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一切都按照預定的步調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唯獨一樣,他未嘗料到—— 那就是喜歡上玉佑樘。 他這些年一心專注于復國,未有雜念,也根本不會料到自己此生還會再有情愛。 前朝的遺留勢力微弱,僅憑他一人之力是斷然不可成功的,十幾年前,他意外抓見姜皇后假孕的把柄,從此勾結上姜家勢力。欲將那一開始出生的皇子培養為自己今后用以籠絡朝堂的傀儡,卻不想那孩子先天啞疾,而且身體太過羸弱,八歲那年便夭折在宮外…… 本以為在這個計劃上已沒有了任何希望,卻不想姜爵爺又突然找上他,言那皇子其實還有一位藏匿在民間的龍鳳胎jiejie,身體端健,相貌上更是和大皇子有九成相似。況,皇帝先前就對外宣稱過大皇子會在山寺里調養許久,幾年后再回宮露面,宮中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記得那時還年幼的大皇子的清晰面貌。 姜爵爺念他那時官位還不高,又一身好才學,正巧掩人耳目,就將培養假太子的重任交托與他—— 于是,濃秋某日,他在寺里接到了那女孩,觸見到她的第一眼,便不由心驚,果真與已夭亡的玉佑樘分外相近。 他將她抱進廂房里,放下,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細長的眉眼生來自帶一流雌雄莫辯的風骨,她面無表情答:“鈴蘭,”又頓了一頓,補上姓:“姜鈴蘭?!?/br> 他極少同小孩子打交道,但又覺得她跟別的小兒不一樣,有些許老氣橫秋的可愛,想揉揉她的頭毛,又不愿折了自己今后要塑造的嚴師形象,只好垂手作罷。 只平靜的望進她眼里,告知她: “從今起你便是玉佑樘,大梁朝的嫡皇子?!?/br> 思及此,謝詡雙眸一瞬厲睜,同身側的姜國丈道:“此次逼宮事成,我只有一個要求?!?/br> “哈哈,”一身黃金甲的老人朗聲笑道:“說吧,原來謝大人也有他欲他求啊?!?/br> “不能傷太子一毫,”謝詡語調帶著沉重感,堅定又壓抑。 姜國丈“咦”了聲,問他:“只是一顆棋子罷了,何必如此,難不成……你愛上她了?” 謝詡不作聲,眉目籠在深深的夜暗里,似在無聲地默許。 老人見狀,又嘲諷一般笑了:“自古成大事者皆不會為情愛所阻,你該看看當今圣上,不一樣是被兒女私情蒙蔽了雙目,現下都到了怎樣的境地?!?/br> 謝詡嗓音依舊端穩,似乎不為所動,又帶著一絲告誡:“做好你分內事就行?!?/br> “好吧,”國丈撫了一把手中寶劍:“鈴蘭這孩子,好歹算是我的外孫女,骨子里也流淌了一半我姜家的血,于情于理也不能傷她……” 他話未落,京城東南方向燃起一朵煙花,曜亮了半片夜色。 這是舉事的信號彈。 謝詡也瞧見了那一方亮光,他薄唇微抿,面色愈發凝重,而后解下佩劍,側身走處城門。 他要去同自己的萬人兵隊接應。 潤州那邊派來的大軍,世人只羨艷著那里擁有前朝第一大倉,穰穰滿家;殊不知它也是前朝的一方勢力之地,數年間,暗地里為反梁復國的將士們提供著源源不斷的軍餉供給。 足食足兵,民之信矣。 這可是人人皆深暗的道理。 姜國丈也跟在他身后,走下城墻,踏出最后一道石階時,月光瀉入,滿目齊整的銀甲大軍瞬間晃了他眼。 老人不由發自內心暢快一笑,他征戰沙場縱橫朝堂多年,直到此刻,心境卻依然能夠抑制不住地亢奮,亢奮到手心幾乎冒汗。 謝詡倒是不見他色,不疾不徐走上前去,接過為首的一位將士遞來的韁繩,而后翻身上馬。 那起首的將軍模樣的人才又踩上鞍踏,勒著韁繩掉轉馬頭,朝著后頭數列兵士,振臂高呼: “殺絕玉狗,復我河山——!” “殺絕玉狗,復我河山!” 眾人口號齊喊,驚人心魄的井然一致,兵士們高舉火把,喧囂的斗志幾乎能染紅天空。 那位將軍又調回馬身,恭敬地看向謝詡:“殿下,一切都準備妥當,攻城吧?!?/br> 幾乎不假思索的,謝詡頷首。 即刻,姜國丈也翻身上馬,鮮紅的披風宛若火焰,他高亢地附應道:“謝大人,老夫可等不及了,率先帶兵壓城,為你開路了!” 片刻征得謝詡肯首后,足足兩萬人的驃騎部隊似一條巨大的銀龍,利落地流入建康城,恢弘異常。 有姜老開道,謝詡的軍隊也是一路順利無阻,抵達宮門,往日的訓練此刻得到驚人而高效的發揮。若此刻在天空俯瞰,定能見到一萬人馬就如同疾淌的星熠銀河一般,不一刻,便將偌大的內皇城纏裹得密不透風,滴水不漏。 與此同時,還在謹身殿內的皇帝陛下接到一位宦官的緊急密報。 小太監滿頭冒汗,眼眶都急得紅了一圈,道:“陛下,姜皇后已領著五千禁衛軍壓在殿外,要求陛下您即刻退位?!?/br> 明滅不定的燭火里,默誦經書的老人一動不動,唯獨睫毛極輕地顫抖一下,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皇帝陛下一襲青袍,懷中攬著一把玉柄拂塵,他五指扣入拂塵上頭的鬃毛,將糾纏不清的白絲理了一理,才又繼續焚香,誦經: “身且不安,何情及道?是以修道之人,要須斷簡事物,知其閑要,較量輕重,識其去取,非要非重,皆應絕之。猶人食有酒rou,衣有羅綺,身有名位,財有金玉。此并□之余好,非益生之良藥,眾皆徇之,自致亡敗。靜而思之,何迷之甚……” 面容是一如既往的虔誠。 此刻謝詡也帶著另外一萬兵馬壓入皇宮,他策馬徐行,表情平和,身后跟著汩汩流動的無盡隊伍,皆是他精心培育的驍勇善戰,果決無懼之輩。 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無需慌亂。 與他并肩齊驅的一位將軍喚他,拱手道:“殿下,還請下達指令?!?/br> 謝詡效率奇高,在極短的時間里,就一一發配好前往各殿的任務,兵士們聞言,又是一番斗志昂越,朝著目的地趕去。 那位將軍也有接到授任,正打算驅馬離去,似乎想起什么,問道:“殿下,您去哪邊?” 謝詡將長劍重新扣回腰間,怔怔望向東方…… 宮里動靜這樣大,她定已經知曉了罷。 這時她恐怕也被困宮中,也不知她會不會受驚,會不會從此憎恨自己。 思罷,謝詡心頭一揪,痛得他幾乎講不了話,過了許久,才極輕地吐出三個字: “太zigong?!?/br> 下一刻,他力道極狠地朝馬肚一抽鞭子,駿馬嘶鳴,朝著東宮方向奔馳而去—— 凜冽的氣流迎面湍湍襲來,將謝詡高豎的發絲憑空翻卷…… 他只想快一點,再快一點見到玉佑樘,太zigong中皆是他安排的人,她此刻定被那些人禁錮在宮中,動彈不得,宮外又是皇后重重圍疊的禁衛軍。 她那樣嬌小的身軀,又那樣倔強的性子,定是會反抗,也不知會不會受什么皮外傷。 風夾著塵埃打進謝詡的眼睛,他卻不敢閉上,眼睛不由酸澀,一點水涌出,燙得他眼眶發疼。 胯.下駿馬越過幽謐的心月池,這是他與她第一回在宮中私下會面的地方,也是他頭一回宣告對她所有權的地方…… 跑馬又穿過御花園,先前,他偶爾會去后宮與皇后國丈私下議事,回來時曾見過她多次停在湖邊,石橋上,闌干后,掏出袖中一袋魚食來喂錦鯉,她低頭望著一群色彩繽紛的小魚涌來,面容煦風般溫柔……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他那時藏身在僻處遠遠望著,似在欣賞一場太美的風景,卻又擔心風景里的人會發現到他…… 韁繩嗖一下被拉緊,馬蹄驟止,身后一隊軍士也跟著停住。 端本宮的殿門近在咫尺,謝詡撩開披風,利落翻身下馬。 一位兵士問:“殿下,為何不直接驅馬闖入?” 謝詡道:“不可?!?/br> 馬蹄踏鳴,他怕驚擾了玉佑樘。 更何況,下馬后會顯得自己低一些,離她更近一些。 殿門緊閉,內里卻是燈火通明,在偌大的宮廷里,似一夜搖搖欲墜的孤舟。 謝詡心中一疼,絲毫不顧把守的禁衛軍們的招呼,目不斜瞬,大步流星地踏上漢白玉石階,朝著殿門走去—— 若他此番順利復國,登基為帝,他一定要以最盛大的婚禮,娶她作他的妻子,以她的名,冠他的姓。 前腳已抵達殿門,謝詡手觸上殿門精美的木紋,欲要推開,卻又倏地放下。 越是最想見到的人,敲門的聲音越溫柔,甚至是不敢敲門,生怕驚了門內的人。 身后一位小將提醒:“殿下,您愣著做甚么,快進去吧?!?/br> 也是,她在被囚禁在里頭。 謝詡勁回掌心,一下推開大門,兩面門板洞開,第一下映入眼簾的,便是遠遠坐在堂心案后的玉佑樘,她身邊包圍了一圈宮人,而她,正小小的一只待在中間,清清瘦瘦,若隱若現。 謝詡走進幾步,清晰地看見她正端著一只瓷杯飲茶,腰桿筆挺,如水岸的葦草,氣質纖弱卻又堅持。 謝詡見她若此,幾乎落淚,周遭的一切變得模糊而緩慢,他心疼之極,忙大步上前,想撥開那些禁錮她的人,直接將她擁進懷中。 身后的兵士見狀,也疾疾上前,似乎是要越過他去活捉玉佑樘。 謝詡反應過來,灼熱的憤怒沖上大腦,他凜冽冰冷地一吼令下:“不要傷她!” 兵士們也戛然止步。 而此刻,近在咫尺的少女突地勾唇,長睫一揚,眼神似能穿水而出的戾箭一般,直直朝著謝詡看過來。 那張朝夕相處幾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龐之上的表情,當下竟變得分外陌生。 下一刻,身旁幾名兵士的利刃齊齊架上謝詡頸側,而后,他見玉佑樘輕悠悠擱回杯子,望著他,緩慢平靜,又帶著一絲顯而易露的嘲諷道: “是不要傷你吧,謝大人?!?/br> ☆、第三十三幕 玉佑樘的嗓音也變得奇怪而陌生,低沉瓷實,有種男女莫辯的味道。 她直接又厲韌地注視著謝詡,而后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慢吞吞走近他。 從頭至尾,她的身姿皆是挺拔如植。 清淡的面容和不急不緩的作風也與往常無異—— 這些都是謝詡曾手把手教過她的,氣質,姿態,斯文的態度,從容的風骨。 自食苦果嗎?不,謝詡卻有種意外的欣慰。 前一刻還未見到她的時候,心中還擔心得血脈賁涌,此時反倒靜如止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