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 章|試牛刀左徒裁冗 行捧殺秦使結黨
王叔閉目一時,看向子啟:“啟兒,阿叔久未對弈了,你讓秦使來一趟?!?/br> 子啟使人至秦使館驛呈送請柬,請到張儀。 二人擺棋開局,弈至中盤,王叔擲子拱手:“張子好弈,羋楸認輸?!?/br> “王叔未輸,只是心中掛個人而已!”張儀回禮,笑道。 “敢問張子,”王叔盯住他,“羋楸心中所掛何人?” “左徒屈平?!?/br> “張子眼毒!”王叔笑笑,“依張子之見,左徒能成事否?” “單是左徒一人,難成大事。如果外加一人,可就難說了?!?/br> “外加何人?” “昭陽?!?/br> “依張子之見,昭陽會扶持屈平嗎?” “會?!?/br> “這……”王叔略頓,“昭、屈、景三氏勾心斗角已久,皆想把持朝政,昭陽理當不會將這令尹之位拱手讓給屈門的!” “這是過去,眼下他會出讓?!?/br> “為什么?” “因為在下,”張儀指向自己的鼻子,“昭氏欲制在下,屈平是個利器。只是,”盯住王叔,“屈平若主朝政,王叔的日子怕就不太好過嘍?!?/br> “張子說的是?!蓖跏骞笆?,“如何應對,還請張子賜教!” “賜教不敢,”張儀應道,“不久之前,靳大人曾經就此問過在下,在下送給他三個字,‘重累之’?!?/br> “‘將欲毀之,必重累之;將欲踣之,心高舉之?!蓖跏迕摽谡b出,“這么說來,靳尚薦舉屈平,是出自張子的點撥了!” “呵呵呵,”張儀笑笑,“王叔就是王叔!” “以張子之見,若有昭陽輔佐,屈平必能成事?” 張儀搖頭:“除昭陽之外,屈平還需一人!” “何人?” “陳軫?!?/br> “哦?”王叔怔了,盯住他。 “變法不在法,改制不在制?!?/br> “在什么?”王叔傾身。 “在人?!睆垉x應道,“縱觀列國變法,魏用李悝,齊用鄒忌,秦用商鞅,韓用申不害。此四人,無不陰狠狡詐,精于權變,是以四國變法改制皆有成就。當年楚國改制,先悼王起用的是客卿吳起。比起上述四人來,吳起更是毒辣剛猛,沒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上У氖?,先悼王崩天過早,致使楚國大業功敗垂成。方今之世,能有四人之陰狠狡詐者,能有吳起之毒辣剛猛者,天下寥若晨星。惟有客卿陳軫,論陰毒雖不及四人,論狡詐卻是過之??上Т笸鯒壷挥??!?/br> “你講的是,”王叔嘆服,“今朝大王頒出一令,已見真章了!”整理棋局,“哦,說個正事兒,羋月老大不小了,張子為聘親而來,當要抓緊才是!” “唉,”張儀兩手一攤,“在下幾番請求覲見大王,可大王推三阻四,只不肯見。大王不急,儀也只能是干著急!”搖頭,“不瞞王叔,那個館驛,在下早就住得膩歪了。王上再不召見,在下打算前往越地一游。治越一年,對越人真還割舍不下呢?!?/br> “呵呵呵呵,”王叔曉得張儀提到越地的用意,笑道,“越地一游的事,張子最好是講給大王。聽說越王是與你的岳丈同歸于盡的,那個場面很感人哪!” “不忍直視?!睆垉x苦笑,“可在下……只能是眼睜睜地看著!” “講起此事,羋楸倒是起個念想?!?/br> “王叔請講!” “就楸所知,王兄對令尹早有微詞,有意覓賢代之。楸以為,治楚最合適人選,非張子莫屬,是以有心向王兄舉薦張子,不知張子意下如何?” “在下才疏學淺,大王怕是瞧不上呢!” “這個張子不必憂心,交給楸即可!” 張儀拱手:“謝王叔厚愛!” “呵呵呵呵,”見張儀應下,王叔樂了,收好盤中棋子,將一盒黑子遞給張儀,“來,再開一局?!?/br> 在王命頒發的次日,昭陽府里陡然熱鬧起來。一輛接一輛的車馬停在門外,一批接一批的昭門族人、親戚及友人,凡是夠得著的大多扶老攜幼跳下車馬,將昭門擠爆。 昭陽閉目坐在后花園的書房里,誰也不見。 眾人也不多話,年老者得了席位,年輕者就坐在地上,即使稚齡童也在大人的壓抑下沒了嬉戲的心,一個一個苦喪起臉坐在大人身邊。昭門宅院黑壓壓的一下子擠進四五百人,從數量上已經超過當年老夫人大喪的盛況。 沒有人哭,沒有人鬧,所有人只是靜悄悄地坐著。邢才安排仆從走馬燈般在人堆里往來,提供飲食及時需。 天色迎黑,昭睢回府,見是這個場面,吃一大驚。 見到是他,無數道目光齊射過來。 一個年長者吃力地從他的席位上站起來,顫巍巍地走向昭睢。 年長者是先祖母江夫人的其中一個堂兄,昭陽叫他三舅,昭睢叫他三舅公,在昭門外戚里算是年齡最長的老輩了。 昭睢急迎幾步,扶住他:“三舅公?” “睢兒呀,”三舅公拉著昭睢的手,“三舅公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三舅公,”昭睢明知故問,“出啥事情了?” “是出事情了?!比斯⒆∷?,“聽說咱門上的那張榜單是你擬出來的?” “三舅公,我……”昭睢支吾。 “唉,”三舅公長嘆一聲,“三舅公曉得你是不得已,都是姓屈的那小子逼你的,可……睢兒呀,”抖顫著手指向院中的人,“你把大家伙兒全都列進榜單子里,以后你……讓老舅公一家喝西北風呀!” “三舅公——” “睢兒呀,”不及照睢說完,三舅公截住他,“其他甭講,老舅公只想求求你,這就去對那個姓屈的小子講個情,讓他放老舅公一碼,放大伙兒一碼,你對他講,老舅公向他下跪了……”撲嗵跪下。 所有的人全都跪下了。 “三舅公??!”昭睢也忙跪下,悲哭起來。 然而,王榜既已張下,再想改變就是天大的事。昭睢不好再講什么,眾親也都曉得一切或是徒勞,但他們的態度是要表達的,他們的態度也必須表達。他們的封號、封地、特權,無不是先王封賜的,也無不在籍在冊,先王的詔命無不被他們供在宗祠里,活在香火里,怎么能一道榜文就全沒有了呢? 對跪一會兒,昭睢將三舅公扶回他的席位上,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昭陽的書房。 昭睢敲門,開門的是昭鼠。昭睢細審,見書房里已坐昭魚、昭佗、昭彰等幾個昭門里在各個府尹里執事的后生。 昭魚挪挪,讓出個席位,昭睢在他身邊坐下。 昭睢的屁股剛剛落定,邢才推門進來,哈腰候著。 昭陽看向他。 “主公,又來好幾家,任憑老奴咋勸,大家都不肯走,說是要坐到天亮?!?/br> 昭陽閉目。 “主公,”邢才壓低聲音,“看得出來,事情怕是要鬧大哩?!?/br> “景門如何?”昭陽又問。 “沒咱家的人多,但吵得兇哩。還有屈門,不少人直接辱罵左徒,說他是屈門的敗家子兒!” “曉得了?!闭殃枖[手。 邢才哈下腰,退出。 昭陽抬頭,看向昭?。骸敖癯猩缎迈r的?” “左徒沒來?!?/br> “哦?” “可能是在起草后續憲令?!?/br> 房間里的人面面相覷。 “秦使可有動靜?”昭陽看向昭佗。 “前日后晌出館驛,前往王叔府,近一更方回,前后歷時約三個時辰。昨日與今日守在館中,未見異動?!?/br> “王叔府?”昭陽呢喃一聲,看向昭鼠。 “王叔邀他對弈,弈兩局,戰平?!闭咽髴?。自與子啟同陷牢獄之后,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凡王親重大活動,子啟都要正大光明地扯上他。與之相反,昭鼠早晚進入昭陽的府門,反倒是遮遮掩掩的。 “只是對弈?”昭陽瞇起眼睛。 “聽子啟講,議到阿叔來著,說是大王有意讓左徒取代阿叔,而王叔主張舉薦張子??磥?,阿叔的這個位子讓人起爭呢?!?/br> 幾個后生臉上各出怒容。 昭陽閉目,良久,抬頭,掃視幾人,語氣沉重:“再過幾日,陳上卿就回來了。在上卿回來之前,你們幾個不可輕舉,但要明里暗里扶持屈平,至于老朽,是該讓位了!” “啥?”昭睢吃驚,“父尹不會是要讓位給屈平吧?” “唉,”昭陽輕嘆一聲,“眼下能上位的也只有他了?!?/br> 幾人面面相覷。 顯然,比起張儀來,令尹席位讓給屈平,于昭門是可以接受的。 “你們去吧?!闭殃枖[手,微微閉目,“老朽這要寫個奏表!”略頓,看向昭睢、昭鼠,“昭睢、昭鼠留下!” 幾人走出,昭陽看向昭?。骸邦?,從明日起,你明里聽從屈平,暗里要聽從王叔!” “父尹?”昭睢急了。 “昭鼠,”昭陽沒有睬他,轉對昭鼠,“記得王叔答應過給你補個縣尹的缺,你該向他討一討了?!?/br> “這……”昭鼠怔了。 “還有,尋個機緣,把你睢哥引見給王叔!” 昭鼠吸一口長氣,良久,拱手:“小侄敬從!” “父尹,”昭睢指向外面,“三舅公他們要死要活的,哪能辦哩?” “還能怎么辦?為父這就寫個奏請?!?/br> “奏請?”昭睢怔了,“奏請大王撤回詔令?” “大王鉚足勁才下的詔令,能撤回嗎?”昭陽苦笑一下,指向外面的院子,“你們瞧瞧,這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哪,一個個貪得無厭,吃相難看。吃王的糧,就得為王盡責履職,是不?可他們倒好,稅賦不交,徭役不出,空占職位,世世代代白吃凈拿,卻無一絲絲兒感恩之心,將所有這些視作是天經地義的事!看看世間禽獸,就曉得什么叫作天經地義了。在禽在獸,爺娘老子再能撲抓,再能踢打,再能撕咬,子女若是無能,就只能成為強者的爪下鬼,腹中物!”越說越氣,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聲,“叫我看,左徒做得真還不夠狠!等著瞧好了,大楚七百年宗祠、五千里江山,早晚要毀在這撥人手里!” 見昭陽竟然對自家的族人和親友講出這般狠話,昭睢、昭鼠內中俱是一震。 黎明,南宮窗外的鳥鳴聲被宮人宮女的勤奮勞作聲取代。 懷王醒了,但破天荒的沒有起來,只是躺在榻上,將鄭袖的枕頭疊在自己枕上,又將兩手擱在加倍高的枕頭上,托住后腦勺,大睜兩眼盯住正前方屋頂的雕梁畫棟。 雕與畫的是楚國的國鳥朱雀,看起來與鳳凰差不多,但不是鳳凰,動感很強,顯然是飛著的。鳥頭看向柱子,柱上盤著一條龍,龍口沖向雀首。 懷王眼睛盯住朱雀,心卻沒在雀身上,耳邊交替響著兩個聲音,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是屈平的: “……記得寡人說過,希望你能成為楚國的商鞅……商鞅這人,是真正在為國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顧其家,何人為國效忠?國家,國家,沒有國,何來的家呢?” “……臣考慮再三,始終以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適合楚人……三利是,有利于國,有利于戰,有利于近……三不利是其反面,不利于民,不利于和,不利于遠……縱觀古今,凡是圖三利者,皆為無德、暴戾、寸目之君;三圣五帝,盛世賢君,所思所慮,無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蒼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國運長遠。有鑒于此,臣就沒有考慮套用秦法,只是取其精要,譬如獎勵耕戰,獎勵墾織,定編裁冗,擇賢用能,等等,參照楚地實際,另立憲制?!?/br> 懷王眼前跟著浮出與屈平在香池里攜手共浴、相互搓背的場景。 懷王微微閉目,神色落寞,心道:“唉,屈平哪,你玲瓏剔透,絕頂聰明,怎就吃不透寡人的心呢?有利于國,有何不好?有利于戰,有何不好?有利于近,有何不好?可你呢,偏要反著來,還什么三皇五帝、圣德明君套在嘴上。有些事是只能講講的,若是當真,啥人吃得消?譬如說你的這三利。利于民是好,可眼下你所裁除的冗吏,哪一個不是民?利于他們了,國庫這不就沒錢了!利于和當然好,可你想過沒,楚國的哪一寸土地是靠和得來的?利于遠也不錯,謀事理當長遠,可寡人又能活多久呢?千秋大業是要代代努力的,指靠予一人,外加你一個屈平,就能打造出一個萬世基業了?你我做得再好,只要遇到一個不肖子,就啥也不是了,是不?再說,即使鵬程萬里,也得從眼前的一步走起,是不……” 懷王正在顧自想著心事,鄭袖風風火火地走進來,手里牽著子蘭。 子蘭的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把木劍。 “父王,”子蘭松開鄭袖的手,撲到榻上,“孩兒在外面候你半晌了!昨晚講好了,父王今朝教我習劍哩!” “呵呵呵,”懷王忽地跳下榻,“走,我們這就去!” “蘭兒,”鄭袖轉對子蘭,“你父王還要洗梳,你先到場上練會兒!” 子蘭應過,蹦跳著出去了。 鄭袖為懷王換上練功服,帶他走到盆邊,服侍他洗過臉。 “我的王,”鄭袖讓懷王坐下,自己跪在身后為他梳頭,聲音柔和,“蘭兒一天天長大了,臣妾有個求請,望我王恩準?!?/br> “你講?!?/br> “觀蘭兒還算伶俐,臣妾在想,該為他請個師傅了,免得他沒個管束,成個野孩子!” “呵呵呵,你別不是看中哪一個了?” “滿朝文武中,臣妾只相中一人,左徒屈平?!编嵭鋼溥晷α?,“比起練劍,蘭兒更歡喜詩賦呢!” “呵呵呵,這個好哩?!睉淹跣ζ饋?。 鄭袖回他個笑:“敢問我的王,啥辰光能讓蘭兒拜師?” “你講?!?/br> “方才祭司來了,說是后日就到了巫咸廟大祭的吉日。近些日來,臣妾已挑選二十八名伶俐宮女,按祭司要求,皆為處身,由祭司日夜訓練,籌備大祭。祭司說,目下萬事俱備,只差一個巫陽,她想請屈大人出扮。臣妾已經許她了,吩咐她這就去請左徒入宮謀議祭事。臣妾同時請了上官大人,待他們來時,臣妾就想……” “就依愛妃?!?/br> 屈平與白云雙雙趕至巫咸廟時已近晌午,鄭袖與靳尚候有小半天了。四人議完祭禮,鄭袖笑呵呵地邀請三人前往南宮。 四人步入南宮,見宮闈已作工坊,宮人們大多都在忙碌活計。 “二位大人、祭司,花園請!”鄭袖禮讓。 四人轉入后花園,見懷王也在,正指揮子蘭拿銅勺子從水桶里舀水澆菜。 這是懷王親手開辟的小菜園,已經長出小苗苗了,樂得他每天都要侍弄一番。 望到他們,懷王拉過子蘭,樂呵呵地迎上。 屈平、靳尚同時揖道:“臣叩見大王,見過蘭公子!” “呵呵呵,”懷王笑著擺手,“不必多禮!”指向旁邊的涼亭,“來,我們亭子里坐去?!背渡献犹m,頭前走上涼亭。 涼亭很大,早已擺好席次。懷王、鄭袖入主席坐了,屈平、白云坐在左側,靳尚獨坐于右側,子蘭怯生生地站在一側。 懷王問過巫咸廟大祭的事,贊揚幾句白云,看向子蘭:“蘭兒,過來!” 子蘭走過來,站在懷王身邊。 懷王拉過他,指向屈平:“蘭兒,來,拜見師傅!” 子蘭跪下,朝屈平叩首。 “大王,”屈平愕然,“這這這……從何說起?” 懷王笑笑,看向鄭袖。 “屈子,”鄭袖拱手,“是這樣,蘭兒會識字、能誦詩了,屈子詩才譽滿天下,本宮存心讓蘭兒拜在屈子門下,還望屈子不棄!” “娘娘,臣……”屈平大急,看向懷王。 “呵呵呵,”懷王輕笑幾聲,“蘭兒,給你師傅吟詠一首!” 子蘭抬頭,怯怯地看向屈平:“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可喜兮……”記不起后面的句子,著急地看向鄭袖。 “呵呵呵,”懷王樂了,將他抱起,拍拍他的小腦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這弟子吟得如何?” “吟得好哩!”屈平笑了。 “大王,”鄭袖接道,“屈大人還沒應承,沒準兒是相不中這個弟子呢!” 懷王看向屈平。 “這……臣……”屈平有點兒凌亂,“敬受命!” “謝屈子了!”鄭袖拱手,兩眼直視屈平,“本宮還有一求,也望屈子成全!” “娘娘,求字臣不敢當,”屈平漸漸冷靜下來,拱手,“若是有臣效力之處,娘娘但請吩咐就是!” “是這樣,”鄭袖盯牢屈平,“袖本為亡國遺民,承蒙大王不棄,得緣與天下第一詩才一起侍奉大王,幸莫大焉!袖幼喜詩賦,惜才疏學淺,不能成文。今逢良時,更有大王、祭司、上官大人在側,袖斗膽求請屈子美詩一首,由袖親繡于錦,掛于正堂之上,時時觀瞻頂禮!” “娘娘厚愛,臣受寵若驚?!鼻铰砸怀了?,拱手,“只是,娘娘有所不知,賦詩應對,須得閑情逸志。今日倉促,臣恐難成美詩,有傷娘娘雅興。乞請娘娘寬限數日,俟臣氣沉心閑,再為娘娘賦詩如何?” “是了,是了,”鄭袖笑逐顏開,“袖誠謝屈子,期待屈子美詩!” 昭陽向懷王提交的奏請是請辭令尹,稱自己年歲大,頭痛,頭暈,記憶不清,等等,稱令尹是國家要樞,自己已力不勝逮之類。 懷王曉得昭陽為何請辭,也正中己意,正在思忖應對,內尹稟報王叔覲見。 王室近親中,胞弟羋楸是懷王又敬又懼的一個。敬他是他從未與他爭奪過王位,且在明里暗里擁戴他,盡管在先王諸子中,王叔是最有資格一搏大位的。懼他是他城府太深,與懷王永遠保持相應距離,言行舉止也把君臣、兄弟的分寸把握得極好。 對于這個王叔,懷王一向不敢怠慢,遂正好衣襟,躬身出迎。先敘君臣之禮,后道兄弟寒暄,諸般禮畢,懷王方攜王叔之手,入殿正位。 “臣弟此來,是為一樁大事?!蓖跏逯比胫黝}。 “賢弟請講?!?/br> “阿姊夭亡,留下一雙兒女,看著看著也長大了,尤其是羋月,已屆二九,早該嫁人了。女大不中留,為她的婚事,臣弟cao過不少閑心,可沒有一人中她心的。秦使此來誠意睦鄰,為秦王求聘,于羋月倒是一個不錯的歸宿。這幾年來,羋月在臣弟身邊,臣弟知她機靈。有她在秦深宮,于我不是壞事。臣弟是以——” “愚兄已經曉諭靳尚,秦使求聘的事,由賢弟一力主持。賢弟可辦隆重一些,需要宮中做什么,賢弟可吩咐靳尚?!?/br> “謝王兄信任!”王叔拱手。 “賢弟來得正好,愚兄正有大事相商?!睉淹鯊陌割^拿起昭陽的辭呈,遞過去。 王叔接過,瀏覽一遍,放在案頭。 “昭陽確實老了,”懷王盯住王叔,“楚國又臨多事之秋,非年富力強者不可勝任。令尹之位非同尋常,愚兄想聽聽賢弟之見?!?/br> “令尹是佐王兄的,當由王兄定斷!”王叔笑道,“只有君臣和諧,方能成就大事?!?/br> “賢弟可有舉薦?” “王兄一定要臣弟舉薦,臣弟可舉一人,張儀?!?/br> “張儀甚好,是個大才,只是他……”懷王遲疑一下,“目下為秦使,又是秦王國相,在秦位尊權重,未必肯舍身哪?!?/br> “張儀肯不肯舍身,王兄何不親口問他一問呢?”王叔笑道。 “傳旨,”懷王被逼到墻角,只好轉對內尹,“有請秦使張儀入宮覲見!” 張儀入見時,向來不理朝政的王叔選擇回避,辭退回府。 為示隨意,懷王改在偏殿接待張儀,也沒有穿戴正式的王服。 見完禮節,懷王拱手道:“抱歉,抱歉,聽靳尚說,張子已抵郢多日,可嘆熊槐冗務纏身,慢待了!” “大王客套!”張儀拱手還禮,“儀出山即來楚地,早已視楚為故土。此番名為使楚,實則是回歸故土呢。大王許儀時日以重游舊土,訪問老友,儀還感恩不盡呢,哈哈哈哈!”爽朗笑過幾聲,壓低聲音,“不瞞大王,郢都方圓左近,凡此前所涉之處,儀已遍游,這正打算前往吳、越呢!” 張儀提到吳、越,顯然是在擺功。 “唉,”懷王聽得明白,長嘆一聲,“說起往事,楚國能得吳、越之地,張子功不可沒,可惜當年陰差陽錯,讓楚痛失張子。寡人每念及此,嗟嘆不已!” “是儀無福,無緣服侍大王!” “往日不可追,來日猶可期?!睉淹鮾A身,“假使來日就在眼前,敢問張子,愿意棄秦事楚否?” “大王這個來日,儀縱使有心,怕也……”張儀頓住,良久,指指自己的小腹,“沒有這個膽氣呀!” “張子何以認定沒有這個膽氣?” “儀曾膽氣豪邁,可惜讓大楚令尹大人關進牢里打沒了。大王今又提起,萬一令尹大人再搞出個什么璧來……”作驚懼狀,“儀是打骨子里頭怕怕怕??!” “不瞞張子,”懷王拿出昭陽辭呈,“昭陽年事已高,不堪國事,已經奏請告老還鄉?!?/br> “哦?”張儀眼珠子連轉幾轉,拱手,“謝大王厚愛!只是,令尹高位,德寡才疏者不可輕居。儀德寡才疏,敢問大王,為何放著身邊大才不用,反來求儀呢?” “身邊大才?”懷王傾身,“他是何人,寡人愚癡,請張子指點?!?/br> “左徒屈平!” “張子何以認定他是大才?” “他不僅僅是個大才,而且是個圣才!” “大才與圣才差別何在?” “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獨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于大王;圣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圣王,一統天下,如昔日之子牙于大周武王!” 懷王傾身:“若以此分,張子當為何才?” “怪才,”張儀淡淡一笑,“可輔寡道之君,成就混世魔王!” “哈哈哈哈,”懷王長笑幾聲,指著張儀,“有這么自夸的,寡人今日始見哪!”又笑幾聲,“沒想到張子是個這般有趣的人!”轉對內尹,“擺酒!” 飲宴過后,張儀辭歸,直入靳尚宅第,將王叔舉薦與懷王召請他、他又舉薦屈平諸事略述一遍。 “天哪,”靳尚急了,“你這是真的要把姓屈的推到令尹大位上呀!你不曉得大王對他有多好,拉他在一個池子里洗過澡,搓過背,差一點兒就……” “是嗎?”張儀笑了。 “這在楚宮里是破天荒的!”靳尚道,“那個池子我曉得的,叫香池,只有大王與他的寵妃可以下去,閹人,即使內尹,也是不能下水的,姓屈的不但下了,大王還為他搓背了呢!” “是嗎?”張儀又是一笑。 “眼下大王最信任的人就是姓屈的了,早就籌劃讓他做令尹呢!” “聽聞屈大人近來事務繁忙,都在忙什么呢?” “破鹽案呢?!苯嘘庩幰恍?,“這不,昭陽若擱挑子,更有他受的。昭陽這當兒辭職,只為一個,裁冗。姓屈的沒有歷過事,真還以為是過家家呢?!?/br> “還忙什么了?” “南宮請他為子蘭傅,又請他獻詩,他全應承了。還有巫咸廟的事,明晨大祭,白祭司一定讓他扮巫陽,他也應承了。再就是造憲令,大王用他只為改制,而要改制……”靳尚頓住。 “甚好,甚好!”張儀連贊兩下,緩緩閉目,良久,半是自語,半是說給靳尚,“靳大人,你曉得白祭司嗎?” “在楚地,除屈平之外,沒有人能比在下曉得她!”靳尚壓低聲音,“大王讓她迷上了,天天纏著她,想把她推倒在大王的榻上,可她心里只有一人,就是姓屈的,對大王不冷不熱。大王沒奈何哩,這出戲有的看!” “任何女人大王都可以推倒,惟獨不能推倒這個祭司!” “為啥?”靳尚驚訝。 “因為她是大王的嫡親侄女!” “???”靳尚目瞪口呆,良久,看向張儀,“你是說,她是——” “沒錯兒,是王叔的女兒!”張儀淡淡應道,“她的生母本為巫咸山巫咸廟祭司,當年王叔圖謀巴人鹽泉,扮作鹽商入巫咸山購鹽,上山祭拜巫咸大神時邂逅祭司,二人互生情愫,生下一女,就是這位白祭司。再后來,王叔引軍攻入鹽池,血洗巴人,那個祭司方才明白原委,覺得愧對巴人,遂跳崖身亡?!?/br> 靳尚倒抽一口冷氣。 “你可曉得白祭司為何姓白?” 靳尚目光征詢。 “王叔的女人跳崖之后,她的女兒被一個叫鹖冠子的隱人收養。那隱人姓白,是楚平王子白公羋勝的嫡系后人,長年隱于巴地巫咸山,精通數理,學識淵博,被當地巴人奉為先知!” “天哪!”靳尚驚叫。 “白祭司的生母,其實就是那個叫鹖冠子的隱人的嫡親女兒,其生母為巴巫,巫咸山巫咸廟的祭司傳人!” “天哪!”靳尚又是一聲,深吸兩口,略略一頓,“如此隱秘的私事,張兄是如何曉得的?” “呵呵呵,”張儀輕笑幾聲,“這事兒在郢都是隱秘,在巴地卻是尋常。不瞞靳兄,在下征巴時,與幾個巴子相熟,大凡巴人的事,在下沒有不知的。作為巴人圣地,巫咸山與巫咸廟在下自不陌生。靳兄曉得,在下向來好奇,對于廟中祭司及祭司背后的故事,在下能不感興趣嗎?” 靳尚信服。 由于次晨就是后宮巫咸廟大祭,不可出錯的,靳尚與南后約好預演一遍,遂不敢多聊,禮送張儀,急急進宮,見南后已在廟中候他。祭壇早已搭好,在白云主持下,樂師并巫女實景盛裝,將次日的祭禮預演一遍。 預演順利。 南后興甚,請白云、靳尚入南宮后花園品茗。白云推說籌備祭事,請辭出宮。南后許了,就與靳尚在后花園的涼亭里擺上茶具,說些閑話。 見機會難得,靳尚遂將張儀所講的祭司諸事略述一遍,驚得鄭袖小口大張。 “我的巫咸大神哪,”鄭袖捂住胸部,壓住劇烈的心跳,“祭司若是王叔嫡女,就是大王的親侄女哩!” “正是,”靳尚點頭,“大王與王叔乃一母所生,祭司是王室嫡親中的嫡親?!?/br> “怪道王叔關切祭司呢,”鄭袖若有所悟。 “王叔怎么關切了?”靳尚急問。 “那日聽天意決定如何處置子啟,王叔就如中了魔,自始至終,眼珠子就沒離開過祭司,我心里嘀咕好幾天。后來子啟傳話,要我關照祭司,我問他傳誰的話,他說是王叔。我以為王叔打啥歪主意,要與大王起爭呢,這下算是通透了?!编嵭渎月砸活D,“幸虧大王還算節制,如若不然,就是亂……”生生卡住后面的“倫”字。 “不僅僅如此,”靳尚接道,“按王叔這兒,祭司是大王的嫡侄,若按白公后人排輩,祭司當是大王的堂妹呢?!?/br> “呵呵呵,”鄭袖笑了,“都是好事情。堂妹也好,嫡侄也好,都是大王親人。是大王親人,就是本宮親人,從今朝始,我把祭司作親人看了,再不防她什么!這些日來與她相處,真心覺得她是個妙人兒,心里凈得像是一池子清水?!?/br> 新廟落成,大祭在即。這是白云第一次主持大祭,且是在楚王宮里,她的心里還是緊張的。廟中諸事已安頓妥當,她切切需要的是平復自己的內心,而能平復她心的地方,眼前只有一處,屈平的草廬。 天不黑她就回來了,獨坐于房中蘭盆,凈心寧神,等待屈平。 人定時分,院外車馬響過,屈平回來了。 囡囡迎住他。 “阿叔,阿姐回來了呢!”囡囡一臉興奮。在囡囡這里,輩分是凌亂的。 “在哪兒?”屈平急問。 “屋子里呢?!编镟锍端^去。 屈平大步走進,邊走邊叫:“阿妹?” 屈平跨進房門,呆住了。 屋中彌漫著淡淡的霧氣,一股蘭香伴著霧氣撲鼻而來,沁人心脾。 燭光下,白云一絲不掛,靜靜地坐在浴盆里。 屈平呆住了。 屈平沒有退走。 屈平的兩腿根本邁不動。 奇怪的是,屈平內中沒有發生任何的狂熱與心跳。屈平的心如被一股強大的能量攫住,動彈不得,只有兩道目光透過重重水霧,實實地落在眼前的少女胴體上。 白云沒有動,沒有說話,只將兩眼閉著,靜靜地坐在浴盆中,沐在蘭湯里。 她的一頭濕漉漉的黑發側搭在她的胸前,掩住半只rufang,嗒嗒地向下滴水。 時光凝滯。 一個跨腳站在門坎上,一個端正坐于蘭湯中。 不知過有多久,屈平聲音輕快,語調興奮:“云妹,吾得之矣!” “得之什么了?”白云出聲。 “南宮娘娘所要的詩!” “是嗎?”白云笑了,“吟出來聽聽?!?/br> 屈平朗聲吟道: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 覽冀洲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你想得很遠了?!卑自奇倘灰恍?,站起身子,跨出浴盆。 “我想到哪兒了?”屈平從她身上移過目光,退后一步,讓出房門。 “想到巫咸山了?!卑自瞥镟锷焓?。 囡囡遞上巾帛。 白云擦過身子,披上紗衣:“你去過那山嗎?” “去過?!鼻秸Z氣篤定。 “是剛剛去過的吧?”白云嫣然一笑。 “咦?”屈平愕然,“你怎么知道?” “巫咸大神示給我的!”白云嘻嘻一笑,指向他的房間,“那兒也有你的一盆清水,去吧。凈身,齋心,明晨大祭,巫咸大神并不想看到一個滿是污穢的巫陽呢!” 是夜,屈平、白云皆沒就寢,齋坐一宵,聽到遠處四更梆聲,啟程趕往宮城,交五更時趕至巫咸廟,早有宮人候在那兒,籌備大禮。 及至平旦,也即東方發白,日出天地一線時分,大典開啟,懷王并各宮室嬪妃、宮人、公子并公主等一應數百人眾圍觀于早已搭好的祭壇前面,五顏六色的盡是人頭。王叔、靳尚等也各攜夫人趕至,陪懷王坐在核心觀臺。 起巫樂的是王宮樂坊,二十八名被巫咸大神選中的宮女穿著清一色的巫服,在巫樂中翩翩起舞,而后是祭司登壇,召請巫陽,對跳巫咸大舞。 出人意料的是,巫陽與祭司均著巫服,并未裸身。 跳至酣處,巫陽、祭司二人分別走向懷王,巫陽牽手鄭袖,祭司牽手懷王,雙雙走向祭壇。 巫陽擊掌,巫樂再起,一股云霧由祭壇左右二角突然生起,緩緩入壇,彌漫于壇上,將懷王、鄭袖、巫陽、祭司并一干巫女籠罩在薄霧中。 巫陽起吟:“皇天浩瀚,后土纏綿,楚王迎請,巴神巫咸;巫咸大神,男面女身,總司天空,雷電風云;昨日已時,風滿南宮;娘娘興起,求詩屈平;屈平覓詩,及至亥時,朦朧之中,云中君至;聞平訴求,慷慨賜詩,詩獻娘娘,歌以抒志?!蹦曕嵭?,行鞠躬禮,“南宮娘娘,請受云中君美詩!” 鄭袖至此才明白屈平邀她上場的用意,緊忙還禮。 巫樂響起,巫陽起唱: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眾巫女合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祭司接唱: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眾巫女合唱: 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巫陽起唱: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 覽冀洲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 祭司跟唱: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眾巫女合唱此句: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眾巫女將最后這一句連唱三遍,且在唱時,圍作一個圈,使鄭袖打頭,將懷王裹在核心。巫陽、祭司則站在圈外,一左一右,如風如云。 薄霧再度飄來,整個祭壇若隱若現,如仙山巫境。 鄭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