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他說:“黎老師,就讓龐倩像大家一樣輪座位吧,我可以一個人坐在最后面的,我現在用腳做事已經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了,平時也不大需要龐倩幫忙的?!?/br> 黎老師自然不會輕易地答應他,趁著期中考試后的那次家長會,她把李涵和龐水生叫去了走廊,將這件事講給了他們聽。 黎老師知道,龐水生安排自己的女兒坐在顧銘夕身邊陪著他,是因為這兩個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熟悉,顧銘夕對著龐倩就不會因為身體殘疾而太過拘謹,另一方面,大家覺得龐倩是女孩子,心思會細膩點,日常生活中可以多照顧顧銘夕一些。 而現在,兩個孩子都表達了不想做同桌的訴求,黎老師自然要去征詢家長的意見。 聽完黎老師的話,李涵臉色有些差,讓顧銘夕一個人孤孤單單坐在教室最后面,她肯定是不愿意的,但換個同桌……連知根知底的龐倩都不樂意,其他人會不會更不樂意了?萬一新同桌欺負顧銘夕可怎么辦? 見她始終低頭不語,龐水生心里就明白了,他對黎老師說,不用給龐倩換位子,他回去會做女兒的思想工作。 龐水生做思想工作的方法就是狠狠地把龐倩揍了一頓,直打得她屁股通紅,哭得稀里嘩啦。 第二天,紅腫著眼睛的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去上學,她生氣地完全不想去理他,顧銘夕和她說話,她始終別著腦袋不看他。連著午餐時,她都沒有去幫他領飯盒,顧銘夕沒法子,只得在所有同學都領了午餐后,拜托生活委員將飯盒拿到他桌上。 龐倩一直低著頭管自己吃飯,她才沒覺得自己哪里有做錯,都是顧銘夕不好!不愿換位子就不換嘛,干嗎還要找老師告狀!害得她被爸爸一頓打! 這場單方面的冷戰終結于下午第一節課后,顧銘夕獨自一人走出了教室,回來的時候,他歪著腦袋,臉頰和肩膀之間夾了一包麥麗素。 他在龐倩面前彎了腰,“啪嗒”一聲,那包麥麗素就掉在了龐倩桌上。 “給你吃的?!彼f。 龐倩的臉微微地燒了起來,顧銘夕在位子上坐下,看了她一會兒后,問:“你今天干嗎不高興?是肚子疼嗎?” 10歲的小男孩輕聲地問著她,語氣里帶著關心,攪亂了龐倩的小腦袋。 她悶聲不響地拿過麥麗素,悉悉索索地拆開,拿了一顆塞進嘴里。 巧克力的甜味在舌尖化開,她轉頭看身邊的顧銘夕,他正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著她,龐倩突然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挨的一頓打,心里委屈極了,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說:“我不換位子了!但是,以后,你數學作業要給我抄?!?/br> 顧銘夕:“……” “數學考試的時候,也要給我看?!彼贿呥煅实卣f著,一邊又吃了一顆麥麗素,“還有,畫畫,你得幫我畫,自然課的挖蚯蚓、養蠶寶寶,都歸你做,我最怕蟲子了!還有,不許再去黎老師和我爸爸那兒告狀!” 顧銘夕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龐倩瞪他:“你不答應?” “其他都答應,就數學……不行?!鳖欍懴ζ财沧?,“你哪兒不會,我教你好了?!?/br> 至此,換座位風波告一段落,從那以后,龐倩再也不提換座位的事了。 ******** 期末考試結束后,寒假來臨。 這一年的春節,顧銘夕一家居然沒有留在e市過,而是去了北方的一個小城市z城,那里是李涵的老家,顧銘夕的外公外婆、姨媽舅舅都在那里。 顧銘夕告訴龐倩,從他受傷以后,他的mama就沒有回過娘家,而這一年,外公外婆太想他們了,顧國祥和李涵才決定帶顧銘夕去那里過年。過完年后,他們一家會直接去上海,然后再回到e市。 “我問過我mama了,她說我不會轉學去上海?!彪x開前,顧銘夕笑瞇瞇地對龐倩說。 龐倩問:“那你去上海,究竟是干嗎呀?” “我真不知道,我mama不肯說?!鳖欍懴β柭柤?,“等去了就知道啦?!?/br> 顧銘夕一走就是二十多天,這是龐倩記事以來和顧銘夕分開時間最長的一次。從小到大,他們幾乎天天見面,龐倩發現,這么久不見顧銘夕,她還挺想他的。 直到寒假快結束,他們一家才風塵仆仆地回來。 顧國祥一家進大院的時候,龐水生剛好在陽臺上抽煙,他朝著屋里的龐倩喊:“倩倩,銘夕回來了?!?/br> 正賴在床上看連續劇的龐倩一下子跳了起來,穿著拖鞋就沖了出去。 下到三樓時,她聽到了樓道里傳來的腳步聲,一會兒工夫,顧國祥一家就到了她面前。 龐倩看到顧銘夕,他走在顧國祥身后,穿著一身嶄新的羽絨衣,頭發卻有些亂。見到龐倩,顧銘夕愣了一下,開口喊她:“龐龐,新年好?!?/br> “新年好?!饼嬞幌蝾檱楹屠詈矄柫撕?,幾個人一起走到五樓,見龐倩一直扭扭捏捏地跟在他們身邊,顧銘夕對顧國祥說:“爸爸,我去龐倩家里玩一會兒行嗎?” “去吧?!鳖檱榈乜戳怂谎?,拎著拉桿箱進了屋。 顧銘夕要跟著龐倩進501時,李涵突然叫住了他,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塑料袋遞給他,顧銘夕臉頰一紅,歪下腦袋夾住了袋子。 兩個孩子來到龐倩房間里,龐倩迫不及待地問他:“顧銘夕,你究竟去上海干什么啦?” 顧銘夕一直歪著頭夾著袋子,在床沿邊坐下后,他沖著龐倩眨眨眼睛,說:“這個是送你的新年禮物,你自己拿一下?!?/br> “呀!我還有禮物!”龐倩開心地拿下顧銘夕臉頰下的袋子,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對鵝黃色的發卡,她開心地說,“謝謝你,顧銘夕!” “在上海買的?!鳖欍懴Φ哪樳€是有點紅,聲音低低的,“你喜歡就好?!?/br> 龐倩坐到他身邊,問:“你在上海,坐地鐵了嗎?” “坐了?!鳖欍懴c點頭。 龐倩很羨慕:“好玩嗎?” “好玩?!鳖欍懴φf,“地鐵很快的,一個站到下一個站,嗖一下就到了,就是……都在地底下,車窗外面什么都看不見?!?/br> 龐倩歪著頭想象了一下,又聽到顧銘夕說:“對了,我還坐飛機了?!?/br> “飛機?!”龐倩張大了嘴,“你不是坐火車去的z城嗎?” “嗯,后來從z城去上海是坐飛機,買不到火車票,我mama又坐不來大巴,她暈車?!鳖欍懴δ樕嫌兄⌒〉纳癫娠w揚,“飛機看著挺大的,其實里面很小,一點兒也不寬敞。在飛的時候,聲音很大,吵得很。哦!不過,飛機上有點心吃,還有飲料喝,是不要錢的?!?/br> 他絮絮地說著,龐倩聽得津津有味,有時還插嘴問幾個問題。 兩個孩子近一個月不見,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一會兒以后,話題就延伸到了彼此過年時的活動上。顧銘夕告訴龐倩他見到了久未見面的外公外婆,但是在北方,他們讓他喊姥姥姥爺。他還說到北方的雪,那才叫真正的鵝毛大雪,地上能積起半米厚,一腳踩下去,直接沒過膝蓋。 “但是他們屋里有暖氣,很暖和的,不像咱們這兒這么陰冷?!彼ξ乜粗?,“龐龐,春節時你都玩了些什么?” 龐倩撓撓腦袋:“我哪兒也沒去,就是去親戚家吃飯唄,拿回來的壓歲錢,也都被我mama拿走了?!彼蝗幌肫鹨患O重要的事,撲到寫字臺上翻出了數學寒假作業,“顧銘夕顧銘夕,你作業做完了嗎?趕緊借我抄一下!我要來不及了!” “……” 顧銘夕離開時,龐倩又一次問他:“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爸爸mama帶你去上海,到底是干什么呀?!?/br> 男孩子的臉又一次詭異地紅了起來,低聲說:“嗯……過些天再告訴你,好嗎?” “為什么?” “我現在……還說不準?!彼瓜卵垌?,語氣里有些緊張,“再過一個月就知道了?!?/br> 顧銘夕回來之后沒多久,新學期就開學了,他沒有守住自己的寒假作業,龐倩從他這里搜刮去了所有的數學試卷,用了一個晚上就抄全了。 她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在寒假時特別好奇的事,卻在四月中旬的一天突然得到了答案。 那一天,顧銘夕和平時很不一樣,有些興奮,有些緊張,上課時他會顧自發呆,突然又會傻兮兮地笑起來,龐倩覺得莫名其妙,問他:“你怎么啦?” 顧銘夕搖搖頭,他的右腳夾著一支活動鉛筆,漫無目的地在紙上亂畫,畫了一陣子后,他說:“龐龐,今天晚上,你到我家來玩好嗎?” 龐倩很奇怪:“為什么呀?” “你就來一下子就好了,10分鐘就行?!彼难凵窭飵е鵁崆?,“好不好?” 龐倩點點頭:“行,那我吃過飯就過來?!?/br> 晚上,龐倩如約去到顧銘夕家,給她開門的是李涵,李涵臉上帶著笑,說:“倩倩,銘夕在房里等你?!?/br> 龐倩覺得怪怪的,但還是推開了顧銘夕的房門:“顧銘夕,我進來嘍?!?/br> 她側彎著腰,向著屋里伸進了一個腦袋,只看到里面光線幽暗,一個人影站在寫字臺前,還遮住了桌上臺燈的光。 龐倩知道那是顧銘夕,她很熟悉他的姿態,但奇怪的是,這一次看到他,她總覺得他似乎有哪里不一樣。 她走了進去,站在顧銘夕面前,看到男孩子有些緊張的面容,還有額頭上密密的小汗珠,她才發現他與以往不同的地方。 顧銘夕的雙肩下,多了兩只手臂。 他特地穿了一件長袖襯衣,抬頭挺胸地站在龐倩面前,胸前居然還系著紅領巾。龐倩記得這件襯衣,顧銘夕以前穿它的時候,襯衣袖子永遠都是空癟地垂在身側的,可如今,他的樣子就像班里任何一個小男孩一樣,四肢完整、健康挺拔,甚至于他比他們都要來得好看、精神。 龐倩愣愣地看著他,顧銘夕也一直眼睛亮亮地看著她,看了一會兒后,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兩只僵硬的手,抿了下唇,說:“這是我寒假在上海定做的假肢,我爸爸說,明年要上初中了,他叫我穿著假肢去上學,會好看一些?!?/br> 龐倩抬起手來,去摸了摸他的左臂,顧銘夕一直低頭看著她的動作,隔著袖子的面料,龐倩只摸到了一片硬邦邦的東西,她甚至還敲了一下,梆梆地響。 然后,她又去拉他的左手,顧銘夕始終沒有動。龐倩感受到他冰冷堅硬的手掌和手指,很不舒服的感覺,令她想起百貨大樓櫥窗里可怕的假人。 龐倩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問:“顧銘夕,你的手能用嗎?” “……”他沉默片刻,搖頭說,“好像不能?!?/br> “吃飯、寫字、拿東西,一點也不能用嗎?” 他眼里的光彩逐漸黯淡下來:“不能,我爸爸說,這樣子好看?!?/br> “……” 顧銘夕很努力地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小虎牙,語氣輕松,聲音里卻帶著一絲顫抖:“龐龐,你覺得我這樣子好不好看?” “不好看!”龐倩收回手,撅起嘴,嫌棄地說,“有什么好看的啊,兩只假手,一點用都沒有!難看死了!” 她居然還后退了兩步,皺著眉頭瞪著一臉失望的顧銘夕:“我回去了,你明天上學最好別戴這玩意兒,太惡心了!” “……” 在他出聲以前,她已經轉身打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后來,龐倩再也沒見過顧銘夕的這兩只假肢,她甚至沒有仔細看清它們的樣子,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連接到顧銘夕的身體上去的。她只知道,顧銘夕聽了她的話,頭一次拒絕了顧國祥的要求,堅決不戴這兩只假肢上學。 顧國祥氣得要命,有一次他喝了酒,甚至因為這件事而重重地打了顧銘夕一個耳光。 他怎么能不生氣,原本,他已經找關系托門路為顧銘夕選擇了一所教學質量優異的民辦初中,對方校長同意接納顧銘夕,但條件之一是要顧銘夕佩戴假肢上學。這樣子,至少可以讓這個孩子進出校門、及在教室以外活動時,看起來比較正常,沒那么可怕。 可是現在,一切都攪黃了。 顧國祥冷冷地看著顧銘夕,說:“你知道求知小學對應的初中是哪一所嗎?是源飛中學,你知道源飛中學每一年考上重高的學生比例是多少嗎?不超過五分之一!顧銘夕,今天你做下這個選擇,就別再指望我以后會來管你?!?/br> 男孩子倔強地扭開頭,說:“你本來就沒管我,我手沒了以后,你從來都沒去給我開過家長會?!?/br> 顧國祥怒不可遏,揚起手就給了顧銘夕一個耳光,顧銘夕難以掌控身體平衡,連退兩步,整個人撞到了墻上。 他疼得頭暈眼花,李涵則抹著眼淚,死死地拉住了顧國祥。也只有在家里,在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面前,顧國祥才會如此失態,他伸手指著顧銘夕,氣得聲音都發了抖:“你、你說什么!” 顧銘夕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他低下頭,左臉頰蹭了蹭自己的左肩,火辣辣地疼,他輕聲說:“爸爸,我愿意去讀源飛中學,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考上重高。還有,不僅我會考上重高,我還會讓龐倩也考上重高?!?/br> 他一直都垂著眼眸,都沒去看顧國祥,最后,用更低的聲音說道:“爸爸,我不會叫你丟臉的?!?/br> 一年后,顧銘夕和龐倩從求知小學畢業,順利地升入了距離金材大院3公里遠的源飛中學。 ☆、07、源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