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他到這里的時候,皇帝剛下早朝,龍袍都未換,正大咧咧靠在榻上休憩喝茶,毫無帝王做派。一邊的公公宮女似乎早已習以為常,目不斜視鎮定站著。 他見玉佑樘來了,也不急,連手中瓷杯都未擱下,好整以暇等著。 玉佑樘先前在寺中曾看過他的畫像,今日見了本人,似乎更為英俊些? 也是,有些人天生不上相。 這么想著,玉佑樘上前一步,跪身,行君臣之禮。 “佑樘不必行此大禮了,快起來!”皇帝直了身子,似乎要將自己的大兒子看得更清楚些,他指指同自己隔了一方小案的座椅:“幾年未見,來,坐朕身邊來,讓朕來多看看?!?/br> 玉佑樘聞言,走過去坐下。 這大概是離當今天子的最近距離了,玉佑樘手心有些汗意,垂頭盯著案面,不大敢去看對面人。 他目光在桌案上逡巡,在觸及到某些物件的時候,不禁一怔。 筆墨紙硯。 皇上果然心細。 不等玉佑樘再想,便聽到對面人講話,語氣聽上去頗為無奈:“八年未見,看來佑樘同朕生疏了不少啊?!?/br> 這話落在玉佑樘耳里,如平地驚雷,叫他腦中轟鳴了好一會,最終還是歸于平靜,他想起那句話—— 他是皇帝,但也是你的父皇。 不知皇上這句話是試探之意,還是無心之言。 不過,不管如何,還是要用個法子來找回昔日那大皇子無限受寵的存在感才好。 思及此,玉佑樘唇畔揚起,他噙著笑,提起案上的小毫,疾疾書寫道: 當日離宮之前,父皇都喚兒臣樘兒,現今改了稱呼,喚做佑樘。兒臣還以為,離宮時日太長太久,是父皇同兒臣疏遠了。 他寫字的時候,皇帝并沒有來看,待他將筆擱回去的時候,身邊一個公公,才趕緊將那紙懸空拿起,展示給皇帝。 玉佑樘瞥了眼皇帝的衣袖,好像除了喝茶,這廝至始至終都把手都縮在袖中,忍不住黑線了一把。 ——到底是有多懶,不到一尺的距離,一張紙都不愿伸手拿一下。 皇帝閱覽那句話的時候,玉佑樘又快速打量了他一番。 這皇帝,明明已過半百,發鬢胡須卻未見一絲花白,面孔看上去也很年輕。因為扮演的是出生時因眼睛而備受寵愛的大皇子,玉佑樘又特別研究了下皇帝的眼睛,確實一樣,漆黑細長。 待他收回目光的時候,皇帝也恰巧看完了,這個保養得極好的老年人回過頭看他,爽朗笑道: “哈哈哈,皇兒說的是,看來還是朕之過了?!?/br> 玉佑樘直視他,端上那副典型的笑容。 他眼形細長,眼尾卻又不似平常丹鳳一般吊得那么高,所以笑得時候會略略垂下。而他瞳子部分天生比眼白多,一笑,眼白更是匿去一分,整個眼里晶亮烏沉,宛若盛了一空銀星。外加形態又是月牙彎彎,顯得分外天真可人。 這笑果然經典好用,原先還在呵呵樂的皇帝一下愣了神,有些難掩的復雜情緒涌上眼底,百轉千回,但終究只是騰出一只縮在袖中的手,拍了拍自己兒子的肩,不甚唏噓道: “朕的好樘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 從奉天殿出來,玉佑樘無法確定自己有沒有攻略皇上,畢竟圣心難測。 但他此番回去,卻接到了三項任務: 第一,跟謝太傅學從政。 第二,跟宋嬤嬤學禮儀。 第三,一月后,黃道吉日,冊立太子大典。 嘆氣,這太子果然不好當。 =。。= 從皇帝那回來,端本宮開始變得分外熱鬧。 也是,憋了昨兒個一天,那些早就按捺不住的人一窩蜂全來了。 首先要應付從進宮就開始哭泣不止狂訴哀思的皇后娘娘。 接下來是從頭到尾冷著一張臉踱來踱去四處打量端本宮最后只留下一個“哼”字的二皇子。 然后是文靜儒雅的三弟,一個不愛多言,一個不能講話,這時候只需要微笑就行。 最后是各種嬪妃,都是美人,還算賞心悅目,帶著賀禮,妄圖套話知點內情,套了半晌才想起對方是個啞巴,從頭到尾就知道點頭傻笑,有些不滿地回去了。 雖說只需要以不變應萬變微笑就可以了,但這一天應付下來,也夠累的。 送走最后一個人,玉佑樘擦去額角汗珠,攤在椅子上。 心腹碧棠極其體貼,迅速端來一杯清茶,捏肩捏腿。 嗯,舒服,玉佑樘閉眼享受。 碧棠又向上探手,仔細又輕巧地揉玉佑樘的面頰。 果然是歷經層層考驗分給自己的人,細致入微,知曉本王今日笑得臉僵。 我們的太子殿下很是滿足。 滿足之際,聽到耳畔一句煞風景的囑咐:“對了,殿下別忘了明早要去凌煙閣學習?!?/br> 玉佑樘暈倒過去。 =。。= 秋風何冽冽,白露為朝霜。 一大早,玉佑樘便起身,著了常服,去凌煙閣上早課。 皇族服侍多以黑紅金色調為主,譬如今日這常服,與朝服一樣,同為紅色系。 玉佑樘身姿單薄,肌膚如瓷,寬松濃艷的衣著只會讓他愈顯玲瓏剔透。 霧色皚皚,他在此間穿行,如一株高潔的玉蘭。 一路下來,年輕的太子殿下不知折煞了多少宮女的芳心! 很快,到了凌煙閣,玉佑樘進門,低頭拂去衣袍上的重露濕氣。 看管此處的內監早就在此處等候,見到他,忙迎上來,引著他去內屋,他邊走邊道:“謝大人已經在里頭等候殿下了?!?/br> 玉佑樘回以一個頷首,同時腦中開始自動生成這個謝大人的資料—— 謝太傅,名詡,字仲容。 三公之中,最為年輕,十七歲便金榜題名,后任晉陽刺史。 極善音律,工于詩賦,又舞得一手好劍法,有玉樹之姿,簡直人中龍鳳全能天才。 十年前匈奴犯境,數萬敵兵重圍晉陽。此人一面嚴密防守,一面上書請援。無奈地處偏遠,七日援軍都未到達,謝詡便令會吹卷葉胡笳的軍士全至帳下報到,組成了一個胡笳隊,向著敵營那邊吹起《胡笳五弄》。音律極度哀傷凄婉,匈奴兵而聞此音,軍心sao動。半夜時分,軍隊再次吹響這支樂曲,匈奴兵懷念家鄉,皆泣淚而回。 一襲白衣,一曲退敵,自此震驚朝野。 很快,這個青年被宣召回京,入朝為官。 從此一路扶搖青云直上,被拜為正一品太傅之位,也不過而立之年。 變態啊變態,世間竟有這等完美之人,玉佑樘搖搖頭,跨過門檻,進了用以學習的廳堂。 旁邊的內監趕忙通報了句: “謝大人,太子殿下到了?!?/br> “——微臣拜見太子殿下?!?/br> 里頭人的嗓音磁實低沉,十分好聽。玉佑樘聲控一個,不由揚起頭來,只見那人已經斂其首,行臣禮。 他身著緋色官袍,官袍向來寬大,穿在他身上卻擔得起長身玉立四字。 他姿態不卑不傲,饒是低著頭,腰桿也依舊直挺,似一柄出鞘之劍。 臣禮行畢,他不急不緩抬起頭來。 待玉佑樘將他臉看了清,腳下一軟,連退兩步,心下驚懼比見皇上多得豈止百倍。 那時年幼的他被抓到山上,此人漫不經心用來脅迫他的話,現如今依舊清晰徘回在心中。 “也沒什么,不過就是殺你娘親,滅你氏家,斷你族根罷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可能更可能不更,因為要起早坐飛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