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 用中山張儀挑事 起雄兵龐涓伐趙
“前輩殫精竭慮,處處呵護晚輩,晚輩早欲拜見前輩,聆聽指教,卻不想諸事牽絆,難成夙愿。此地得遇前輩,實令晚輩喜出望外?!碧K秦一掃數日來的不快,一臉欣喜道。 “呵呵呵,謝蘇大人褒揚?!鼻鼘⒆虞p笑幾聲,“蘇大人心系天下,厚愛無疆,我等奉先巨子隨巢之命為蘇大人效力,蘇大人但有驅馳,我等愿效犬馬之勞?!?/br> “謝前輩關愛。敢問前輩,與楚國公族屈氏可有淵源?” “屈將自幼喪父,少小時候,聽娘親講起,先祖名叫屈蕩,康王時曾任莫敖。只是,屈將自幼放蕩不羈,后入墨門,對世系宗門再無掛記,也就淡忘了?!?/br> “你們屈門,代出奇才。晚輩幾年前得遇一人,十分了得?!?/br> “哦?他是何人?” “姓屈名平,字原,屈宜臼之孫,屈伯庸之子,雖然年少,卻有雄才大略,浩氣貫空。屈門出此俊杰,實乃楚國大幸?!?/br> “屈門小子,能得大人褒獎,老朽甚慰?!鼻鼘⒆庸笆种x過,轉開話題,“大人此番南下入趙,可為中山之事?” “晚輩正欲就中山之事請教前輩?!?/br> 屈將子多年來一直游走在中山、趙、燕諸地,熟知中山,見蘇秦有問,就將中山形勢及其近日與趙的沖突根由一一稟述,末了說道:“蘇大人,因中山弱小,大國環伺,形勢堪憂,老朽麾下有墨者逾三百,多在中山助其守御。今日趙、中山邊界沖突陡起,未來或有一戰,眾墨者何去何從,老朽悉聽大人明斷?!?/br> “謝前輩抬愛?!碧K秦沉思有頃,看向屈將子,“聽聞前輩條分縷析,加之列國情勢演繹,晚輩可以覺出,此番中山與趙邊界沖突斷非尋常,可能引起天下大戰。前輩麾下墨者,可暫撤離中山,觀望情勢,再由前輩決斷當助何方?!?/br> “敬受命?!鼻鼘⒆庸笆?,指前面大道,“此道白日車眾人雜,夜間倒好。大人若有急務,可曉宿夜行,屈將子不誤大人行程了?!?/br> 二人別過,蘇秦聽從屈將子指點,曉宿夜行,果是松快,不過三日,竟就趕到中山與趙相交之處,鄗邑在望。 路,卻是再也走不通了。 到處都是中山人,一眼望去,盡是帳篷,大片原野被踏成平地。在中山大軍遍地營帳的層層圍困之下,幾里開外的鄗邑顯得孤單而無助。 蘇秦車馬正在尋道前行,一車駛來,車上一將拱手揖道:“車上可是六國共相蘇秦蘇大人?” “正是蘇秦?!碧K秦立于車上復禮。 “末將樂舉奉中山相國司馬赒之命,恭請蘇大人前往中軍帳一敘?!睒放e再揖。 樂舉是中山前國相樂池之子,樂池又是魏文侯時征伐中山的主將樂羊之孫,堪稱是名門將后,此番用兵,更被拜為中山國副將,地位僅次于主將司馬赒。在這兵荒馬亂之際,由樂舉出面邀請,顯然給足了蘇秦面子。蘇秦早聽單宗講過中山與趙的邊關摩擦,此番路過中山,本欲謁見司馬赒,覲見中山王,探求化解之道,卻又念想肅侯,生怕見不上一面,是以全力趕路,不料反被攔阻相請,也算遂意,當下回揖:“恭敬不如從命,樂將軍請!” 樂舉掉轉車頭,前面帶路。蘇秦吩咐車馬就地屯駐,自與飛刀鄒、木華、木實三人驅車跟從。不一時,兩輛車馬馳至中軍帳,一身戎裝的司馬赒與中山國上大夫張登已在帳外立候。 見過禮,司馬赒牽手蘇秦入帳,飛刀鄒諸人在帳門外面守候。 雙方坐定,客套話說盡,蘇秦心中有事,切入正題,指帳外道:“前番在下過境入齊,中山舉國上下一片祥和。前后不過兩個月,竟是劍拔弩張,敢問將軍,發生何事了?” “唉,”司馬赒搖頭長嘆,“非中山劍拔弩張,是趙人欺我太甚?!?/br> “哦?”蘇秦佯作不知,傾身問道,“在下寡聞,請詳言之?!?/br> “不瞞蘇大人,若論起因,倒是不足掛齒,不過幾匹軍馬而已。趙人懷疑軍馬走失,就到附近村落查訪,指認幾匹,硬說是村夫偷走的。村夫不服,與其爭辯,趙人恃強殺人,村夫不服,反攻趙人。趙人搬來大軍,屠殺村民,連孤老婦孺也不放過。我王震怒,遣人說理,趙人不睬。我王被逼無奈,這才用兵,欲以熱血討還公道,不料卻又驚擾蘇子了?!?/br> “此事在下有所耳聞。在下以為,中山王興師動眾,并非只為幾匹軍馬,而是為鄗邑?!碧K秦直言破題。 “蘇子明鑒?!币娞K秦不打彎,司馬赒略略一怔,也直言道,“馬匹確為由頭,是鄗邑這個毒瘤,該到切掉的時候了?!?/br> “鄗邑的確是個毒瘤,早晚得切,只是,司馬兄何以判出此瘤已到非切不可的時候了呢?”蘇秦二目如炬,緊盯他問。 小小中山竟然在大趙面前逞強,要么是中山君臣發昏,要么是別有原因。中山新君上位,權柄cao在司馬赒手中,而司馬赒亦非莽撞之人,蘇秦此問,顯然是另有所指了。 “這??”司馬赒一時語塞,略作遲疑,看向張登。 “蘇大人果然犀利,”張登略略拱手,接過話題,“中山攻趙,是擊蛋于石,只是,寶玉寧碎而不屈全,烈馬寧死而不跪鳴。趙人以強凌弱,以大欺小,霸我疆土,辱我臣民,中山雖小,卻不愿跪生?!?/br> “唉,”蘇秦長嘆一聲,“上卿答非所問了。毒瘤是當切,在下問的是切的辰光?!?/br> “以蘇大人之見,何時切掉為妥?”司馬赒回過神了。 “靜待時機?!?/br> “難道眼下還不是時候?” 蘇秦搖頭。 “在下愚昧,請蘇子詳解?!?/br> “正如張兄所言,小不欺大,弱不凌強,蛋不擊石。中山敢于以小擊大,以弱凌強,以蛋擊石,恕在下冒昧度之,原因無他,無非是得到外援?!?/br> 司馬赒陡吃一怔,看向張登。 張登亦望過來,有頃,爆出一笑:“蘇子既已言之,何不點明,也好讓我二人一聽為快!” “與秦、魏結盟,借秦、魏之力強切毒瘤!”蘇秦一字一頓。 見蘇秦對此謀已經了如指掌,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各吸一口冷氣。 “六國縱親,秦必以橫親破局?!碧K秦徹底點破,“秦的首橫之邦,必是魏國,秦、魏所謀,必是趙國。秦、魏若是謀趙,必結中山國,請問二位大人,在下是否妄斷了?” 蘇秦以邏輯推論,娓娓道來,猶如親臨其謀,司馬赒、張登瞠目結舌。 “敢問蘇子,”司馬赒恍過神來,聲音壓低,“何以斷定時機未到?” “義與理?!碧K秦緩緩說道,“縱親列國,有隙卻未失義。魏王倚仗縱親之勢,挑頭伐秦,兵敗而怨趙,是為不明,今又聽信秦人,欲背縱約入橫,是為不智。中山蕞爾小邦,為鄗邑一隅之地,與不明不智之魏合謀,與虎狼之秦為盟,與縱親首倡之國為敵,是自棄于縱親列國,即使有理在先,事也難成,是以在下斷言為時尚早?!?/br> “謝蘇子賜教?!彼抉R赒拱手,“中山僻壤,在下寡聞,冒昧求請蘇子小住敝邦數日,在下親引蘇子覲見我王,做徹夜之談,蘇子意下如何?” “謝將軍美意?!碧K秦回禮應道,“在下恐難如將軍所愿。趙侯龍體有恙,今召在下,在下推托不得。待在下先往邯鄲問安趙侯,再來覲見大王,可否?”話音落處,人已站起。 “蘇子既有大事,在下不作勉強了?!彼抉R赒送往帳外,吩咐張登、樂舉禮送,目送其車馬轔轔遠去,才若有所失地回到帳中,見蘇秦的客席位上,赫然坐著張儀。 張儀很是落寞,二目微閉,似在冥思什么。 司馬赒瞄他一眼,在主位坐下。 沉默。 不知過有多久,司馬赒抬頭輕聲道:“蘇子的話,想必張子這都聽見了?” 是的,張儀聽見了。 張儀全都聽見了。 蘇秦侃侃而談時,他就坐在帳篷后面,與蘇秦只隔一層布簾。他甚至能感覺到蘇秦的呼吸。 邯鄲一別,他們已有將近七年沒有相見。 七年,比他們同窗共學于鬼谷的時間還長。 說確切點,蘇秦到這帳篷來,是他吩咐召請的。他請蘇秦來,不為聽他高談闊話,不為聽他開講縱橫大勢,只為看他一眼,只為聽聽他的聲音。在這世上,先生不可攀,蟬兒不可犯,童子不可同游,孫兄、龐兄,可相處而不可相知,真正知他并一直把他放在心上的,除去香女,就是這個蘇兄了。 然而,蘇兄,蘇兄,你為何死心塌地下此縱棋呢?你我下山時,先生是怎么說的?天下大勢,唯有一統,依你才學,不該看不清??!人心早已不古,列國相安不過是你一廂情愿,你卻一力合縱,是逆勢而行,是逆道而行,是螳臂當車??! 螳臂當車,為所不可為,蘇兄啊蘇兄,你何苦來著? “蘇子以為,此毒瘤未到非切不可之時?!币姀垉x一直不搭腔,司馬赒正正坐姿,輕輕咳嗽一聲,開始復述要點。 “蘇兄他??瘦了??”張儀喃出幾字,答非所問,聲音幾乎聽不到。 “張子,”司馬赒顯然無意關心蘇秦的胖瘦,“在下以為,蘇秦所言,并不為虛,與大國相比,中山真就是個蕞爾小邦,玩不起哩。萬一??” “萬一什么?”張儀看過來。 “萬一我們拿不下鄗邑,卻又將趙國徹底開罪,真就是遺患無窮,連個退路也斷了呢?!?/br> “拿不下鄗邑?”張儀的右手中指有節奏地敲打幾面,“區區萬余守軍,六萬虎狼之師竟然拿它不下,這話傳到列國去,只怕是好說難聽了呀!” “張子有所不知,”司馬赒指著鄗邑方向,“趙軍雖只萬余,蒼頭卻逾兩萬,個個精通百業,善于技戰。這且不說,鄗邑城高池闊,易守難攻,趙人為防不測,儲糧、兵器足支三年,至于城門、城墻守護之牢,在趙國諸城中勝過邯鄲,僅次于晉陽,何況幾萬趙軍這就扎在槐水對岸,隨時皆可涉槐水增援!” “呵呵呵,”張儀輕笑幾聲,“若是唾手而得鄗邑,司馬將軍還會再講萬一嗎?” “唾手而得?”司馬赒瞪大眼睛。 “請將軍隨在下走一趟?!?/br> 張儀起身,徑出帳去。司馬赒緊跟于后。 二人登上戰車,馳至一處高地,俯視下去,不遠處的鄗邑盡收眼底,寬闊的槐水宛若一條擺動的紐帶,從鄗邑南側幾里處緩緩東流,幾條支流貫城而過,在東側十幾里處匯入槐水。 “看清形勢了嗎?”張儀收回目光,微微瞇眼,看向司馬赒。 “什么形勢?”司馬赒如墜五里霧中。 “橫穿城中的兩條小河,還有那條槐水?!睆垉x指點遠處幾條銀白色帶子。 “這??”司馬赒陷入沉思。 “將軍方才提及晉陽之固,可否記得晉陽之窘?” “晉陽之窘?” “難道將軍一點兒也不記得當年智伯聯合韓、魏兩家攻趙,圍困晉陽之事了嗎?” 司馬赒恍然有悟:“張子是說,我們也可效法智伯,決槐水淹鄗?” “在鬼谷之時,在下聽孫兄說起過,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睆垉x指向遠處三條河水交匯處,“將軍只需在那片低洼處筑起一道堤壩,再由上游決槐導流,眼前城邑必將成為一片澤國!” 司馬赒長吸一口氣,兩眼放光。 肅侯撐著一口氣,就為等蘇秦。 “蘇子呀,”肅侯支走所有人,包括宮澤,握住蘇秦的手,一雙老眼現出些許惶惑,“你給寡人個實底,列國縱親,還能撐下去嗎?” 這一問太沉重了。 蘇秦可以覺出,一如他的健康,肅侯的信心也在喪失或已喪失殆盡。 “君上,”蘇秦的心里沉甸甸的,但語氣堅定有力,毋庸置疑,“能撐下去,也必須撐下去!” “它??不會有錯吧?”肅侯又出一問。 “君上,”蘇秦心里越發沉重,表情刻意輕松,面上強撐笑容,“難道您不信蘇秦了嗎?難道您不信自己的心了嗎?” 肅侯閉上眼去,良久,微微睜開,握蘇秦的手漸漸有力,聲音也不再斷續:“蘇子,寡人信你,寡人怎能不信你呢?縱親乃天理,天理是不會錯的?!蹦抗鈴奶K秦臉上移開,看會兒天花板,緩緩閉上,“不瞞蘇子,這些日來,寡人躺在這榻上,一邊等你蘇子,一邊七想八想。由先祖想到簡子,由簡子想到襄子,一個一個想下來,一直想到先君,趙室列祖列宗,哪一個都為趙室立下豐功偉績,都為后人建下蓋世奇功??晒讶四??寡人這一生做了些什么呢?寡人這要去了,這要去面對列祖列宗了,若是他們一個一個問起話來,問起寡人此生都為趙室做過什么來著,寡人該當以何應對呢?使趙室開疆拓土了嗎?使三軍戰無不勝了嗎?使黎民安居樂業了嗎?使高士四方來附了嗎?寡人越想越慚愧??!直到后來,直到想到蘇子,想到六國縱親,寡人心里才算寬松。寡人會對列祖列宗說,六國縱親,既是為趙室,也是為天下,是讓天下所有的人安居樂業?!?/br> 肅侯說到此處,臉上浮出笑意,二目微啟。 “君上??”蘇秦哽咽了。 “蘇子,”肅侯扭頭,看過來,“縱親雖好,可困難重重??!寡人得報,張儀辭去秦相,趕赴魏國,今已拜為魏相,惠相國輕車簡從,不知何往。張儀相魏,必結龐涓,六國攻秦時,秦人故意設局,龐涓疑心趙人賣他,構怨頗深,此番再加張儀,只怕??”頓住話頭。 “君上所慮甚是?!碧K秦點頭,“如果不出臣所斷,中山此番圍攻鄗邑,背后就是魏人?!?/br> “是哩,若無魏人作祟,中山蕞爾小邦,生不出那么大的膽子!說起此事,兵戈已起,蘇子可有應敵良策?” “秦已思得近遠二策,近策,君上可棄鄗邑,以槐水為界,與中山睦鄰修好?!?/br> “遠策?” “君上南面稱孤,與列國并王。天下已入并王時代,連中山、宋等也都入王,君上若不稱尊,縱親諸國反起嫌隙。君上稱尊,臣仗王勢再約縱親,以楚、齊、趙、韓、燕五勢,裹挾宋與中山,形成大勢,迫魏棄橫入縱。列國皆縱,秦必退守關中,危局可解矣?!?/br> 肅侯閉合雙目,陷入沉思。 “蘇子,”有頃,肅侯眼皮復睜,“中山不足慮,鄗邑不可棄,至于南面之事,寡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蘇子可與雍兒謀議?!碧岣呗曇?,“來人!” 大門推開,宮澤應聲而入。 “召雍兒?!?/br> 趙雍進來,于榻前跪下。 “雍兒,”肅侯指著蘇秦,“拜蘇子?!?/br> 趙雍轉向蘇秦,叩首。 蘇秦急急伏地,與趙雍對拜。 待趙雍拜畢,肅侯扯其手,將之交到蘇秦手中:“蘇子,寡人這將雍兒托于你了?!?/br> “君上??”蘇秦長叩于地。 “雍兒,”肅侯一字一頓,“自今日起,你須以師禮恭事蘇子,家國大事,皆聽蘇子遠謀,不可有違?!?/br> “兒臣遵旨!”趙雍叩道。 “合縱摒秦,為趙長策,不可懈怠?!?/br> “兒臣謹記!” “去吧,寡人累了?!泵C侯閉目。 蘇秦、趙雍互望一眼,再拜退出。宮澤留趙雍門外守護,安排蘇秦回府暫歇一宿,再來跪安。待蘇秦前腳離開,肅侯即召趙雍、安陽君趙刻、國尉肥義再次入見。 肅侯再次托孤,老淚流出。趙刻、肥義各自向少主盟誓盡忠,退往殿門外跪安。 “雍兒,”肅侯安排完后事,獨留趙雍,“為父將你托于蘇子、你四叔公和肥義,若議大事,他們三人中,你聽何人?” “雍兒都聽?!壁w雍沉思有頃,應道。 “若是他們意見相左呢?” “雍兒就都不聽?!壁w雍又道。 肅侯搖頭。 “兒臣愚癡,請君父指點?!?/br> “天下長策,可聽蘇秦。就眼下而論,天下長策,莫過于縱論與橫論??v論,結弱抗強;橫論,結強凌弱??v論起于蘇秦,因趙而動,趙為首倡國,廢之即廢義,廢義則趙失于天下。蘇子建議南面,你可聽之,南面而尊。趙國長策,可聽肥義。中山無情無義,翻三覆四,為我心腹大患,為絕其宗祠,永除后患,列祖列宗不遺余力,只可惜機緣未就,迄今未能大成。肥義生于代郡,長于北地,熟知胡人。欲除中山,必結胡人,此乃為父畢生之悟。至于家族宮闈,悉聽你四叔公,有他在側,為父可無憂矣?!?/br> “兒臣謹記于心?!?/br> 托完心事,肅侯再無牽念,三日之后,于洪波臺溘然長逝。 肅侯薨天,趙雍無懸念承繼大位,在蘇秦、趙刻、肥義三位托孤大臣輔佐下南面稱孤,是年一十四歲。 擁立新君,又為舊主守喪,一連十余日,從朝堂到靈堂,從列國治喪到邊界沖突,蘇秦忙得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不曾有一刻消停。到第十五日頭上,眼見蘇秦臉色蒼白,走路都打瞌睡,趙王特別恩準他不再守靈,暫回府宅將養。 蘇秦也覺頂不住了,謝過王恩,打道回府。 剛到府前,就見袁豹迎出,稟報道:“主公,有遠客光臨,在府中已候數日了?!?/br> “遠客?”想到不期而至的蘇代一家,蘇秦推測,許是老家又來人了,不覺眉頭微皺,“什么人?” “一男一女,聽口音像是從關中來的?!痹獞?。 “關中?一男一女?”蘇秦心里打了一橫,“可報姓名?” “我問過了,他們死不肯說,只說是你的舊相識,一定要等你回來?!?/br> 舊相識?蘇秦不再多話,匆匆進府,二人不在客堂。袁豹問過下人,方知他們后花園中賞花去了,正欲召請,蘇秦擺手,徑朝后花園走去,遠遠望見一對男女面對荷花池而立,顯然是在賞花。 聽見腳步聲,二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那女的望到蘇秦,頭急低下,以袖捂臉,再也沒有抬起。男人直望過來,盯住他的一身孝服審看。 那男人黑冠錦帶,一身官大夫打扮,那女子更是披金戴玉,看起來雍容華貴。 蘇秦盯有一時,實在想不出這兩個富貴舊相識來自何方,又是何人,便拱手揖道:“這位仁兄,可是來尋蘇秦的?” 那男人盯他又看一時,也似認不出了,揚起一只手:“是蘇秦大人嗎?” “洛陽人蘇秦正是在下!”蘇秦再次揖禮。 “果真是蘇大人哪!”那人喜極,再次揚起一只手,算作還禮,“還記得函谷道小秦村的大川老哥不?” 蘇秦這才看清他的另一條袖子是空的,靈醒過來,既驚且喜,前進一步,扯住他道:“大川兄,真沒想到會是你,在下認不出哩!” “大哥也認不出兄弟了!好兄弟,你??哪能這般披麻戴孝呢?” “先君薨天,在下這在為先君守孝呢!” “怪道滿大街都穿白衣服?!鼻卮蟠▏@喟一句,轉對旁邊女子,“果兒,羞個啥哩,快來拜見蘇大人?!?/br> 蘇秦這才意識到,那披金戴玉的女子竟然就是當年救過自己的小姑娘秋果,朝她深深一揖:“秋果姑娘,蘇秦有禮了?!?/br> 秋果撲地跪下,叩首,頭一絲也不敢抬:“秋果拜見蘇大人?!?/br> “這這這??”蘇秦急道,“秋果姑娘,你哪能下跪呢?你是蘇秦的大恩人哪!” “秋果不敢當?!鼻锕龠?。 蘇秦不好伸手拉她,看向大川:“大川兄,快扶秋果起來,我們這回客堂說話?!?/br> 秦大川扯起秋果,跟從蘇秦回到客堂,各自敘起分手故事,蘇秦方才得知秦公真的尋訪過他,并為此事封賞過老秦家,為他一家晉爵不說,這又升為官大夫。秦大川大是感嘆,救死扶傷本為尋常之事,萬沒想到救下他蘇秦,竟就趕上割敵三十只耳朵了。 二人說說道道,夜色已降。袁豹擺好宴席,秋果挽袖侍酒,蘇秦與秦大川把酒舉盞,暢飲至月上梢頭。 酒過不知幾盞,秦大川擱下酒爵,指著秋果,言入正題:“蘇兄弟,老哥此來,不為別事,就為我這閨女?!?/br> “謝大哥信任?!碧K秦也早明曉來意,拱手應道,“受人滴水,當報以涌泉。當年蘇秦蒙難,老哥一家,尤其是秋果姑娘,幾番相救,蘇秦肝腦涂地也難以為報。蘇秦只將千言萬語,折作一句,但有用得到蘇秦處,蘇秦定竭股肱之力,不敢存私?!庇洲D對秋果,“秋果姑娘,說吧,你有何夢想,阿叔這就為你張羅?!?/br> “秋果夢想,就是??守在大人??身邊,侍奉??大人?!鼻锕曇魯嗬m,幾近呢喃。 “不瞞兄弟,”大川為女兒圓場,把話說白,“果兒年滿二九了,這在秦地,五年前就該生娃子??伤??長大了,懂事了,心眼也高了,一心只候大人,無論何人登門,誰也不肯嫁了?!?/br> 蘇秦嘴唇咂吧幾下,又閉上。 “兄弟呀,你應下三年后就去接她,她這候你,苦苦候有七年哪!”大川嘆道。 蘇秦微微閉目。 “果兒此來,是死心守著兄弟了,望兄弟看在老哥薄面上,成全她吧!”大川徹底把退路堵死,“不瞞兄弟,路上我對果兒說,若是見不上蘇大人,或是蘇大人不肯,哪能辦哩。你猜果兒咋說,果兒說,她生是兄弟的人,死是兄弟的鬼,若是大人不肯認,她唯有一死!” 話至此地,見蘇秦仍不表態,秋果急了,撲通跪地,哽咽起來。 “秋果姑娘,你??快快請起!”蘇秦急了。 秋果只是哽咽。 “唉,老哥呀,”蘇秦長嘆一聲,轉對大川,“在下確實講過去接秋果姑娘,只因種種情由,在下未能赴秦,讓秋果久等了。老哥這帶秋果不遠千里尋來,實令在下汗顏。老哥若不見外,在下倒是有個主張?!?/br> “兄弟請講?!?/br> “在下與老哥兄弟相稱,秋果既為老哥愛女,也即在下女兒,在下無兒無女,自今日始,就認秋果做義女,早晚留在府中,有朝一日,待秋果遇到合意郎君,在下必張燈結彩,以嫡女之禮嫁之,敢問老哥意下如何?” “這??”蘇秦的建議顯然出乎意料,秦大川遲疑有頃,看向秋果。 “秋果謝義父容留身邊?!鼻锕棺∵煅?,破涕為笑,叩地再行大禮,“義父在上,請受女兒一拜!” 蘇秦噓出一口氣,召來袁豹,置辦相應禮器。翌日晨起,蘇秦歇足精神,在府中舉辦認領義女儀禮,吩咐府中細務,尤其是自己的衣食茶飲,全部交由秋果安排。 在袁豹陪同下,秦大川在邯鄲鬧市耍幾日,樂悠悠地趕回秦地去了。 縱親發起人趙肅侯崩天在列國無疑是件大事。蘇秦欲借肅侯葬禮重振縱親,遂以縱約長名義,邀請楚、齊、韓、燕、魏五國列王或特使前來邯鄲,一則為肅侯送行,二則重溫縱親盟誓,踐行縱約。 五路使臣剛出國境,上大夫樓緩就使秦歸來,報說秦人正厲兵秣馬,圖謀大舉;晉陽也來急報,說城外不明身份之人增多,大昭澤、狐岐山一帶秦兵又增一些,粗略估計已逾四萬,顯然其來意已遠非牧馬或狩獵了。趙豹已調銳卒兩萬屯守晉陽前哨梗陽,同時,密派軍士五千進駐中陽和離石,加固守衛二城,確保晉陽側翼安全,同時做好擾亂秦人后方、必要時斷其退路的準備。 趙室君臣正在謀議晉陽情勢,鄗邑傳來急報,中山國決槐水灌城,鄗邑成為澤國,被淹死百姓無數,城池失守。 中山人如此囂張,趙都震撼,朝臣義憤填膺。武靈王趙雍剛剛南面稱孤,火氣正盛,旨令上黨守軍三萬,又從邯鄲周邊各邑抽軍兩萬,外加肥義先期援軍三萬,組成八萬銳師,編成三軍,以肥義為主將,李義夫為副將,一路煙塵地殺奔中山,企圖一舉滅除這個心腹大患,實現肅侯臨終所托。 蘇秦大急,一連三諫,武靈王捂耳不聽。 蘇秦夜叩安陽君之門,說以趙國危勢,安陽君慨然應道:“不瞞蘇子,這些危勢趙刻也都看見了,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趙人一向血性,可殺而不可辱。中山蕞爾小邦,戰不勝而行下作手段,可憐鄗邑逾萬勇士,數萬百姓,一夜之間,盡做水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見一向持重的安陽君也作如是觀,蘇秦曉得回天乏術了,長嘆數聲,回到府中,越想越是著急,尋來樓緩,謀劃對策。 司馬赒也早得到軍報,一面沿槐水一線修筑工事,布置守御,一面向魏王緊急求援。 魏王拜龐涓為主將,太子申為監軍,公子嗣為副將,朱威督運輜重,引軍十萬往救中山。太子申心里不快,稱病婉拒監軍。 龐涓早已布置妥當,也不強求太子,率大軍長驅直入鄴城,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渡過漳水,從東中西三路突破趙國滏水防線。 龐涓親率中路圍攻臨漳邑,經過半日激戰,斬殺趙人數千,奪得城邑,正面直逼邯鄲。與此同時,東路占領列人邑,控扼邯鄲東部要塞,西路則由青牛率領三千虎賁軍,晝伏夜行,溯漳水而上,沿清漳水谷地直插滏口陘,猶如神兵天降般襲向滏口塞。守塞趙卒多在夢中,倉促應戰,不消半個時辰,主將于慌亂中被青牛斬殺,滏口塞失陷,邯鄲與上黨的唯一通道被攔腰切斷。 趙人數十年苦心經營的滏水防線于一夜之間即被龐涓的武卒全線突破,趙都邯鄲也完全裸露于魏人兵鋒之下。 直到此時,趙雍方才想到蘇秦的諫言,偕安陽君夜訪蘇府,請教對策。 兵臨城下,蘇秦亦無其他對策,只有組織軍事對抗。在蘇秦的建議下,趙雍旨令肥義從中山撤軍,回援邯鄲,傳諭周邊趙人或撤入邯鄲,或散入各邑,或撤入西部山中,最大限度地保存實力,堅守不出。 魏武卒襲占滏口塞時,由上黨郡奉旨征伐中山的李義夫的三軍大軍正在通過滏口陘,尚未趕到滏口。 這正是龐涓算準了的。 滏口潰散趙兵沿滏口陘且戰且撤,與李義夫的大軍會合。聽聞滏口已失,李義夫急令前鋒加快腳步,欲趁魏人立足未穩,一舉奪回滏口塞。 魏、趙在滏口塞前展開激戰。魏雖在人數上不占優勢,但這些武卒皆是虎賁,又得地利,趙人猛攻兩日,死傷逾千,卻無法撼動關隘一寸。更有意思的是,青牛打得上火,竟然在趙卒第五輪攻關時,大喝一聲,揮動一截碗口粗細的巨木,借山勢直沖下去,擋路者死,撞到者傷。見主將如此,身邊虎賁個個英勇,紛紛出擊,殺下山去,趙人驚懼,潰退數里方才壓住陣腳,人馬折損數千。 接后幾日,龐涓大軍兵臨邯鄲城下,派駐援軍一萬協防滏口塞。 眼見奈何魏人不得,又不敢擅自撤軍,李義夫無奈,遂令部下在離關數里處扎下營寨,同時派人通過山間密道,繞過魏軍營壘聯系邯鄲,請求上意。 正在籌備強渡槐水、與中山決戰的肥義大軍得到旨令,連夜回撤,但為時已晚。龐涓成功地將李義夫兵馬擋在滏口塞外圍,主力則繞過邯鄲,由城西插向城北。與此同時,控制列人邑的東路人馬也向東北方向突破,兩路兵馬會于邯鄲北郊,沿洺水擺好陣勢,與先期趕回的趙軍先鋒部隊激烈交戰。邯鄲城內趙軍也趁勢接應,趙、魏主力接戰。 連戰數日,肥義使盡渾身解數,趙軍拼死沖鋒陷陣,非但未能沖破大魏武卒排成的鐵陣,自己隊伍反倒被魏人沖散,來自邯鄲的接應軍卒也被魏人擊潰,退回城中。由于傷亡增多,急切間也奈何魏人不得,再加上中山軍隊也在槐水北岸躍躍欲試,威脅信都(趙國陪都)安全,肥義鳴金收兵,退守洺水北岸,以信都為依托,在武安、臨洺關一線布下陣勢,與魏人對峙。 在此期間,邯鄲周圍的多數小型城邑盡被魏人攻破,存放于這些城邑的趙人輜重也盡為魏人所得,邯鄲成為一座孤城。 眼見魏人兵馬嚴整,裝備精良,威武雄壯,趙雍再也不敢大意,旨令緊閉城門,只守不出。 邯鄲城高池深,趙人誓死守御,魏軍連攻數日,未有絲毫突破。顯然,立馬攻破邯鄲似也不在龐涓的計劃之內。見攻城魏軍出現傷亡,龐涓鳴金收兵,在通往邯鄲的各條要道設置關卡,同時派出哨探,在邯鄲城外晝夜監視,任何出入都要嚴加盤查。與此同時,龐涓傳令在邯鄲外圍筑起六個防御牢固的營壘,呈六角之勢將邯鄲死死圍困起來,擺出打持久戰的架勢,一邊休整人馬,一邊尋找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