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章| 制龐涓孫蘇聯手 破孫臏龐張合謀
魏柄,是個大事了!” “臣弟正是此意?!?/br> “怎么做掉他?” “此番伐韓,魏申是監軍,至于如何做掉他,包在臣弟身上,只要王兄準允即可?!?/br> “換誰?” “換公子嗣。天香已經在他身邊了!” “好吧,就依你?!被萃趼月砸活D,“秋果如何?” “秋果已被蘇秦收為義女,早晚服侍?!?/br> “這個蘇秦,”惠王怔了一下,看向公子華,“當真是滴水不沾呢,連送上門的女人他也不收!不會是??懷疑什么了吧?” “不是?!惫尤A應道,“莫說是秋果,他在洛陽也有夫人,是明媒正娶的,說是他根本沒有碰過,他夫人到現在還是處子身?!?/br> “難道他??另外有人?” “他是否有人,眼下不得而知。對了,聽秋果說,鬼谷里有個叫蟬兒的捎給他一個錦囊,讓他半夜開啟,并說那個蟬兒對他特別好。據各方匯總,那個女的當是周室的雨公主無疑!” 想到當年他親去洛陽聘親,看上雨公主,她卻逃進山去,跟了鬼谷子,這又愛上蘇秦,真叫秦惠王感慨不少,良久嘆道:“唉,時勢弄人呀。她能看上蘇秦,也是她的眼力。秋果那兒,要讓她上點兒心?!?/br> “王兄放心,那個孩子不錯,機靈得很。再說,她一家人都在咸陽了,十幾口子人呢?!?/br> “時不時地給她帶些家里人的口信,讓她心里有根弦?!?/br> “臣弟曉得。在黑雕臺的訓練把她逼出來了,稱職得很。她發覺那個錦囊有疑,設法偷來看了,里面沒有什么,只有一粒丸藥。她看不出丸藥有何特別,加之擔心蘇秦睡醒,就又放進去了。之后沒幾天,孫臏就暴病死了。前不久秋果跟蘇秦趕往定陶,在那兒意外見到孫臏,秋果以為是見到鬼,結果卻是孫臏又活過來了。之后秋果與他們趕往臨淄,臣弟追上,設法見到秋果,方才得知孫臏復活及那丸藥的事。臣弟緊急稟報張相國,張相國斷出那粒藥丸是鬼谷子專門配給孫臏的。鬼谷之門真也是夠熱鬧的了?!?/br> “呵呵呵,”惠王笑道,“天下這么大,還是熱鬧些好?!?/br> 田忌離楚后,為搶占先機,昭陽請奏楚王,親為主將,引軍六萬,直逼陘山。同時,懷王旨令文學侍從屈原起草一封措辭犀利的開戰檄文,自己親筆抄,加蓋印璽,派專使送達大梁。 因在幾年前的六國伐秦中被蘇秦選中草擬盟書,屈原不僅聞名列國,也在楚國朝野被傳揚為第一才子。伐秦無果后,屈原被太子槐留在身邊,早晚侍從。太子槐繼位,在第一批任免名單中將屈原破格擢升為文學侍從,位列中大夫,主筆各類詔書、諭旨之類,類似于中原列國的御史。 屈原一向贊賞蘇秦的合縱遠謀,對魏伐趙、伐韓不無痛心,因而在檄文中直抒胸臆,其文字之犀利,辭章之華美,即使閱讀甚多的魏惠王也禁不住掩卷叫絕,反復詠嘆。 早在楚國檄文抵梁之前,龐涓就已得到魏使馮郝的密報,同時,各路探馬也將楚兵調防情勢相繼報來。 楚有陘山之痛,此番加兵,想必是要奪回陘山。龐涓不敢小覷,一面暫緩攻韓,增加哨探,加強陘山防務,一面備好模仿齊人而新建制的兩萬輕騎銳卒,早晚待命,一旦楚軍進攻陘山,就出動由秦人援助的騎兵,遠程包抄到楚軍身后,給昭陽以致命一擊。 然而,一月下來,楚軍并未進攻陘山,只是將前軍大營屯扎在離陘山約三十里開外的水澤邊,主力仍舊龜縮于方城之內。斥候一天一報,楚軍穩住不動。 就在魏人開始松懈之時,公子嗣急報,楚國大軍約六萬于昨日突然出動,繞過陘山要塞,向東插向項城、苦縣一帶。 龐涓急到沙盤前面,一番深思之后,認定昭陽此舉,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避開龐涓與魏軍主力,伺機襄陵。龐涓曉得,多年以來,昭陽一直對宋地耿耿于懷,而魏國襄陵就如一把尖刀卡在宋國西南大門上,離宋都睢陽僅咫尺之遙,這不僅讓宋人不爽,也讓楚人忌憚。 得出這一判斷,龐涓非但沒有緊張,反倒松了一口氣。前番齊人救趙,孫臏第一陣即打襄陵,讓龐涓一下子意識到此地的重要。桂陵戰后,龐涓重點加強襄陵防御,特別奏報惠王,將破敵有功的鄭克提升為襄陵郡守,轄制周邊五邑約四萬守卒。這且不說,龐涓早已得知,站在鄭克背后的是公孫衍。只要公孫衍在,昭陽想討便宜沒那么容易。 擱置了楚人,龐涓轉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齊人身上。 說實在的,龐涓真正揪心也想真心一搏的仍是齊人。桂陵之戰敗給田忌,龐涓一直耿耿于懷。盡管曉得自己真正的對手是孫臏,但畢竟田忌是名義上的主帥。孫臏已去,此番齊軍若是再來,他倒是希望主將仍是田忌,他與田忌大戰一場,讓他再次品嘗被羞辱的味道,順便領略一下什么才叫戰爭藝術,可惜的是,這個謀劃讓張儀攪黃了。若是田忌不能回齊,齊王就不會派兵援韓。楚國不敢爭鋒,趙國早無實力,若再沒有齊國救援,由魏國獨戰韓國,于龐涓來說,顯然少了趣味。 然而,就在龐涓多少顯出些郁悶之時,張儀趕至,交給他屈原起草的檄文副本,輕敲幾案道:“龐兄,在下另外帶給你兩個訊息?!?/br> “快講?!饼嬩笖R下檄文,緊盯過來。 “第一個訊息,好壞兼具,即于魏國不是好事,但于好戰的龐兄卻未必是壞事。在下接到快報,齊王旨令出兵救韓,如果不出所料,齊國五都之軍將于半月之后會聚阿邑?!?/br> “爽快!”龐涓一擂幾案。 “你猜主將是誰?” “不會是田嬰吧?” “是田忌。陳軫那廝未能攔住田忌,讓他溜回齊國了?!?/br> “哈哈哈哈!”龐涓仰天長笑,“買賣來了,在下等的正是此人!” “第二個完全不好,怕是龐兄不想聽的?!?/br> “張兄但講無妨?!饼嬩刚f著,仍舊未能收攏住笑。 “孫兄沒死!” 正笑中的龐涓一下子僵住,目瞪口呆,半晌:“這??這怎么可能呢?” “在下得到可靠細報,”張儀緩緩說道,“孫兄只是詐死。田忌出走之后,有人送給孫兄一粒藥丸,之后不久,孫兄就死了;在我大軍伐韓之際,蘇兄趕往宋國定陶,在鬧市里尋到孫兄,二人一道趕往臨淄,又過不久,田忌就回來了?!?/br> 龐涓似是沒有聽見他在講什么,半晌方道:“何人送給孫臏藥丸?” “估計是先生。據細報所講,送那藥丸的是師兄,說是師姐所贈。如果不出在下判斷,這粒贈藥與孫兄詐死之間,當有關聯?!?/br> “這老不死的!”龐涓從牙縫里擠道。 “龐兄?”見他對先生說出不敬之語,張儀正色道。 龐涓這也反應過來,有所抱歉地苦笑一下,捏緊拳頭:“孫臏沒死也好。在下正想與他明明白白地玩一場呢!” “也是?!睆垉x半是分析,半是慫恿,“桂陵之所以惜敗,是因為龐兄沒有料到對手會是孫兄。他在暗處,龐兄在明處。此番孫兄詐死,且是刻意隱瞞迄今,顯然想故技重演,只未料到你我這已知情。就眼下來看,情勢完全反轉,孫兄在明處,你我反在暗處。再說,孫兄所恃是其先祖的《孫子兵法》,龐兄手頭這也有了足本的《吳子兵法》,鹿死誰手,正可一試呢!” “是??!”龐涓豪氣頓起,再次握拳,“天無二日,林無二雄,鬼谷中時,在下就已曉得,在下與孫兄不可并舉于世,這一戰終是難脫?!?/br> “龐兄所言精辟?!睆垉x的語氣也激動起來,揮拳應和,“在下與蘇兄也是這般。他倡合縱,在下連橫,縱橫不可同世并舉,在下與蘇兄也當一決。前番援趙,蘇兄東奔西走,跑前忙后,今番援韓,蘇兄更是赤臂上陣,聽聞已替代鄒忌,親自為孫兄督運糧草呢。蘇兄既已這般,在下也就不可閑散。你我聯手,陪蘇兄、孫兄玩一把!” “好!”龐涓聲音沙啞,一臉殺氣。 不出張儀所料,齊國五都之兵再次會聚阿邑。 許是將與龐涓作終極對決,出臨淄后,孫臏的情緒一直不好,要么坐在他的輜車里,隨車輪顛簸,要么坐在他的軍帳里,閉目冥思,極少說話,遠不如前番圍魏救趙時那般,一路上對田忌諄諄教戰。 曉得孫臏尚未謀定,田忌并不著急,吩咐部將,誰也不可打擾孫臏。 然而,大軍已經全部屯在阿邑,孫臏仍無動靜,仍是由早至晚坐在帳中不聲不響。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田忌坐不住了,扯上副將田嬰來到孫臏的軍帳,急切問道:“前番救趙,軍師籌策圍魏,此番救韓,軍師可有妙策?” “圍梁?!睂O臏顯然已經籌出策了,只待求問。 “這這這??”田忌怔了,看向田嬰,見他也是一臉茫然,又轉對孫臏,不無狐疑,“軍師不會是把龐涓當成傻瓜了吧?” “依將軍之意,當該如何救韓?”孫臏雙眼微啟,看向田忌。 “龐涓前番伐趙,此番伐韓,情同勢不同?!碧锛芍\略在懷,侃侃陳詞,“前番伐趙,魏合秦、中山之力,勢大氣猛;此番伐韓,魏乃孤軍作戰。前番,趙國無備而戰,龐涓勝在突襲,趙人東西分割,南北受敵,潰不成軍;此番,韓人早有所備,兵精糧足,雖敗數陣但氣勢未減。這且不說,楚人已與魏人開戰,昭陽兵屯苦縣,鋒指襄陵,方城楚軍伺機而動,進逼陘山,反觀魏人,雖對韓人有所攻掠,皆為小勝,鄭城、陽翟迄今巋然不動。龐涓內有硬骨頭待啃,外有強敵虎視,軍心惶惶,難以兩顧。我當與楚人協作,借楚人之力,與龐涓決戰于韓境。在下之意是,我兵分兩路:一路使輕騎過宋,由襄陵插向西南,經由楚地直插韓境,從東面進逼,與方城楚軍夾攻陘山,迫使攻陽翟之敵回身自救,陽翟之圍自解;另一路為主力,由襄陵西下,直過魏境,從屁股后面堵住魏人,與韓人兩面夾擊,與龐涓決戰于鄭城之下?!?/br> 田忌一氣講完,眼巴巴地望著孫臏。 孫臏一動不動,兩眼迷離。 “孫兄?”田忌小聲催道。 “剔除老弱病幼,選能戰之士六萬,圍梁?!睂O臏惜字如金。 龐涓麾下有魏卒八萬,孫臏僅點六萬,比前番救趙之時還少兩萬,田忌、田嬰心里盡皆打鼓。無論如何,以六萬齊國技擊對八萬大魏武卒,勝算幾乎沒有。 “請問軍師,”田嬰透過氣來,插言道,“依舊如救趙時那樣,只以騎卒佯攻大梁嗎?” “三軍偕同,全力以赴,實攻大梁?!睂O臏一字一頓,言訖閉目。 顯然,孫臏謀定了。 田忌驚愕有頃,看向田嬰:“動員三軍,選敢死之士六萬,三日之后,攻擊大梁!” 就在齊國三軍依據孫臏之謀,兵發大梁之際,鄭城外圍,魏國中軍大帳的大沙盤前,張儀與龐涓也在謀議齊軍動向。 “依龐兄估算,”張儀指向沙盤,“此番孫兄該當如何用兵?” “這個嘛,”龐涓微微一笑,反推過來,“張兄既已熟背《吳子兵法》,想必早已推出孫兄妙策,敬請指點!” “龐兄這是逼在下獻丑呢,”張儀回以一笑,斂神說道,“韓地不同于趙地,趙齊交接,韓齊卻遠隔宋、魏,齊軍乃是長途奔襲。如果在下是孫兄,仍將舍車用騎?!闭f著手指沙盤,“孫兄或將兵分兩路:一路為輕騎,由這里到這里,長驅直入,配合楚人,夾攻陘山,以解陽翟之圍;另一路,由這里到鄭城,配合韓人,與我主力決戰?!?/br> 龐涓嘴角撇出一絲淺笑,微微搖頭。 “這??”張儀眼珠子一轉,“孫兄或會無視韓國,與楚合謀,南北夾擊,趁我兵力在韓、無暇他顧之際,徹底瓜分宋國,順帶取走襄陵,迫我回師救宋并襄陵,與之決戰,韓圍由是而解?!?/br> 龐涓嘴角又出一笑。 “喲嘿!”張儀來勁了,接連拋出兩套方案,皆被龐涓否決。 “咦,”張儀智窮,敲著沙盤架子,一臉不服地看向龐涓,“我說龐兄,這也不成,那也不是,依龐兄之見,孫兄該當如何用兵?” 龐涓伸手指向大梁,在上面繞個圈。 “龐兄是說,孫兄仍會出兵大梁?”張儀大是驚訝。 龐涓點頭。 張儀鼻孔里“哼”出一聲,哂笑道:“我說龐兄,今朝并未喝酒,怎就出此醉招哩!孫兄已經圍過大梁,是傻瓜也不會再來第二次!” “不瞞張兄,”龐涓凝視沙盤,“在下面對此盤苦思數日,思考過不下三十個方案,皆被否決??v觀孫兄用兵,只有一妙,就是攻其必救。當年戰昭陽,此人之計是明攻項城,暗取陘山;前番救趙,此人所謀,亦為此策;此番救韓,我唯一必救之地,除去大梁,無他?!?/br> “呵呵呵,”張儀笑道,“你是把孫兄視作木頭疙瘩了。天地之道,莫過于變化。軍情無常,因勢利導,孫兄熟讀兵法,難道這般一成不變,只用一招制敵?” “這要看是何人用兵、對誰用兵才是?!饼嬩笐?,“正因孫兄熟讀兵法,在下才作此判?!?/br> “好吧,”張儀擺手,“龐兄既然如此肯定,想必已有應對妙策了?!?/br> “一、絕其糧道;二、給宋王壓力,迫其在齊人退兵之時,不得納其入內?!?/br> 張儀長吸一口氣,琢磨有頃,豎起拇指:“龐兄果然高謀。之后呢?” “就如前番在邯鄲一般,我大軍按兵不動,依舊困韓,放任齊兵圍梁。俟其糧絕,齊軍必亂,田忌必退。屆時,我可起兵追之,齊之捷徑是退往宋境,由宋人供糧,之后徐徐返齊。宋人若是不納,田忌要么與宋國開戰,要么轉往衛境,由衛返齊,要么轉往楚境,與楚兵會合。在下斷定,齊人不會與宋國開戰,也不會受制于楚,必過衛境,此時,我則直驅衛境,在齊衛邊界與齊人決戰,活擒田忌!” “龐兄妙計,”張儀聽得眼珠子瞪起,“只是,孫兄若是不去大梁呢?” “方才講了,”龐涓應道,“在下考慮多遍,此招是上上之策,孫兄用兵,必行此道,否則,齊人更無勝算?!?/br> “就賭此策?!睆垉x眨巴幾下眼皮,“用兵打仗,還是龐兄厲害,在下聽龐兄就是。龐兄只在此處安心剿韓,龐兄所言其他事宜,在下包辦了?!?/br> 辭別龐涓,張儀直驅睢陽,入宋宮覲見宋王。 宋王名偃,本為宋辟公次子,自幼勇武過人,有些蠻力。宋辟公薨天,太子剔成即位,公子偃不服其兄,自恃勇武,率部眾以武力襲擊剔成,剔成不敵,敗走入齊,客死他鄉,偃遂自立為君,并于齊魏相王不久,詔告天下,南面稱孤。盡管這一尊位飽受朝野詬病,迄今為止,莫說是天下大國,即使是泗上小國,也無一家認可,宋王偃卻樂在其中,花費重金招募天下勇武之士,誅滅二心之臣,重用阿諛逢迎小人,且在稱尊之初,于大庭廣眾之下笞天鞭地,昭示其不屑于大周禮樂。 時至戰國,什么也都見怪不怪。逐兄亂禮,笞天鞭地,妄自稱尊,不自量力若此,天下本應共誅之才是,但宋偃肆虐宋地逾八年,竟然是安然無恙,天下沒有人理睬他,好像遇到一個調皮孩子,一群大人由著他胡鬧。 不是沒有人誅伐他,而是想誅伐他的實在太多。 楚國的昭陽最是起勁。就在宋偃逐兄自立的當年,昭陽引軍伐宋,齊國田忌出兵救援,楚齊在泗水岸邊對峙月余,昭陽無機可乘,不戰而退。之后幾年,趁齊人全力應對越王無疆、無暇他顧之際,昭陽再度伐宋,這次是魏國出兵,龐涓、孫臏聯手,以攻其必救之謀大敗楚人,昭陽尺寸土地未得,反而折兵六萬,失去北疆要塞陘山。 宋王偃曉得,齊、魏不惜血本地前來相救,不是自己德有多高,望有多重,而是自己占據了膏腴之地—東到彭城、西到睢陽(原是襄陵,早年就被魏將吳起奪占)、北到定陶,方圓數百里的濟、泗沃野。北有鴻溝,南有泓水,東有泗水,中有睢水,四水貫通的這塊土地簡直是個天然糧倉。這且不說,宋國先祖微子,本為商人,營商是宋人的世代傳統,北疆陶邑,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定陶,更是天下著名商都,早在春秋年代,就出過陶朱公這樣富可敵國的巨賈,不久前過世的魏國大商白圭也是在此學習商道,累積起他的萬金家財。 齊、魏、楚三大巨鱷之間夾裹一塊肥rou,反倒最是安全。三大巨鱷中,無論哪一只張口,宋偃都會向另外兩只求救,且屢屢得逞。有齊、魏,他不懼楚;有齊、楚,他也不懼魏。這且不說,宋偃還多次派使臣討好西秦,鼓勵國人與秦通商。在他眼里,顯然已將天下幾個大國玩弄于股掌之上。這也是宋王偃在大國間游刃有余、怡然自得的底氣所在。 張儀要破的正是他的這個底氣。 宋王偃曉得張儀其人,也曉得張儀此來要做什么。然而,昨有魏國的桂陵之敗,今有齊、楚兩國加兵,宋偃也就未把魏人看在眼里。廷見之時,宋偃做出懵懂無知之狀,盯住張儀,良久,傾身發問,語氣甚恭:“宋偃有一請,不知張子肯賞臉否?” “大王不必客氣,儀洗耳恭聽?!睆垉x將“大王”二字故意講得甚重。 “聽聞張子舌長三尺,宋偃好奇,早就有心見識,直到今日方得機緣,還請張子賞臉?!?/br> “大王請近前來?!?/br> 宋偃果然離席,走向張儀。 張儀張開大口,將舌頭伸到最長。 宋偃觀賞有頃,返回席位,仰天長笑。 “大王可為儀之三尺長舌而笑?”張儀歪頭問道。 “張子之舌,不過尋常而已?!彼钨葦孔⌒?,將“偃”改為“寡人”,不無夸張地搖頭道,“若非親驗,寡人差點兒迷信世人謬傳矣?!?/br> “儀讓大王失望了!”張儀嘴角撇出一絲淺笑,略略拱手。 “聽聞張子在楚多年,頗是知楚。自寡人即位,甚重楚人,視其為虎。豈料此虎兩番戲我,卻又兩番遭侮。寡人無知,敢問張子,是楚人不自量力呢,還是寡人??”宋偃故意頓住話頭。 張儀微微一笑,身子略略后仰。 “不瞞張子,楚人幾番戲我,大宋臣民力諫伐之,寡人為此謀劃多年,欲在明春起大兵五萬伐楚,張子以為可否?” “聽聞大王力可直鉤,儀不敢信,誠愿一睹?!睆垉x繞開話題。 “拿鉤來!”宋偃喝道。 早有人呈上一鉤,由烏金打制,有核桃粗細。宋偃雙手握之,扎好架勢,暗暗發力,在眾臣關注下,金鉤被一點點兒扳直。 眾臣無不喝彩。 “果真力士也,張儀誠服?!睆垉x拱手,指向旁邊一根合抱粗細的楠木巨柱,“請大王試之以柱,將之撼動?!?/br> “這這這??”宋偃看看那柱,不解地望向張儀,“此為頂殿之柱,豈可撼之?” “大王動之分毫即可!” “此為楠木之柱,上承萬鈞之重,縱有神力,也不可撼之分毫?!?/br> “大王圣明!”張儀就勢應道,“大王力可直鉤,卻不可撼動楠木之柱分毫。大王服宋,如伸烏金之鉤;大王伐楚,如撼楠木之柱!” “哈哈哈哈,張子好言辭也!”宋偃幾聲長笑,拱手,“張子既有此說,寡人就不伐楚了。敢問張子此來,可有教寡人之處?” “請大王屏退左右?!?/br> 宋偃略略一想,揮手:“諸位愛卿,今日散朝!”又指向張儀,“張子若是有暇,可隨寡人后花園中一敘?!?/br> 二人來到后花園中,在一處木閣上坐定。 “張子,此地無人了,有話請講?!?/br> “張儀臨出行前,”張儀嘴角含笑,二目充滿不屑之氣,“我家大王對儀念詠一詩,宋王可愿一聞?” “哦?”宋偃略吃一怔,不無好奇道,“你家大王所吟何詩?” “其雨yinyin,河大水深,日出當心?!睆垉x閉目吟道。 宋偃略略一怔,不解道:“敢問張子,此詩何喻?” “大王真的不知?”張儀睜眼,不無驚訝,“傳聞貴國有民喚作韓憑,韓憑有妻喚作息露。息露外出采桑,大王見其貌美,擄其入宮。韓憑有所抱怨,大王怒,罰其苦役,使其修筑宮城門樓。此詩則為其妻息露所作?!?/br> “咦?”宋偃撓撓頭皮,目光詫異,“寡人怎就不曉得此事呢?對了,那詩何解?” “其雨yinyin,喻大王好色yin蕩;河大水深,喻大王勢大力強;日出當心,喻此女已萌死志,與其夫約定死期?!?/br> “后來呢?”宋偃急道。 “此女密以此詩送達韓憑,韓憑于約定時辰以長絹吊死于城樓之下。大王聞之解氣,攜息露前往探視,此女趁王不備,縱身跳樓。大王急扯其衣,不料扯之不住,眼睜睜地看著美女摔于城墻之下。大王心疼此女,下城樓探視,從此女腰間摸出一絹,上面又是一詩,大王可愿聽否?” “何詩?”宋偃好奇地追問。 “王利其生,妾利其死。乞以此尸,賜憑合葬?!?/br> “他們的尸骨可得合葬?”宋偃再問。 “這該問大王您呀!”張儀目光直逼過來。 “是了是了,”宋偃拍拍腦瓜子,“張子再講下去?!?/br> “大王嫉妒,不賜合葬,故意使二墓遠隔數丈之遙。不料一夜之間,二墓各長一樹,一雄一雌,不過旬日即遮天蔽日,上面枝葉相連,下面盤根錯節,夫妻切切之情,天地為之嗚咽,鬼神為之悲泣。儀聞之,不勝唏噓?!?/br> 宋偃也是唏噓幾下,似是陡然間醒悟過來,直視張儀,面含怒容:“敢問張子,你編此故事,可是有意奚落寡人的不是?” “儀不敢?!睆垉x應道,“儀是聽魏王所講?!?/br> “魏王由何聽來?” “這個儀就不曉得了,許是小說家之言吧!大梁城內城外,小說家不在少數,專編列國故事混口飯吃?!?/br> “哈哈哈哈,”宋偃長笑幾聲,“這個是了。只是你家大王偏聽街談巷議,倒失聰明,待寡人有暇,也到街頭尋他幾個小說家,編那魏罃幾個故事?!?/br> “大王可知,”張儀二目直視宋偃,“小說家們何以這般編派?” “寡人不知?!?/br> “因為大王失道,已不得民心?!睆垉x一字一頓。 宋偃慍怒。 “自古迄今,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民心者,死無葬身之地?!?/br> “你??”宋偃氣結,“好你個張儀,竟敢在寡人面前編派故事,硬說寡人失道!好,你且說說,寡人何處失道了?” “風聞大王恃力逐殺先君剔成,可有此事?” “是此人無道,不恤臣民,該殺!寡人留他一條性命于齊,已見慈悲了?!?/br> “風聞大王笞天鞭地,焚燒社稷神祇,可有諸事?” “天地不仁,社稷不義,使我數百里膏腴之地連旱三年,多邑顆粒無收,難道不該笞之、鞭之、焚之?” “風聞大王剖駝者之背,鍥朝涉者之脛,可有諸事?” “無稽之談!”宋偃震怒,忽地起身,手指張儀,“連這等惡言穢語你也相信,妄稱天下辯者!” “哈哈哈哈,”張儀爆出一聲長笑,“大王息怒!街談巷議,皆為小說家虛言,儀信口拈來,大王姑妄聽之?!敝赶?,“大王請坐,儀有實言以告?!?/br> 宋偃氣呼呼地坐下。 “越王無疆坐擁三千里江山,御使百五十萬臣民,號令二十萬銳卒,齊人傾齊國之力應對,依舊防不勝防。敢問大王,可比越王無疆?” 宋偃略現尷尬:“寡人弗如?!?/br> “巴、蜀二王統御方圓數千里巴山蜀水,山高谷深,四塞皆險,更有巴蜀不化之民逾兩百萬計,楚王對巴征戰數百年,奈何巴王不得,秦君與蜀約游于漢中,秦君遭戲。敢問大王,可比巴、蜀二王?” 宋偃把臉轉向一側,有頃,嘟噥一聲:“寡人弗如?!?/br> “拋開蠻夷,就中原列國而論,大王可比趙侯?聽蘇秦之言,舉傾國之力,縱六國以抗秦,兵臨函谷關下,金鼓響應,五岳為之震顫!” 宋偃長吸一口氣,聲音愈見微弱:“寡人弗如?!?/br> “拋開強趙,單說弱韓,定陶之富可比陽翟?五百里無險可守之地可比韓國千里山川?大王之威可比韓王?” 宋偃的聲音幾乎聽不到了:“寡人弗如?!?/br> “大王且聽,”張儀口若懸河,氣勢磅礴,“儀出鬼谷,使越王無疆二十萬水陸大兵掉頭,去齊適楚,自投死路;儀到西秦,先佐秦君以一國之力退六國之軍,繼而親引大軍,翻山越嶺,深入不毛,于一年之內滅巴服蜀,平定西南數千里邊陲;儀去秦至魏,使師弟龐涓陷趙于絕地,拔其邯鄲,今又伐韓,鄭城、陽翟兩處城野,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皆是武卒營帳。敢問大王,儀之舌長可過三尺?” 想到自己方才輕蔑之言,宋偃的頭低下去了。 無論如何,張儀所言不虛,所列無不是他所熟知的。 “不瞞大王,”張儀話鋒一轉,“旬日之前,儀在鄭城腳下,龐涓帳中,與龐涓謀議大王,龐涓對王在前番伐趙中暗助齊人一事頗多微詞,揚言攻下鄭城后就兵發睢陽,親口問問大王,魏國究竟于何日又因何事開罪于大王,是儀適時插上一言,這來睢陽與大王先行溝通?!?/br> 經張儀一番連蒙帶嚇,外強中干的宋偃氣勢頓無,連連拱手:“寡人無知,敬請張子賜教!” “賜教不敢,儀有幾言正告大王,無論是齊人還是楚人,都在覬覦大王座下這片寶地,大王坐在刀山之尖,卻不自知。十年之前,昭陽伐宋,齊人施救,非為救大王,是不想讓楚人染指宋地;之后越兵加齊,昭陽趁機再次舉兵伐宋,是龐涓出兵,擊敗昭陽,方才保得宋地完全;今日又是,龐將軍伐韓,昭陽發兵六萬,名為救韓,卻屯兵于苦縣。至于齊人,儀就不說了,前番齊人攻我,大王借道,當是謀取襄陵。然而,道借了,大王的襄陵呢?齊人以疲弱之兵佯攻襄陵,只為應付大王,卻以主力攻我大梁。大王捫心自問,四鄰之中,真誠助大王的是不是只有魏王一人?大王之所以安居一隅,迄今無恙,是因為大魏十萬武卒在后鼎持。大王若是視而不見,自恃無知,楚、齊之兵再生異心時,龐將軍怕就??”張儀有意頓住。 “不不不,”宋偃額頭汗出,急急拱手,“敬請張子轉告龐將軍,就說宋偃謹聽張子、龐將軍,唯張子、龐將軍馬首是瞻?!?/br> “大王應謝的既不是儀,也不是龐將軍,而是魏王?!?/br> “對對對,是魏王!敬請張子轉奏魏王,就說宋偃糊涂,自今日起,宋偃唯魏王馬首是瞻!”言畢,宋王傳旨擺宴,與張儀飲至傍黑方止。 張儀旗開得勝,哼著小曲兒回到館驛,意外見到公子華恭候于廳。 公子華傳達過秦王問候,稟道:“王上得知魏、韓陷入僵局,憂心龐將軍糧草不濟,再度調糧三萬石,足夠大魏三軍食用數月?!?/br> “我王圣明?!睆垉x望空謝過,喚過從人,將秦王再度撥糧的喜訊做成急報,分別火速通報給龐涓并魏王。 “還有一事,張兄或許更感興趣?!惫尤A壓低聲音。 “華弟請講?!?/br> 公子華從袖中摸出一絹。 張儀接過,細審畢,驚道:“五都糧草輜重督運吏員名單、途徑、數額及抵達期限?牟辛?蘇秦?” 公子華點頭。 “如此機密,”張儀驚道,“華弟如何搞到這個?” “是你的蘇兄提供的?!惫尤A淡淡說道。 “蘇兄?”張儀眼睛大睜。 “不瞞張兄,”公子華詭秘一笑,“在下對你的蘇兄可謂是了如指掌呢。莫說是這個冊子,連他三日之前吃剩菜拉肚子,夜間共去四次茅房,在下也都知曉呢!” “嘖嘖嘖!”張儀咂吧幾下嘴,不可置信道,“兩國開戰,倉儲堪稱重地,蘇秦監管糧草,必是深居簡出,防護森嚴,敢問華弟,你是如何做到這個的?” 公子華遂將秋果的故事述評一遍,聽得張儀唏噓再三,末了嘆道:“乖乖,有此黑雕在側,蘇兄焉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