有樣,阜懷堯啼笑皆非,戳戳他的腦袋,“你想太多了?!?/br> 阜遠舟仰起頭來,伸出右手食指不贊同地搖了搖,“不怕想得多,就怕想得少!” 阜懷堯淺笑了一下,若有所思,“這時候應該先擔心蘇日暮,甄偵不可能十二個時辰都護著他?!彼蚕胫?,蘇日暮惹上了什么大麻煩,讓殺手如此勞師動眾。 阜三爺暗暗咬牙切齒,“誰管他??!”一嘴毒牙外加一條毒舌,除了得罪人那家伙就不能干點別的嗎?不是喝酒就是罵人,找死的方式真另類! …… 甄府,聽朝小閣。 從浴桶里爬出來穿衣服的蘇大酒鬼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揉揉鼻子,抓起旁邊的酒壇子灌上一口暖身子——嘖嘖,不用猜,肯定是阜子諍又在說他壞話了。 晃了晃壇子,空落落的聲響讓蘇日暮扁了嘴。 八九壇都醉不了他,一壇塞牙縫都不夠。 甄偵端著姜湯敲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對著酒壇子滿目抑郁長吁短嘆的他,嘴角抽了一下。 “我想,你應該不想體會風寒的感覺?!睂⒔獪诺剿媲?,甄偵道。 就算說不喝對方也有辦法讓他自己乖乖喝下去,蘇日暮很俊杰,自動自覺把這不符合人類味覺審美的東西大無畏地灌下肚。 甄偵很滿意,很有去揉揉他那頭微卷的毛的沖動,不過為了避免某人炸毛,勞累一天的甄學士明智地按捺住了將這個想法付諸行動。 說實話,這種好像在照顧一只小寵物的舉動……挺新鮮的。 “蘇日暮,你還是想不到什么人要殺你嗎?”甄偵坐在他對面,問。 用一口酒壓下姜湯的怪味,蘇大才子露出一臉的無辜,“三個月內,小生保證沒惹麻煩?!?/br> 先是在家悶頭喝了半個月的酒,出來后因為新帝登基引起的驟變所以暗地里四處打聽阜遠舟的消息,再來就是被阜遠舟的瘋癥煩惱著,他哪有時間興風作浪? 他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如果是那幫人……他們怎么會知道他在這?而且,也不可能這么明目張膽,因為這對彼此都沒好處。 甄偵屈指抵住下巴,“看來你沒有主動惹麻煩,而是不小心惹下了大麻煩?!?/br> 雖然不清楚和之前請蘇日暮為他主子效力的人是不是一伙的,但是出動這么多殺手來圍剿,想也知道不是小事。 蘇日暮撓撓腮幫子,拼命想啊想,“小生是安分守法的良民~~能惹什么大麻煩?難道上個月那個長的還不錯就是毛手毛腳撞到小生身上用小生的酒洗了個澡倒還死瞪著小生的乞丐是什么神神秘秘陰險兇殘的殺手頭子?還是說前兩天揭穿了他店里賣的酒年份不夠還摻水的老板是隱姓埋名的王侯貴族?早些時候氣勢洶洶來挑戰但是莫名其妙哭著回去的胡公子準備打擊報復?抑或是京城文壇終于決定不在文采上打敗小生而是用暴力解決小生?……”難不成有阜遠舟的政敵發現他們的關系來抹殺他……咳咳,開玩笑的。 “……你有不惹是生非的時候嗎?”怎么聽怎么像宰了這家伙就是為民除害! 蘇日暮:“……” 這時,林伯禮貌地叩門進來,將飯菜一一擺好,之后忍不住問:“蘇公子,是不是老奴做的飯不合您胃口?” 蘇日暮愣了愣,“沒有啊,林伯?!笔聦嵣纤透愤h舟一樣不挑食,只要能吃的都能入口。 林伯嘆口氣,“可是蘇公子您吃得太少了,人也太瘦了?!?/br> 這個老人的關懷很真誠,蘇日暮有些局促地摸摸鼻子,“那什么,小生一向飯量都很小,不容易長胖?!?/br> “那蘇公子有沒有什么愛吃的?您說,老奴給您做?!?/br> “啊……小生不挑食,什么都行?!?/br> “那總有什么是特別喜歡的吧?” 甄偵看著不時朝他飄來求助目光的某人,嘴角輕輕挑起。 蘇日暮這人吧,嘴巴毒得很,不忌世俗不忌生死的,好像什么人都不能入他眼,但是就是對別人的善意招架不來,哪怕是一點微不足道的關心,就像他明明不怎么喜歡表面溫文實則滿腹壞水的甄偵,但是甄偵禁他酒拎他來甄府給他抓藥都是為他好,他就沒做什么出格的事,頂多冷嘲熱諷一下。 這樣的人,通常不是出自感激就是出自珍惜,前者從未得到過,后者曾經擁有卻已經失去。 蘇日暮好不容易干巴巴說出幾個菜名,林伯才放過他,心滿意足下去了。 他抓起筷子,左右看了看,菜很清淡,不油膩,這兩天他也吃過,林伯的手藝不錯,可就是不知道怎么下筷——犯酒癮了。 甄偵盛了一碗素釀蝦丸湯放到他手邊,“太醫說了,依你的情況,一下子斷了酒只會有反效果,不過也不宜多飲?!?/br> 蘇日暮默默盯著湯。 甄偵疑惑,“怎么?” “為什么?”書生模樣的男子忽然開口。 甄偵抬眸。 蘇日暮正側著頭看他,漆黑的近乎沒有一絲亮光的眸子定定的看著甄偵,這樣的動作使他看上去像是稚氣了很多,安靜無波的瞳仁也被燭火染上一層薄薄的暖色,卻不會再有孩童的神采,他再度開口:“為什么?” ——你我非親非故,甚至不算朋友,為什么要照顧我? 甄偵加深嘴角的弧度,并沒有回答,反問:“那你又是為什么?” ——你我幾乎算是陌生人,你為什么沒有拒絕我的照顧呢? 蘇日暮微垂下眼簾,眼眶在睫毛的陰影下形成了一道仿佛深陷下去的,錯覺般的痕跡,輕飄飄的聲音像是隨時會被風吹散似的,“隨心罷了?!?/br> 歲月已經走了很多很多年了,記憶里的人離得他太遠了,除了劍,他沒有留下關于他們的任何東西,某些時刻甄偵給他的感覺就好似故人在眼前,他禁不住這樣的幻覺,隨心而動,沒有拒絕這個人扯著他的手,仿佛這樣就可以扯回過往的時光。 原來這世間真的有很多的迷惑讓人們誤以為自己能夠去挽留住什么,而到了這一刻,人生的真實和殘忍往往顯露出來——流逝的光陰已經將過去悉數斬為碎片碾成塵埃,再難回復。 正所謂,逝者已矣,不過如此。 甄偵看了他許久,唇邊始終笑意不褪,“如你所說,我也是,隨心罷了?!?/br> 他想這么做,僅此而已,沒有理由,他甄偵也不需要理由。 …… 皇宮。 最近的公務實在有點多,阜懷堯和阜遠舟的晚膳都直接在御書房隨意用了一些,常安也小心謹慎地將天儀帝的藥送了過來。 “雍州,三河,淮左,淮右,幽州,賀州……嗯,十四個州郡里有十一個的稅銀已經充入國庫了,只剩下離京最遠的良余,川州和覃懷暫時沒到?!备愤h舟對比著一堆戶部呈上來的公文和賬目,手里看也不看地快速地撥著算盤,“另外,蜀地在川州境內,因為去年的蝗災所以免稅兩年,所以稅銀比其他州都要少一些,唔,扣掉這些,還有撥下給各州郡民政軍務的經費,江淮堤壩的修補,一部分填回私庫……還有遺漏的嗎,皇兄?” 螭龍大書案的阜懷堯抬起頭,想了想,搖頭,“沒有了?!?/br> “可是,數目不太對啊?!备愤h舟挑眉。 “嗯?哪里不對?” “應該收上來的稅銀的確和實際入庫的數目不對,”阜遠舟收拾了一下滿桌的奏折,將算盤和厚厚的賬目攤到他面前,指了指紙上最后的數字,“少了五十七萬兩,沒有記錄?!?/br> …… 第四十三章 妃子 年初的戶部很忙,忙得腳不點地,戶部尚書司馬康一整天眼皮子都在跳,暗地里琢磨著要不要讓夫人去拜拜神去去晦氣,這神還沒拜,皇帝陛下的傳召太監就大晚上的跑來了,說是讓他趕緊進宮。 下午剛把稅銀統計交上去呢,估計這塊出問題了,司馬康一面換官服一面想著,忐忑不安地進了宮。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進御書房,見看到稽查稅銀的十幾個戶部官員全部在里頭跪著,估摸著就等他一個了,司馬康還沒來得及行禮,天儀帝冷眼一掃,就直接將賬本砸在了他身上。 “稅銀關乎朝廷運轉百姓生計,這都能出差錯,反了你們!” 群臣一愕,惶聲齊呼:“陛下息怒!” 證實心中猜測,被砸懵了的司馬康立馬跪下,“請陛下明言?!?/br> “司馬康,你給朕解釋解釋,還有五十七萬兩稅銀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