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母強穩心神，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她重新坐在石凳上，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捏緊了些。

    “劍的確是我奉西山的?！彼俅蔚?。

    “哦？”閻君微微瞇著眼睛，戲謔道。

    “這么說，殺害我兩個屬下的也是奉西？”他衣袂翩躚，好整以暇。

    鬼母猶疑片刻，做了個艱難的決定。

    閻君如今能氣勢沖沖地登門問罪，那就一定知道了點什么，甚至更多，她不得不小心應對。

    “是?！彼?。

    閻君挑了挑眉頭，等著她繼續說。

    “五百年前，有一個小鬼從我這里跑出去了，他鬧出來很多動作，后來被鎮壓在梅江。你手里那把劍，就是他偷走的?！惫砟鸽p眼放空，面無表情，似乎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閻君與福兮對視一眼，想必鬼母口中的小鬼便是營生，只是聽她的意思，那營生竟不是自己親生的。

    福兮忍不住接過話：“前輩，他會召鬼嗎？”

    她突然伸手，指向鬼母身旁一直默默不語的野怪。那野怪被她點到名字，奇怪得看了福兮一眼。

    “你問這個做什么？”鬼母亦詫異道。

    “他看起來很厲害，想來召鬼這么簡單的事應該易如反掌吧？”福兮笑著奉承。

    “笑話，召鬼乃是鬼界大術，豈是誰都會得？更何況奉西與地府不同，要想使喚他們恐怕比登天還難?！惫砟敢蛩环瑹o禮惹得氣極，頓時諷刺道。

    不料她話方一說完，就見閻君一幅果然如此的樣子，雙手抱臂，樂呵呵地看著她。

    鬼母后知后覺，惱羞成怒道：“你們在套我的話？”

    閻君這才開口，“前輩息怒，并不是套話，而是前去梅江的并不是我的屬下，而是我?！彼麥惤斯砟?，只見她面上似乎流動著淺淺的黑青淤痕，若不是離得夠近，幾乎看不清楚。

    鬼母后退半分，離閻君稍遠：“你究竟想說什么！”

    “前輩剛才說召鬼是大術，又說梅江所鎮乃奉西小鬼，兩相矛盾，晚輩糊涂，竟不知您哪一句才是真的?！?/br>
    閻君話說得云里霧里，鬼母卻聽出來了他的意思，只怕這人早就把她扒了個底朝天，還眼巴巴故意來套話，看她出丑。

    鬼母攢緊拳頭，站起身不客氣道：“既然閻君都知道了何必來問我，奉西風水不好，請恕我招待不周?！?/br>
    “晚輩來得路上還在猶豫，梅江所鎮之鬼力大無窮，又能召喚奉西小鬼，簡直匪夷所思，于是晚輩一怒之下就把他殺了，本來還擔心鬼母會心中不快，埋怨我殺了你一員大將，既然是無關緊要之人，那晚輩這就離開?！遍惥笆肿饕?，道。

    “等等！”鬼母雙眼圓睜，忙道：“你把他殺了？”

    “這種妖邪之物，自然是要殺了干凈?！遍惥裏o所謂道。

    鬼母斂眉垂眸，半晌才干笑一聲：“殺了是干凈?！?/br>
    “哦，對了，”眼看閻君就要邁出庭院大門，他忽然又扭頭：“還有一件稀罕事，那妖邪居然和天尊長得一模一樣，我乍一見他還以為是天尊留在人間的殼呢?！?/br>
    他一邊說著一邊嘻嘻哈哈，好像此事當真有趣。

    可鬼母頭頂卻猶如響起一道驚天雷鳴，她雙耳嗡嗡作響，幾欲站立不穩。幸好身后的野怪及時上前，悄悄站在她身后，才支撐了她片刻。

    “是嗎，那，那還果然有趣?！痹S久后鬼母嘴唇蠕動道。

    “晚輩可不覺得有趣，一個惡鬼，居然長了張天尊的臉，更何況您說的這把劍，”閻君再次抽出雕花雙蛇劍，“也是天尊的武器吧？”

    他語氣雖然是疑問，卻肯定道。

    眼看鬼母光潔的臉上又炸起裂痕，好像沾了墨水的宣紙，一點點暈開。

    閻君及時收了劍，雙目如同凌冽寒風，逼視著她：“晚輩已經派人通知上天庭了，此事應該很快就能見分曉，劍，恐怕暫時不能歸還奉西?！?/br>
    他原本還不太相信梅江莫符所說的話，堂堂天尊，如果兄長是惡鬼，母親又是違背人倫，喜愛殺子的奉西鬼母，那他就算屠遍天下真龍，上天庭也絕容不下他。

    可如今看鬼母的反應，他不得不信了八九分。

    閻君心下駭然，竟不由自主對天尊生了幾分憐憫。

    所謂天之驕子，背后居然有如此不堪入目的過去。出身不好，血脈骯臟，卻短短五百年就能飛升為萬人之上的天尊，此人毅力當真堅強得可怕。

    只是不知他敢不敢面對昔日的母親，或是昔日的自己。

    “等等，等等！”鬼母厲聲尖叫，連忙前身攔下走到門口的閻君和福兮。

    福兮回頭看時，她哪里還有曼妙少女的樣子，一張臉上如老樹皮般死氣沉沉，爬滿溝壑，黑青的眼下掛著兩個沉重的眼袋，混濁的眼珠上爬著幾道猩紅的血絲。

    她拉著閻君的袖子，語無倫次：“你去哪里？你派誰去天庭了！”

    閻君看著她干瘦的鬼爪，彈指躍出真火焚香，道：“魏叁歲就在南天門，就等我發號為令，您還有什么話說?！?/br>
    他指尖那點真火越燃越是灼熱，鬼母被燙得不敢靠近，張口就想說話。

    她身后的野怪大步上前，扯著大嗓門，似想驚醒鬼母：“夫人不要??！他們一定是在使詐！”

    鬼母臉色鐵青，扭身就在他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哪里輪得到你說話！”

    她平復完心情，嘴唇緊閉，那褐色的眼珠里，竟有了一點神采。

    閻君或許不知那是什么，福兮卻看得清楚。

    她悄悄在心里嘆了口氣，鬼母剛才那決然的眼神，她在天尊身上也看到過多次。

    每當他遇到難題，或是難纏之仙，就會流露出這種堅毅，亦或決然之色。

    福兮不由自主想起常留戀于合歡宮的藥仙老兒。

    藥仙好色，且男女不忌，經常觸犯天條被貶下凡，這在上天庭并不是什么秘密。

    奈何藥仙法力高強，且做得一手好靈藥，是以每次都有驚無恐。

    后來天尊力排眾議修建合歡宮，也是藥仙在背后支持。

    本以為有了合歡宮，藥仙能夠收斂色心，安分守己，不料他胃口漸漸大了，竟膽大包天地把手伸到了天君長公主身上。

    那日送藥仙墮入畜道的，正是天尊。

    他揮起斬神尺，眸中決然狠戾，嘴角卻勾起一道微不可見的弧度，就和此刻的鬼母如出一轍。

    福兮打了個寒噤。

    鬼母昂首挺胸，努力挺直了佝僂的腰桿：“沒錯，我撒謊了?！?/br>
    “梅江妖邪并非他人，而是我的親生兒子，營生?！彼?，身后的野怪長嘆一聲，退到角落不再說話。

    “營生生下來就神志不全，卻天生神力，他長到六七歲就和成年男子差不多高，一拳可以打倒一棵百年大樹?！?/br>
    鬼母說這話時深情傲然，嘴角不自覺帶著笑意。

    “可是正因為他神志不全，所以更容易受欺負，我們娘倆日子不好過，他就又偷又搶，后來漸漸成了別人口中的惡霸?！?/br>
    “但是，我的孩子從來沒有主動傷害過任何一個人，可他們還是不肯放過他！”鬼母咬牙切齒，因為變老，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被風一吹，灌得好像一只風箏。

    “后來他大了，神力無比，天神忌憚營生會惹出禍端，竟將我兒活活賜死。他心中有怨，又放心不下我，死后化為厲鬼?！惫砟刚f到此，眼中浮起一點水霧，她并沒有擦拭，而是語氣一轉，陰惻道：“誰也沒有想到，我兒死后仍是力大無窮，這次別說凡人，就算天神也拿他無可奈何，更妙的是，我兒死了一次，從前的善良一掃而光，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他了！”

    她喜道。

    “你說是不是，善良有什么用，善良有什么用！”鬼母手舞足蹈，朝福兮和閻君高聲吶喊道。

    閻君耐著性子，直到她平復了心情。

    “善良沒什么用，天神最終還是知道了營生禍亂人間，這次他們派來了新上任的天尊，”

    “我苦苦哀求，天下哪個母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孩子灰飛煙滅呢，就算他是個惡鬼，可也是我的兒子！我求呀求，跪了幾天幾夜，膝蓋都磨破了，天尊才肯松口。他設了一個祭壇，將我兒永遠沉于江水，只要我兒能保一方江水四季平安，叁百年后，他就能轉世，再次為人?！?/br>
    鬼母時而高歌，時而低吟。

    她慘然一笑：“我兒心懷感恩，他記著了天尊的話，時時放在心上，要保一方江水四季平安。他還奢求著天尊能表揚他做得好呢，可天尊再也沒有來過，他念得久了，就會自己變成天尊的樣子，解解悶，自己扮演著天尊和自己對話，自己夸自己?！?/br>
    鬼母皺巴著臉，福兮只覺她的皺紋更深更長了，甚至蔓延進了她被衣領牢牢包裹著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