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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在線閱讀 - 第101 章| 爭宋地昭陽生事 守襄陵鄭門赴義

第101 章| 爭宋地昭陽生事 守襄陵鄭門赴義

    衛地,通往大梁的衢道上,齊人贈送的五千多具棺木絡繹十數里。這批棺木是蘇秦為將要戰歿的齊卒備置的,沒想到殮入的卻是魏卒。

    在這條棺木長蛇中,打頭的是三輛戰車,車上各裝一棺,棺中分別躺著太子申、龐涓與青牛。六名魏將走在龐涓的棺側,一側三名,清一色的甲盔,盔上裹條白巾。他們一手持槍,一手搭在棺木上,似在助力他們的將軍。青牛的棺側也走著幾人。由于青牛過于高大,他的棺木是特制的,從不遠處的坡頂望下去頗為搶眼。

    站在坡頂的是公子魏嗣,一身甲衣,侍立嗣側的是扮作侍衛的天香。他們的身側,依序站著幾個侍衛短兵,個個神色黯然,甲盔上也都裹著孝巾。

    魏嗣的目光從蛇頭移開,移向蛇身,看向蛇尾。天香的一雙大眼跟隨他的目光望去。運送棺木的清一色是大魏戰車,這是張儀經由魏嗣所下的軍令。

    “將軍,”天香收回目光,看向魏嗣,指向蛇身,“要把他們全部運往大梁嗎?”

    “不是?!蔽核脩?,“一入魏境,他們就會分散,葬入各家祖墳?!?/br>
    “哦,”天香若有所思,“跟秦國不一樣呢!”

    “秦國怎么葬?”

    “葬在一處,讓他們死也守在一起?!?/br>
    “咦?”魏嗣看向她,拖長聲音,“人家秦國的事,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

    “將軍,”天香拋他個白眼,“難道你不知道嗎?難道你想讓臣妾什么也不知道嗎?”

    “嘿?!蔽核冒蛇埔幌伦炱ぷ?,轉身下坡。

    “公子該做一事了!”天香跟上,悄聲。

    “何事?”魏嗣定住身子,看向她。

    “走在第一輛戰車旁邊,一直走到大梁,走進王城!”

    “讓我一路聞他的腐臭味?”魏嗣皺眉。

    “欲成大事,你必須聞!”天香的語氣毋庸置疑,附耳,“臣妾陪你!”

    新雨過后,一輛輜車急如星火地駛出大梁,輾過田野上的泥濘,穿過一片樹林,停在一條小溪邊。

    溪上有個小木橋,是四根圓木縛在一起,可并行二人,不可過馬車。

    車上跳下一人,大步走過木橋,踏上一條由沙石鋪出的小徑。

    小徑不足百步,盡頭是一戶鄉居,四周樹木蔥郁,花草薈萃。

    來人不是別個,是“養病”數年的朱威。鄉居則是公孫衍的。自張儀入相大梁,公孫衍兩次喬遷,最終移居此地。

    朱威顧不得賞景,徑直走到柴扉前面,欲推扉門,卻見里面掛著一個繩套。繩套不牢,是象征性的,伸手即可取下。

    朱威沒取,拍打柴扉:“犀首,犀首——”

    一個女人走出來,邊走邊拍打圍裙上的塵土。

    女人開門,深鞠一躬:“朱大人!”

    “是弟妹呀,犀首呢?”朱威一臉著急。

    女人笑道:“先生帶犬子釣魚去了?!?/br>
    “犬子?”朱威盯住她,“什么犬子?”

    “他的孩子呀!”女人嫣然一笑。

    “???”朱威震驚,“你們……啥辰光喜得貴子了?”

    “小半年了?!?/br>
    “哎喲喲,犀首也是,這么大的事兒,竟不吱一聲?”朱威責怪。

    女人笑笑,揖禮:“朱大人,客堂坐。先喝杯水,我正在灶房和面,打算烙餅呢!”

    朱威一臉急切:“他在哪兒釣?”

    女人指指前面的小溪:“你沿溪向上走,想必就尋到他了?!?/br>
    朱威扭頭就走,沿溪走約五里,果見公孫衍一身筆直地站在河灣樹下,一手拿著釣竿,一邊抱著孩子。

    孩子睡夢正酣。

    看到朱威,公孫衍扔下釣竿,迎上幾步,抱子揖道:“朱大人,犀首有禮了!”

    朱威沒有回禮,雙手接過娃子,左看幾眼,右看幾眼,又看向公孫衍。

    “大人不用審,”公孫衍從腰里掏出銅葫蘆,灌一口酒,笑道,“娃子是犀首整出來的,沒請人幫忙!”

    “沒想到呀,”朱威慨嘆,“你倆多年沒見動靜,真還以為你整不出來呢!”抱娃子拱手,“在下賀喜了!”朝孩子努嘴,“叫啥名?”

    “犀角?!?/br>
    朱威撲哧笑了:“犀首是獨角,厲害!”

    “說吧,大人,”公孫衍揚脖子灌酒,“啥事兒?”

    “又戰敗了?!?/br>
    “知道?!?/br>
    “龐將軍殉國了?!?/br>
    “知道?!?/br>
    “殿下他……”

    “也殉國了?!?/br>
    “唉……”朱威長嘆一聲,看向河水。

    “大人拖泥帶水上門,就為唉這一聲嗎?”公孫衍將酒葫蘆遞過去,從他懷里接過孩子。

    朱威喝一口,抿一下嘴唇,盯住他:“犀首,在下是來請你出力的。你得跟我回去,進宮面君!”

    “面他做啥?”

    “力挽狂瀾呀!”朱威激動,“我大魏……我……”咳嗽起來。

    “再喝幾口,壓壓火?!惫珜O衍看向酒葫蘆。

    朱威又喝幾口,壓住咳嗽:“犀首呀,我大魏……再不能讓張儀為禍了。你得回去,我豁出老命保薦你,趕走張儀,救我社稷于將傾??!”

    公孫衍討過酒葫蘆,喝一口,將嘴皮子吧咂得山響,轉頭看向河面。

    “犀首?”朱威吃驚地看向他。

    “敢問大人,是誰在傾我社稷?”公孫衍問道。

    “秦人哪!張儀呀!還有齊人!”

    公孫衍夸張地搖頭。

    “不是他們,是誰?”朱威盯住他。

    “是你的陛下!”公孫衍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來。

    朱威不吱聲了。

    過了好久,朱威長嘆一聲,緩緩蹲下。

    公孫衍將酒葫蘆掛回腰上,拿起魚竿:“走吧,大人,讓你一攪和,魚是釣不成了?!贝蟛阶呷?。

    朱威站起來,跟上。

    “請大人拎上桶?!惫珜O衍朝一邊的水桶努嘴,苦笑,“女人想吃煎魚,看來只能喝鍋湯了?!?/br>
    朱威拎起桶,見里面只有幾條不足一虎口的小魚。

    二人回舍,公孫衍將孩子放到榻上,將魚交給女人煮湯,回到院中,招呼朱威蹲下,尋來石塊、木棒擺出一個五花八門的圖案。

    朱威看著他,一臉惶然。

    “大人,這就是你所關心的天下?!惫珜O衍指著圖案中間一塊地方, “這兒是魏國,這兒是大梁,你的大魏的社稷所在。敢問大人,就眼前局勢,大魏社稷何處最危?”

    “我說過了,秦人,齊人。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敝焱赶驁D案上的秦、齊。

    “你說的是長遠,我問的是眼前?!?/br>
    “這……”

    “這兒!”公孫衍的手指重重一戳。

    “楚人?”朱威震驚。

    楚國北部重鎮項城郊外密密麻麻地扎著一片接一片的軍帳,中軍轅門居于核心,從轅門直驅可入的是中軍大帳。

    時近正午,中軍帳中,氣氛緊張、熱烈。

    坐在主將位上的是昭陽,侍坐二人,一是監軍靳尚,一是副將景翠。

    昭陽的案前平攤一幅涂滿油漆的麻布作戰圖,圖上用帶色的油筆標著三支腥紅的箭頭,每一支箭頭指向一個圓圈,分別代表三個目標:徐州、襄陵、陘山。

    從三人的表情看,顯然經過一場爭論,尤其是景翠,臉上泛著激動。

    “主將!”景翠從席位上起來,在昭陽席前跪下。

    昭陽俯身,左手托住腮幫子,瞇眼盯住他:“景將軍,你這是為何?”

    “請聽末將一言!”景翠的聲音幾近哀求。

    “請講?!?/br>
    “末將再次懇請主將收復陘山!”

    “說說,你為什么纏住陘山不放?”

    “理由有三:其一,陘山本為我土,十年前卻被龐涓奪占,楚國上下視為國恥。其二,陘山為我北疆要塞,得之可逼大梁,失之危我方城。其三,眼下龐涓戰死,魏國三軍皆在衛齊邊境,失去斗志,我取陘山十拿九穩,末將敢立軍令狀!”

    “還有嗎?”昭陽以指背輕扣案面。

    “沒有了?!本按湫牡锥钙鹨还珊?。

    “景將軍,你講得很好!”昭陽直起身軀,目光平視,“對你的理由,本將也給出個三。其一,七十年前,大梁亦為我土,被魏將吳起所占,楚國上下無不視為國恥。其二,陘山已失十年,我方城迄今傲然屹立。其三,在本將眼里,陘山是只雞蛋,襄陵是只鴨蛋。眼下兩只蛋都在面前,請問將軍,你是吃雞蛋呢,還是吃鴨蛋?”

    景翠吧咂幾下嘴巴,看向靳尚。

    “靳大人,”昭陽的目光也跟過去,落在靳尚身上,“至于你所提議的徐州,是只鵝蛋,塊頭更大,味道更鮮美。只是眼下,它還多少有些燙呢!”

    “燙在何處?”靳尚問道。

    “燙在齊國。監軍可知,龐涓死在何人手里?田忌!”

    靳尚吸一口長氣。

    昭陽指圖,進一步分析:“我們打襄陵,是打魏國,幫齊人出氣,齊人即使氣惱,面上也不好說。我們若打徐州,可就不一樣了。徐州離薛地不過咫尺,薛是齊地,聽說齊王封賞給田嬰了!”

    “好吧?!苯谢剡^彎來,給他個笑,拱手,“在下謹聽主將!”

    “景大人?”昭陽看向景翠。

    “末將唯主將之命是從!”

    “好!”昭陽朝二人拱手,“本將謝二位大人!”招手,指地圖,“來,我們謀算一下如何吞下這只鴨蛋,還不能讓它噎??!”

    景翠站起來,與靳尚一起,湊到昭陽案前。

    “靳監軍、景將軍,”昭陽和顏悅色,“龐涓死了,魏人沒有誰能阻止我們大楚!景將軍,”指圖一笑,“你是攻城呢,還是打援?”

    景翠心里打個咯噔。攻城奪地是大功,昭陽這般大張旗鼓,此功若是他人得了,必不開心,若是使起絆子來,他景翠就會成為替罪羊。

    這樣想定,景翠抱拳:“末將謹聽主將命令!”

    “好!”昭陽抱拳回禮,“襄陵是座孤城,唾手可破,將軍或不屑之。

    圍城是為打援,我若攻擊襄陵,魏人必將馳援。將軍若能吞掉來援之敵,當是大功,哈哈哈哈!”

    “謝主將抬愛!”景翠拱手。

    “周邊諸邑,將軍順道收拾了!”

    “末將得令!”

    公孫衍的鄉宅里,幾道小菜已經上齊,朱威拿箸端酒,卻不下口,久久盯住公孫衍。

    “朱大人,干!”公孫衍沖他舉起酒杯,慢悠悠地飲下。

    “犀首,”朱威候他喝完,“照你說來,昭陽要打襄陵了?”

    “不是要,是一定!”

    “這倒不怕。襄陵城高池深,更有鄭克在!”

    “朱大人,你真的以為楚人是齊人,昭陽是孫臏嗎?”公孫衍朝自己的空杯里斟酒,目光斜向他。

    朱威震驚:“難道昭陽比孫臏還要厲害?”

    “呵呵呵,”公孫衍笑道,“看來朱大人是既不知孫臏,也不知昭陽!”

    “此言何解?”

    “孫臏圍襄陵,目標不是襄陵。昭陽不同,昭陽早就覬覦襄陵,此番是志在必得!”

    “襄陵若失,宋國豈不……”

    “正是!”公孫衍豎起拇指,“昭陽得襄陵,意不在襄陵,在宋地。

    于魏而言,襄陵是深入宋、楚之間的一塊飛地,進可拓土,退可衛護大梁。

    襄陵若失,大梁就裸露在楚人的兵鋒之下了!”

    “怎么辦?”朱威急了。

    “還能怎么辦?”公孫衍攤開兩手,“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你的大魏陛下如果不想失去這塊飛地,就當增兵駐防,刻不容緩!”

    “犀首呀,”朱威放下酒杯、箸子,起身,“酒是喝不得了。在下這就覲見陛下,增兵襄陵!”

    曉得時間緊迫,公孫衍沒再留他,送至戶外,送過木橋,看著他坐上輜車,拱手別道:“祝大人成功!”

    當運送魏申、龐涓、青牛三人尸體的戰車駛過大梁城門時,幾乎全城的臣民都走出來了。他們披麻戴孝,靜靜地跪在大街兩側。

    沒有哭聲,沒有呼喊,只有無盡的悲哀。

    一手搭在魏申棺木上的魏嗣也流出淚來。

    走在身邊侍衛的天香輕推一把魏嗣,悄聲道:“公子,待會兒見到王上,記得怎么說嗎?”

    “你都教過三遍了!”

    “臣妾是為公子好。關鍵辰光一絲兒也馬虎不得,一步錯,百步錯,公子說錯一句,結果就……”天香止住。

    “走你的路吧?!蔽核貌荒蜔┝?,白她一眼,拍拍棺木,“真當我是他呀!”

    天香小嘴一噘,半是嗔怪,半是生氣:“哼,他比你可就強多了!”

    御書房里,早有人稟報魏惠王。

    惠王沒有迎出,也沒有哭。

    惠王只是坐在席位上,久久不動,如一尊雕像。

    “王上,”毗人悄聲道,“嗣公子回來了,就在門外!”

    惠王仍舊沒動。

    光影移動。

    魏嗣跪在門外,心如火燎。

    “王上?”不知過有多久,毗人再次叫道。

    “讓他進來!”惠王吃力地抬下手。

    魏嗣走進,腳步踉蹌,未進殿門就跪下,膝行入內,音聲悲愴:

    “父——王——”號啕大哭。

    惠王指一下侍位。

    毗人攙起魏嗣,扶他在侍位坐下。

    “說吧,龐涓、魏申是怎么死的?”惠王的聲音平淡中透出悲愴。

    “父王,”魏嗣泣不成聲,“龐將軍,還有申哥,他……他們都是被齊人射殺的。我們追入齊境,追至甄城,察出孫臏、田忌引領潰軍逃往臨淄方向,兒臣就與龐將軍在后緊追不舍。追有一百多里,龐將軍捉到齊人,方知潰退于途的皆是逃難百姓,田忌潰軍逃竄的是高唐方向。龐將軍下令掉頭回甄城,兒臣苦勸不住呀!兒臣說,田忌大軍既然逃往高唐,臨淄就是一座空城,我們為什么不直驅臨淄,活捉齊王呢?”

    惠王的心揪起來,睜眼看向魏嗣。

    “父王呀,只要打到臨淄,田忌他敢不來救嗎?那辰光根本不用追,田忌、孫臏就會送上門來。我們以逸待勞,想不勝都難??!”

    惠王長吸一口氣,盯住魏嗣:“龐涓他……”

    “龐將軍他不肯聽呀!龐將軍一心想的是戰陣,是活擒孫臏和田忌,不是活擒齊王。他是主將,兒臣是副將,他讓往北,兒臣不能往東??!為加快追程,龐將軍棄輜重,親率虎賁五千,掉頭回到甄城,兒臣再勸,龐將軍只是不肯聽。兒臣……父王啊,龐將軍是鬼迷心竅哪,一心想活捉孫臏,報桂陵之仇,兒臣拉都拉不住他??!嗚嗚……”魏嗣夸張地哭起來。

    惠王長嘆一聲,閉目。

    “父王,”魏嗣接道,“龐將軍將行,兒臣說,對付齊人,我們不能急進,有桂陵的前車覆轍??!可龐將軍聽不進哪!龐將軍不但聽不進,還命令加速追趕?;①S是銳卒,車馬皆是一等一的,跑得快呀!兒臣率大隊人馬在后緊追,怎么也趕不上??!眼見天黑,前面是馬陵。

    兒臣打聽野人,得知馬陵是谷道,又見天黑,一邊下令屯扎,一邊使探馬聯絡龐將軍。待探馬回來,已是天亮,兒臣方知在馬陵發生了什么。兒臣……氣血上沖,正要殺上前與齊人拼命,相國到了。相國死活拉住兒臣,兒臣……嗚嗚嗚……”

    “張儀呢?”

    “聽說是累病了?!?/br>
    “可魏申在外黃,怎么會被齊人射殺呢?”

    “兒臣也是奇怪,申哥遠在外黃,怎么會……會死在齊人手里呢?兒臣使人訪察,從宋人那兒得到音信,說是有人寫信給申哥,約他到宋國相見。申哥接到信,二話沒說,驅車就走了。他的侍衛不放心,跟在后面保護。申哥來到宋境,宋人見是申哥,開關放入。申哥是前半夜到達宋地的,天亮時卻……與他的衛隊出現在齊境,只是……沒有一個是活的。尤其是申哥,射中他的箭頭上帶著毒啊,我可憐的申哥啊……”魏嗣再放悲聲。

    “我的申兒……”魏惠王淚水流出,有頃,眼縫里齊出,“他收到的是什么信?”

    “兒臣不曉得,聽說是個女人寫的?!?/br>
    “女人?”魏惠王急速轉頭,盯住他,“什么女人?”

    “兒臣不知呀!兒臣想,在那個時候,能給申哥寫信的女人只有一個,能讓申哥不顧一切的女人也只有一個?!?/br>
    “何人?”惠王急不可待了。

    “梅妹!”

    “梅兒!”惠王倒吸一口涼氣,閉目良久,“她怎會寫信傷害她親哥?”

    “梅妹不會去害申哥,可別人呢?齊國太子辟疆早對申哥不滿,主將田忌有紅妝之辱,軍師孫臏在魏受臏……”

    “你申哥與田辟疆無冤無仇,他為何不滿?”

    “因為……因為申哥是申哥呀,申哥他太能干,太穩健,太有主見,申哥他……招人妒??!”魏嗣略略一頓,盯住惠王,“父王,您不也是一樣嗎?您與齊王無冤無仇,處處讓著他,可齊王呢?他三番五次欺侮父王,專與父王過不去!”

    惠王顯然聽進去了。

    惠王的臉色漸漸紫漲,牙縫里緩緩擠出三個字:“田……因……齊……”轉對毗人,“毗人!”

    毗人拱手:“老奴在!”

    “傳旨三軍,伐齊!”魏惠王字字鏗鏘。

    毗人看向魏嗣。

    魏嗣顯然沒有想到是這個反應,怔了。

    “陛下,”毗人眨巴幾下眼睛,“傳旨何人?”

    “三軍!”

    “這……”毗人不解,“何人為主將?”

    “寡人!”魏惠王站起來,盯住魏嗣,“詔告舉國臣民,寡人親征齊人,剁下田因齊、田辟疆的狗頭,祭我龐將軍,祭我太子,祭我五千虎賁!”

    魏嗣驚呆。

    相國府宅院很大,后院坐落一個家廟。廟堂上空空蕩蕩,只擺一個靈位,是龐涓的。靈前的案面上擺著祭品。

    張儀一身孝服,面對龐涓的靈位坐著,二目微閉,面前擺著一局棋,棋盤上落著數量不等的黑白子。

    不知坐有多久,張儀站起來,在龐涓的靈牌前面來回走動。

    “龐兄,”張儀住步,盯住龐涓的牌位,“你說呀,這一局我們究竟輸在哪兒,且還輸得這么慘!”

    靈位冷冷的,靈堂靜靜的,只有靈前的幾盞燭火隨著門縫里鉆進來的風微微搖曳。

    “龐兄,來,我倆這就復盤,從頭弈起!”張儀走回棋盤,坐下,將盤面上的所有棋子撥落到地上,顯出空落落的盤面,“我倆執黑,蘇兄、孫兄執白?!睂⒑谧?、白子分置,摸出一只黑子,落在盤面一角,“這是鄭城,龐兄先落一子!”摸出白子,在另一角落下,“這是大梁,蘇兄、孫兄應手,故伎重演?!狈謩e依序落下黑白子,自語,“這是蘇秦糧倉,在下落子;這是大梁,孫兄撤軍;這是鄭城,龐兄回師;這是宋國,在下落子,宋人不納齊人;這是大梁,龐兄誓師追擊;這是魏宋邊境,齊人絕糧,孫兄殺馬;這是衛魏衢道,龐兄捷徑追擊;這是甄城,孫兄朝高唐潰退,龐兄追擊;這是馬陵……”

    張儀頓住,閉上眼睛。

    “難道……”張儀似是想到了什么,半是說給龐涓,半是自語,“難道又是蘇兄、孫兄所施的苦rou之計?”心底一抖,“是的,龐兄,我們又一次中計了。孫兄不是敗,是詐敗。糧草是蘇兄有意讓我們燒的,馬是有意吃的,灶是有意砌的。既然無糧下鍋,只吃馬rou,行軍

    途中最快也最方便的吃法是烤,孫兄為什么讓他們砌下那么多的灶頭?前有圍梁救趙,依孫兄之智,不可能故伎重演,再來圍梁。孫兄圍了,只有一解,就是準備好了我們的應招,就是準備好糧草讓我們去燒。齊兵撤退,不走捷徑,故意經由外黃退往宋國,就是曉得在下會到宋國,從而有意制造障礙。齊兵三砌灶頭,數量遞減,就是有意造成潰敗假象。如若不然,齊兵已到齊境,當有食物,為什么仍舊殺馬?蘇兄、孫兄曉得龐兄多疑多慮,用兵謹慎,方在撤往高唐途中刻意扔下輜重,真戲真做……”

    “天哪!”張儀禁不住打個寒噤,“這是絕對可能的,龐兄!在下不知孫兄,卻知蘇兄。鬼谷之中,在下癡戀師姐,每一縷愛戀,在下都傾吐給蘇兄,誰想蘇兄卻在不知不覺中早將師姐之心勾走。在下失楚,失魂落魄趕到邯鄲投他,卻橫遭他一頓羞辱。在下抱恨懷怨投秦,不想這正是他布下的棋局!此番對戰,你我自以為是在暗中,蘇兄、孫兄是在明處,豈料在明處的反倒是你我!嘖嘖嘖,這般胸襟,這般大略,這般嚴謹,這般舍棄,龐兄啊,無論你作何想,在下服了!”

    猛地站起,在龐涓靈前連走數個來回,仰天長嘯,“咦吁兮,張儀我……服了……”

    張儀正在嘆服,一陣腳步聲急,府宰在門外小聲稟道:“主公,嗣公子到,說有急事尋您!”

    張儀開門,走至客堂。

    魏嗣將魏王震怒、旨令三軍遠征齊國諸事略述一遍,末了急道:“張相國,父王還要親任主將呢!”

    張儀眉頭凝起,略一思考,應道:“嗣公子,走,隨在下入宮一趟!”

    張儀、魏嗣趕至魏宮,見魏惠王已經甲胄在身,精氣神十足地在院中掂量他多年未用的長槍。

    張儀叩道:“臣叩見王上!”

    “張愛卿,你來得好呢!田因齊以卑劣陰謀殺我太子,手段殘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對天盟誓,與他不共戴天!”魏惠王說著,將槍桿底端朝磚地狠戳,好像那兒就是田因齊似的。

    “臣……”

    張儀的“臣”字剛剛出口,就被魏惠王的聲音沖斷:“愛卿不必多說。聽旨!”

    “臣聽旨!”

    “寡人意決,三日之后遠征齊邦,與田因齊決戰。寡人遠征期間,朝中諸事暫由愛卿處置,欽此!”

    “臣有奏!”待惠王的“欽此”落定,張儀叩道。

    “講!”

    “天不可一日無日,國不無一日無君。殿下已經為國捐軀,王上若再親征,外務雜事倒是不難,宮中內事,叫臣如何能斷?再說,正值多事之秋,齊師犯我,列強蠢蠢欲動,朝廷若無王上坐鎮,種種意外,臣不敢設想!”張儀言辭懇切。

    聽到“宮中內事”,惠王一下子冷靜,思忖有頃,盯住張儀:“依愛卿之意,大仇不報了?齊人不伐了?”

    “伐!”

    “何人去伐?”惠王盯住他。

    “臣張儀!”

    “你?”惠王大吃一驚。

    “王上,”張儀淡淡應道,“在秦之時,臣受秦王之命遠征巴蜀,十月功成,巴、蜀今為秦地!”

    “是哩!”魏惠王跨前一步,扶起張儀,緊緊握住他的手,“張愛卿,寡人信你!寡人命你為主將,魏嗣為副將,舉全國之兵,征伐臨淄,為我太子討還公道!”

    張儀退后一步,拱手:“臣受命!”

    張儀、魏嗣正欲離開,毗人稟道:“王上,朱上卿來了!”

    魏惠王沒想到朱威會在這個節骨眼來,頗是激動:“快,有請朱愛卿!”

    朱威趨進,未及叩拜,已被惠王迎上扯?。骸皭矍溲?,寡人……”抹淚。

    朱威盯住惠王的一身戎裝,淚水出來,聲音哽咽:“王上……”

    “愛卿來得正好。寡人要伐齊,要與田因齊決個死活,”惠王指著張儀,“由張相國擔當主將,糧草輜重,愛卿就責無旁貸了!”

    “王上,臣此來,是為比伐齊更大的事!”朱威急切說道。

    “何事?”

    “楚人!”

    “楚人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楚人屯兵,欲占襄陵。襄陵乃我東南屏障,形勝之地,萬不可失??!”

    “楚人?襄陵?”惠王眉頭擰緊,擰一會兒,看向張儀,“楚人要打襄陵?”

    “臣未得報,不知朱大人……”張儀看向朱威。

    惠王亦看過去:“朱威,你聽何人所說?”

    “公孫衍!”

    “公孫衍?”惠王瞇眼,“他怎么知道?”

    “這……”朱威遲疑一下,“臣也不知。他……是推斷!”

    “豈有此理!”惠王震怒,“齊人圍我大梁,殺我太子,他為何不推斷?”

    “王上?”朱威急了。

    “朱威,”惠王斷然喝住,“甭再多言?!鞭D對張儀,“張愛卿,提襄陵銳卒一萬,權補五千虎賁!還有,派遣使臣,借秦兵!”

    “臣領旨?!睆垉x拱手應道。

    “王上?!”朱威震驚。

    “朱威、張儀,領旨去吧!”惠王擺手,幾乎是嘶叫,“給我蕩平東夷,活擒田因齊!”

    三人退出御書房。

    出得院門,朱威恨恨地朝張儀“哼”出一聲,大踏步離開。張儀朝他的背影苦笑一聲,跟在后面。

    魏嗣追上,小聲道:“相國,你怎就輕易答應我父王呢?”

    張儀看向他,淡淡說道:“公子就在旁邊呀,你為何不諫?”

    “我……”魏嗣語塞。

    “王上氣昏了!在下不應下來,王上怎能消氣?王上的氣若不消,傷及龍體,事情豈不更大了?”張儀半是解釋。

    “相國是說,我們不是真的伐齊?”魏嗣急問。

    “誰說不是了?”張儀扔給他一句,大踏步走去。

    “這……”魏嗣一臉懵懂地待在原地,撓著頭皮。

    武安君府一片哀傷。

    靈堂設在家廟,就是龐涓以戚光的頭祭祀龐衡的那個院子。黑色柏棺架在院子正中,是龐蔥購置的。他不能用齊人的棺木埋葬龐涓。

    三軍將士敬愛龐涓,上至將、尉,下至軍卒,自愿上門吊唁的絡繹不絕,隊伍排到大街上,長達兩個街區。他們披麻戴孝,一個接一個進門,一個接一個膝行至靈堂,跪在龐涓的棺前,默哀,叩首,向他們的將軍致別。

    全場靜寂,沒有哭聲。所有軍人曉得,他們的將軍從來不聽哭聲。

    張儀被這場面震撼了。

    張儀從軍士們自動讓開的通道中緩緩步入,沿著白色的靜靜的隊伍走到靈堂。

    龐蔥迎出,嗓子沙啞,揖道:“相國大人,我大哥等你多時了!”

    正行祭禮的軍士們自動讓開,給張儀騰出位置。

    張儀走到棺前,沒有跪叩,沒有揖禮,只是盯住棺材,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終于,張儀朝龐蔥伸手:“取酒來!”

    龐蔥拿來祭酒及酒爵。

    “換碗!”張儀看也不看,補充一句,“要陶碗,最大的!”

    龐蔥拿來一只大陶碗。

    “是四只!”

    龐蔥又取三只。

    張儀坐下,端過酒壇,咕咕倒下,一壇酒卻只倒滿兩只大碗。張儀再次伸手,龐蔥再遞酒壇,張儀將另外兩只倒滿。

    望著四只滿滿濃酒的大陶碗,張儀的淚水流下來。

    龐蔥的淚水流下來。

    在場軍士的所有淚水也都在此時釋放。

    張儀沒有說話,放憑淚水流一陣兒,端起一只碗,潑在棺木上,將碗摔了。張儀再端一只碗,仰脖咕嘟喝下,將碗摔了。余下兩碗,張儀一只一只地捧起,小心翼翼地擺在棺木前面。

    張儀做完這些,扭頭看向龐蔥:“龐蔥,從今日起,你是我的親弟弟了!”

    龐蔥跪地,號啕大哭:“儀哥……”

    “蔥弟,去你大哥的書房,將一冊書卷拿來!”

    “哪一冊書卷?”

    “他最最寶貝的那冊!”

    龐蔥飛跑出去,不一會兒,抱著一只精美的盒子回來,將盒子交給張儀。

    張儀徐徐打開,是張儀口述、龐涓親筆抄寫的足本《吳子兵法》。

    張儀展開冊卷,一簡一簡地展開。張儀展完,從自己懷中亦摸出一卷,如前一樣,一簡一簡地當眾展開。

    “龐兄呀,”張儀將兩卷竹簡攤在案面上,對著棺木嘮叨,“你看仔細了嗎?若是看仔細了,儀有話說!”

    張儀將兩卷竹簡重新卷起,并列擺在案面上,看向棺木:“龐兄,有件事在下一直瞞著你?!睂⒆约簬淼闹窈喣迷谑种?,“就是這冊書卷。它沒有被野豬叼走,是在下拿走的。在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尋個樂子……在下對不住龐兄了!谷中的事兒,各有各的是,也各有各的不是,到今天為止,就讓風吹走吧!至于這卷書,是先生送給龐兄的,在下這就還給龐兄。先生的那冊原簡,先生早已吩咐大師兄燒了。龐兄私抄的這卷,還有龐兄復抄的這卷,全都擺在這兒,在下再無私藏。還有,龐兄放心,在下的記性沒有那么好,在下對兵書也遠沒有龐兄這么大的興致,對此兵書所載,在下早已忘得八九不離十。今當蘇兄、孫兄的面,在下全都奉還龐兄!自今日始,世上再無《吳子》,《吳子》只屬于龐兄!”

    張儀緩緩起身,從靈前拿過火燭,將兩卷兵書架在火盆上,將剩下的兩大碗酒潑在竹簡上,點燃。

    火光熊熊,一代兵書《吳起兵法》的兩卷完本,于頃刻間化為灰燼。

    看到灰飛煙滅,張儀吁出一口氣,將兩只陶碗一一摔碎,大踏步離開。

    龐蔥送出,剛出院門,一個侍女飛跑著追上來,邊追邊叫:“相國大人,留步!”

    張儀留步,看向侍女。

    侍女氣喘吁吁:“大……大人,主母……有請!”

    張儀看向龐蔥,龐蔥拱手應道:“大嫂悲傷過度,一個時辰前病倒,蔥弟剛剛使人請到宮醫診治,儀哥就來了。想是大嫂聽聞儀哥光臨,有話要說!”

    二人跟著侍女趕至主院,見一身孝服的瑞蓮已在端坐恭候,旁邊侍立一位年長宮醫。

    張儀長揖:“張儀見過嫂夫人!”

    瑞蓮起身還禮:“小女子見過相國大人!”

    “龐兄為國盡忠,舉國致哀,儀不勝悲切,特此與龐兄訣別,亦望嫂夫人節哀順變,保重鳳體!”張儀再揖。

    “相國大人,”瑞蓮的聲音淡淡的,半是沙啞,“大人與龐涓是至交,小女子召請大人留步,是有一樁事情告訴大人!”

    “嫂夫人請講!”

    “醫師,”瑞蓮看向醫師,“你來說吧?!?/br>
    “稟報相國大人一個喜訊,”老宮醫深深一揖,“武安君夫人有喜了,就脈相上看,當是男兒!”

    顯然,這是一個特大喜訊!

    張儀、龐蔥互看一眼,喜不自禁。

    “龐兄,龐兄,”張儀朝天拱手,“在下賀喜你了!”轉對瑞蓮,深揖,“儀恭賀嫂夫人。儀與龐兄修于同門,情如兄弟,儀膝下迄今無子,待嫂夫人足月,儀有心收養龐兄之子為義子,懇請嫂夫人允準!”

    “小女子允準!小女子并腹子謝相國大人憐憫!”瑞蓮回揖。

    從龐府回來,張儀的一口氣還沒松出,客堂里迎出兩個人來,一個是公子華,一個是公子疾。

    張儀笑笑,招呼二人坐下。

    公子疾沒多的話,寒暄幾句,從袖中摸出王旨,沒按常規宣讀,直接遞給張儀。張儀展讀,大意是秦惠王已經得知馬陵的事,魏國于秦甚是重要,叮囑張儀竭力撐持,如有必要,秦可出力,如此云云。

    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馬陵之事秦王不但全部知悉,且還發來旨意,張儀著實吃驚,收起王旨,朝公子華豎個拇指。

    公子華抱拳道:“還有一事,相國或感興趣?!?/br>
    “可是楚人之事?”

    公子華驚愕:“相國知道了?”

    “還是你說吧?!?/br>
    “楚人趁火打劫,昭陽親任主將,集結大軍一十六萬,主力屯于項城!”

    “目標是襄陵!”張儀淡淡應道。

    “相國耳目靈呢!”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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