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章| 爭輸贏田忌賽馬 論勝負孫臏將兵
道,并無恒理。戰而勝之,則可存危國而繼絕世。戰而不勝,輕則削地割城,重則危及宗廟社稷,是以不可不察。自古迄今,樂于用兵者,無不亡,貪利而戰者,無不辱。何以至此?原因無他,兵非所樂也,戰非所利也?!?/br> “敢問先生,”威王倒吸一口氣,傾身問道,“兵既非所樂,戰既非所利,將兵之人何以取勝?” “非樂于用兵之人,斷不輕啟戰端,必先備而后戰。足備而后戰,城雖小而可久守。非為利而戰之人,斷不貪財戀地,必得義而后戰。得義而后戰,兵雖寡而戰力強。守而無備,戰而無義,將兵之人若想取勝,就是奢求了?!?/br> “先生所言甚是!”威王連連點頭,“再問先生,備足而戰,因義興兵,就能確保無敗嗎?” “不能?!?/br> “那??何以取勝呢?” “知勝之道,先祖孫武子早有斷言: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br> “將能而君不御?”威王重復最后一句,略略閉目,再次點頭,“孫武子用兵,已臻化境矣!”從盤中摸出干果,緩緩剝起果殼,邊剝邊問,“寡人問個細事。若是兩軍相峙,旗鼓相當,將帥對峙,陣勢盡皆堅固,誰也不敢擅動,該當如何是好?” “可使勇將一員,引輕兵銳卒奇襲敵陣側翼,不計勝負,探其虛實,觀其應對,相機而動,或可覓得戰機,取得大勝?!?/br> “用兵眾寡,可有講究?” “有?!?/br> “我強敵弱,我眾敵寡,該當如何?” 聞聽此言,孫臏兩手撐地,離席趨至威王前面,伏地再行大禮。 威王略略一怔:“寡人不過一問,先生何以行此大禮?” 孫臏直身,拱手:“我眾敵寡,我強敵弱,大王仍有此問,堪稱明君?!?/br> “明君不敢當,”得此褒語,威王心里美滋滋的,拱手樂道,“是先生方才教我的呀。用兵既然涉及死生存亡,寡人怎能不謹慎呢?還望先生教我以取勝之道?!?/br> “我強敵弱,我眾敵寡,可用誘敵之計,即順從敵方心意,刻意使我方旗幟雜糅,隊形散亂,使敵方產生麻痹心理,棄守為攻,與我決戰?!?/br> “敵眾我寡,敵強我弱,又當如何?” “可用退避之計,即避其鋒芒,全師而退。退師之時,當備足后衛,皆持長兵銳器,配以弓弩,以確保隊伍安全有序地撤退。待退至有利地勢,我可據險守御,拖垮強敵,待機擊之?!?/br> “勢均力敵呢?” “用疑兵之計迷惑敵軍,俟其兵力分散,即抓住戰機,突襲成功。若是敵方并未上當,不肯分散,我當按兵不動,再候戰機,若是敵出疑兵,斷不可擊?!?/br> “以一擊十,可有妙策?” “出其不意,攻其無備?!?/br> “地利均等,戰力相當,戰而敗北,又是為何?” “陣勢無鋒?!?/br> “可有辦法使三軍將士始終服從號令嗎?” “威且信,一以貫之?!?/br> “善哉,先生策論!”威王聽得興奮,由衷贊嘆,“兵勢無窮,盡在先生胸中矣?!鄙碜佑于吳?,捉住孫臏之手,二目炯炯有神,直射過來,“因齊還有一問,請先生據實以告?!?/br> “大王請問,草民知無不言?!?/br> “倘若與魏開戰,我可有勝算?” “有?!?/br> “勝算幾何?” “六成?!?/br> “聽聞龐涓治兵嚴謹,大魏武卒穩重如山,不可撼動,我當以何勝之?” “馬?!?/br> “馬?”威王心頭一震,恍然有悟,看向孫臏,目光充滿感激,“寡人知矣。三年前田忌將軍奏請舉辦賽馬會,寡人若是沒有料錯的話,當是先生提議了?!?/br> “正是?!?/br> “如此說來,與龐涓一戰,先生早已心中有數矣?!蓖鯇兒玫囊欢迅晒p手捧至孫臏案上,“些許干果,難成敬意,請先生品嘗!” “謝大王!”孫臏拱手謝過,小心翼翼地將干果悉數收入袖囊。 “先生何以不食?”威王奇道。 “圣君親剝之果,草民不敢獨享,這欲帶回寒舍,與妻兒同沐君恩?!?/br> 聽到寒舍與妻兒,威王自也聽出話音,輕嘆一聲,吩咐內宰:“夜色已深,護送先生回府。明日申時,有請中大夫以上諸臣前來雪宮,謀議邯鄲之事?!庇洲D對孫臏,拱手,“也請先生蒞臨?!?/br> “草民有奏?!?/br> “哦?” “明日廷議,草民可否不來?” “這這這??”威王急道,“寡人勵精圖治九年,一心與魏一戰,只是忌憚龐涓一人。今得先生,寡人無懼矣。寡人明日擬祭告先祖,拜先生為將,引軍救趙伐魏,先生不來,如何能成?” “謝王厚愛?!睂O臏納頭拜道,“刑余之人,不可為將!” “先生不肯為將,何人可敵龐涓?” “田忌。草民請為幕僚,能為將軍出謀劃策就可以了?!?/br> “幕僚不可!”威王沉思有頃,一口否掉,“先生,你看這樣如何?寡人拜田忌為將,先生為軍師,旨令三軍事務,唯先生之命是從?!?/br> “謝大王垂愛?!睂O臏拱手謝道,“臣還有一請?!?/br> “請講?!?/br> “臣為軍師之事,暫不張揚,以免妄生事端?!?/br> “悉聽先生?!?/br> 鄒忌悶悶不樂地回到相府,在靜房里坐定,心里卻是不靜,越想越犯刺。 鄒忌并不貪財,讓他犯刺的不是眨眼間失去的三千三百兩金子,而是田忌其人。一想到近些年來與田忌之間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三年前自辦賽馬會以來田忌的苦苦進逼,鄒忌的胸口就如堵上一塊磚。 作為一代賢臣,鄒忌與田忌并無個人恩怨,只是看不順他耀武揚威、動不動就上奏征伐的做派。黃池一戰,田忌蒙受奇恥大辱,回國后蔫過一陣,隱在鄉野種地,鄒忌面上雖未顯露,心中卻是快活,但這快活尚未持續幾年,越王無疆大軍壓境,田忌再獲重用,之后又與燕人對壘,田忌連下十城,整個人就如打了雞血似的,一出口就會噴出一股血腥味兒。 作為文官,鄒忌聞不慣也不想聞這股血腥味兒。鄒忌才華橫溢,志卻不大,只想太太平平地在這負海之國做一生盛世賢相,若能使主高枕無憂,使士得抒胸臆,使民安居樂業,于愿已足。朝野同僚,包括上大夫田嬰及稷下學宮里的眾多學子,大多唯他馬首是瞻,只有田忌一門處處與他作對,不希望齊國享有一日太平,而這天下偏就亂個不停,似乎總要遂他田氏的意才是。 當然,這些分歧都還只是表皮上的,也是彼此可以拿到案面上申訴對方的。往深處說,二人所爭,其實是對朝廷局勢的左右。田忌出身王族,幼讀兵法,深得威王信任,于冠年掌管宮衛,而立之年統領五都之軍,先后征伐過楚、趙、燕、宋、魯等國,屢戰屢勝,躋身于智勇雙全的列國名將之列,在齊國三軍中享有尊位。鄒忌則出身寒門,懷才入宮,以琴喻政,得用于威王,被拜為相邦,勤政十年,使齊大治,庫有余糧,民有修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之后力諫威王擴建先君創設的稷下學宮,增建廣廈萬間,大庇列國寒士,傳為天下美談,成就一代賢相之名。起初,鄒忌并未與田忌爭鋒,但隨著位尊權重,鄒門皆貴,投奔鄒門的貧寒士子越來越多,經鄒忌薦舉入仕的才俊在朝中漸漸形成一股文治勢力,不可避免地與以田忌為首的嗜武集團發生沖突,二人各執一端,唇槍舌劍,天長日久,就誰也不買誰的賬了。 正自悶坐,家宰敲門,報說公孫闬求見,似有事情。 鄒忌打個驚愣,打起精神,走出靜室,走到外堂客房。 “公孫闬賀喜主公了!”公孫闬拱手道賀。 “喜從何來?”鄒忌一時怔了。 “三千兩金子哪!”公孫闬樂道,“農家十畝之田,五畝之桑,起早貪黑,累死累活,一年難得一兩足金,主公于瞬息之間,舉手之勞,便得三千兩,豈能不喜?闬冒昧而來,一為沾個喜氣,二為喝碗喜酒,三為討個喜賞?!?/br> “擺酒!”鄒忌吩咐家宰,轉對公孫闬,指客席禮讓,“先生請!” 二人坐定。 鄒忌盯住他:“先生此來,酒可以喝,卻不是為喜?!?/br> “哦?” “不瞞先生,”鄒忌笑道,“三千兩金子雖有,但已不再屬于老朽,約在一個時辰之前,悉數被老朽捐贈國庫,用作伐魏軍資了?!?/br> 顯然,公孫闬未料有此變化,驚愣一時,方才緩過神來,拱手再賀:“主公高風亮節,為國舍家,表率五都之民,上天必將垂佑。闬道賀主公了!” “唉,”鄒忌苦笑一聲,擺手嘆道,“什么為國舍家,分明就是打水漂呀!” “主公?” “好了,不講這個,”鄒忌略略一頓,盯住他,“你來得正好,老朽正有大事與你相商?!?/br> “主公請講,闬但聽吩咐?!?/br> 鄒忌將宮中之事約略講述一遍,復嘆一聲:“唉,不瞞先生,養鷹的被鷹啄瞎眼,整樁事情,老朽從一開始就走眼了。三年前,田忌奏請舉辦賽馬會,大王當廷準奏,老朽曉得大王好馬,就沒往他處多想。今年賽馬大會,大王加碼賭錢,老朽曾有琢磨,以為是王室借此斂財,斷沒想到是為伐魏籌款,看來,大王始終未忘黃池之辱??!” “是哩?!惫珜O闬順口應一聲,傾身問道,“敢問主公,大王伐魏雪恥,抑制魏勢,當是好事,主公不喜反憂,可是因為田忌將軍得志?” “非也?!编u忌搖頭,“若是只為田忌是否得志,你就低瞧老朽了。老朽之所以憂心,只為一事,眼下伐魏,于國不利,只怕不是吉事?!?/br> “主公何出此言?” “就老朽所斷,與魏開戰有三不妥:一是武卒剛猛,又在龐涓治下全年訓練,連番征戰,紛紛練出膽氣了,無不以疆場廝殺為榮,反觀齊兵,養尊處優不說,這又分作五都,散漫慣了,恐怕不敵;二是一旦征戰,戰士就有死傷,元氣就有損傷,積儲就會耗光,外敵就會乘虛,若是楚人爭我泗下,燕人爭我河間,我無以應對;三是武人得志,必窮兵對外,不利內治。國不治內,亡無日矣!” “主公既有三憂,何不直言諫王?” “如何能諫呢?”鄒忌搖頭,“老朽諫王,必觀其氣,必察其勢。今日觀察,大王處心積慮,一心報仇,田忌磨刀霍霍,志在雪恥。邯鄲被圍,縱橫決戰,蘇秦告難,軍情火急,耽擱不得。齊魏此戰,不得不打,老朽別無他法,只有捐款響應、順遂王意了?!?/br> 公孫闬陷入沉思。 “公孫先生,”鄒忌一雙老眼盯過來,“觀你謀事,不失機敏,老朽也就不避言了。前番王上廷議是否救援趙國,田忌與老朽各執一端。田忌主張出兵,老朽建言坐觀,朝臣莫衷一是,大王因此而擱置爭議。不想老朽誤斷大王心意,造成眼前尷尬,還望先生教我!” “主公客氣了,”公孫闬拱手應道,“為主公竭誠盡力,是臣職分。闬以為,就眼下而言,主公處境非但不尷尬,反倒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呢!” “哦?”鄒忌身子趨前。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內,大王必會再議救趙,主公可主張出兵,且力薦田忌為將。田忌為將,若是戰勝,主公則舉薦有功。若是戰而不勝,田忌只能面臨兩個結局,一是戰死疆場,二是伏荊殿前,曲撓而誅。無論出現何種結局,主公都是贏家。至于戰士死傷、齊國庫儲之類,本為大王之物,自是大王之事,主公何必與人為難呢?再說,主公已經進過諫言了?!?/br> 鄒忌冥思良久,拱手:“謝先生教我。自今日始,你就留在老朽身邊,早晚侍從?!?/br> “謝主公垂愛?!惫珜O闬拱手辭道,“闬散漫慣了,不擅侍從,恐誤主公大事,還望主公收回成命?!?/br> “這??”鄒忌怔住,兩眼直盯過去,見公孫闬回射的目光中既無懼色,也無攀附,頗覺驚訝,覺得此人完全不同于其他門人,想是志大,舒口氣,改作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公孫先生是大才,自當大用。明日上朝,老朽即奏明大王,詔命先生做相府御史大夫如何?” “再謝主公垂愛?!惫珜O闬又是一拱,“闬自在慣了,不擅禮儀,御史大夫乃相府要職,朝廷命官,闬恐力不勝任,再請主公收回成命?!?/br> “咦?”鄒忌愕然,“你這也不從,那也不愿,老朽該當如何報答才是?” “主公只需賞闬一席地坐、一口飯吃,再肯聽闬幾句閑言碎語,于愿足矣!” 鄒忌正自嗟嘆,家宰引領仆從端上酒菜,也就轉過話題,招呼家宰同坐。主仆三人把酒言歡,閑議一些家事國事,直到夜深人靜方散。 翌日申時,包括殿下、鄒忌、田忌在內的中大夫以上朝臣齊聚雪宮。既非早朝,也非大朝,雪宮更非齊國正宮正殿,因而此番覲見就沒有循依常理,只在當殿擺列兩行幾案,放滿瓜果茶蔬之類,所有來賓一進殿門就被威王近侍內宰躬身迎入,依位次就席,被招呼吃果品茶。 自申時開始,文武重臣四十余人盡皆守在殿中,走也不敢走,動也不能動,更不敢大聲喧嘩,一個個默無聲息地坐在席位上吃喝。 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飽脹,一些耐不住的臣子開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面,也未宣布取消覲見。 足足過有一個多時辰,偏門傳來聲響,威王健步進來,走向主席君位。 眾人起身離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禮,被威王拿手勢阻住。 “各位嘉賓,各位愛卿,”威王昂首而立,聲如洪鐘,“首先,田因齊向你們致謝!”話音落處,向眾朝臣深揖一圈。 眾臣一陣sao動,盡皆叩伏于地,未及說話,威王聲音再起:“田因齊向你們致謝,不是因為讓你們候得太久,而是因為在賽馬會上贏你們錢了?!?/br> 這些臣子沒有不下注也沒有不輸錢的,但認賭服輸,眾臣本無話說,此時見威王這般說話,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個個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鄒忌,“田因齊向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致以謝意,因為你們二人贏寡人錢了?!睕_鄒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錢字。 眾人震驚之余,紛紛大笑起來,看向鄒忌和田忌。 鄒忌、田忌急急還禮。 “再次,田因齊向所有為賽馬會買馬、投注的臣民致以謝意,因為他們無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憂,與寡人共仇?!蓖跸蚩赵僖?。 威王一連三通謝禮將眾臣完全搞蒙了,除卻幾個知情人,沒有誰能吃準齊威王的葫蘆里在賣什么藥。 “寡人答謝在場諸位,寡人答謝天下臣民,皆為一個錢字。你們或會奇怪,寡人這不是在貪財嗎?寡人這不是在斂財嗎?是的,寡人是在貪財,寡人是在斂財??芍T位愛卿,你們有誰能夠回答一問:寡人此生貪過財嗎?寡人此生斂過財嗎?寡人今朝突然貪財了,突然斂財了,這是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頓,變過臉色,一字一頓,“只為一樁,擒龐涓,報黃池之辱?!比^捏緊,指節咯咯直響,“諸位有所不知,當年寡人應允與魏罃相王,是龐涓那廝在背后作云弄雨,先引寡人與魏罃在徐州翻臉,后行詐兵之計,水淹我師,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記了十年,該到償還之時了?!?/br>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激憤,一齊叩道:“大王圣明,我等追隨大王,誓雪國恥!” “謝謝諸位,”威王掃一眼眾臣,拱手,“寡人召請諸位來,一為表個謝意,二為議決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轉述孫武子一句話,說,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氣用兵,這請大家議議,是出兵救趙呢,還是聽任龐涓在邯鄲肆虐?” 多數朝臣面面相覷,有幾個看向鄒忌。 “鄒愛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點名。 “臣以為,”鄒忌不急不緩,沉聲應道,“出兵救趙,有三不利?!?/br> 鄒忌一向反戰,賽馬會之前更是不主張救趙的,此時講出此話顯然在眾臣的預料之中。 威王未動聲色,只把兩只鷹眼射過來:“是何不利,你且說說!” “其一,征戰就有死傷,就損元氣,就耗積儲,就給外敵以乘虛之機。我之勁敵在南在北,不在西東,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機,謀我泗下,燕人爭我河間,我當何以應對?其二,就臣所知,龐涓善于用兵,魏卒剛猛過人。尤其是虎賁軍,無可抵御不說,更在龐涓治下經年集訓,連番征戰,無不以疆場廝殺為榮。反觀我師,分居五都,散漫悠閑,有養尊處優之嫌,臣憂心??” 鄒忌尚未說完,匡章等武將起身欲爭,被威王擺手阻住。 “其三,”鄒忌瞄一眼憤憤不平的眾將,侃侃陳詞,“三國困趙,根出于秦人破縱之舉。秦與我遠隔三晉,原本無涉,我解趙圍,勝則無虞,敗則引火燒身,秦或會遷怒于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屆時,齊將不得不面臨背水之戰?!?/br> 這是一個響當當的憂慮。 眾臣面面相覷,包括田忌、匡章在內的幾員武將,皆是無話可說,咂吧幾下嘴皮,又都閉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氣,閉目沉思。顯然,此前威王并未慮及此事,或至少考慮得不夠細密。 “不過,”鄒忌轉過話頭,“出兵救趙,亦有三利?!?/br> “請講!”威王眼睛睜開。 “一利是,六國會盟,締結縱親,今盟約依在,魏卻背盟叛約,結敵伐友,失道于天下,我若出兵,是正義之師,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國困趙,趙無退路,唯有兩途,或簽城下之盟,割地屈從,或作困獸之斗,絕地求生,依趙人秉性,必選后者;三利是,”鄒忌看向田忌及諸位武將,“黃池之辱,不僅是大王,諸位將軍想必也是銘記于心,尤其是上將軍,臥薪嘗膽,十年磨劍,只為擒獲龐涓,報奇恥之辱,今得出戰,必同仇敵愾,勇往直前,是以臣??”又看向威王,“主張出兵,奏請上將軍為將,望我王圣裁?!?/br> 見一向反戰的鄒忌繞來繞去,終又繞到出兵上,且還拋棄前嫌,主動提請田忌為將,威王喜出望外,當即準奏,詔命田忌為主將,田嬰為副將,匡章將左軍,牟辛將右軍,太子監軍,鄒忌協調糧草供應,三軍配設軍師,另行詔命,自即日起,由主將點齊五都之師一十二萬救趙,擇吉日祭旗。 田忌拜將之后,一路狂馳,于第一時間趕到蘇秦位于稷下學宮的府宅。從山里搬出后,孫臏夫婦就住此處,一為避嫌,二為與蘇秦說話。 田忌進得門來,興沖沖地邊講宮中發生之事,邊從袖中摸出威王任其為主將的詔命,雙手遞給孫臏。 蘇秦長噓一口氣。 “服蘇兄了,”孫臏看過詔命,遞給蘇秦,笑道,“先祖孫武子有曰,不戰而屈人之兵,今日見在蘇兄身上?!?/br> “孫兄過譽了,”蘇秦審看過詔命,還給田忌,“不戰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之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過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后戰’而已?!?/br> “‘不戰而屈人之兵’,在下還能有解。蘇子這‘先屈人之兵而后戰’,在下愚鈍,這這這??”田忌撓耳。 田忌話音剛落,門外一陣喧囂,飛刀鄒引領一名宮人走進,宣王旨召見蘇秦。 “田兄,這可得解否?”蘇秦接過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別,隨宮人而去。 軺車一路馳至雪宮,還沒停穩,蘇秦就隔著窗簾,望到威王、太子及幾個宮人在門外迎候。 蘇秦下車,小步趨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蘇秦拜見我王,拜見殿下?!?/br> “呵呵呵,”威王回揖,“蘇秦呀,你讓我們父子好等哩,幸虧這日頭暖和?!?/br>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喚,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馬不停蹄,緊趕慢趕,還是到遲了。蘇秦請罪!”蘇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呵呵笑著趕前一步,攜手步入宮門。 幾人來到主殿,分賓主坐定。 “昔年,”威王親為蘇秦斟上一盞nongnong的香茶,半開玩笑地直奔主題,“申包胥為楚求救,哭于秦宮之外七日七夜。你蘇子倒好,來向寡人求救,宮門一次未進,軟話一句沒有,聽聞這些日來還到幽僻之野,賞梅聽簫呢?!?/br> “我王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碧K秦順口回應,做出一臉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驚,“說說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蘇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說也哭,笑也哭,餓也哭,飽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專長。莫說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讓他哭上三年五載,也是尋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聽聞哭聲,只好借兵給他了。臣不同于申包胥,臣天生不哭,有淚不彈。王以申包胥喻臣,實在讓臣有口莫辯哪!” “呵呵呵,你這不是辯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盞推到蘇秦前面,“蘇子請茶?!?/br> 蘇秦謝過,輕啜一口,不無夸張地一連咂吧十幾下嘴皮子,嘖嘖數聲,拱手:“大王香茶倒是讓臣想起一事?!?/br> “請講?!?/br> “當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這般把申包胥請進宮里,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興許就聽不到他的哭聲了?!?/br> “呵呵呵,”威王樂得合不攏口,“滿朝文武中,寡人就愛聽你說話?!?/br> “謝王謬贊?!碧K秦拱手謝過,“不瞞我王,方才皆是說笑。言歸正傳,臣為趙求救,卻未曾登門哭泣,非臣不知禮數,實乃臣子知道,王不比秦公??!” “哦?你且說說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軟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軟?!?/br>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軟了?” “但凡暴戾寡義之人,必外硬里軟;但凡仁愛仗義之人,必外軟里硬。大王外軟里硬,臣沒有講錯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聲長笑,“也只有你蘇秦能想出這般說辭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蘇子呀,寡人這請你來,不為別事,只為讓你捎個口信給趙家那個后生。就說趙齊兩國一水相隔,唇齒相依,寡人與趙語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園卻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觀,已經詔命田忌為主將,發大兵二十萬往救邯鄲,讓他安心守候?!?/br> 蘇秦起身叩地,朗聲謝道:“臣代趙王,代趙地三百萬子民,謝王施恩!” 得到齊王諭旨,蘇秦不敢耽擱,當即回趙復命。 孫臏依依惜別,送至十里長亭。 “蘇兄,”孫臏執其手,“返趙之際,麻煩順道走趟宋、衛,約兩國助力?!?/br> “這??”蘇秦略作遲疑,“宋、衛勢弱,一向懾于魏威,不會出兵?!?/br> “不是要其出兵,只是要其借道?!?/br> “這個不難?!碧K秦慨然應允。 蘇秦走后三日,威王將田忌、田嬰、匡章、牟辛諸將召至雪宮,正式授命孫臏為軍師,軍中事務,必須由軍師決斷,違命者作抗旨論處。且孫臏為軍師之事,暫時不對三軍將士宣布。 詔命已畢,威王帶幾人趕至宗廟拜祭。 又三日,三軍祭旗,整個齊國進入一級戰備,齊國五都之兵率先出動,依田忌之令會聚于齊魏邊邑重鎮阿邑。與此同時,各地糧草、輜重等,絡繹不絕地運抵西部邊邑諸庫,由各邑重兵守護。 祭旗結束,右軍主將牟辛驅車趕到珠寶街,購置一些禮品,載往鄒府。 牟辛剛交而立,正值人生華年,此番救趙,于他是次難得的機遇。牟辛原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將,被田盼認作義子,田盼臨終時,舉薦其接任高唐令。高唐為齊國西部邊邑重鎮,為齊五都之一,轄西部數十邑之多,堪稱封疆重臣。田盼幺女嫁與鄒忌次子,兩家結為兒女親家,牟辛因之結識鄒府,早晚進入臨淄,都要買些禮品探望,相談甚篤,求拜鄒忌為師。鄒忌早欲結交武人,也就順勢收其為徒,結勢對抗田忌。此番救趙,高唐邑首當其沖,牟辛更隨田盼與趙有過幾次交手,甚知趙國,特被威王拜將右軍,統領高唐、平陸二都之兵。 鄒忌聞報,迎至門外,攜其手徑至客堂。 “恩師在上,”牟辛伏身拜道,“請受弟子一拜?!?/br> 鄒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牟辛呀,老夫曉得你一定會來,在此守你足足兩個時辰了?!?/br> “恩師??”許是過于激動,牟辛以袖遮面,聲音哽咽,“弟子來遲了!” “呵呵呵,不遲,不遲,”鄒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該你建功揚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這還指靠你呢!” “恩師??”牟辛淚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拋頭灑血,死且不懼,你這哭個什么呢?” “恩師,”牟辛擦拭淚水,抬頭望著鄒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負師望,打出個樣子給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鄒忌連聲贊道,“老夫要的就是你這句話?!?/br> 鄒忌擊掌,內簾掀起,一個壯實的小伙子從側室大步走出。 鄒忌沖小伙子道:“小昊,來,見過牟將軍?!?/br> 小伙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禮:“晚生鄒昊見過牟將軍!” “牟將軍,”鄒忌指鄒昊道,“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鄉野長大,有些臂力,自幼歡喜舞槍弄棒,略知兵法戰陣,只與老夫不對脾性。今國家有事,老夫特召他來,舉薦于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個建樹,省得老夫費心?!?/br> 牟辛站起來,繞鄒昊轉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好一個英武兒男!昊弟,到大哥麾下歷練一番,你可愿意?” “鄒昊愿意!”鄒昊朗聲應道。 “恩師,”牟辛轉對鄒忌,“右軍尚缺一名先鋒將軍,弟子正在物色人選,觀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韜武略,堪稱大才,正適此位?!?/br> 鄒忌略略皺眉,未及開口,鄒昊已是長揖至地:“鄒昊謝將軍成全!” 田忌依據王命,點齊五都之兵共計一十二萬,興沖沖地拿著各路名冊向孫臏報告。孫臏吩咐他精選三萬步卒,務于二十日之內學會騎馬奔馳。 “孫兄,”田忌面現難色,“馬是用來駕車的,不是用來騎乘的。前番你讓習騎,在下略作嘗試,摔倒好幾跤哩?!?/br> “將軍可曾學會?”孫臏笑問。 “會是會了,卻是不易。兩腳懸空,難以借力,只能牢牢夾住馬肚子,誰料那馬也是奇怪,越夾肚子,跑得越快,顛得越是厲害。兩圈下來,顛得屁股生疼,連摔幾次。在下當算知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將士可想而知?!碧锛勺鰝€苦臉。 “能夠學會,莫說是幾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對了,三軍訓出多少能騎之士了?” “已經不下萬人?!?/br> “太好了。讓這萬人再教兩萬人,天天馳騁,務必于二十日之內練就一支精干騎兵?!?/br> “孫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孫臏,“眼下列國皆重車戰,靠盔甲重裝取勝,孫兄卻舍車就騎,舍重就輕,實令在下不解。不瞞孫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里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br> “敢問將軍,”孫臏直盯田忌,“若是兩軍數量相當,狹路相逢,戰鼓擂起,齊國甲士能否勝過魏國武卒?” 田忌搖頭。 “齊國戰車能否撞過魏國戰車?” 田忌再次搖頭。 “將軍之謀能否蓋過龐涓之謀?” 田忌語塞。 “三者皆不能,再問將軍,你讓你的將士們以何取勝?” 田忌頭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制勝!”孫臏在幾案上寫出一個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視此字,口中喃喃,眉頭擰緊,有頃,抬頭看向孫臏,“何以解之?” “奇為正之反,”孫臏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胺Q絕妙。若是治國,奇不勝正;若是治兵,正不勝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勝無事。以此論之,用兵之妙正在一個奇字?!?/br> “這??”田忌何曾聽過此等高論,一時蒙了,以手撓頭。 “這么說吧,”孫臏換個解釋,“以有形之陣對有形之陣,以車對車,以卒對卒,以力抗力,是為用正;以無形之陣對有形之陣,以車對卒,以卒對車,以智抗力,是為用奇?!?/br>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點頭,接上問道:“兩軍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將軍所問,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處?!睂O臏應道,“兩軍相抗,奇正難知,因其變化無窮,難以定分。自古迄今,善于用兵之人皆懷一能,即見敵之所長,知其所短,見敵之不足,知其有余。此所謂料敵如神。先祖孫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f的正是這個。不知敵,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制勝了?!?/br> 田忌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先生所言過于高深,在下愚笨,尚須慢慢領悟。在下所急,依舊是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尋常軍事喻之?!?/br> “呵呵呵,這個容易,”孫臏笑道,“凡暴露之情,皆為正。凡隱藏之情,皆為奇。兩軍相逢,察敵暴露之情,是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應之,是為用奇。譬如:敵靜,我當以動制之;敵動,我當以靜制之;敵勞,我當以逸制之;敵饑,我當以飽制之;敵寡,我當以眾制之。用奇重在隱蔽,若能做到敵方不知,戰欲不勝,難矣哉?!?/br>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大悟道,“魏武卒裝備厚重,移動必緩,宜靜不宜動,宜陣法不宜變通。我若用騎,當是以動制靜了?!?/br> “正是!”孫臏豎拇指贊道,“戰車易動,但受制于天氣、道路。騎則不然,可走阡陌小徑,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荊棘,可涉泥濘,可于風雨中往來無阻,快捷如風,席卷如火,攻其不備,正可克制魏國武卒!” “是哩?!碧锛纱蠓?。 “騎有十利,將軍可知?” “望軍師點撥?!?/br> “騎能離能合,能散能集,百里期會,千里奔赴,出入無間,堪稱離合之兵。若是妙用于沙場,一可迎敵始至;二可乘虛背敵;三可追散擊亂;四可迎敵擊后,使敵奔走;五可遮敵糧食,絕敵軍道;六可敗敵關津,斷敵橋梁;七可掩敵不備,擊敵未整之旅;八可攻敵懈怠,出敵不意;九可燒敵積聚,虛敵實力;十可掠敵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將軍當知騎之優勝了?!?/br> “是哩!”田忌雙拳握得咯嘣嘣響,聲音從牙齒里迸出,“我有數萬銳騎,有先生良謀,龐涓指日可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