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子諍,既然有人肯拉你一把,你就要好好珍惜。 僅僅一瞬,視線里已經沒有了彼此的身影,那些未出口的話,也映入了彼此的眼中。 清風帶著寒意掃過,卷起滿樹杏花飄飄搖搖。 阜遠舟收回目光,打著馬走向皇宮。 蘇日暮回身,若無其事跟著甄偵離開。 他記得,灰宵轉身消失在街角的瞬間,他分明看見了阜遠舟的眼里,悲傷洶涌流淌。 甚至撕裂了那張最完美的面具,所有感情無處遁形。 那樣的悲傷幾乎能灼傷人的眼球,蘇日暮無言以對,只能沉默。 …… 皇宮,御書房。 雕花熏月的窗子只打開了一半,用蘇繡錦簾遮住了春倒寒的冷意,幾枝白杏設在窗邊的紫檀欞矮架上,用翡翠刻弧圓瓶供起,旁邊一具描金銅鼎內,熱熱燒著炭火,映得室內溫暖如同五月暮春。 “既然如此,就依莊卿所言吧?!蹦贻p的帝王在奏折上批了一個朱紅的“準”字,身邊的太監將奏折恭敬地呈下去交給坐在下首的右相莊德治。 莊德治滿意地接過來,一抬頭,看到天儀帝隨意瞥向門口的一眼,于是捋捋胡子,笑了,“陛下,今個兒寧王似乎不在?”難怪有些心神不定似的。 德高望重通常還攜帶著一個詞,就是老狐貍。 阜懷堯不理他隱晦的調侃,安之若素地頷了頷首,“武舉事宜需要籌備,他出宮去了?!辈痪o不慢的嗓音里還是掩飾不住低啞,本來就霜一般白皙的臉色也更顯白了,只有端坐的姿態一如既往,看不出病中的虛弱。 有些人,生來就沒有示弱的資格。 莊德治嘆口氣,換了話題,“陛下要注意身體,別仗著年輕就不把養身當回事?!彼揪褪强粗窇褕蜷L大的,這副口氣也不算失禮。 阜懷堯認真地點頭,“朕記住了?!?/br> “那老臣就先告退了?!鼻f德治站起來。 “莊卿慢走,壽臨,送右相出宮?!?/br> “是?!毙√O應了一聲,恭敬地引著老者離開了。 御書房中又恢復了一片寂靜,偶爾傳來紙頁翻動聲和書寫聲,有風輕輕拂過,吹動了明黃色的蘇繡錦簾,蕩出一層層優美的波紋。 似乎覺得安靜了些…… 阜懷堯頓了頓筆,只是一瞬又繼續往下寫,目光波瀾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壽臨走了進來,“陛下,寧王回宮了?!?/br> 他話音未落,就有一個男子跨步進來,峰眉明眸,藍衣皎明,長劍森寒。 阜遠舟照例將瑯琊取下來放在特設的劍匣中,一轉頭就看見掛念著的兄長坐在螭龍大書案后,低著頭在批改奏章,長長的睫羽下斂了一雙冷清的狹長鳳目,淚痣輕點眼角,金龍搶珠冠束起一頭墨發,余下的青絲垂身,因為不是在正殿,所以只著常服,一身白衣如雪,長衫的下擺和袖口上,繡著重瓣的玉蝶梅葉紋,握筆的手袖子微微下滑,露出手腕上纏著的鴉青與天藍相間的手繩,舉止威儀矜貴,抬眸看他時,容色微微和緩。 然后,壽臨就眼睜睜看著一回宮就氣勢洶洶席卷來御書房的永寧王殿下瞬間變臉,委屈至極地走上前,朝天儀帝一撲~~~ 壽臨嘴角抽了抽,默念非禮勿視,急急退出去了。 王座上,他收緊手,將臉埋在阜懷堯脖頸,默默斂去眼角未散的悲傷。 ——抱著這個人,就像是一種歸宿,仿佛自己無論去到了多遠的地方,偷摸打滾得怎么遍體鱗傷,總是有一個人會在這里掛念著他等待著他回來,一個懷抱,拂去所有委屈傷痛。 一如當年生辰那日東宮門前冷漠卻溫暖的他,一如森冷的地牢里說你沒有錯的他……十余年不曾變更。 雖然撲過來的人和平日沒什么不同,但阜懷堯還是嗅到一絲異樣,“遠舟?” “皇兄,你不是應該在床上躺著嗎?”窩在兄長懷里的阜遠舟抬起頭來,澄澈的眼里泛起一絲怨念,不等他問什么,就立刻控訴。 話題輕易就被轉移了,阜懷堯沒有留意剛才一閃而逝的念頭,伸手揉揉他的腦袋,順毛,“有點急事要處理,就起來了?!?/br> 春季萬物初始,也是朝廷最忙碌的時候,不僅是新帝登基大開恩科,還有很多每年固定在這段時間的事務也一涌而來。 “有什么急事能比你的身體更重要?”阜遠舟還是不滿,一副耍賴似的語氣,他不是不清楚,只是單純發表一下郁悶而已。 阜懷堯曉得他的小心思,哭笑不得,“朕只是受涼而已,不是大病,而且朕已經退燒了?!?/br> 阜三爺瞪眼,“這是見微知著的問題,皇兄你太不謹慎了?!毕氲竭@里就想起蘇日暮那個笨蛋,就有氣不打一處來的感覺。 阜懷堯點點他鼻子,任他的手探上自己的額頭,“就你伶牙俐齒?!?/br> 的確已經退燒了,阜遠舟松了一口氣,“那皇兄用過午膳沒有?藥吃了嗎?” 阜懷堯有些好笑,“朕在宮中,自是有人提醒,倒是你,吃了沒有?” 這么一說,阜遠舟訕訕摸鼻子,“商量事情商量得有點投入,大家伙兒都給忘了?!?/br> 阜懷堯無奈,叫人馬上去傳膳。 書案旁邊有個小案幾,擺著些時令鮮果,阜遠舟這才覺得餓了,隨手拿了根香蕉剝了來吃,還不忘給兄長送上一塊杏仁酥,對方無奈咬下。 “下回出去就隨身帶些東西吧,別餓著了?!备窇褕蚶^續批改奏折,一邊道。 阜遠舟險些被噎著,“皇兄,我不是小孩?!彪y不成還要帶一包零食出門? “既然不是小孩,就不會忘了用膳?!备窇褕虻?。 阜遠舟嘀咕:“好像你沒忘記過似的==”就他待宮里這幾個月就提醒過多少回了? 天儀帝默了一下——好吧,言傳身教這點他沒做好。 第四十一章 簫聲 飯菜很快就送了上來,揮退宮人,只有兩兄弟在,氣氛很輕松,阜懷堯也不介意對方邊吃邊說話。 看過阜遠舟剛給他的關于武舉的一些措施,天儀帝微一抬頭,望向身旁說完蘇日暮的事情在從容喝湯的男子,想了想,的確是不記得阜遠舟拿了蘇日暮的荷包后有沒有還給他,一臉無辜的永寧王對此的解釋是他隨手塞進兜里,后來忘記放哪兒了。 “朕很好奇,你和他打了什么賭,讓那個……”想了想,還是沒把酒鬼這個不雅的詞說出口,“讓他心服口服的?” 就阜懷堯看來,即使贏了,那人也能用一張嘴把這個賭糊弄過去,而且…… 他清晰地記得那人看似明亮的眼睛里的死氣沉沉。 這樣一個人,是什么能打動他為朝廷效力? “這個保密啦~~~”阜遠舟眨眨眼睛,看不出丁點不自在。 “連皇兄都不能說?”阜懷堯好笑。 “嗯?!备愤h舟用力點頭,“這是秘密~” 說著,他舀了一勺百花鴨舌羹遞到兄長嘴邊,對方也自然地就著他的手吃下。 “該不會你威脅他了吧?”阜懷堯隨口道。 “咳咳咳,怎么可能……”阜遠舟偷偷摸鼻子。 不得不說,陛下你真相了…… 好奇歸好奇,天儀帝也沒太在意那個賭,反正人肯參加文試了就好,在那之后,能不能駕馭那個桀驁不馴的人,才是一個帝王的事。 御書房內又恢復了寂靜,只是,多了一個人,似乎不像之前那般空曠了。 心中忽然出現的念頭,被他刻意忽略了過去。 屋外,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窗下的栽種的灌木叢被雨水打得微微作響,用完遲到的午膳的阜遠舟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一絲微微的冰冷輕風便撲面而來。 春雨潤物無聲,四下里朱欄玉檐平地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又鋪上了被風打落的木蘭花,雨珠濺落在積水的地面上,暈出一圈圈細細的漣漪。 阜懷堯不經意抬頭,看見青年站在窗邊,修長穩定的手扶著窗欄,一身海藍白紋長衫隨著偶爾吹進的帶著寒涼的清風輕微拂動,長身軒立,蕭疏雋逸,好似已在這里靜立了許久,只待一個回眸,就會露出那如山般沉靜的溫柔。 這個人,似乎只有在他面前,才會將那一身凌勁銳氣收斂,整個人都平和靜穩起來。 唇邊慢慢泛起一絲笑意,像是水晶杯里落入一抹亮色,瞬間融染而開,阜懷堯低下頭,換了一份奏折。 不多時,阜遠舟忽地抬肘,翻腕,抖袖,無聲無息間將架子上一管木簫用內勁引了過來,握在手里,手指捻過簫上垂著的一穗紅纓,他笑了笑,修長有力的手將其執起,將木簫觸在唇上,袍上垂落的素色衣絳飄轉搖曳,末梢旋著優雅的弧度。 隨即,阜懷堯便聽見一線低沉的簫聲從屋內幽幽響起,簫聲如縷,清冽淡遠,緩緩在細碎的雨聲中悠悠飄蕩。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天儀帝一面聽著這曲調,一面翻閱著公文,心中似乎也逐漸平靜悠和了起來。 簫聲悠悠,雨聲淅淅。 慢慢地那簫聲止歇下去,在某個音落下時忽然一轉,再起的音調已經是繾綣纏綿,欲說還休,道不明說不清的情絲繞繞轉轉,融進了低沉的簫音里,曖昧難明。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即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手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阜懷堯聽著聽著,就是一愣。 窗邊執簫而奏的男子俊美而優雅,軒若淞海,清貴傲岸難言,從年少成名起,京城里就不知多少少女輾轉反側思君不嫁。 放下木簫,阜遠舟回頭時看到的就是兄長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表情、好吧,面無表情的臉上似乎隱隱約約帶了那么一些古怪。 他心里就是一咯噔,莫非皇兄聽出了什么? 他雖然明確了自己喜歡阜懷堯,但是還沒有這么快挑明的打算啊…… “遠舟,過來?!币娗嗄晔樟四竞?,阜懷堯淡淡道。 阜遠舟將木簫放回架子上,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走過去,坐在特地為他設的君王下首一點的位置。 阜懷堯似乎在想什么,沒有看著他,倒沒發現他的不對勁,指頭在桌面叩了叩,片刻后才道:“遠舟過了今年生辰的話,就二十二了?!?/br> “……嗯?!?/br> 阜懷堯繼續道:“父皇生前說為你選王妃,你也沒答應?!?/br> 那時候永寧王和劉家千金——也就是他的表妹劉曼訂了親,但是先帝和阜懷堯并不看好這門親事,畢竟劉家家大勢大而且野心勃勃,和劉家聯姻后阜遠舟對他的威脅就更大了。 阜遠舟嘴角一抽,睜大一雙烏澄澄的眼,努力地展示自己的無辜——他現在什么都“不記得”了,而且未婚妻什么的和他無關,他喜歡皇兄! 別說劉曼死了,就是她沒死,阜遠舟對她也只是一種感激和責任,在那個溫柔淑良的女子能為家族狠心背叛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的感情都已經灰飛煙滅。 不過皇兄干嘛提這個? 阜懷堯終于抬眸望著他,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一軟,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頓了頓,才問:“遠舟你是不是……有傾慕的女子?” 阜遠舟一愣,臉上瞬間出現了一個呆滯的表情,許久才發出一個單音:“……???” 阜懷堯凝神看著這個已經成熟并且強大的男子,他雖然決定將這個人留在身邊,但是沒有禁錮他的意思,即使瘋了,阜遠舟仍是最優秀的,他可以娶妻生子,就像阜懷堯,為了延續王族血脈可以和不愛的女子在一起。 被突如其來的問題打擊的懵了一下的永寧王總算回神,豎眉,瞪眼,“皇兄你想岔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