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逃楚聘莊周奔梁 我喪我魏王迷道
涓折騰不出名堂。有相國去哄哄他,啥事也就沒了。你把精力騰出來,這就整頓三軍,挑選五萬精壯,準備山地戰?!?/br> “臣領旨!”司馬錯朗聲應過,拱手退出。 殿里只有公子華與公子疾了。 “華弟,”惠王轉向公子華,壓低聲音,“蘇秦可有音訊?” “前時在邯鄲,不久前馳往薊城去了?!惫尤A應道。 “薊城?”惠王似吃一怔,盯住他問,“做什么去了?” 公子華搖頭。 “恐怕是奔燕、齊十城去的!”公子疾接道。 “是了?!被萃觞c頭,沉思良久,轉對公子華,“眼下縱軍雖有緩解,但蘇秦仍是心腹大患。吩咐黑雕,加派人手,監視此人的一舉一動?!?/br> “這??”公子華面現難色,“蘇子身邊不止一個飛刀鄒,近來好像另有高手,臣弟疑為墨者,防范極嚴,任何人也接近不得。前時有兩個黑雕近前竊聽,剛過圍墻就被發現,所幸逃得快,對方也似不想結怨,尚無大礙?!?/br> “華弟,”惠王看向公子華,“你的其中一個小雕該當振翅了?!?/br> “秋果!”公子華、公子疾幾乎是不約而同。 “她人何在?” “天香帶她到大梁歷練,在太子申府中做宮女!” “召她回來,寡人要見見她!” 大梁一年,秋果成熟多了。 然而,無論她多么成熟,當跪在偌大宮殿里面對大秦之王的時候,秋果仍舊緊張,緊張、激動、興奮、害怕??心里的各種忐忑似乎全都表達在她臉上的兩朵紅暈里。 “你就是秋果?”惠王盯住她。 “是?!鼻锕拖骂^去,聲音微微打戰。 “抬起頭來?!?/br> 秋果的頭非但沒能抬起來,反倒埋得更低了。 秦王看一眼公子華,起身,走到秋果前面,輕輕托起她的下巴。 秋果全身顫抖,兩眼緊閉。 “睜開眼?!?/br> 秋果睜開兩道細縫,兩朵紅暈宛若熟透的山果。 “哈哈哈哈,”秦王笑出數聲,“好一個青澀女子!”斂住笑,傾身,“秋果,進雕臺多久了?” “不到三年?!?/br> “聽說你還在樂坊里待了幾個月?” “六個月?!?/br> “稟王上,”公子華夸道,“秋果肯吃苦,肯練習,琴棋諸藝皆有精進,至于種桑養蠶,烹調女紅,乃自幼習得,在雕臺又有長進,已于一年前由雛晉升為梟,在大梁試翅一年,可以單飛了!” “好好好,”秦王微微笑道,“秋果,寡人召你來,是想問你幾句話,你要如實回答?!?/br> 秋果點頭。 “聽說你救下一個名叫蘇秦的人,可有此事?” 秋果點頭。 “聽說你的阿大將你許嫁蘇秦,可有此事?” 秋果點頭。 “聽說蘇秦答應三年后來娶你,可有此事?” 秋果點頭。 “如果寡人送你前去與蘇秦完婚,你可愿意?” 秋果叩首,聲音打戰:“黑梟秋果??謹聽大王吩咐!” “金雕聽旨,”秦王轉對公子華,“晉升秋果為鷲,晉其父秦大川為官大夫,在咸陽城賜府一座,舉家搬進咸陽居住,食粟米一百石,免三世賦役!” “金雕領旨!”公子華叩首,轉對秋果,“秋果,謝大王恩賜?!?/br> “黑鷲謝我王恩賜!”秋果叩首。 “不過,”秦王轉過話鋒,“寡人要你記住一句話?!?/br> “黑鷲候旨!” “你,秦秋果,生是秦國的人,死是秦國的鬼!” 秦王一字一頓,聲音威嚴、陰冷,尤其是最后一個“鬼”字,讓秋果毛發悚然,不寒而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記住了嗎?”秦王加重一問。 “記??記住了!” “重復一遍!” “黑鷲秦秋果,生是秦國的人,死是秦國的鬼!” 惠施憋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吐舌之人,自是珍惜每一寸光陰,天天揪住莊周論短辯長。 惠施原就不是講究的人,又因莊周的到來恢復了天性,不消幾日,竟就與他一般邋遢了。因朝務在身,惠施不能遠游,只能是一得空就扯他到后花園里較真。 因天氣漸暖,二人論得興起,晚上竟也不回,就在花園里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樹下席地而臥。家宰怕有陰邪襲入,待二人睡熟,吩咐仆女為他們搭上被子。 次日晨起,二人從日出辯到日中,惠施七繞八拐,辯題始終不離名、實。實即事物,名即對事物的稱謂,此所謂“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是先有名還是先有實,名實是必須相合還是可以不合,自春秋以來,不少學者爭吵不休,到惠施這里達到極致,圍繞名、實的“同與異”折騰出一系列花樣,莊周被他彎來繞去,繞得頭大,所幸總有解脫,一會兒是這個到訪,一會兒是那個登門,一切好像是提前安排好似的,每到關鍵辰光,家宰就會到場,在惠施耳邊嘀咕幾句,氣得惠施吹胡瞪眼,終不免出聲長嘆,皺眉起身,留下莊周悠然自得地倚在梧桐樹的枝丫間呼呼酣睡。 中午過后約一個時辰,通常是惠施的午休辰光,朝臣無不曉得。自忖再無打擾,惠施振起精神,將莊周從樹上扯下來。 莊周似也睡足睡美了,到旁邊樹叢里放完水,美美地連伸幾個懶腰,待回到樹下,惠施已先占據了梧桐樹這個有利地勢,正背倚樹干,一腿壓在另一腿上,不無愜意地瞇起兩眼。 莊周只好將就,走向斜對面的草墊子。 “前年春日,”惠施微微睜眼,拿眼角瞟一下莊周,不待他坐定,再開論題,“魏王賜在下一顆大瓠之種,”指指旁邊一個土堆,“就被在下隨手種在那處地方。及至秋日,此種結出一瓠,就掛在那根大枝子上,”指指樹上一個大枝,嘖嘖幾聲,“好一個大瓠,可容物五石哪。然而,待在下摘其下來,卻犯難了。瓠剖之可為瓢,然而,若以此瓢舀水,其堅度不夠,無法舉起。在下左思右想,覺得此物實在無用,只好將它砸了?!闭f著不無夸張地連連搖頭,“唉,枉費在下一番苦心矣?!?/br> “哈哈哈哈,”莊周這也坐定了,見惠施把話題從實、名轉移到了體、用,頓時放松許多,長笑幾聲,應道,“怕是相國只會用小,拙于用大吧?” “此話怎講?” “在下聽聞,一個宋人有祖傳偏方,專治冬日手裂,世代以浣洗為業。有客聞之,以百金求其偏方。宋人喜而從之,客得偏方,前赴吳地,被吳王重用為將??瓦x擇冬日最寒冷時伐越,大敗越人于水上,被裂地封侯。同一偏方,有人因之裂地封侯,光宗耀祖,有人因之世代浣洗,得百金而喜。相國有五石之瓠,為何不將其拴在腰里,暢游于江湖呢?” “這??”惠施兩只小眼睛眨巴幾下,又開新題,“在下有棵大樗,其粗無比,然而,樹干彎曲,疙瘩纏身,樹枝扭折,不中規矩,無數匠人路過,無人睬它一眼。唉,在下拿它??”長嘆一聲,搖頭,“派個什么用場呢?” “唉!”莊子亦出一聲長嘆,將頭搖得比他還要夸張。 “在下是為此樹嘆,莊兄卻又為何而嘆呢?” “為相國大人而嘆哪!” “哦?” “見過貍和鼪嗎?它們屈身而伏,以待獵物,但有鼠至,遂東跳西躥,不避高下,然而,一旦誤中機關,卻也只有候死于陷阱網罟之中。再看蠻牛,用以耕耘拖曳,力大無窮,用以捕鼠,卻徒喚奈何。天地萬物,皆有其性,皆有其所不能,亦皆有其所能,相國大人何愁此樹無用呢?為何不棲身樹下,擁其濃蔭,得享自在呢?” “呵呵呵,謝莊兄為此樹尋到一用,”惠施樂了,將兩條搭起的腿交換一下,“照莊兄所言,萬物皆有所長,亦皆有所短,敢問心之為物,其短何在,其長又何在?” “你呀,”莊周咂吧幾下嘴皮子,“辯歸辯,怎能亂攪渾水呢?” “敢問莊兄,在下何處攪渾水了?” “心不為物,心為物之用?!?/br> “是嗎?”惠施故作不知,“請莊兄賜教,心為何物之用?” “性。性這個字,從心從生,生心為性。性為心之體,心為性之用,是謂心性?!?/br> “受教,受教,”惠施拍幾下巴掌,“在下可以效譬嗎?” “譬吧?!?/br> “譬如水波?!被菔┱0蛶紫卵劬?,目光狡黠,“若以莊兄所言,波當從水從皮,水皮為波,波為水之體,水為波之用,是謂水波?!?/br> 莊周先是一怔,繼而撓撓頭皮,沉思良久,連連搖頭,“非也,非也,你又攪渾水了,體、用顛倒矣?!?/br> “何處顛倒了?” “心性非水波。就水波而言,波由水起,水動波生。波不離水,水不離波,水為波之體,波為水之用?!?/br> “是呀,在下所言,依的正是莊兄之理。心從性起,性動心生,性不離心,心不離性。心為性之體,性為心之用。呵呵呵,別是莊兄自己搞顛倒了吧?” “這??”莊周讓他又攪蒙了,一時語塞,又是一番沉思,方才恍悟,手指惠施,“謬也,謬也。物類不同,此譬不妥?!?/br> “萬物皆同,此處為何不同呢?再說,醫之道,心藏神,神通靈,靈通性,心為神居,自亦為性靈所居。心既為性靈所居,在下為何不能用水波作譬呢?” 惠施東拉西扯,終讓莊周尋到破綻,擊掌笑道:“好好好,總算曉得相國大人是如何辯論、如何取勝的了。你這用的是偷天換日之術!” “偷天換日?”該到惠施怔了。 “醫之道,心藏神,神通靈,靈卻并不通性。反之,靈為性所生,性為體,靈為用。靈通神,神通心,性者,生心之體也,心、神、靈三者,皆為性之用。哈哈哈哈,相國大人,你還有何說?” 惠施撓會兒頭皮,欲再強辯,一陣腳步聲急,家宰再次趨至。 惠施不悅,拉下臉皮,未及斥責,家宰已趨至跟前,小聲稟道:“主公,是殿下來了,已在堂中恭候?!?/br> 聽到殿下駕到,惠施再無話說,只好沖莊周苦笑一下,起身離去,足足過有大半個時辰,方才返回,見莊周已經占據梧桐樹,倚在樹干上迷離兩眼,只好在莊周坐過的草墊子上坐下,臉上寫滿郁悶。 “相國大人,”莊周卻似沒有看見,學起惠施,將搭起的兩腿換過來,不知多久沒洗的腳丫子臭烘烘地直伸過來,在惠施的眼皮底下有節奏地來回晃動,“觀你心不藏神,魂不守舍,別是想不出抗辯謬辭,生出情緒來了?” “唉!”惠施長嘆一聲,擺手,“罷了,罷了,我來是想告訴你一聲,今日休戰?!?/br> “嘿!”莊周卻來勁了,忽地坐直,“在下這這這??剛到興頭上,你卻掛起免戰牌來,”連連搖頭,“不成,不成!” “在下告饒了!”惠施拱手,做出可憐狀。 “告饒可以,只是??總該有個所以然吧!你講講,所為何事?” “為魏王?!?/br> “魏王怎么了?” 惠施遂將函谷伐秦及魏惠王一病不起、數月不朝諸事略述一遍,末了嘆道:“唉,在下所務所擾,盡是這些瑣碎,哪似莊兄終日逍遙??!” “哈哈哈哈!”莊周詳細問過魏王病情,長笑數聲,“什么茶飯不思?你這大王完全是吃飽了撐出來的病,交給在下,管保他立馬下榻,活蹦亂跳!” “啥?”惠施眼睛大睜,直看過來,“莊兄所言,可是當真?” “算了,算了!”莊周眼睛閉合,擺手,“還是睡我的覺,做我的夢去。什么王不王的,與莊周毫無關系!”說罷,復將身子倚在樹干上,三息之間,竟就響起鼾聲。 惠施似是想到什么,忽地站起,連屁股上的草末子也沒拍去,急慌慌地蹽起兩腿,“嘚嘚嘚”直奔前院。 魏惠王的病較前更重了,心神疏懶,茶飯不思,莫說是書,即使歌舞管弦,也沒心情欣賞,外人更是一個也不想見。 眼見魏王數十日不離臥榻,說話有氣無力,毗人急了,請來多名御醫,均沒診出毛病,只胡亂開些補藥。毗人害怕有啥長短,只好稟報太子申。 太子申正在為朝事苦惱。 魏惠王乾綱獨斷已成習慣,太子申曉得自己只是名義上主政,小事尚可決斷,遇到大事,則必須向父王請旨。偏巧的是,這些日來,朝中小事不見,大事卻是不斷:先是龐涓在函谷又起戰火,奏請加兵;繼而春荒加劇,多地已現災情,朱威奏請開倉放糧,解燃眉之急;再是白虎使趙歸來,奏明趙、秦并無暗通,軍中傳言為秦人離間;再是斥候報說,秦國來使,使臣乃秦國首位相輔張儀,來意不明;等等。 諸事皆關緊要,太子申拿捏不定,正要進宮請旨定奪,這又得到毗人告急,真正是急火攻心,無奈之下,方才親自上門,就諸事求教惠施,把惠施搞得心煩意亂。 然而,莊周的信口所言一下子觸發了惠施的靈感?;菔┶s到前院,備車馳至王宮,扯殿下一道去御書房探望惠王。 惠王果真就如霜打的茄子,從里到外全蔫了,毫無生氣地躺在榻上,面前擺著各式山珍海味,還有幾種羹湯,全都放涼了。 惠王二目緊閉,一動不動,對殿下、惠施的拜見沒有任何反應。 “王上,”毗人在惠王耳邊小聲稟道,“殿下和惠相國覲見來了?!?/br> 惠王依舊沒動。 太子申望一眼惠施,目露憂色。 “王上,”惠施聲音很輕,“惠施這來辭行了?!?/br> 聽到“辭行”二字,惠王打個驚戰,頭扭過來,眼皮一下子睜開,眨也不眨地直盯惠施。 惠施再拜。 “你??”惠王指向惠施的手顫動著,“辭行?” “正是,王上。臣這是辭行來了?!?/br> 惠王驚怔,掙扎幾下,想坐起來。毗人過去扶他,連扶幾次,都沒能坐直。 惠王呼呼直喘,以胳膊肘斜撐身子,二目炯然出光,直射惠施:“快講,愛卿何往?” “春天來了,有個怪人約臣郊游踏青?!?/br> 見惠施講出的只是郊游踏青,惠王一顆懸起來的心撲通落下,長舒一口氣,龐大的身軀同時沉落,重重地砸在木榻上,眼皮復合。 氣氛略僵片刻,惠王似又想起什么,眼又睜開,盯住惠施:“什么怪人?” “一個目中無人的人?!?/br> “目中無人?”惠王眨下眼睛,“那??可有物否?” “沒有?!?/br> “那他一定是個盲人?!?/br> “不是?!被菔u頭,“非但不是,反倒長雙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觀秋毫?!?/br> “什么?”惠王哂笑,“千里之外,可觀秋毫?這不可能,寡人連鼻子也不信!” “王上,天下之大,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br> “此人何在?” “就在臣的府中?!?/br> “有請他來,”惠王略略一頓,來勁了,“寡人倒想看看,此人長雙什么奇眼!” “臣領旨?!?/br> 惠施告退,匆匆回府,一把扯起莊周,一臉苦相:“莊兄呀,在下??大禍臨頭了!” “大禍臨頭?”莊周奇道,“什么大禍?” “欺君之罪!” “哦?” “說起此罪,還與莊兄有關呢?!?/br> “哦?” “在下甚想與莊兄遨游春日,方才覲見王上,向王上告假,王上問在下何起此念,在下只好講出莊兄,王上追問莊兄。也是這些日來與莊兄辯得糊涂了,在下信口吹牛,說莊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長了一雙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觀秋毫。王上興起,當即旨令莊兄覲見,在下??這這這??這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莊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國大人繞來繞去,不就是想讓在下前去診治你的主子嗎?走吧,甭費口舌了!” 二人回到客堂。細審幾眼莊周的一身破爛行頭,惠施搖了幾下頭,讓家宰拿出新衣裳,卻被莊周一把摜在地上,甩手出門。 “這這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緊追上來,“莊兄,入不得宮門呢?!?/br> “入不得就不入嘛,”莊周扭頭又向后花園走去,“我還不想進去呢?!?/br> “好好好?!被菔┠魏嗡坏?,只好將衣裳扔給家宰,扯莊周登車,直馳王宮。 見與惠施同行,宮衛并未攔阻。 二人一溜順當地走到御書園,毗人稟報,惠王依舊側躺于榻,旨令覲見?;菔┞氏融吶?,拜畢,在旁邊席位上坐定,卻遲遲不見莊子進門。 惠王急了,再次傳旨:“宣宋人莊周!” 毗人朗聲傳宣:“王上有旨,宣宋人莊周覲見!” 莊周依舊不進。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門外,見莊周仍在那兒悠然賞景,便拱手:“先生,王上有請?!?/br> 莊子回過神,大大咧咧地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東瞅西看。 毗人瞥見,眉頭微皺。臣見君,按照禮儀是要趨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視,以示尊重,此人卻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這是惠施的客人,又是王上召請,毗人不好多講什么,只得趨步緊跟。 莊周走進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門。進門檻后,莊周卻頓住腳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視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時,見莊周仍如釘子一般豎在那兒,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請。莊周非但沒有趨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闊,莊周站在幾丈開外,惠王久臥病榻,眼力不濟了,只是約略看到莊周一身襤褸,一頭垢發,胡子也似從未剪過,一雙破草鞋更是不堪,比當年隨巢子的還要破爛。關鍵是他露在外面的幾根腳指頭,臟兮兮的不知多久沒有洗過。隨巢子雖然寒酸,滿身補丁,卻是上下整潔,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見乞丐一般無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國門下貴賓,且擁有千里之視,這?? 強大的反差讓惠王長吸一口氣,二目聚光,直射過來。 二人對視。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點頭:“果是高士。聽惠愛卿所言,高士目力無人可及,能于千里之外分辨毫發,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莊周天生神目?!?/br> “太好了?!被萃蹙翊笳?,忽地坐起,“請高士這就幫寡人看看,趙語那廝在做何事?” “趙語?”莊周略略一怔,顯然不知此人。 “就是趙侯。他在邯鄲?!?/br> “邯鄲離此不足千里,莊周不能視?!?/br>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br>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莊周亦不能視?!?/br> “秦王嬴駟呢?他在咸陽?!?/br> “過千里矣?!?/br> “田因齊呢?”魏惠王抓耳撓腮一時,一拍巴掌,“就是齊王!據寡人所知,臨淄離此剛好千里?!?/br>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br> “你??”魏王大怔,手指莊周,“九百九十九里九,豈不就是千里嗎?” “回大王的話,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br> “那??你所視何處?” “莊周所視,剛好是千里之數,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br> “你這??豈不是狡辯嗎?”惠王“呼呼”喘會兒粗氣,嘟噥一聲,不悅地看向惠施,見惠施二目緊閉,似已睡去。 “莊周非狡辯,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數,在剛好千里之處放置毫毛,一試即知?!?/br> 這是根本無法完成的試驗,惠王顯然氣餒了,心里卻又不甘,盯住莊周又看一陣,“哈哈哈哈”爆出長笑。 惠施睜眼,急看過去。 “莊高士,”惠王指向莊周的一身破爛服飾,“寡人問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莊周笑得更響,更長。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確嗎?” “不是不確,是大謬特謬矣?!鼻f周抖抖衣袖,“莊周這是貧窮呀,怎么能說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滿腹道德而無力踐行,這樣的人才叫潦倒。莊周既無大欲可展,也無道德可去踐行,怎么會是潦倒呢?至于衣裳破爛,履底洞穿,只是因為貧窮。莊周因何貧窮呢?是生不逢時,處境不利。大王可曾見過猿猴嗎?在崇山峻嶺,在懸崖峭壁,它們攀緣于高大的林木之間,往來穿梭,逍遙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再世,也奈何它們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荊棘叢中,它們只能謹小慎微,怵懼而過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實乃處勢不便,難逞其能??!生在這昏君亂臣當道之世,莊周就如那荊棘叢中的猿猴,想不貧窮,怎么可能呢?” “昏君亂臣”四字,猶如當頭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過神來,欲發作,想想不妥,畢竟是自己挑起話題,諷人潦倒,欲忍下,卻又不甘,一雙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幾圈,緩緩擊掌:“高士果是好言辭啊,來來來,近前來,讓寡人好好瞧瞧你!” “莊周就在此處,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來?!?/br> “咦?”惠王兩眼大瞪,緊盯莊周。 “莊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圓場道,“君臣之禮,該先生拜見才是!” “非也,非也,”莊周連連搖頭,“大王為魏主,莊周為宋民,莊周赴魏,是來訪友,非來拜君?;菹鄧饲f周之友,攜周至此,亦為訪友,何來君臣之說呢?” 莊子這般解說,倒也成立,視為朋友,也算是親近,惠王的臉色略略柔和,見毗人仍要爭執,沖他擺下手,朝莊周拱手:“好好好,不論君臣了,就論年齒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長高士幾許,能得高士近前幾步否?” “按照周禮,尊卑禮讓當以輩分,非以年齒分。你我既為友人,當以同輩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 “寡人??”惠王支吾一下,這又尋到說辭,“好好好,我們不論年齒,不以輩分,總也該論個賓主吧?你來探望寡人,寡人為主,你當為賓。這賓主之禮??” “敢問大王,是否一向在榻上禮賓呢?” “這??”惠王語塞一時,出聲長嘆,“唉,非寡人禮節不到,實乃寡人病魔纏身,已數十日沒下此榻了?!?/br> “哈哈哈哈!”莊周爆出幾聲長笑,手指惠王,“大王謬矣!莊周觀大王體康身健,何來病重之說?” “這這這??”惠王急了,指著旁邊幾案上的羹湯,“高士總該看到了吧?寡人若是體康身健,擺來諸多湯藥何用?”又分別指頭,指心,指四肢,“不瞞客人,這些日來,寡人頭疼,心疼,四肢犯軟,寢無眠,食無味,看遍疾醫,沒個治呀。唉??”重重搖頭,“寡人真正是動不得喲!” “非也,非也,”莊周亦搖頭,“大王身體沒病,是心病了?!?/br> “非也,非也,”惠王連連辯白,“寡人是身病了,動不得矣!”又手捂膝蓋,繼而是肚子,繼而這兒指指,那兒按按,“哎喲,哎喲,這身子老朽不堪,從上到下無處不痛,痛死寡人矣!” “大王是否經常說謊呢?”莊周緊盯他問。 “什么?”惠王全然忘了方才的病痛,“你說寡人說謊?君無戲言,你可問問滿朝文武,你可問問惠愛卿,寡人何曾說過謊了?” “不瞞大王,莊周神目,不但能視千里,還能透視rou體。方才莊周已經透視大王,觀大王身體無病,只有心病,大王硬說身體有病,豈不是說謊了嗎?” 莊周此言一出,不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側身對他,顯然怕這個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襠中尷尬。 “這??”惠王被擠到墻角,“既如此說,敢問高士,寡人之心可有醫治?” “是病自然有醫?!?/br> “敬請高士為寡人診治!”惠王拱手。 “診治不難,但大王必須應允莊周一事?!?/br> “敢問何事?” “在診治之時,大王須聽莊周吩咐?!?/br> “這是自然。你為寡人診治,當是醫者,寡人有疾,當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聽醫者之理?” “莊周這就診治了,大王聽好?!鼻f周坐正身子,兩眼閉起,口中喃喃有詞,就如楚地巫人在行巫事一般。 房間空氣凝滯,于瞬間形成一個莊嚴氣場。 惠王、毗人皆被這個氣場震懾了。 有頃,莊周陡然出聲:“請下榻,站于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莊周這里,先邁左腿,聽令,左右左??左右左??” 幾聲口令叫過,惠王已到跟前,隨著一聲“停步”,在莊周前面穩身站定。 莊周指向面前的磚地:“坐!” 惠王何曾有過這般體驗,如受魔咒,全然忘記地下之臟、之硬、之涼,“撲通”一聲,竟在磚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人兩眼大睜,卻出聲不得。 莊周微微睜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于另一半,大王還想治否?” “敢問高士,另一半如何診治?”惠王這也回過神來,看到自己竟然從榻上走到這兒,連連抱拳。 “須靠大王自己?!?/br>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癡,請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長壽之身,大王必須忘記一事?!?/br> “得長壽之身?”惠王心里“撲通”一響,兩眼發亮,射出欲光,傾身問道,“敢問高士,寡人須忘何事,方可得長壽之身?” “須忘自己是個寡人?!?/br> “這這這??”惠王苦笑一聲,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記自己是個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經忘記了嗎?”莊周反問。 “是哩!”看到自己這般走下病榻,走完這幾丈,且與一個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臟又硬的磚塊地上竟然渾然不覺,惠王這也笑了。 “昔年莊周游歷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覺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br>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聽聞此人奇在何處嗎?”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罃愿聞!” “此人長相與常人迥異,兩耳垂肩,頭上三目皆如銅鈴,鼻如鷹鉤,額前有獨刺,長約尺許,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鋒而不利??”莊周頓住,眼睛閉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驚嘆不已,脫口贊道。 “非天人也?!鼻f周就如追憶往事,緩緩言道,“莊周前往拜見,初時被此人奇相異貌驚駭,定睛視他,卻見他憑幾而坐,仰天而噓,形如枯木,就如這般?!?/br> 莊周現場復演南郭先生怪狀,因表演過于逼真,看得惠王兩眼大睜,心弦繃得越發緊了。 “莊周恭候良久,先生卻不理不睬,無視無見。莊周急了,開口問他:‘憑幾之人,狀可若枯木,心難道亦如死灰了嗎?’”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歸來,以獨角對我,坦然應道:‘問得好呀!今日我喪我,你可知曉?’” “我喪我?”惠王驚問,“此言何意?” “先生應道:‘先說這個我吧。我是誰呢?誰又是我呢?如果沒有你,沒有他,何來這個我呢?天下萬物,相反相成,沒有彼就沒有此,沒有你就沒有我。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呢?是因為冥冥之中的道嗎?道又是何物呢?請看這個我吧。我為何物呢?我是數以百計的骨骼、肌膚、九竅、五臟、六腑、毛發和體液,除此之外,我還余下什么呢?難道是心嗎?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這些骨骼、肌膚、九竅、五臟、六腑、毛發和體液中,我的這個心是該親近所有呢,還是該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這個心又該疏遠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這個心既能偏愛它們,又能疏遠它們,它們與心的這個我又是什么關聯呢?是臣屬嗎?若是臣屬,何為君、何為臣呢?我若為君,它們為何并不完全聽從我呢?我若為臣,它們為何并不完全役使我呢?它們彼此之間又是何種關聯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還是互為君臣呢?如果互為君臣,它們之中,何者為君、何者為臣呢?一旦承受精氣,成就形體,直到精氣耗盡,有哪一個我能夠忘掉其所認定的這個我呢?人生漫漫,這個我無時無刻不在與人斗,與物爭,惹是生非,戰斗不已,豈不悲夫?終身勞役,成功又在何處?歸宿又在何處?終身勞役而不知歸宿何處,這樣的我豈不哀哉?這樣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為心生,當我的這個軀體衰竭時,我的這個心也必隨之而去。心若去了,這個所謂的我又在何處呢?人生一世,難道盡皆這般茫然、這般無解嗎?抑或是只有我一個人茫然、一個人無解呢??’” 莊周以南郭先生口吻,或自問自答,或以問作答,步步遞進,問問驚心,勢若長虹貫日,聲若天外滾雷,惠王完全被籠罩在不可掙脫的氣場下,目瞪口呆,如聞神諭。 就在惠王傾身以聽、翹首以待時,莊周忽然起身,連聲招呼也沒打,徑自出門離去。 事發陡然,初時,惠王以為他是出恭,久未見回,方使毗人探視,竟是不見蹤影。毗人詢問宮人,說是他已朝宮門方向去了。 惠王傻了,急叫惠施尋人。 “王上,”惠施這才睜眼,拱手奏道,“莊周自在慣了,天地任我行,來去無所拘,他這一去不返,想必是把話說完了?!?/br> 惠王又怔片刻,長吸一口氣,精氣神與此前迥然兩異,忽地站起,大步走到庭院中,優哉游哉地晃蕩幾個來回,招手吩咐毗人:“去膳坊尋點吃的。寡人??不不不,”指自己,語氣利索,“就是這個我,尚未喪我,它餓了!” 毗人喜不自禁,應一聲諾,屁顛屁顛地一溜煙兒小跑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