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謝詡走后沒一周,臺州寧波、紹興兩縣的外海就傳來捷報,言集結在那一處的戰船五十多艘,倭寇兩千多人都被謝詡和沈憲率領的水道總兵伏擊海上,一舉殲滅。這樣的戰績震驚朝野,眾臣只稱沈家人后生可畏,卻不知此番運籌帷幄,引領作戰的總指揮實則是他們前一任逼宮叛賊,謝首輔謝大人。大大小小的捷報紛沓而來,讓皇帝陛下總算放寬心,接下來繼續乘勝追擊的話,黃海、天臺、仙居、太平六縣的倭寇水賊也很快會被掃蕩清空。 龍袍老人一邊暗自愉悅著好小子,一邊找了個空閑午后,再一次來到東宮,探望太子殿下。 此番過來,他是為了一件正事。 皇帝陛下也不賣關子,抿了口茶,直言道:“樘兒,關于你身孕一事,朕想了個法子,但得過來征詢一下你的意見,畢竟你是朕的親女兒,朕也不想太過j□j?!?/br> 玉佑樘正在翻一本資治通鑒,近日春暖花開,她的衣裳也適當減了些,腹部已隱約可見微微的隆起。 她闔上書,直接同皇帝對視:“父皇,您直說吧?!?/br> 皇帝陛下揉了揉眉心,一副難為的神色:“你也知道,你這肚子吧,會越來越大。接下來幾個月,這么在宮里裝病藏著掖著也不是法子。倒不如,學著你十多年前夭亡的兄長那樣,去棲霞寺內修養個一年半載,在那把朕的皇孫生下來,你看如何?” 其實玉佑樘也正有此意。 一拍即合,太子殿下為老皇帝斟滿茶,笑道:“難道父皇這陣子遣我在東宮裝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就是為了施行這個計策么?” “朕也是為了你好,”皇帝陛下又是嘆氣,嘆過后對玉佑樘道:“你將為人母,就一心一意,好好地,將朕的皇孫生下來,別再牽掛朝堂宮廷之事,太過煩神,對身子的調養也不好。以后的事兒等坐月子的時候再想?!?/br> 話畢,老人以溫柔慈憫的目光在玉佑樘腹部停留了片刻。 玉佑樘似笑非笑:“父皇,是由您將話直接講完,還是由兒臣來猜完?” “嗯?” “兒臣誕下這個孩子后,別想再回宮了,對嗎?” 老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瞇起眼:“那你還想回宮當太子嗎?” 玉佑樘收起模糊不清的笑意,眼底晃動出一片溫潤:“不想,兒臣也不想再回來這里了?!?/br> 皇帝陛下未料到她如此暢快。 玉佑樘撥了撥小案上的蘭花,一股黯淡的香氣飄散出來:“在東宮休息的這一個多月,未經手政事,也未去上經筵。兒臣空出許多閑暇,想了許多事,兒臣從十多年前就因為自己身份特殊,經歷過一段非常艱苦的磨練。再后來,回到宮中,也未嘗度過幾天快意日子,愛恨糾葛,朝堂爭鋒,太該真的乏了吧,本就無意宏圖大志,奈何身負命擔。如今算是找著了時機,想徹底擺脫這里,去過一段快意人生,一世風流的日子?!?/br> 皇帝陛下看著她,良久感慨:“你愿意這樣,也好?!?/br> 玉佑樘吸了一口氣,不再委婉:“待我詐死后,誰來當新任太子?二弟嗎?” 皇帝陛下揚眸看向前方:“未必,”他勾唇微妙一笑:“這些事,由朕來想就好。你收拾收拾,明早就出宮去罷?!?/br> “好?!庇裼娱屉p手執起跟前一杯茶,仰頭一飲而盡,仿若在畫下一個句點。 =。。= 一個月后,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 玉佑樘回寺中后,每日都在密切關注著臺州抗倭戰役的情況,當然,謝詡自然也不負她望,屢戰屢勝。 這個節氣里,民間姹紫嫣紅的花兒都已落紅褪盡。而山間寺中,百來株的桃花樹們,因為海拔的緣故,才開成一片緋粉的海。 十多年過去了,還是回歸了這里。 玉佑樘立于寺院門外,隆鼓的腹部已經有了較為明顯的輪廓,山越高離太陽愈近,少女的臉頰在肆無忌憚的日光里幾欲通透。 玉佑樘身著一襲桃粉色的襦裙,兩根飄帶在背后飄揚旋繞。她看起來窈窕玲瓏,但行走姿態依舊是一成不變的寬闊大步,瀟灑飄逸,與男子無異。 少女慢慢步入桃花林里,走得愈深,幼時之事便愈發歷歷在目,她那時身段尚小,還得踮腳跳躍才能摘下枝頭花朵,如今已需要避開這些橫七豎八的粉枝兒才能順利穿行了。 一座馬車剎停在桃林邊,車簾被一只股掌分明的大手掀開,手的主人身形頎長,微微一躍,便能輕松著地。 他注視著慢慢走向桃林盡頭小溪的女孩兒背影,許久都未朝著她走去。 太美的風景,像一場夢境,讓人不愿打攪。 玉佑樘在喜歡的地方待夠了,才從桃林深處折了回來,第一眼就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立在外邊。 四目相對,對方正靜靜凝視著她,眼底揉著日光的溫意。 回來了也不說一聲,玉佑樘微惱,稍微加快步伐朝他走去,而男子卻抬起一只手臂,在半空壓了兩下,示意她慢一些,再慢一些,注意安全。 玉佑樘被他這個姿態逗笑了,揚起唇,果真放慢了行走速度,以常姿靠近他。 約莫距離他還有半米遠的時候,謝詡忍不住了,一下拽過粉衣少女的臂膀,把她一下拉攏到自己懷抱中來,另一只手臂隨即環上她的腰肢。 裙擺曳過滿地的桃花,粉色的瓣兒被風掀起,打著旋,溶進同色的裙子里,分不清孰是花,孰是裳。 謝詡緊緊將她擁在懷里,一個字也不說,只用擁抱宣泄著想念,還有更多,更深刻的情思。 玉佑樘靠在他肩頭,煞風景道:“咳咳,壓著你閨女了?!?/br> 謝詡這才醒悟了一般,掐在她腰上的手稍微松懈幾分力道,拉開兩人腹部的距離,失笑問:“作為爹,是否應該同她將一句抱歉?” 玉佑樘嗅著他衣料上那些風塵仆仆的青草和山木氣息:“沒事,她娘代她原諒你?!?/br> 謝詡松開玉佑樘,問:“對了,你怎知是女兒?” 玉佑樘:“因為我希望是?!?/br> 謝詡:“若生出來的是男孩兒怎么辦?” 玉佑樘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肚子:“就把他像養女孩兒一樣養大,因為他娘親以往被他爹爹像男孩兒一樣養大,留下的永久童年陰影得報復到他身上,用來氣他老爹?!?/br> 看著自己的小姑娘故意慪氣的可愛樣,謝詡又忍不住將她沖進攬回懷中:“隨便你,怎么都好,你開心就好?!?/br> 回到寺廟后,謝詡迅速從狂霸酷拽吊炸天的謀士切換到妻奴模式,各種照顧玉佑樘的起居日常。 半年的時光白駒過隙。 在一個深秋,玉佑樘正裹著棉襖挺著大肚子在院子里拔楓葉,突然一股劇痛從腹部襲來,這種收縮般的痛楚并不來月事好多少,她只能撐住樹干,一動都不敢動。 碧棠見狀,察覺到不對勁,趕忙沖上前去代替楓樹扶直她上身,攙著她回到房間,待到玉佑樘坐到椅子上時,才發現少女的內襯褲管已吸飽了鮮血。 她瞬間大驚,趕忙推門而出去喊一個多月前就請來寺中的資深產婆,老產婆一鑒定:“哎呀,要生了?!?/br> 于是乎,一顆石子扔進湖中,蕩漾開巨大的波紋,一個太子要產子,一整個寺的隨行宮人都喧囂開來。 大家都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因為前面的大半年,所有人都在為這一天做充分準備。 謝詡也想跟進房間查探一番玉佑樘的具體情形,被把門的碧棠一把攔下,沖他不滿道:“哪有男人跑進產房觀看的!” 謝詡一本正經道:“我為醫者,為何不能進去?” “生產時男子進房,家中會有血光之災噢,而且,”碧棠還呈大字型擋在門口:“太子殿下心高氣傲,肯定不愿你瞧見她那一副血淋淋的慘樣,你就尊重她一下嘛?!?/br> 后頭一個理由讓謝詡停下要進房的步伐,頓步在門外,盯著月色,舒緩胸膛,努力讓自己放松,平息心跳。 而就在此刻。 一個守寺門的小太監突然跌跌撞撞跑進來,氣喘吁吁道:“柳,柳大人!齊王殿下突然過來了,說要探望探望太子兄長!這會急吼吼地要進寺呢!” 這是怎么回事,自打皇帝下令讓太子來養病后,棲霞寺及其周邊,就完全是重兵把守,處于封閉狀態,連只蜜蜂都飛不出去,二皇子怎會得到消息? 謝詡強壓下紛亂的心緒,鎮定下來,同那小太監講:“你先別慌,我隨你去看看?!?/br> 待謝詡走后,碧棠趕忙回房,栓緊大門。 她快步來到床邊,一望見眼前一幕,瞬間心疼無比,自家風華絕代的太子殿下正發絲凌亂,面色灰白地躺在床褥上,豆大的汗從額角淌落,連枕畔都浸濕了。 見她突然進來,正受著陣痛折磨的玉佑樘艱難地開口,問她:“怎么……了……” 碧棠不知該不該說,但想了想,還是直言不諱:“二皇子來了,不過還被攔在門口?!?/br> 玉佑樘眉頭鎖得更緊了,她不作多想,徑直扯下枕頭的白色內料塞入口中,徹底阻止住自己因為疼痛發出稍大的喊叫。 哪怕是在最脆弱的時刻,她也想盡力保全所有人。 另一邊,謝詡行至寺門,就能瞧見一身鮮紅常服的齊王殿下獨立在山門間,幾年的發育,讓他身量高了不少,五官也愈發深刻俊朗。 但那種由內而外散出的戾氣卻絲毫不減。 謝詡擺正姿態,恭迎而上,略微一揖:“微臣參見齊王殿下?!?/br> 齊王殿下隨意瞥了他一眼,哼笑道:“呵,柳丞局,孤好心來探望太子殿下,您就讓孤在這喝山風吃閉門羹?” 他稍微側頭,身后跟隨的兩隊兵馬涌到寺門前,排列成黑壓壓的人墻,給人以無聲的施壓。 大有不放他進去,就要強行闖入之勢。 而領隊人,正是手執折扇,一身紅色繡鶴公服的小方首輔,他似笑非笑地盯著謝詡,不,或者說是扮成柳大人的謝詡,眼中一片探尋和洞悉交雜。 就在此刻。 寺門階下傳來一陣不少人的整齊踏步聲,隨即就有個熟悉蒼老的尖細嗓門兒稟報:“皇上駕到——” 是冊公公的聲音。 齊王一行人即刻面色大變。 明黃的帷幕輕晃,切開身后的山景。端莊的車輦被侍衛抬到最后最高一層階梯,上頭坐著的,正是一身明黃龍袍的皇帝陛下。 他雖已五十多歲,瞧著卻像是而立的年紀,山風颯過,鮮亮的衣袍擺動,在這位老頭子身上閃動出一身天子的華光。 “今天棲霞寺門口還真是熱鬧啊?!彼Σ[瞇地打招呼:“看來佑楊和朕一樣,父子連心,趕趟在同一天來探望太子殿下了?” 門口所有人趕忙跪拜,高呼萬歲。 唯獨齊王一人,直直挺立在那里,與自己的父皇面對面,他的面色陡然變得陰森:“父皇,你來得正好,這棲霞寺的小和尚總攔著我,不讓我進去瞧瞧兄長的病況,耽誤我與太子殿下的手足情深,這是為何?” 皇帝陛下挑眉“噢”了一聲,道:“是嗎?”他瞥向謝詡:“柳大人,為何不放齊王殿下進寺?” 謝詡起身,撣去衣袍之上的煙塵,沉聲道:“太子殿下本已病入膏肓,面目難堪,特別囑托過臣,這些日子不愿見人。還望在這剩下的時間里,不要再有親近之人來探望他,生怕讓您們徒增悲傷?!?/br> “哈哈哈哈哈,”齊王突然仰天大笑,譏嘲道:“病入膏肓?面目難堪?怕是在房內生孩子生得面目猙獰吧,父皇,你們還想騙我?”他看向謝詡:“還有你,叛賊,你以為我不知是你嗎?你們一群人,集體欺瞞孤這樣久!” 皇帝陛下依舊沒有收起笑意:“佑樘講話朕愈發聽不懂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