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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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 晨霧如低拂過山上的云,被撕成輕薄的縷衣,在閃著碧綠的圍場緩慢游走,龍山上的每一處草木都沐浴著初生太陽的恩澤,數百個白色的氈包遍布在山頂上。 我挑起氈簾,抬頭望著山腳下不遠處的王都,一想到之前還困在宮里犯愁,轉眼被派到龍山巡視儺教修葺祭祖的行宮,便感慨萬千。 同我一起來巡視的,還有十一王爺回良澈。 可惜他終日不見人影,行宮也據說是圣潔之地,不讓旁人進。我真不知道來巡視個什么勁兒,只好終日在圍場里閑溜達。 再一次來到木蘭圍場,朝奔騰撒歡的馬群呼哨,馬群之中有一匹毛發黑亮的駿馬疾馳而來,馬群跟著一起轉向。我越過圍欄張開手臂,不等黑馬停穩腳步,手輕輕地一搭馬背,人早已騎在馬上呼嘯向前。 我抱著馬脖頸重復的喊“朔夜”,幸好滕歌把朔夜偷偷送過來陪我。朔夜也在興奮地嘶吼,隆隆的馬蹄聲響徹空蕩的圍場。 龍山祖祭是王族十年一度的盛典。 一般趁著九月秋狝的幾天,在儺教主持下,向大儺神和諸先祖祭奠生魂,換取傾回未來十年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以前每個四季,王族都會來龍山圍獵,分別叫作: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所以在此地留有木蘭圍場和白色氈包。 如今回王不滿現狀,早在兩年前就派儺教來這修葺行宮,一是用來做祭祖的圣地,二是方便以后來圍獵。 前幾日,聽儺教陸續差人說行宮即將完成,回王便打發我和十一王爺過來巡視。 從最西邊的山坳到最東邊的氈包,騎馬只要半個時辰,這里住著儺教的人和小部分禁軍,而百里外的草原密林,是無窮無際延伸出去的兇險。陳二狗卻說森林的盡頭是鹿的故鄉。 我懶散的問他,離世海的盡頭呢。 他卻癟癟嘴,顯然不愿提及,見我露出輕笑,又想著讓我信服:海的盡頭住著另外一種人,過著另外一種生活,在那邊的世界,人們不用放牧就能有rou吃。 這不就是現世嗎?我收起笑容,罵他胡言亂語,拍拍身上的塵土準備走人,迎面和十一王爺撞個滿懷。 回良澈?他還舍得來找我? 他的冷甲泛著盈盈的鐵光,腰間別著雕琢精美的彎刀,一掃先前的溫吞,看起來高貴而威儀。有種人生在尊貴的人家,即便過著最落魄的生活,也會從骨子里長出不屈的姿態。 這也是很多寒食發家的子弟,窮盡一生所要追求的。 盡管面前的高貴并沒有自由,腰間的彎刀也并不能傷人,而回良澈本能地避開了不小心的碰觸,仿似發自心里地,劃上鴻溝。 “小心,咱們這位王爺有潔癖?!比贾膳<S的火堆邊,陳二狗小聲提醒道。 我是不明白,快入夏的季節,陳二狗怎么還畏寒。 但顯然回良澈不但嫌棄我的‘投懷送抱’,還相當嫌棄陳二狗用棍子杵的牛糞。他噙著鼻子忍著不適,對我淡道:“葉參領,隨本王來?!闭f完急著走了。 我也朝陳二狗故意噙著鼻:“把你的干牛糞離我的氈包遠點,好大一股味兒?!?/br> “好好好?!标惗贩笱艿拇饝?,埋頭又添了一塊。 我懶得跟他計較,三步并兩步地追上回良澈,還沒進氈包,便能隱隱感覺到里面‘激流叢生’,一種極沉重的氣氛已經蔓延到氈包之外,再看回良澈眉頭深鎖,不難猜到行宮定出了什么事。 剛進氈包,聽到儺教派來建造行宮的長老沉聲道:“如今地宮滲水是我等萬萬沒想到的?!?/br> 話說到此,我就明白了。龍山行宮對回王而言,是開辟先河的大事。之前的祭祖都是在木蘭圍場殺幾只牛羊馬,平穩而毫無新穎,這次想換個新花樣證明自己的功績,所以回王決不允許行宮出差池,更何況是滲水這種大問題。 “祭祖過程中也不能出現滲水?!被亓汲阂徽Z道破關鍵。 傾回的人信仰大儺神,信仰之力的專注與可怕,我早就見識過。祭祖本來就是祭奠大儺神和先祖,祈求康平盛世,如果有丁點風吹草動傳出去,難免人心動亂,生出是非。 可這也是我想在龍山祖祭上搞出的花樣。 當我把想法跟師姐說時,我忘不了,她的眼中傳來驚駭的神色:“你!” 她似乎想呵斥我孟浪,但又想起我的脾性向來如此,和誰結怨都要誓不罷休,況且與儺教恩仇已深,毫無緩和的余地。若說全天下最恨儺教的人,我排第二,無人敢吆喝第一。在這種情況下,又怎能靠勸說和呵斥令我打消念頭,所以吐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其實我能明白她想說什么:即便儺教罪孽深重,也維系了傾回上萬年的四平八穩。哪怕離州和儺教撕破臉,也從未想過站到毀滅它的一面。畢竟天下大勢的□□是首當其中的‘大任’,在此之外的‘小我’都是不值得一提的。 理是這么個理,我無法反駁,也挑不出什么不對勁。 如果沒有儺教的平衡,也許這個世界會像現世一樣,經歷戰亂與更迭,丟失信仰,踐踏生命,在磕磕碰碰中尋求安穩。都說大勢如河流,靠生命自身掌舵是掌舵,靠儺教把持掌舵也是掌舵,不能說孰好孰壞,總歸都有對錯。 我也不止一次的問過自己,無非是幾十條命,還至于嗎? 離當初墜落傾回,已經過去八年,連身上藤蔓勒進血rou的傷痕,都能在鳳血種脈的強大修復力下完好如初,甚至潔白如壁,還值得耿耿于懷嗎? 已經過去八年了,我在現世明媚的那幾年,也遠遠不及在這的時光,要回去早都能回去了,還想嗎? 這些問題挺糾結的,我費了好幾年才想明白:不至于。不值得。不用想??晌疫€是要做。 對于大勢來說,儺主靠葉真獲得短暫的生命,他活著才是眾望的所歸。人們拿祭品去求一方平安,他們活著才是上天的厚澤。 穿越的人從現世來到傾回,是為了推動整個衰老的社會,是新鮮的血液,是破壁的新芽,卻也是人們眼中的異類,所以適者生存,不適者該淘汰,這是儺教的規定,也是自然的默許。這些我都懂。 可葉真呢?我呢?穿越的同伴呢? 我們難道不是大勢之一,就沒有人想守護我們? 如果沒有,那我便守護自己,守護葉真,守護想守護的人。 回良澈的氈包在小山坡背風的位置,和屋外被風揚起打璇的樹葉一樣,屋內也是陷入深思之中。 回良澈把我叫來,不是要聽取我的意見,而是要找人做個見證。行宮建造的事陷入僵局,往壞處想去,也許是想找個頂雷的,若回王怪罪下來,也能推到我身上。 我自知跑不掉,從回王派我來龍山巡視的那一刻起,他眼中nongnong的算計就像深冬的霧靄揮散不去。我一點不懷疑他知曉我的身份,畢竟帝王雖有昏君,但絕非傻子??伤麛[明要算計,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還不是得乖乖承受。 我在心里又暗罵了一句“老狐貍”,便主動問起滲水的情況。 氈包中不但有儺教長老,還有兩個不認識的儺娘,聞言花顏俱怒:“你算什么東西,也敢過問儺教的事?” 回良澈固然和我不和,他知道我在懷疑他,我也屬實懷疑他。然而畢竟同為回王派遣來的走卒,活干不好誰都跑不掉受罰。 如今儺教不先想著解決滲水問題,而是想要用威儀強行遮羞,回良澈聞言臉色一沉,說話也不客氣了:“葉參領是王上欽點同本王一起巡視的,怎么沒有過問的權利。行宮滲水這等大事,能者皆可參與解決。如果儺教不愿我等插手,那本王即刻上報王上,請王上來解決此事。你們看如何?” “工娘,地娘,失言了?!眱涕L老呵道。 我發覺儺娘的稱呼很有意思,既有對應社會職業的:士農工商、婚喪嫁娶,又有對應自然萬物的:日月星辰、天地浩瀚。由此看來,工娘管著“土工,金工,石工,木工,獸工,草工”典制六材,而地娘應當管著土地勘測,派她們二人來監工也在情理之中。 “葉參領有何見解?!被亓汲撼鲅圆粏螁蜗刖S護我,他也確實想聽聽我的想法。畢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你們一直沒有找到滲水的緣由?”我繼續問。 “之前沒有滲水的情況,如果有的話,早都想辦法改建了?!惫つ餂]好氣的說。 “暗河呢?”龍山坐擁地脈,凡地脈皆有暗河。 “早些時辰勘探過,龍山的向陰地是有一條暗河,只不過那里堆滿了墳頭,基本無人過去,怎么會改變暗河的流向,沖撞行宮呢?!钡啬镎f著。 回良澈揉了揉太陽xue,靠著椅背緩緩的閉上眼。 這兩日忙里忙外,他也是分身乏術,本就單薄略顯病弱的身體露出疲態,唇瓣因干裂透出淡淡的玫瑰色,仔細瞧,他的睫毛又密又長,離近看,眼尾上挑的弧度和白端很像。 “你光看本王就能解決問題?”回良澈看似瞇著,冷不丁出聲。 “王爺說的不錯,看王爺是解決不掉問題的,所以屬下請求去看行宮?!蔽沂栈靥骄康哪抗?,正兒八經道。 “胡鬧!行宮修好之前,誰都不能踐踏圣潔之地?!遍L老面色登時大變,怒氣不可抑制的升騰而起。 “葉參領,你要看行宮真的只是解決滲水,沒有摻雜旁的心思?”回良澈突然睜開眼,眉眼凌厲的看過來,那眼神精光四射,哪像在回王面前的慫包樣。我沒想到他問的如此直白,倏爾不知道如何應答,只是默默的看著他的銀甲冷光,一股不舒服的感覺緩緩自心底升起。 我當然生有別的心思。 修葺行宮由儺教一手cao辦,稍有紕漏,自會引火燒身。我同儺教捍旋這么多年,哪肯放過這么好的機會。 然而回良澈猛地道破我的心思,叫我一時間無話可說。 這時,一聲隆隆聲登時想起,我撩開氈簾定睛望去,只見草原之上飛起無數的黑影,有大片飛石從背陰地紛紛彈出,行宮就像從土堆里長出來似的,被彌漫四散的風沙淹沒。來不及細想,拿起北寒弓和清羽箭,叫上陳二狗便匆忙趕去。 身后的回良澈不甘示弱,翻身利落的上馬,剛要朝行宮的方向揚鞭,便被突如其來的風沙嗆得猛咳,他面色通紅的扶在馬背上,又急又虛,隱約對我喊道:“滕……” ‘滕’字一出口,他便自知失誤,慌忙改口,“葉參領!” 我回頭微笑,是了,你知道我是滕搖,我也懶得問你一句:拿東夷海戰數萬人的血rou鑄成的尸山rou糜,真能心安理得的下咽嗎? 我眨眼間沖進從行宮逃出的人群,這時候行宮塵土飛揚,哪里有人注意到我騎馬穿過。轟隆聲乍停,除了朔夜的長嘶,草原上一片寂靜。 而就在這時,一道麗影飛馳而來,硬生生的攔截住朔夜的馬蹄:“行宮是祭祖的圣地,除非有回王的手諭,否則誰都不許進?!?/br> 時隔數個月,沒想到能在這副局面下見到天羅王這張臉。 “你是誰?”她大聲的質問。我看著她臉上抹成小花貓的樣子,不由覺得有幾分好笑,原來這般掌握生殺的人物也會有如此失態的時候,但一想到豐慵眠被炸得粉身碎骨而她還活著,我便淡淡的瞇起眼睛,對著她的胸口就是一掌:“你管我是誰?!?/br> “住手!”緊隨其后的長老和儺娘頓時瞪大雙眼。 回良澈終于跟上,還在咳嗽:“行宮怎么樣?” 無人回答,他顧不得掩飾什么情緒,不耐煩的喊道:“告訴本王,行宮怎么樣?” “只是出了點小事,不勞十一王爺費心?!碧炝_王生生吃我一掌,難得沒有死咬著不放,看來是顧忌回良澈,亦或者,怕他一時興起進去。 回良澈止住咳,聲線沙啞的說道:“這叫出了點小事?別忘了你跟本王保證過,一定會萬無一失。本王不能等了?!?/br> 我轉頭看去,只見回良澈面色越發蒼白,心里有了疑惑,好端端的,回王要我們巡視行宮做什么,難不成儺教除了修葺行宮,還有別的事要完成?這幾天我在氈包吃吃喝喝,全然不見回良澈的行蹤,要說他忙到不見人影我能理解,但也用不著忙到氣血這么差吧? 更況且儺教死守行宮,這里面肯定在搞什么名堂。 我決定夜探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