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
次日一早,陸淵源醒過來的時候還以為又是大夢一場,直到清醒過后,飯廳彌漫著酒rou之氣。 小熙和朱明鏡已然離開,走之前還貼心將食物殘渣和垃圾收拾好,陸淵源心底一陣惆悵。 朱明鏡是冥府的人,他知道自己是個野道士,并不是他們的代收點,怕是今日之后將他除名,那應該就不會再有信鴉來送信了…… 他一個人發呆的看著天邊暖黃的云彩漸變成玫瑰色,樹枝微微顫動,夜幕降臨前的風姿使人意亂情迷。 陸淵源茫然無措,又一次撲空了。 連他自己都驚訝,這樣的心態竟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垂眸之際卻發現了又一封莫名的信件,他急忙拆開。 “冥府公員于人間選拔,有意之人需手持入場券前往黑風山?!?/br> 陸淵源從信封里取出來所謂的入場券,燙金的黑底描紅大字,灑脫端正的字跡,只有名字的地方潦草無比。 他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面上不顯,心底雀躍,忙在心底多多念叨了師父幾聲,他老人家還真是個神算,早早算出來他這徒兒與凡人無緣。 陸淵源念叨完師父后喃喃自話,“不必等死后,我也能見到你?!?/br> 似有所感的人站在冥河邊,身著赤金曳地長袍,發絲松松垮垮束在肩上,正是朱明鏡。 他忽覺脊背發涼之,望向了身邊的男子,皺眉道:“你沒做多余的事吧?” 那人溫和沉著,古井無波的眼睛仿佛裝進了無盡的歲月,單看樣貌也不過是個剛過而立之年的人,該是沉穩莊重的德行,不料衣衫泄露了性子,歪歪斜斜掛在身上,自帶一身邪氣。 “我幾時害過你?” 朱明鏡搖頭,“我不信,被你賣了還幫你數錢的人多得是?!?/br> 那人心說,啊,像他這樣的厚道人可真是少見了! “逍遙散人多年前逝世,他的位置空缺,由你的那位小朋友接替不好嗎?他們是師徒,冥府也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什么非要再行選拔?” “他是個凡人,做不了這樣的事,何況那位逍遙散人身份有疑?!?/br> 冥府不是厲鬼勾魂的所在,只是死后人了卻冤孽的歇腳處。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人一生到頭,苦楚悲歡,五光十色。 鬼一生到頭,色彩斑斕,無欲無求。 冥府不止是鬼的歇腳處,還有花精木怪,狐妖山魅。 人類不是冥府在人間最好的選擇,他們自私自利,故而不被冥府眾生所喜。 那人不屑懟他,“你也就會自欺欺人了?!?/br> 他就不喜歡這樣的人,裝的克己復禮,正人君子,活該一副倒霉德行,哪來的這些破規矩! 孤身赴往黑風山的陸淵源,拿著他的入場券終于到了地方,卻發現空無一人。 也難怪,黑風山這個地方邪門得很,平素里旅游觀光都沒人來。這時候本該樹木繁茂的山嶺仍是光禿禿一片。 黑石青板斑駁交錯,芒草在狹縫中生長壯大,像一捧倔強無理又野蠻的花,黑石飛羽淡青白薇,人間絕景。 陸淵源等了許久終于見著了人影。 一個一米六左右的男孩子,看著也才十五六歲,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還一直說著,“早知道沒遲到我再睡一會兒,都怪爺爺那么早叫醒我,都告訴他不晚,還一直嚷嚷……” 這少年緩了口氣才見到人,上前打招呼,“你好,你也是來參加選拔的吧,我叫朝朝,是一朵喇叭花,屬旋花科牽牛屬。你呢,你是個什么東西?” 陸淵源想搭訕的心一下涼了大半,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還是有些震驚,再加上這一句似罵非罵的“什么東西”,油然所感。 不是鬼,也不是道士,是花妖啊……好熱情的喇叭花。 “我應該算是……人科?”陸淵源猶豫小心道:“是人科吧?” 怪異叢生的人間,在異類的眼里,人才是最異常的。 朝朝好動,一刻也靜不下來,只能拉著陸淵源不停搭話,雖然大多時候都是他一個人在說,不到一刻的功夫就把自己的老底兒交代清楚了,還方便陸淵源問出些別的。 “我爺爺非得讓我來參加這什么選拔,冥府是什么地方,他以為這個考核很好考嗎?太難了,天天逼著我背書,這種幾十年難得一遇的破例選拔,肯定都是高手,怎么可能輪得到我!” “此次選拔是破例?為什么?” 見朝朝疑惑看他,陸淵源只好說,“我是村里來的,沒見過世面,不懂這破例選拔是什么?!?/br> “難怪,看你傻乎乎的,人科看著都都挺傻的,人類把你們科的智商全搶了……你是大猩猩吧,沒事,我罩著你?!?/br> 陸淵源微微一笑,凄涼與悲壯交加,無限感懷,你才是大猩猩,我是人,智人! 但想必智人沒有大猩猩受歡迎。 “不過大猩猩我也見過,他們都沒你長得好看,你比他們白,比他們俊秀……說起來我們花妖都沒你長得好看……但你又這么傻,莫非你是猩猩和花的后代?” 陸淵源:“……”不,不是,這已經不單單是生殖隔離的問題了。 “就是人科,鄉下剛通網,見笑,那這選拔到底是什么?” 都已經被認為是猩猩了,一時半會兒解釋不通那就放棄解釋,但總要問出些東西來。 “常在人間行走的開了靈智的生物,都有機會成為冥府的公員,冥府發錢,待遇好,還受人尊敬,競爭激烈。一般都是上一代退休后直接傳給自己人的,只有在空出職位的時候才會有選拔,近幾十年都沒有再舉行過。這次沒幾個人來,聽說是冥主大人親自寫的入場券,得虧我爺爺有點本事,還能和冥主大人有些微的故交,但想必來的都是大人物?!?/br> “等等,冥府不是收死人魂魄的嗎?怎么還有公員?” 朝朝狐疑看他,沉默許久后道:“你是不是在騙我??!?/br> 陸淵源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露餡了,正要解釋,卻聽花妖帶著憐憫之色道:“其實你們村還沒通網吧!你跟我說實話就好了,我又不會嘲笑你?!?/br> 朝朝憐憫之時還踮起腳尖用力拍了拍陸淵源的肩膀。 陸淵源:“……嗯,我謝謝您?!?/br> “冥府掌的是六道輪回,都一樣了。人以rou身難成圣,妖魔鬼怪以靈氣養身,求仙問道什么的,壽數都有盡時,再入輪回也是遲早的事。冥府不管活人,也不管未開靈智的他物?!?/br> 說白了在冥府這地兒,活人和沒思想的花草樹木一樣,死去的靈魂與妖精樹怪一樣。 陸淵源忽然福至心靈,他有理由懷疑師父也許不是人。 朝朝仍在絮絮叨叨說著話,可能喇叭花就是有些話癆屬性,從他喜歡什么光照什么酸堿度的土地、討厭冬天說到他爺爺叔叔伯伯——一根藤上結的花。 陸淵源竟然覺得挺有趣,在一朵花看來,陽光雨露土壤,風雪種子鳥兒蟲子都是很要緊的事。 而對眼前的這多喇叭花來說,背書比蟲子可怕,蟲子比死亡可怕。 除了這朵傻牽牛為了拉進跟他的距離,偶爾會在興奮的時候雙手握拳,張開手臂學著大猩猩的模樣錘他自己的胸膛外,一切都很好。 日光偏西,陸淵源上午到這兒,雖一日水米未進,也并未覺得疲累,反倒越來越精神,直到天際群鳥歸巢,萬籟俱寂,只余草叢蟲鳴的時候,才又有兩人姍姍來遲。 站在前面的人一身白衣樂師打扮,與那流傳千古的風流名士一般無二,溫和清潤敢叫天下女兒傾倒的姿容。 “在下名為南樂,原身是一紫檀琵琶?!?/br> 另一人抱著一柄長弓,頭發全白,額間一簇鮮紅似火的印記,面露不屑:“如今冥府都這般好進了嗎?花妖琵琶小白臉,哼!” 只一個照面,陸淵源便已看出來了,這大概都不是人。 不是陸淵源妄自菲薄,他覺得這兒的這么多人,給他送來入場券的人大概率是送錯人了。 花妖朝朝忍不住沖上前,“你是個什么東西?自己是什么都不敢說還敢嘲笑我們?” 南樂忙要做和事佬,卻見一旁的陸淵源儼然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也歇了這心思。 “你不生氣?他罵你小白臉?!?/br> 陸淵源道:“不生氣,皮囊而已,隨他說,何況小白臉也不是人人當得的?!弊笥疫@也算是變相夸他長得不錯。 若說他們四個有什么共通之處,那怕是只有相貌,花妖昳麗,琵琶清雅,白發驕傲,各有千秋。 能得此殊榮,陸淵源非但不氣,反而瞇著眼睛笑道:“左右選拔又不是看臉?!?/br> 聞言朝朝和另一位驕傲少年各自對視冷哼一聲,倒是南樂高風亮節的模樣說出來分外猥瑣的話,“說不準就好你這一口?!?/br> 陸淵源心說,琵琶精定是被靡靡之音浸yin許久。 夜色拉下帷幕,濃稠的黑夜被星光稀釋,黑風山在涼風里悄然無聲,只山頂的一處巨大的青石板移位,就像金雕玉砌的高高墳冢之上開啟的一道墓門。 沒人說選拔規則是什么,但在場的四人都能察覺到那扇門的重要性。 不肯將姓名告知的少年和朝朝搶先走出第一步,他們奮力向山頂走去,很快就要接近那扇門,而山腳下的陸淵源和南樂還未有動作。 南樂慢吞吞踏出他的第一步,轉頭對寸步未移的陸淵源道:“冥府這次選拔還有一個獎品,是一面鏡子,名叫前塵鏡?!?/br> “顧名思義,前塵往事皆可查探的鏡子,但是卻是一次性的消耗品,雞肋得很,不過想來人也沒什么非要知道前塵往事的理由,你說呢?” 陸淵源面無表情,這人特意跟他說這些,怕就是沖著他來的,但這樣刻意明顯,倒不一定是存了懷心思。 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南樂不以為意笑道:“前塵往事,過眼云煙,要是你能拿到前塵鏡的話,想看什么?” 陸淵源搖頭后坦蕩直言,“也許是一段邂逅,也許是別的,但我不知道?!?/br> 畢竟他只是想再見到朱明鏡,前塵鏡什么的,實屬意外。 這個問題是特意為他準備的,但他回答不了。 陸淵源正要問他是誰,卻聽到山頂有聲音傳來,凄慘無比,夾雜風聲。 朝朝帶著哭腔喊道:“不要,不要背書,爺爺,我背不會??!” 清涼的夜晚驟然聽到類似家里不爭氣的熊孩子狼嚎的聲音,陸淵源哭笑不得,卻又聽見怨毒狠絕的另一人之聲。 “滾,你們這些卑賤的人類,怎配做狼的首領,怎么敢羞辱白狼!早晚有一日我會把人類殺個干凈!” ……略顯中二。 快到山頂的兩個孩子發出或凄厲或憤怒的叫聲,山下的陸淵源不明所以。 一旁的南樂云淡風輕,像是一切盡在掌握,陸淵源也只好猜測。 朝朝說他最怕的是背書,聽那攝人心魂的叫喊相必此言不虛。 而那位白狼小哥怕是還不知道自己泄露了原身。 他怒吼里的仇恨驚擾群山,來來回回縈繞在耳邊,未曾斷絕,可想而知他到底是有多恨人類。 “那扇門是特殊材質打造的,會將心底的恐懼、傲慢、憤怒、貪欲、嫉妒等負面情緒中最強烈的一個放大千百倍。很久很久以前,它是人類執掌的罰罪臺,懲罰消滅異類的東西,神鬼難近?!?/br> “你對這個東西很熟悉?”陸淵源覺得南樂不尋常,置身事外的模樣,卻什么都跟他說。 “熟悉,這東西好多年都沒出現過了,年輕一輩仗著家里長者無法無天,怕是早忘了這東西的厲害了?!?/br> 以人類的角度來說,從一個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嘴里說出來的話,可信度有待商榷,但在陸淵源剛建立起來的世界觀里的妖魔鬼怪,這位可能是個老妖怪。 ※※※※※※※※※※※※※※※※※※※※ 朝朝(zh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