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 章|應黑咒嬴駟暴崩 滅中山趙雍發力
別過懷王,蘇秦跟在屈平身后,匆匆走向廟門。 就在跨出廟門的瞬間,蘇秦住步了。 蘇秦轉過身子,緩緩看向遠處的行刑臺。 這一眼,他一直不忍看,但在此時,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內尹已將懷王的諭旨傳給廟尹,但廟尹尚未宣詔。 張儀仍被綁縛在刑架上,兩眼閉合。 一個是距離太遠,一個是被數以百計的看客擋住視線,蘇秦看不真切,由不得走前幾步。站在觀刑的人群后面,透過人頭的縫隙看向刑臺。 辰時早到,行刑臺上,站在兩側的劊子手左右顧盼,臉上現出詫異表情。巫舞仍在表演,等待觀刑的人群開始交頭接耳。 就在此時,擔任主祭司的太廟尹跨上行刑臺。 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 群情亢奮,巫舞巫樂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刷刷刷地射向廟尹。 張儀曉得死時已至,抬起頭,睜開眼,目光如炬地掃射人群。 張儀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似是在欣賞他們的歡快,又似是在與他們永別。 人群一層又一層,張儀未能看到站在最外一圈、被無數人頭擋住的胡服人蘇秦,蘇秦卻透過人群,清晰地看到了張儀。 掃視一圈之后,張儀緩緩閉目,神情愈加平靜,安然等候他的最后時辰。 廟尹掏出諭旨,展開,聲音洪亮:“諸位大楚臣民,聽旨!” 聽到“聽旨”二字,除去周邊持械守衛并兩個劊子手,在場臣民盡皆跪叩。 “大楚之王諭旨,”太廟尹朗聲唱宣,“寡人祈禱上天諸神并列祖諸靈,上天諸神并列祖諸靈昭示寡人,赦免祭品張儀,押解回牢,聽后處置。今日之祭,祭品代之以牛鹿豬羊四畜并雁鴨雞鴿四禽,欽此!大王之王熊槐?!?/br> 全場嘩然。 最驚愕的莫過于心如死灰的張儀。 張儀猛地睜眼,兩道犀利的目光再掃全場,赫然看到,在黑壓壓跪叩于地的楚人背后,一個胡人的背影正在離去。 那背影健步走向廟門,穿過一排甲士,眨眼間消失在廟門之外。 俄頃,十幾名甲士快步上臺,將張儀解縛,戴上刑具,打入囚車,在更多甲士的護衛下,押往刑獄。 秦使張儀于眨眼間由祭到釋,楚王的諭旨如同戲法,靳尚凌亂了。 讓他更凌亂的是后晌。大祭過后,靳尚正欲隨眾臣出門,被子啟叫住,帶他直入太廟偏殿。 懷王不在。在懷王坐過的地方,赫然坐著王叔。 “臣叩見王叔!”靳尚叩拜。 “靳大人,快快請起!”王叔笑吟吟伸手禮讓。 聽到王叔的笑聲,靳尚緩緩松出一口氣,在客席坐下。 “靳大人,張儀的事,你看到了吧?”王叔盯住他,依舊笑著。 “臣看到了。臣感恩大王并王叔赦免秦使張儀!” “非大王與王叔赦免張儀,是上天赦免他?!?/br> 靳尚吸入一口氣。 “知道上天為何赦免他嗎?”王叔問道。 “臣愚癡,請王叔解惑!”靳尚拱手。 “為楚國,為楚人?!蓖跏褰o出解釋,“上天昭示,殺張儀是與秦開戰,而與秦開戰,于楚人,于楚國,皆是雪上加霜。與秦開戰是為復仇,復仇是為收復失地。上天昭示大王不戰而屈人之兵,暫與秦人和談,因為秦人也戰不起了,這才遣張儀使郢?!?/br> “大王、王叔圣明!”靳尚再拱。 “其實,上天早就昭示了,”王叔接道,“大王之所以仍拿張儀大祭,之所以拖至今日才出諭旨,是要讓張儀明白,人算不如天算,所有聰明伎倆在上天面前都不值一提。大王也是讓他明白,所有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包括他張儀!就在昨晚,上天昭示大王賜酒予他,為他餞行,張儀借酒吐出真言,說他并不想死!上天聽到了他的表白,我王也聽到了他的表白,是以赦免他。望秦使張儀順應上天之意,戴罪立功,不再欺人,拿出誠意與我協談睦鄰!” “偉哉,上天!偉哉,大王!”靳尚迭聲贊道。 “靳大人,”王叔終于講到主題,“王叔請你來,是奉王旨,由你前往獄中,釋放秦使張儀!” “臣……”靳尚起身,跪下,叩首,泣下,“受命!” “還有,”王叔盯住他,“大王任命你為特使,與秦使張儀協談睦鄰相關事宜!” “臣受命!”靳尚再叩。 “曉得大王為何命你為使嗎?” “大王是要罪臣將功折罪!” “曉得就好!”王叔伸手,“起來吧。此前的事,莫說是你,除屈平、陳軫之外,所有朝臣,全都有過,包括老身,沒有一人看清張儀的偽心。今番不同,大家都看清了,你靳尚也是。身為人臣,是要充當大王耳目手腳的,是要協助大王明辨是非曲直的。你從大王多年,大王對你也寄予厚望,望你不要再障大王之眼,再蔽大王之心!” “臣……臣……”靳尚連連叩首,泣不成聲。 “靳尚,”王叔盯住他,一字一頓,“王叔也希望你永遠記住,你是楚人,你食的是楚粟,飲的是楚水,受的是楚蔭,享的是楚祿,拿的是楚俸。無論你得過秦人多少好處,一切都成過去,秦人永遠是秦人,而你,永遠是楚人。你要時刻警醒屁股下面,切切不可坐錯席位!” “王叔,我的王叔呀,”靳尚號啕大哭,額頭將地板砸得梆梆直響,“臣……記下了……” “記下就好!”王叔揚手,“去吧,靳大人,拿出你曾經有過的智勇來,為大楚效力!”從袖囊中摸出諭旨并一塊特赦金牌,“拿上這個!” 靳尚再叩:“臣……再謝王叔……再謝大王……信任……” 接過金牌并諭旨,靳尚并未急去刑獄,而是回到府中,關門閉戶,懷感恩戴德之心,將整個事件由頭至尾思慮數遍,心中完全亮堂,這才驅車趕往秦國使館,與秦國副使魏冉一起來到刑獄。 靳尚吩咐魏冉候在門外,自行入內,向早已聞報、守候于內的司敗亮出楚王的金牌并諭旨,由司敗親自帶他來到死牢。 張儀氣沉心定,閉目端坐。 靳尚宣過王旨,張儀緩緩應道:“靳大人,您讓在下如何謝恩呢?” 不待靳尚應聲,司敗出聲:“開枷!” 隨從的獄吏當即開枷解鐐。 張儀得到自由,對靳尚拱手:“在下謝過靳大人!”又沖空中拱手,“秦使張儀叩謝楚王不殺之恩!” “秦使,請!”靳尚伸手禮讓。 張儀昂然出獄。 一如蘇秦稟報,秦惠王真的就在漢中郡了。 隨他而來的是公子疾與公子華。在惠王抵漢中后不到半月,太子嬴蕩也率五萬防守咸陽的常備甲士趕到,依從王命屯扎于漢水岸邊。 接后的情勢越來越不利于張儀。 得知張儀最終被打入死牢、楚王已經詔告天下拿他行祭,太子蕩這才覺得自己過分了,開始念起張儀的好來,向秦惠王請戰說,只要楚人敢殺張儀,他愿請命先鋒,殺入郢都。 秦惠王竟然準奏了。 嬴蕩興奮異常,立馬調配三軍,籌謀攻郢。不消數日,漢水兩岸但見連營數十里,旗展角鳴。逾千輛戰車也都整裝待命。 約定好的大祭這日,漢水岸邊,戰船連綿,戰車待發,三軍將士皆持戰時態勢。 天色將暮,天空中現出一只黑雕。 那黑雕盤旋數周,擇地落下。 是天香放出的。 公子華接過,未及斥看,抱金雕直入別宮。 殿中,惠王端坐于席,兩眼閉合。 惠王這般坐著已過兩個時辰了,始終未出一語。一旁侍坐的是太子蕩與公子疾,也都坐著。太子蕩是在候令,公子疾是在侍坐。無論是候令還是侍坐,二人臉上各現焦慮。 “王兄,來了!”公子華聲音急切。 幾人皆看過來。 公子華這才解開縛在金雕腿根的密函,呈送惠王。 惠王拆看,良久,二目復閉。 “父王?”太子蕩聲音急切。 惠王沒有睜眼,將手中的密函循聲扔去。 太子蕩接住,讀畢,朗聲大叫:“沒殺他呀!嘿,張相國真叫個命大!” 眾人聞聲,無不吁出一口長氣。 公子華從太子手中拿過密函,看畢,遞給嬴疾。 嬴疾沒有再看,順手放在幾案上,轉向惠王。 惠王口出旨令:“嬴蕩聽旨,戰備解除,三軍將士各回營帳,休整三日!” 嬴蕩應過,起身出去。 “王兄,”公子華看向惠王,不無慨嘆,“真沒想到,在最后關頭,扭轉乾坤的竟然是屈平!” “不是屈平?!被萃醭雎暳?。 “那……”公子華怔了,“會是誰呢?” “是與屈平同行的那個胡人?!?/br> “那胡人會是誰呢?”公子華瞇起眼睛,陷入長考,有頃,恍然大叫,“別不是蘇秦吧?” “蒼穹之下,”惠王看向遠方,“能夠力撐大廈于將傾的,惟蘇秦一人!”目光轉向他,“然而,這么一個巨人,竟然差點兒命喪于你的小雕之手,著實讓人擦把汗哪!” “嘻嘻,”聽惠王提及那檔子事兒,公子華做個鬼臉,咧嘴笑了,“臣弟曉得蘇子命大!” “不是蘇子命大,是天佑蘇子!”惠王慨嘆一聲,指向金雕,“華弟,這就放雕,傳旨張儀,與楚商約時,無論楚人提何條件,皆可應承!就對他說,除關中之外,寡人沒有什么不可舍棄,寡人只求一個,就是他張儀全身歸來!” “王兄,”公子華湊他耳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您不會是當真吧?” “去,”惠王白他一眼,指向殿門,“說給他聽!” 公子華將秦惠王的諭旨寫入密函,通過金雕捎給天香,天香直接呈送車衛秦,由后者一字不落地“說給”張儀。 受旨的是二人,張儀與魏冉。 諭旨宣完,張儀示意二人出去,獨坐于室,讓自己沉定下來。 張儀的眼前再次浮出那個胡服背影。 按照靳尚在歸途中所述,是屈平救出他的。就在行祭之前,屈平與一胡人現身廟中。屈平入大殿奏見楚王,正讀祭文的楚王停下來,與王叔、屈平三人走到偏殿,之后是楚王傳見那個胡人,再后,赦免他的諭旨就從偏殿里發出。 整個事件的過程,靳尚是在場的。但張儀曉得靳尚沒有入殿,他就站在觀刑的人群中,且是站在第二排。鬼谷幾年,張儀的眼睛煉得雪亮,誰在場中他是清清楚楚的。靳尚所描述的當是他在現場聽到的,張儀問過那個胡人的事,靳尚未能給出篤定的解釋。 給出解釋的是車衛秦。 車衛秦進不去廟,但有黑雕守在廟外,看到昭魚帶屈平與那胡人進去,之后又帶他們出來。再后,有黑雕跟從他們的車乘,見那車輛徑直馳入位于城外的屈平草廬,于次晨才從草廬馳出。跟在車后的是兩個胡服騎手。 胡服之人,是蘇秦無疑了。 張儀的淚水流出來。 張儀百般折騰,皆是無用,最終救出他的,竟是他的兄弟兼對手,蘇秦。 是的,關鍵辰光,也只有蘇秦才能救他,才肯救他。 張儀的心緒回到過去,回到鬼谷里,回到與蘇秦相處的日日夜夜,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 張儀擦去淚水,睜開眼,瞥向幾案上的諭旨。 張儀的耳邊回響起車衛秦的宣旨聲:“華弟,這就放雕,傳旨張儀,與楚商約時,無論楚人提何條件,皆可應承!就對他說,除關中之外,寡人沒有什么不可舍棄,寡人只求一個,就是他張儀全身歸來!” 張儀的嘴角咧出一絲淺笑。 張儀正自思索秦王,門外傳來腳步聲與敲門聲。 張儀收起諭旨:“請進?!?/br> 門被推開,是魏冉,手中拿著張儀那支被楚人收走的使節。 “主使大人,”魏冉稟報,“楚宮來人,歸還大人使節,邀請大人入宮!” 張儀怔了一下,迅即笑了,換上特使服飾,揚手:“副使大人,請隨本使入宮!” 二人乘車入宮,被當值宮人引至偏殿。門外迎出二人,是靳尚與楚王御史景連。 虛禮見畢,四人入內,見殿中沒設主席,只在正殿兩側擺列兩個席位,一看就是楚、秦使臣的。楚為主,秦為賓,靳尚就左側上首坐了,張儀就右側上首坐了,景連與魏冉各自侍坐。 “前面諸事,秦使受驚了!”靳尚拱個手,打起官腔,“我王深表歉意,特托在下問候秦使!” “不是受驚的事!”張儀出聲苦笑,沒有回禮,“儀奉秦王使命,與楚睦鄰,懷抱熱情而來,卻差點兒成為楚國的祭品,遭割舌剜心之苦,真正寒心哪!” “哈哈哈哈,”靳尚長笑幾聲,“就在下所知,秦使大可不必寒心。凡事皆有因果,前番秦使使我,使命為結親睦鄰。我王深信秦王,深信秦使所言,絕齊睦秦,與秦使立約畫簽,之后又特使昭睢隨從秦使使秦,以完成契約。種種過程,在下親歷。結果呢?我王特使昭睢在咸陽苦守數月,所歷委屈,罄竹難書。有來無往非禮也。此番秦使再次使我,使命依舊是睦鄰,我王心有余悸,這才傳旨,讓秦使略略受點兒驚嚇,長個記性,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嘛,哈哈哈哈,”轉向魏冉,斂住笑,朝他拱個手,“副使大人,你在楚地歷過不少日子,該當熟知楚人秉性,你說呢?” “這個……這……”見靳尚冷不丁調轉矛頭,魏冉猝不及防,支吾幾聲,方才想到說辭,拱手應道,“回稟楚使,晚生無知,只曉得一個俗識,翁婆吵架,翁有翁理,婆有婆理,因為天下諸事,本無絕對之理。晚生以為,昨日不宜追,明日猶可期,但更切實的永遠是今日。前番秦楚互使,皆為昨日之事,今朝我們使楚,大王亦使二位洽談,我等各奉使命,當摒除過往,就今日之事論今日之事?!鞭D對楚國副使景連,“景大人,您以為如何?” “甚是,甚是!”景連連連拱手。 “哈哈哈哈,”靳尚長笑幾聲,沖魏冉豎起拇指,“早聽王叔講過副使大人,果真是后生可畏??!”轉對張儀,“兩位副使皆認為既往不咎,在下也認同此議,敢問秦使可有異議?” “哈哈哈哈,”張儀亦笑幾聲,“魏冉說得果然是好,讓三位都不追究了。三位不究,是因為三位都不是當事人。如果昭睢在這兒,他就能理解在下。不過,在下可以不究,但有一句感慨卻是不吐難受?!倍⒆〗?,“敢問楚使,在下可否一吐為快呢?” “秦使請講!” “在下的感慨是,”張儀斂神屏息,“由小至大,在下歷經無數生死離別,從未感受過恐懼,這一次,拜托楚王,讓在下切切實實地感受了?!背罩泄笆?,“楚王陛下,您真是嚇到在下了!” “哈哈哈哈,”靳尚笑出幾聲,“秦使不必糾結,待我們完成使命,在下奏請我王置酒,為秦使壓驚!” “誠謝楚使!”張儀謝過,盯住靳尚,“楚使,可以開始了吧!” “可以?!苯行π?,“秦王既使張子赴郢睦鄰,總該拿出點兒什么來表達他的睦鄰誠意吧?” “敢問楚使,楚王想要什么?” “當然是爭議之地,商於?!?/br> “還有什么?”張儀盯住他。 “沒了?!?/br> “漢中、黔中呢?”張儀略覺詫異。 “這兩地不用爭議與商約?!苯袚]手。 “為何不用爭議與商約?” “因為它們原本就是楚國的,無商可約,無議可爭!” “若照此說,”張儀笑了,“襄陵原本是宋國的,吳地原本是吳人的,越地原本是越人的,庸中、漢中原本是巴人的,上蔡原本是……” “秦使扯遠了,”靳尚講不過張儀,擺手止住,“我們一事歸一事,先說商於,如何?” “好吧,對于商於,靳大人何說?” “我王之意是,秦王須遵從秦使前番所簽的盟約,就是那份被秦王焚毀的盟約?!?/br> “那盟約已經不在了?!睆垉x應道,“在下此來,是奉秦王之命與楚王訂立新盟,另議盟約?!?/br> “怎么議?” “依據事理?!睆垉x侃侃而談,“武關之西商城等十五邑,是楚國先王贈送于秦國先君的,方今秦王不敢有悖祖宗,妨害秦楚百年之好。武關之東於城等十五邑,是商君個人恃強占取的,秦王誠意歸還楚人!” “嗯,合于情理!”靳尚微微點頭,“在下記下了,容在下稟過我王,就將此事定下。其他兩處,漢中、黔中二地,我王之意是,秦人必須無條件撤軍,將之歸還楚人,秦楚恢復戰前邊界,否則,秦人以什么方式拿去,楚人就以什么方式再拿回來!” “靳大人,”張儀笑了,“我王誠意睦鄰,特使在下前來講清事理,難道你們楚人一味恃強、不講事理嗎?” “請問秦使,是何事理?” “自春秋以降,禮壞樂崩?!睆垉x侃侃說道,“天下之地,惟強是有;天下之民,惟強是從。漢中、黔中二地,本為巴人所有,巴人沒有贈送楚人一寸土地,是楚人一刀一槍血拚出來的。同理,楚人也沒有將此二地拱手送給秦人,秦人也是一刀一槍血拚出來的。漢中、黔中二地在巴人之手,是巴人之地;二地落在楚人之手,是楚人之地;二地今朝落在秦人之手,自然就是秦人的了!” “嘖嘖嘖,”靳尚輕拍幾下手,冷冷一笑,“聽這聲音,秦使不是來議和的,而是來向我大楚下戰書的了!” “靳大人多心了,在下是來議和的!” “說吧,這二地,秦王欲作何議?” “漢中歸秦,黔中歸楚,如何?”張儀直盯靳尚。 “不可?!?/br> “漢中歸楚,黔中歸秦,如何?”張儀又換一個說法。 “不可?!?/br> “楚使欲作何議?” “在下說了,二地盡皆歸楚,兩國恢復至戰前邊界?!?/br> “看來,”張儀淡淡一笑,兩手一攤,“楚使是真想再打一仗喲!”傾身向前,二目如炬,先盯靳尚,后看景連,再后回歸靳尚,“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在下提請楚使好好想想,不講道理是何代價。商君不講道理,不宣而戰,將於城十五邑奪走。楚王呢,亦不講道理,不宣而戰,使景翠引兵襲商於,結果敗了。之后,大王使屈丐引兵再伐商於,結果又敗了。再后,大王親自引兵征伐商於,結果敗得更慘。秦、楚先后四輪交戰,除第一次是商君失義伐楚之外,后面三次,無不是楚人興兵襲秦,秦人被迫應戰。秦人失義,將所占楚地歸還,合情合理。楚人失義,也讓秦人將所占之地歸還,敢問楚使,情理何在?” “這……”靳尚講不過張儀,真還理屈辭窮了,轉頭看向景連。 “請問秦使,”景連拱手,“關于黔中、漢中二地,可有再議余地?” “有?!?/br> “秦使請講!” “黔中、漢中由秦、楚兩國分而治之?!?/br> “怎么分?” “以城邑中分劃治。漢中地共有四城十二邑,秦人據二城六邑,與秦國土相連。楚人據二城六邑,與楚國土相連。黔中同理?!?/br> “可有再議余地?”靳尚問道。 張儀搖頭。 “今日暫議至此!”靳尚沖張儀拱手,“俟在下將秦王所欲稟奏我王,俟王旨到,我們再議細則,如何?” 張儀回過禮,與魏冉起身,別過靳尚,被宮人帶出宮門,徑回館驛。靳尚、景連二人來到御書房,向懷王并候于此地的王叔稟報商約細情。 秦使提議基本與蘇秦的提議相合,秦使所言也基本合理。秦人已經退讓至此,再開戰事,于楚只有不利了。 “宛城的事,你怎么沒講?”懷王轉移話頭。 “回稟我王,”靳尚應道,“宛城涉及韓國,臣之意是,我們先與秦使商約秦國之事,待秦國之事議定,再與秦使商議韓國之事?!?/br> “就秦使提議,賢弟意下如何?”懷王看向王叔。 “臣聽我王!”王叔接道。 顯然,王叔是沒有意見了。 就眼前情勢,先與秦人就漢中、黔中、商於三地劃域而治,當是楚人的最好選擇。楚雖失漢中、黔中部分城邑,但收回於城十五邑,算是虧中有補。至于后續發展,就看國勢與機緣了。如果楚勢強,秦勢弱,機緣也不錯,楚人收回全部失地,甚至奪秦之地,拿下巴蜀,皆是可能的。反之亦然。 “這事兒算是定下,你可答復秦使,就宛城之事與他商約?!睉淹踅o出諭旨。 靳尚奉旨辭別,懷王留下御史景連。景連將商約過程悉數稟報,懷王對靳尚的表現大是滿意,朝王叔嘆道:“蘇秦真是神人哪!” 見懷王贊的不是靳尚,而是蘇秦,御史反倒怔了。御史有所不知的是,救出張儀、提出商約條件并薦舉靳尚為使等,皆是蘇秦一人之功。 靳尚沒有候到第二日,當日就到館驛,將懷王諭旨大略講了,提及宛城,要求韓王無條件撤離宛城,將宛地歸還于楚。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張儀答應說服韓王歸還宛城,但楚人也需做出補償。靳尚給出的補嘗是蘇秦的提議,即楚國割讓葉城并周邊四邑給韓國,韓退出宛城、方城,撤往魯關以北。 張儀慨然應允。 張儀將與楚人商約細節使車衛秦稟報秦王,秦王準允。張儀遂與靳尚擬出細則,形成商約。靳尚學乖了,要求秦人先簽約。張儀應允,使魏冉、車衛秦帶上盟約馳往漢中,秦王用過璽,帶回郢都。靳尚見秦王不但加璽,且還簽字畫押,甚喜,呈交楚王。楚王再無疑慮,亦如秦王簽字畫押,加上璽印。 雙方協議無爭議簽署之后,懷王遂派朝臣趕赴於城、漢中、黔中三地,與秦人辦理交接事宜。三地秦將也都分別得到秦王旨令,與楚人和平交接。 俟三地完成交割,張儀才向懷王辭行,趕赴韓地就宛城事宜游說韓王。懷王興甚,在宮中置酒,由王叔、靳尚作陪,為張儀、魏冉二使臣餞行。 翌日晨起,張儀赴韓,魏冉西行,代張儀回咸陽復命。 至此,自商君襲占商於谷地而引發的秦、楚數十年鐵血征戰,被蘇秦千里馳救,一招化解。 處置完楚國的事,秦惠王長長地松出一口氣,悠哉游哉地回到咸陽。 無論如何,歷經數戰,張儀所設定的目標達到,楚熊之力被卸去大半,楚地民不聊生,朝無能臣,軍無良將,已經失去張牙舞爪的勢,不再成為大秦偉業的障礙。 然而,惠王天生是個cao心的命。 一回到咸陽,惠王的心就被蘇秦的五國縱盟再吊起來,緊急召回司馬錯與魏章,與二人擺開沙盤,反復推演垂沙之戰。之后,三人進一步向前推演,將齊國伐燕之戰、桑丘之戰、輕騎奔襲項城等,凡是匡章參與的戰役無一遺漏地復盤一遍。 復完盤,三人心里沉甸甸的,尤其是司馬錯。桑丘戰敗之后,司馬錯極不甘心,總想找機會與匡章再戰一場,這辰光,他憋住氣不再出聲了。 司馬錯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在孫臏之后,匡章是個無敵的存在,所歷戰陣,無不完勝,且能做到功成身退,從不戀權,也基本不在軍營,似乎戰爭于他只是一場游戲,打完就玩完了。 惠王關注的卻不是匡章,而是擁有匡章的齊湣王。 楚國去勢了,能夠與秦角力的,惟有東方大齊。 齊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齊國再與楚、趙、魏、燕結成縱親。魏、燕可忽略不計,但齊、楚合力,外加一個胡服騎射的趙國,迅即將秦楚和談之后惠王一路歸來、游山玩水的大好心情沖了個蕩然無存。 能夠化解蘇秦縱勢的,只能是張儀,而張儀卻堅持要守在韓國。是的,惠王完全明白張儀為何要守要韓國。五國結盟之后,秦國是萬不能失去韓國的。 夜深了。 惠王長嘆一聲,離開御書房,若有所失地回到后宮。 侍寢的是羋月。 按照后宮規矩,這夜是不該輪到她的,她來侍寢是惠王欽點。這些日來,惠王越來越離不開這個膽敢在愛愛時騎他身上的風sao女人,從漢中回來后,這已是他第三次召她臨幸。 對此寵幸,羋月感恩不盡,拿出全身本領,一番折騰,幾乎將惠王吸干。 惠王累極了,倒頭呼呼大睡。 羋月也是累癱了,躺在惠王身邊迷乎過去。 矇眬中,羋月眼前現出一團黑色煙霧。 那團黑煙越聚越緊,漸漸凝成一個人形。 與其說是一個人形,毋寧說是一個巨大的黑色魔影。 那魔影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羋月嚇壞了,轉身欲逃,卻逃不動,眼睜睜地看著那可怕的魔影逼到她跟前,將她推倒在地,壓在她身上。 那魔影分開她的腿,將她牢牢制住,一只巨口張開,口中噴出黑氣。 羋月伸出兩手,死命頂住他的下巴。 “你……你是誰?”羋月驚懼交加,舌頭打顫。 “我是來索命的!”那魔影發出恐怖的聲音,現出兩只尖利、猙獰的獠牙。羋月感覺那聲音不是出于魔影的口,而是出于他的腹腔。 “向……向誰索命?” “向欠賬的人!” “我……沒有欠過你的賬!我沒有欠過任何人的賬!” “你沒有欠過,可有人欠了!” “誰?” “壓你身上的那個人!” “是你壓在我身上呀!”羋月來氣了,舌頭也活絡起來。 “我壓在你身上了嗎?”那黑影冷笑一聲。 “咦,你真是個無賴!”羋月來氣了,厲聲大罵,“你這就壓在我身上,把我壓得全身生疼,這卻賴賬不說,反倒向我討賬!你你你……你算什么狗東西,你是非不分,你良莠不辨,你讓我惡心,惡心,惡心,真惡心!” “喲嘿!”那魔影也來勁了,呲起獠牙,“真還沒見過你這般惡人,死到臨頭,脾氣倒還挺大哩!好吧,我這講給你聽。我要殺的是你身上的人,他出爾反爾,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債,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來向他討還。你擋在這兒不說,還把他摟得緊哩,這不是成心壞我的好事體嗎?” “我摟你了嗎?”羋月怒道,“你也不尿一泡照照,自己是啥鬼模樣,我躲還躲不及哩!” “你好好看看,這正摟著的是啥?” 羋月轉眼看去,方才頂著魔影下巴的兩只手,竟然于眨眼間真就摟在他的脖子上了。 羋月驚呆了,大叫:“你這惡魔,你使的是魔法!” “魔法?你成心攔我的路,成心壞我的好事,看我先拿你祭牙!”那魔影扳歪她的頭,使她的脖頸完全暴露在他的兩只大獠牙前。 羋月嚇壞了,松開他的脖子,死命頂住他的下巴。 可那兩只獠牙自行從他的嘴里長出來,如兩根又粗又長的象牙,直直地伸向她的脖頸。 就在那對獠牙就要刺到她的脖頸之時,羋月“啊”地發出一聲尖叫,使盡全身力氣將那魔影掀翻在地,整個人也從噩夢中驚醒。 羋月大口喘氣,睜開兩眼,見自己一身是汗,身邊躺著惠王,仍舊在打呼嚕,健壯的大腿沉重地搭在她的肚皮上,膝蓋以下部分伸入她的兩腿中間,將她壓得牢牢的。 羋月看向自己,見一只手正頂在他的下巴上,另一條胳膊伸在他的脖頸下,肘子彎起,摟在他的脖子上,這辰光已經完全麻木了。 麻木的不僅是胳膊,還有她那條從小腹就開始被壓實的腿。 夢中場景歷歷在目。 猛地想到那魔影之言,羋月由不得打個寒顫,略略一想,推動惠王。 惠王睡得正香,經她一推再推,醒了,驚訝地看向她。 羋月吃力地從他脖頸下抽出胳膊,將他的粗腿移開。 惠王抱歉地笑笑,又要睡去,羋月“哎喲”一聲,身子僵直地躺在榻上,呲牙咧嘴地忍受住血液回流后極度麻漲的胳膊與腿。 “來來來,”惠王坐起,“寡人給你揉揉!”在她的胳膊與腿上輕輕按摩。 “我的王,”羋月感覺好受些,盯住他,“臣妾方才做個噩夢! “啥夢?”惠王邊揉邊問。 “兇得不能再兇的夢!” “說說!” 羋月講起那夢,將她與那魔影的對話悉數講給惠王。 惠王按摩的手僵住了。 惠王的臉蒼白了。 惠王的第一反應是那黑覡,是在太白頂上設壇、助他將洪災并瘟疫導向楚國的那個共工大神的祭司。 “你再講一遍,就是那魔影討債時說的話!” “他說的是,”羋月應道,“你身上的人出爾反爾,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債,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來向他討還。你擋在這兒不說,還把他摟得緊哩,這不是成心壞我的好事體嗎?” “愛妃聽旨,”惠王閉目有頃,摟緊羋月,“從今夜起,寡人只許你一人侍寢,且你須得整夜摟住寡人!” “嗯嗯,”羋月連連點頭,輕聲,“我的王,您真的欠下那……那人的賬了?” “睡吧,甭再講了!”惠王松開她,自己卻沒躺下,靜靜地坐在軟榻上,一直坐到雄雞啼曉,洗梳一畢,方才來到御書房,使人召來嬴華。 “娘的,真是個混蛋!”嬴華震怒了,“殺他們的是楚人,他不去楚地尋仇,反過來倒打一耙,豈有此理!” “唉,”惠王長嘆一聲,“是寡人不該,寡人是欠他們了!”略頓,“華弟,你這就陪寡人前往太廟!” 惠王駕臨太廟,請大巫祝擺上共工大神的祭壇,按祭天規格擺下祭品,焚香磕頭,許愿在終南山太白頂立共工廟一座,四時祭祀。 巫事做過,惠王仍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