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
茍且安逸的時光磋磨得阮離白成了諂媚到毫無底線的下九流。 都是人嘛,你高尚我總得來襯托你一下。 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的阮離白非要做一回高尚的人,救了個啞巴姑娘,一張臉沒一塊好rou的丑姑娘。 也不對,小姑娘,放在太平年間,七歲的姑娘還扎著小辮子撒嬌,可亂世沒人驕縱她們,也不會保她安安穩穩長大。 阮離白得說阿丑比他聰明,姑娘家滿臉的刀疤,兇性,見面呵退三步。 “不錯不錯,是個聰明人?!?/br> 小姑娘嚇得拔腿就跑,阮離白不攔著她,大爺似的喊道:“跟我走給你吃飽穿暖!” “我不要!” “嘿,你個丑八怪,我還能讓你活下來?!比铍x白拽住她的胳膊道:“好了好了,也不說大話,我還缺個跑腿兒的丫頭?!?/br> 小姑娘便信了,當即就有了新名字,阿丑。 “阿丑,去,跟那位大老爺上壺茶?!?/br> “給那位小姐領路?!?/br> “幫那洋大爺擦個皮鞋?!?/br> …… 不管是多么卑賤的營生,阮離白都能說自己都做過并拿到了好處才會叫阿丑去做。 他們都不知道昏暗的時代何時會結束,人都愿意行走在陽光下。 阮離白雙手揣袖看著樓底下吆喝的小報童摔倒了,疾馳而過的笨重的汽車看也沒看,就這么直挺挺地壓過去了。 身著洋裝的紳士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仿佛死了一條狗,生怕吵到了尊貴的客人。 溫潤的陽光照在身上帶著深冬里的刺骨寒涼,阮離白不由得嗤笑,不防備挑起了身邊洋大人的興趣。 “你在笑什么?” “今天天氣很好,阿丑擦皮鞋擦得锃亮,大人今天稱心如意?!?/br> 洋大人果真點點頭,賞了許多銀錢。 恭送洋大人之后,阿丑那張丑臉堆出來的笑意,傻了吧唧的有了幾分可愛。 “師父,洋大人是好人?!?/br> 阿丑靈活地比劃著。 阮離白笑罵她,“你個沒出息的?!?/br> 繼而正色道:“他們是咱們這樣的人活下去的依賴,但你要記得,他們絕不是好人?!?/br> “咱們像寄生蟲一樣活著,之所以活著,煎熬著,是要等時和歲豐,太平盛世。有那一日,你若看見了一點點黎明前的曙光,哪怕是見到了微弱的縫隙一樣的光芒,也一定要毫不猶豫丟掉這樣的手段?!?/br> 阿諛奉承,輕賤自身,低三下四的小人,也自有傲骨。 “我知道,師父說,阿丑終要活在光明里?!?/br> 小姑娘半年就將阮離白所說的盡數記下,她也知道她喊著叫師父的人,如今也不過十七八歲。 “師父也還是個不大的大人??!”她在心底這樣說道:“小大人們都向著光明前行?!?/br> 那現在要盡可能多攢點錢了,小師父最近老是咳嗽。 阮離白如今再想起都有些懷疑他們算不算見到了光明。 應是不算的。 他還沒來得及帶阿丑走向光明,年方八歲的姑娘就瘦成了一把骨頭。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他們好不容易諂媚于世道終于能存活下去的時候,天不做美。 天災人禍之下的流民就像乞丐身上的虱子那么多,啃樹皮,吃白土。半個饅頭打死人的事屢見不鮮,更有年紀小的孩子死在逃荒的路上,竹籃半晌不見啼哭之聲。 家人連哭喊都不見一聲,攢著力氣燒火,苦笑皆不敢痛快。 “孩子來人間走一遭,怎就不配活嗎?” “死得好,死得妙!” 平白的沒人愿意造殺孽,吞掉糧食的土地,光禿禿的山脈,冰冷的石頭,還有樹皮一樣的老太太的手背。 老人家活得夠久了,舍身忘己給年輕人留點活路,小孩子不會投胎,投在這樣的世道,早晚活不下去。 如此,那副骨血和白rou還能叫親人茍延殘喘幾日,說不得幾日光景天降神跡了。 更有甚者見著別人家孩子死了掙了一口吃的,眼饞得緊,看看自家啼哭呼吸衰微的娃娃,仍是舍不得。 哪家德高望重的讀書人吞了吞口水道:“古書上有言,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之?!?/br> 至此一發不可收拾。 阿丑臉上的刀疤委實礙眼,不管她如何勤勤懇懇,只要隨著逃荒的人群一起,一定會被排擠。 達官貴人跟前伺候低頭不語只顯恭敬,同為逃荒的流民,哪能看不見她可怖的臉,又只有個瘦弱的年輕人護著,臟亂的人眼珠子渾濁地在她身上轉來轉去,吞了吞口水。 幸而阮離白學了幾年戲,會兩手拳腳,才得以保全。 可阿丑還是出事了。 能屈能伸的小大人帶著個奇丑無比的啞巴丫頭,小大人看著還是個狠角色,啞巴丫頭眼冒精光。 “他們兩個怪人搶了我們換來的糧食!” 何必如此委婉,直說是拿自家孩子換來的孩子就好,七八個人兇神惡煞將他二人圍住。 雙拳難敵四手的阮離白被人從后腦勺拿石頭砸了一下,暈了過去后還想著自己怕不是要做那鼎中rou食了,看樣子這群人應是不會把食物分給阿丑…… 那可真是,白死了。 他是被一陣rou香饞醒的,能醒過來實屬意料之外,也沒有缺胳膊斷腿的,實乃幸事。 可鼻翼見的rou味又如何能作假。 “阿丑呢?” ……無人回他。 他那眼神太纏人了,一個瘦到皮包骨頭的少年囁嚅半晌,放下了手上帶著缺口的碗。 一旁的大漢不耐煩指著他跟前的湯道:“你吃不吃,不吃拉倒,給我?!?/br> 阮離白反是無比柔和地笑問道:“幾位是去打了兔子嗎?這兔子真夠大啊就是太瘦了,沒幾兩rou?!?/br> 方才那少年忙點點頭道:“是啊,也沒什么rou的,我說……兔子?!?/br> 阮離白不喝自己跟前的那碗湯,也不肯遞給那大漢,輕聲道:“我聞著這兔子rou香得很,讓我再聞聞?!?/br> 那大漢走了沒兩步撇撇嘴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口氣諷刺道:“裝什么兔子rou呢!里邊可還有那只小怪物的手指頭……” 少年看了看笑得愈發滲人的阮離白小聲勸道:“少說兩句,少說兩句?!?/br> “哼,要不是看他還有口氣兒,不然咱們明天晚上的飯都有了?!?/br> “你……快別說了?!鄙倌甑穆曇裘黠@小了很多。 隨著大漢聲音的拔高,周遭許多人又將目光集中到了阮離白身上,仿佛他就是下一頓豐盛的晚餐。 阮離白八面不動,任由他們說。 左右他們今天能活下去了,明天殺誰那是明天才會決定的事。 阮離白端著那碗湯刨了個坑,連帶這殘肢敗葉盡數埋了。 他到臨近的村莊里撿了斧頭,沉甸甸的,砸人生疼,正面的鋒刃他特意找了磨刀石磨過。 做完這一切已經是半夜了。 他想想啊,一共是九個還是十個來著。 吃了他家阿丑的人。 數不清就算了,反正都差不多。 “親手殺人還是有點罪惡感,要不還是算了?!比铍x白十二三歲淪落到人盡可欺的地步也沒想著要殺人。 他想,我這么善良,怪不得別人都要來欺上一欺。 斧頭的另一頭挨個砸到了熟睡的人頭上,他力氣小,估摸著死的不多。 那會兒說話那少年竟沒睡著,他睡得最偏,眼見好似惡鬼似的人掄起斧頭,不由得膽寒,驚叫出聲。 “看在我為你說話的份上,你別殺我!” 阮離白勾著笑反問:“你為什么不早點喊出聲來呢?早那么半刻鐘,他們醒過來,屆時死的就是我了?!?/br> 那人自來膽怯慣了,此時更是說不上話來。 “我來猜一猜為什么?!?/br> “我對第一個人下手的時候你就醒著,你想他死了就死了吧,明天還能飽餐一頓,又不必親自殺人?!?/br> “我對第二個人下手的時候你感到忐忑不安,但依然選擇沉默。等到第三個人的時候,你想大聲喊出聲,但又怕被他們懷疑故意醒著,眼睜睜看我殺人,其心可誅,一旦等這幾天都兔子rou吃光后,下一個就是你?!?/br> “我說的對嗎?” 阮離白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瘦到脫相了,但還是副好皮囊。 怯懦的人很難生出抵觸的皮囊,他癡癡纏纏的用那梨園學來的好嗓子念聲道: “自私自利的小人??!” 阮離白這么說了一句后反而放過了他。 轉過頭來將他們那些收拾兔子后留下的破布爛衫撕成布條,活到今天,這群人吃過的已不是少數了。 他跟阿丑說:“吃過人的人這輩子都見不到陽光了?!彼运粶拾⒊蠛退麄兺骱衔?,甚至在挨了拳腳后已經想好要離開,可還是晚了。 鋒利的斧頭大概是農家剁rou或是劈柴用的,總之很適合剁骨頭。 那個彪形大漢他要了一只手,瘦猴似的潑皮他砍了一條腿,還有賊眉鼠眼的老頭子,削了他一只腳…… 有的疼醒了,有的徹底去冥府報道了,還有的在昏迷,扒來的衣服有了用處,阮離白好心的給他們處理了傷口。 等到天一亮,立馬支起火架,將兔子rou烤起來。 那少年貪婪又愚蠢,見狀竟是指望阮離白分他些吃的,畏畏縮縮湊了上去。 疼醒的或是餓醒的人見狀已然明了發生了何事。 阮離白笑道:“貴人們早安,這是我和這位小公子一起打來的兔子rou,雖說朝飯不宜食葷腥,今日應是最后一次了?!?/br> “一路走好?!?/br> 除卻死去的四人,其余之人望著手提斧頭的阮離白和畏畏縮縮的那少年,不管多憤恨,總也知道量力而行。 那人在大漢的圍攻下沒了氣息,阮離白看著他們果然像畜生一樣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兔子的rou啃了個干凈,啃掉死去的兔子,打著飽嗝。 大漢還辯解道:“飽死鬼總比餓死鬼幸運,你個小子也夠變態??!” 阮離白不否認,他茍且偷生這些年,有過太多次報復世人的念頭,可他要親眼見證光明的到來,親眼看到希望。 他可以卑微,可以諂媚,可以做下九流的行當,可以賠笑,可以不曾造福人間,甚至可以做個有點心機的壞人。 小節有虧,不必苛責。 都不影響他邁向更好的將來。 可怎么走到今天的呢,他笑道:去他娘的人間,去他娘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