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討十城姬噲哭殿 走險棋龐涓失算
時入三九,西北風一日緊似一日,接著是沸沸揚揚的大雪,將臨淄城中的大小房舍盡數掩蓋。 一片白茫中,齊宮西北角的雪宮更見巍峨。 雪宮是姜齊時代的宮殿,雖然有些年頭,但在臨淄依然是最具特色的宮殿之一,尤其是在冬季,在這大雪天。這也是它得名雪宮的唯一因由。 外面冰天雪地,宮中并不見冷。它的門窗密封極好,墻體又是中空的,直接連通壁爐,只要燃上炭火,宮里就如暮春一般,穿上單衣也不覺寒。 齊威王坐在一塊繡墊上,愜意地閉著兩眼,任由兩個衣著單薄的宮女捶肩捏背。前面侍坐兩位臣子,一是太子辟疆,一是相國鄒忌。兩人的外衣早已脫了,仍覺燥熱,尤其是鄒忌,年老懼寒,內衣裹得多,可當著君王的面不好再脫,不一會兒已見額頭汗濕,拿袖子掩擦。 齊威王似是覺出他的窘態,睜眼看向他:“老愛卿,不用講究了,覺得熱就脫?!庇洲D對捶肩的宮女,“去,為相國大人寬衣?!?/br> 經宮女寬衣,鄒忌頓覺上下通泰,拱手謝恩:“謝王上垂憐。就這幾年,賤軀真正朽了,冷不得,也熱不得?!?/br> “唉,”威王嘆道,“寡人也是,老嘍,風吹不得,雨打不得,前時還沒入冬,寡人這心就趕到雪宮來了,不為別的,只為扛不住喲?!?/br> “王上龍體結實著呢!” “唉,”威王復嘆,“結實不結實,寡人心里有數。老嘍,扛不動嘍,寡人這該卸卸肩了。疆兒?” “兒臣在!” “從今日起,朝里朝外,你要多擔當些,趁寡人和鄒愛卿還能護持,把這挑子接過去,讓寡人松活松活,享幾日清福?!?/br> 辟疆跪叩:“兒臣稚嫩,恐力所不逮,父王!” “好了,不說這個。說說情勢,寡人老邁,記不住事了?!?/br> “上大夫田嬰戰報,函谷關外,列國縱軍嚴陣以待,龐涓仍無動靜,誰也吃不準他的葫蘆里裝的究竟是什么藥。燕軍已經撤至易水,與田忌將軍隔河對壘。上大夫有意回援,奏請旨意。田忌將軍送回戰報,說河水已經封凍,再有數日當可涉渡。將軍奏請援兵,計劃渡水直下武陽,兵臨薊城!” “你如何看?”威王緩緩問道。 “兒臣以為,燕君失道,多行不義。我既起正義之師,就當乘勝追擊,涉河破敵,誅此昏君,為jiejie討還公道!” “老愛卿意下如何?”威王轉向鄒忌。 鄒忌拱手奏道:“臣以為,殿下所言極是。燕君無道,當涉河逐之?!?/br> 威王閉目深思。 有頃,威王緩緩睜眼,望向宮門處,半是自語,半是回應:“看這門外,冰天雪地的,如何征戰?” 辟疆、鄒忌互望一眼,各入困惑。 “父王,”辟疆急了,不再顧及光鮮言辭,直抒胸臆,“我東是大海,無地可取。西是三晉,亦不可征。眼下可圖者,唯有燕地與泗下。老燕公薨天,新君失道,列國皆在征秦,無暇東顧,我師出有名,正可弱燕取地,機不可失?!?/br> “疆兒,物極必反,事勿用急。你阿姊之軀得換燕國十城,寡人已知足矣!” 辟疆正自思忖,宮門響動,當值內臣奏道:“縱約長、六國共相蘇秦求見!” 幾人皆是一怔,尤其是田辟疆,腦子使不過來了:“咦,此人不是回鄉省親了嗎?緣何會在此處?” “唉,”還是威王反應得快,輕嘆一聲,“此人一來,即使這十城,怕也守不住了!” 辟疆、鄒忌心里皆是一揪,目不轉睛地望著威王。 威王一臉無奈,兩手一攤,轉對當值內臣:“傳旨六國共相,明日晨時,大朝覲見?!?/br> 當值內臣應聲去了。 “疆兒,”威王轉望辟疆,“方才聽你說,上大夫奏請旨意。這就給他一道旨意:即刻撤軍,增援田忌!” 既然不準備涉河擊燕,既然連這十城也守不得,為何又要上大夫撤回縱軍,增援田忌?田辟疆越發愣怔,盯住威王:“父王?” “寡人疲累,這要歇息去了?!闭f畢,威王起身,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走向寢宮。 齊宮大朝。 因要召見縱約長、六國共相蘇秦,齊威王特意在宮門外面擺出龐大儀仗,朝堂上更是百官肅立,氣氛森嚴。 候旨廳里,蘇秦席坐于地,神色靜穆,似在閉目養神。 公子噲沉不住氣,小聲問道:“蘇子,河間十城已是齊王口中肥rou,你卻請他歸還,齊王他??會允準你嗎?” 蘇秦搖頭:“當然不會?!?/br> “那??蘇子既知齊王不允,為何還要來討?” “齊王不會允準在下,卻會允準公子。這也是在下求公子同來的因由?!?/br> “我?”公子噲先是大怔,后是沮喪,“蘇子說笑了。在下既失親母,這又不容于父,一如喪家之犬,保命已是大幸,何能為燕討回城池?” 蘇秦未及回話,傳旨大夫在廳外唱宣:“王上有旨,請六國共相蘇秦上殿覲見!” 蘇秦應過,起身對公子噲道:“公子守于此處,等候在下?!?/br> 蘇秦跟在傳旨大夫身后,走進殿門,小步趨前,在殿中央叩見威王,再拜后起身,仰天長笑三聲,繼而俯首長哭三聲。 大名鼎鼎的蘇子行事如此奇怪,朝中百官無不讓他搞暈了。 威王慢慢瞇起眼睛:“請問縱約長,三笑為何?” 蘇秦朗聲應道:“臣沖天三笑,是為慶賀。一笑賀齊國,二笑賀齊人,三笑賀齊王!” “請言其詳?!?/br> “賀齊國擴地百里,賀齊人增丁十萬,賀齊王新得十城?!?/br> 誰都聽出蘇秦是在說反話,眾臣無不側目。 “縱約長三哭又是為何?”威王的眼睛依舊瞇著,身子略朝前傾。 蘇秦緩緩應道:“臣向地三哭,是為憑吊。一哭吊齊國,二哭吊齊人,三哭吊齊王!” “請言其詳?!?/br> “哭齊國擴地百里,哭齊人增丁十萬,哭齊王新得十城?!?/br> 眾臣讓他攪糊涂了,一番愣怔,待反應過來,面上各現慍色。然而,蘇秦為縱親約長,身兼六相,自然也是齊相,在這朝堂上,地位當在鄒忌之上。能夠鎮住蘇秦的,也只有齊王。威王不表態,誰敢亂說。 然而,老相國鄒忌憋不住了。 蘇秦在列國出盡風頭,鄒忌心里本就不爽,這辰光又見他大鬧朝堂,說的凈是歪理,實在難忍,看一眼辟疆,見他仍在思索,遂跨前一步,朝蘇秦拱手:“蘇子慶吊相隨,皆為十城,敢問可有說辭?” 蘇秦顯然不想與他多話,沖他拱拱手,目光轉向威王。 鄒忌吃了一鼻子戧,正自尷尬,威王的眼睛稍稍睜開一些,沖蘇秦微微一笑,為鄒忌解圍:“嗯,鄒子所問極是。請問蘇子,慶吊皆為十城,何以相隨之速也?” 蘇秦拱手應道:“臣曾聽聞,古有一人,因饑近死,四處覓食,得十烏頭。秦敢問王上,那人會否食用?” 威王搖頭。 “那人為何不食?” 威王的目光轉向辟疆,示意他答。 辟疆應道:“烏頭為毒藥,雖能果腹,卻不免一死?!?/br> “殿下所言極是?!碧K秦轉過身,朝他拱手,“饑餓亦死,食烏頭亦死。同為一死,敢問殿下,那人何不做個飽鬼?” “同為一死,死于烏頭苦甚?!?/br> “謝殿下釋疑,”蘇秦拱手謝過,轉對威王與眾臣,拱手一圈,朗聲,“王上,殿下,還有諸位大人,燕之十城,猶如饑人之十塊烏頭,得之且喜,食之卻悲,蘇秦方才為何慶吊相隨,皆為此故?!?/br> 蘇秦如此作比,眾人一時不解,面面相覷。即使一向老謀深算的鄒忌,這時也入困惑,閉目深思。 威王深吸一口冷氣,傾身問道:“蘇子將十城比作十烏頭,敢問何據?” “王上,”蘇秦從容應道,“燕之十城,猶如饑人手中之烏頭,得之易,食之危。臣非危言聳聽,天下情勢使然?!?/br> “敢問情勢?” “方今天下,大國有七,齊、楚、秦、燕、韓、趙、魏是也。自去歲迄今,天下以函谷關二分,關東六國縱親,共抗關中一秦??v親盟約墨跡未干,大王卻為一時之憤,以一國之力而敵天下,臣竊以為不智?!?/br> “蘇子言大了?!蓖跹龌厣碜?,“燕國太子失道,欺下罔上,逼兄弒父,謀篡大位,濫殺無辜,多行不義,寡人愛女無端受害,臨難前向寡人血書求救。寡人忍無可忍,這才興師問罪,為愛女討還公道,有何不可?” “臣所言斷非危言聳聽。敢問王上,以齊眼前之力,能敵天下否?” “寡人不過取他十城,與天下何干?” “臣請為王上析之。燕公薨天,太子襲位,不為篡上。弒父一說,尚無實據。燕國新君既立,燕人擁戴,亦不為失道。至于燕君濫殺無辜,臣從燕地來,以臣目力所及,此說不足取信。今王上以伐罪為名,取燕地十城,也已關聯天下。如前所言,天下二分,非縱即秦。齊國既已入縱,盟約墨跡未干,王上卻取親國十城,縱親列國人心必寒。燕國新君已納秦女,當為秦公少婿。翁婿一家,秦、燕既已結親,齊掠燕地,秦人必憤。若是燕人報復,秦人鼎持,縱親國亦合力謀齊,王上如何應對?臣以為,王上以十城而寒天下之心,得不償失,故以烏頭喻之?!?/br> 蘇秦語畢,眾皆驚懼,因為沒有誰能考慮得如此長遠。 威王身子大幅度前傾,啞聲問道:“以愛卿之見,寡人該當如何?” “老聃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5溝嘁?,古之善事者,善于轉禍為福。若是大王聽臣,可撤征軍,歸燕河間十城。燕不戰而得十城,必喜。魏、趙、韓、楚諸王得知王為愛女之故伐燕,取其十城,又為縱親之故撤軍,歸其十城,必喜,縱親益固。秦公知王因秦女之故歸燕十城,亦必喜。大王一舉而得諸喜,以十城取天下之心,何樂而不為呢?” “哈哈哈哈,”齊威王長笑幾聲,手指蘇秦,“好一張利口,寡人佩服?!庇洲D向眾臣,“諸位愛卿,還有何奏?”見他們盡皆無奏,便擺手,“散朝!” 蘇秦仍舊住在稷下威王賞給他的官邸里。 三日之后,齊王使王輦盛請蘇秦至雪宮小宴。 蘇秦叫來公子噲,道:“走吧,公子,燕國能否討回十城,就看公子的表演了?!?/br> “我?”公子噲心中忐忑,“如何表演?” “待會兒見到齊王,你不可視他為齊王?!?/br> “那??視他為何?” “為外公?!?/br> “外公?” “對呀!”蘇秦的兩眼直視他,“他是你生母的父親,自然是你外公?!?/br> “這??”公子噲點頭,仍是迷惑,“在下該當如何表演?” “想想看,假定你是尋常百姓。你父枉殺你母,你外公為女報仇,叫人強搶你家一頭牛,你父不肯,叫人奪回這頭牛。一邊是你父親,一邊是你外公,皆是你的親人。你不想讓兩個親人為這頭牛拼命,于是自告奮勇,尋你外公討牛。這要見面了,你該如何討呢?” “我??”公子噲被蘇秦說得傷心,淚水流出,“我??除了哭,還能咋討?” “對,你就哭!” “哭?”公子噲忘了眼淚,大怔。 “見你外公后,一句話莫說,跪地就哭,越傷心越好。至于這頭牛,由在下去討?!?/br> 公子噲松下一口氣,點頭應允。 二人坐上王輦,來到雪宮。 二人覲見,公子噲一身孝服,一進宮門就叩首于地,悲叫一聲:“外公??”便放聲悲哭。 蘇秦至齊合縱時,公子噲是燕國副使,威王原本見過他的,但這辰光他一身麻服,又這般悲哭,竟然認不出了,指著他問蘇秦道:“此是何人?” 蘇秦拭去眼淚:“是王上的親外孫,燕國長公子姬噲!” “噲兒?”威王驚道,“你怎么來了?” 公子噲悶住頭,只是悲號。 “噲兒,”威王向他招手,“來,讓外公好好看看你!” “外公??”公子噲跪前幾步,宛如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頭撲到威王懷里,兩肩一下一下地抽動,哭得越發傷悲。 威王輕拍公子噲,長嘆一聲,轉對蘇秦:“愛卿前日所言,寡人深以為然。寡人這召你來,是想再議此事。那十城,寡人可以歸還,可姬蘇無端逼殺愛女,這口氣如何出得?” “王上,”蘇秦叩道,“人死不可復生。王上即使旨令馬踏燕地,殺盡燕人,也無法讓田夫人活轉,只會使傷悲愈甚。田夫人雖去,血脈仍在,公子噲既是燕王嫡親公子,也是王上血脈。王上歸還十城于燕,明還燕王,實歸公子!” 威王眼睛一亮:“愛卿是說??” “王上何不趁此良機修書予燕王,使其立公子為儲?燕之未來盡由公子,王上所得,何止十城?” “寡人誠聽愛卿,”威王綻開笑臉,拍拍公子噲道,“噲兒,你莫要哭了。寡人這就看在你的面上,還十城于燕?!庇洲D對蘇秦,“不過,噲兒能否成為儲君,尚須愛卿援手?!?/br> “臣盡力!” 就在帥帳外面的兩只木桶將要凍實時,趙國上大夫樓緩、魏國上卿朱威求見龐涓。在他們身后跟著袁豹。 袁豹報過身份,摸出一封密函,呈予龐涓。 龐涓見是蘇秦書信,隨手拆開。書曰: 在下再次懇請龐兄暫勿伐秦。非秦不可伐,實機緣未至。在鬼谷時嘗聞孫兄論兵,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碑斀袂閯?,以兄大才,必已洞察。六國縱親初成,眾心尚待趨同,眾將尚待協調,財物尚待籌措,兵將為烏合之眾。以烏合之眾,伐四塞之國,竊以為不妥。上兵伐謀,大謀在道。合縱旨在制秦,非在伐秦。六國縱親,已成大勢,秦自恐懼?;源蟮?,曉之以大義,規之以繩墨,秦弗敢不聽。聽,我“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聽,兄再引師討之,必破。 蘇秦拜上 龐涓閱畢,臉色很不自然,將信“啪”地丟在幾上,似覺不敬,又伸手撿起,納入袖囊,對樓緩、朱威抱抱拳道:“樓大夫、朱上卿,征伐在即,最讓在下憂心的是糧草。聽聞二位各押糧草前來勞軍,真乃及時雨啊,在下代三軍將士,謝二位了?!?/br> 樓緩抱拳:“龐將軍客氣。征伐在即,在下有句閑話,不知當講否?” “上大夫請講?!?/br> “從蘇子約縱時,在下多次聽聞蘇子高論。會盟之際,蘇子又與在下論及縱親,面現憂色。天下縱親,全仗蘇子,如今功成反憂,在下甚奇,問所以然,蘇子道,一旦縱成,天下必伐秦。在下認為暴秦當伐,就與蘇子強辯。蘇子講出一番大理,在下目光短淺,當時不以為然。觀今日情勢,在下有所明白。秦有四塞之固,函谷之險,以逸待勞,士卒十萬可抵二十萬。今我大兵壓境,秦后退無路,必然上下同欲,死戰衛國,二十萬又抵四十萬。反觀我縱親軍,尚未列陣,內爭先起,六勢已去其二。在下雖不知兵,卻識大勢,今直言以告,望將軍三思?!?/br> 樓緩話音落地,龐涓即出一聲長笑,譏道:“上大夫過謙了。聽上大夫教誨,在下甚是慚愧。上大夫既知勢,又知兵,真乃曠世大才,龐某敬服。只是??”話鋒一轉,語氣嚴厲,“上大夫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身為人臣,當唯君命是從。六國之君縱親會盟,議定會師誅秦。非在下不識大勢,實乃在下奉旨伐賊,君命不可違!難道上大夫定要在下違抗六君之旨,聽命于一個蘇子嗎?” 樓緩誠摯獻言,卻遭如此搶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垂頭不語。 “上大夫,”龐涓窮追不舍,語氣更厲,“軍陣未列,戰鼓未響,上大夫卻在六師主帥面前揚暴秦之威,抑縱親之勢,意欲何為?在下想問,是上大夫懼怕了,還是你們趙人懼怕了?” 樓緩氣急:“龐將軍,你??此言從何說起?” 龐涓也覺說得過了,語氣稍稍和緩:“上大夫方才所言,如果僅是上大夫之意,在下權作沒有聽見。如果是奉趙君旨意,恕難從命。在下是六師主帥,非趙師主將,若有不恭之處,敬請上大夫諒解!” 朱威見氣氛激烈,只好圓場,朝樓緩拱手:“上大夫不必介意,其實,上大夫所憂,龐將軍不會不加考慮。以在下所知,龐將軍向來用兵謹慎,不然的話,大軍在此屯扎數月,應該早向秦人開戰才是?!?/br> 朱威此話極妙,既維護了龐涓的面子,也支持了樓緩的觀點,龐涓不好再逞強,只得就坡下驢:“朱上卿所言極是。只是,弓既拉開,矢已難收。休戰之事,上大夫切勿再提。在下身為主帥,唯六君之命是從!” 送走樓緩、朱威和袁豹,龐涓氣呼呼地返回帳中,在帥案前悶坐一會兒,從袖中摸出蘇秦的書信,又看一遍,狠狠摔在案上,恨道:“什么孫兄曰,什么上兵伐謀,一個只會嚼舌頭的呆子也來談兵,嘿,待我破秦之后,看不羞他!來人!” 參將應聲而至。 “召張猛、魏卬二將軍帥帳聽令!” 戰爭陰云越迫越低,秦國全民動員,上下亢奮,皆立死國之志。 惠文公拜大良造公孫衍為主將,國尉司馬錯為副將兼前敵先鋒,使甘茂督運糧草,起銳卒十五萬迎敵?;菸墓谙剃栕P不安,在張儀的陪同下,起駕趕往寧秦。 寧秦也即陰晉,連同函谷關一道,是幾年前司馬錯趁齊國伐魏當兒從魏軍手中奪來的。此時六國伐秦,齊逼函谷關,而寧秦東通函谷,南制河西,西控咸陽,宛如秦之咽喉,為戰略形勝之地,萬不可失。兩個月前,惠文公任命公子華為寧秦守城主將,囤積糧草,加固城防,同時密調三萬精兵屯于華山谷中,與寧秦策應。 即使這樣,惠文公仍不放心,吩咐兵士扛上自己的方天畫戟和五石寶弓,帶上三千宮衛,一路喧囂地趕赴寧秦,向國人昭示死戰決心。 就在龐涓召集諸將聽令之時,惠文公抵達寧秦。公孫衍、司馬錯、甘茂、公子疾等臣也從不同方向馳到,齊至公子華的府邸。 “諸位愛卿,”見眾臣皆已落座,惠文公咳嗽一聲,緩緩說道,“蘇秦合縱,龐涓肆兵,數十萬縱軍集結函谷關外,劍拔弩張。不是寡人要打仗,是人家逼到家門口了?!睊咭暠姵?,“你們幾個不僅是寡人的左臂右膀,更是秦國的頭腦與心腹。這次大戰,寡人輸不起,秦國也輸不起。寡人召請諸位來,是想最后議定迎敵方略,確保萬全?!?/br> 盡管惠文公語氣平淡,但諸臣仍舊感受到每一個字的沉重,無人應腔。 見眾人面孔皆是緊繃,惠文公笑了:“呵呵呵,說話呀,個個拉長臉,好像寡人欠了你們糧餉似的?!庇值纫粫?,見俏皮話絲毫沒起作用,便斂住笑,直接點將,“公孫愛卿,你是三軍主將,就開第一弓吧!” “臣以為,”公孫衍直入主題,“龐涓將列國縱軍部署于崤塞兩端,許是疑兵佯攻。函谷關道狹關險,易守難攻,兵力再多也無法展開,以龐涓之才,斷不會如此弱智!” “以愛卿之見,龐涓會從何處主攻?” “就從這兒,”公孫衍攤開隨身攜帶的形勢圖,指著少梁城東的河水,“涉渡!” “涉渡?”包括惠文公在內,眾人盡皆驚愕。 “你們看,”公孫衍指著一段河道,“從這兒到這兒,長約十里,地勢相對和緩,河床七八里寬,水流減慢,兩岸盡是沼澤,淤泥沒頂,水草雜生,人跡罕至,是鳥與魚的樂土,當地人叫爛泥灘,也叫死人灘,無人敢去?!?/br> 眾人更是不解,甘茂問道:“既然淤泥沒頂,人跡罕至,縱軍如何涉渡?” 惠文君陡然明白過來,臉色變了:“愛卿是說,龐涓在等河水封凍?” “君上圣明!”公孫衍略略拱手,神色嚴峻,“據臣所知,此段河水若遇極端酷寒,即會封凍。沒頂的爛泥渾然一體,堅如磐石。即使中間激流處難以凍實,在大寒天里也是極易之事,浮橋隨手可搭,千軍萬馬由此涉渡,如履平地!” 顯然,公孫衍的判斷絕非臆猜。 司馬錯拍腿叫道:“怪道龐涓遲遲不下戰書,急得末將手心癢癢。原來他是在候天氣呢!” 惠文公已經鎮定下來,轉問公子華:“河東魏人可有異動?” “回稟君上,據臣探知,河東魏人尚無異動。只是,安邑附近魏兵有明顯增加,只是未見其他國家的縱軍?!?/br> 情勢已經擺明了。 “嗯,”惠文公微微點頭,“觀龐涓數次用兵,無一不是以奇制勝,攻敵不備。此番對陣,他又故技重演,列縱軍于函谷關外,引我注意,然后,趁天寒地凍,河水冰封,以奇兵渡河,大兵跟進,取繞過函谷、制我河西之效!” 諸臣紛紛稱是。 惠文公轉對公孫衍:“愛卿既已識破敵策,可有應對?” “函谷關現有精兵十萬,臣擬回調三萬,協防少梁,備引燃之物,沿河水暗設崗哨,一旦發現魏人涉渡,即于初渡時擊之,逼敵退卻,燒其渡橋,與敵隔河對峙?!?/br> 惠文公思索良久,搖頭:“函谷關正面對敵,十萬已是不多。這樣吧,就調協防寧秦的三萬銳卒去少梁吧!” 張儀嘴巴動了幾動,強力憋住。 “愛卿可是有話要說?”惠文公的目光望過來。 “臣以為,”張儀抱拳應道,“寧秦為我咽喉要沖,遠重于少梁。河水由河西軍民守之足矣。河西郡都尉吳青將軍家住少梁,熟悉河西各邑,頗能征戰,君上只需委以重任,可保少梁無失,河水無虞?!?/br> “好吧,就依愛卿?!被菸墓砸凰妓?,轉對身后御史,“擬旨,升河西都尉吳青為河西郡守,抽河西郡各大邑銳兵一千,小邑銳兵五百,確保少梁無失,河水無虞!” “臣領旨?!?/br> 諸臣又議一時,各自領命而去。 西北風再次刮起,如冰刀般削向大地上的所有生命。 中軍帳里,張猛、公子卬的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龐大的沙盤。沙盤上赫然擺著從大帳外面的寒地上拿回來的兩只大木桶。 龐涓拿棍子敲打木桶,發出“咚咚”的悶響。 不用再審,單聽聲音,就知兩只大桶都凍實了。 龐涓的嘴角浮出一絲笑,目光飄過張猛:“張將軍,在下交付之事,可備妥當?” 張猛朗聲應道:“一應物事均如主帥吩咐準備就緒,三萬武卒整裝待命!” “好!”龐涓將那絲笑斂起,一字一頓,“兩位將軍,聽令!” 公子卬、張猛“唰”地立定。 “魏卬聽令!” “末將在!” 龐涓目光直視公子卬:“本帥命你為征秦先鋒,引安邑城中步卒五萬,從這兒,爛泥灘,”指向少梁東側的那段河谷,“涉河破敵!” “末將遵命!” “知道如何攻嗎?” “涉渡之后,襲取少梁,搶占河西!”公子卬不假思索,顯然對此已經醞釀許久、胸有成竹了。 “正是!”龐涓贊道,“公子可大張旗鼓,兵分多路,分散襲擊河西諸邑,可攻則攻之,不可攻則疑兵懼之,是否攻取城池并不重要。另外,你要四插旌旗,遍點狼煙,使五萬變十萬、十五萬,聲勢越大越好,要使秦人摸不清底細。秦人主力皆在函谷、陰晉一線,少梁及河西僅有守卒,可用疑兵?!?/br> “這??”公子卬有點轉不過彎來。 “張將軍,”龐涓也不解釋,轉向張猛,“你引銳卒三萬,直插這兒,”指向封陵一處地方,“飛猿峽。在下曾去那兒實地察過,雖然流急,峽谷卻窄,可搭建水上浮橋。等搶渡成功,立即攔腰截斷函谷道,兵分兩路:一路向東,從背后攻擊函谷關,擇險筑壘,堵死函谷關敵軍退路;一路向西,攻擊陰晉方向,擇險筑壘,堵死秦人援軍!” 這是個極其大膽、出奇、切實可行的制敵方案,龐涓嚴格保密,除惠王和張猛之外,誰也沒有透露,直到此時才和盤托出。 公子卬聽得兩眼發直,既驚且喜。 “兩位請看,”龐涓指著沙盤,“函谷關如秦之口,大張狼牙,意圖啖我,函谷道如秦之喉,陰晉如秦之胃,關中如秦之五臟六腑。我若攔腰卡斷其喉,函谷關秦人的十萬銳兵必腹背受敵,糧草不繼,就如甕中之鱉,除投降之外別無退路。殲滅此敵,函谷道盡歸我有,那時,我即長驅直入,直搗秦人腑臟。不過,”目光緩緩望向張猛,語氣加重,“將軍此舉,如卡喉之刺,秦人必以全力圍堵,將軍務要挺住。如果要你堅守二十日,三萬人夠不?” “足矣?!睆埫驮鐚δ翘幍貏萘巳糁刚?,朗聲應道,“主帥選了好地段呢。函谷道到飛猿峽這里,又狹一些,南面是大山,背面是河水,少有回旋余地,兵力再多也難展開。即使這三萬步卒,至少也須左右各展開二十里,夠秦人喝一壺了?!?/br> “這樣吧,我再予你援兵一萬,屯于河北,情勢危急時,也好有個接應??傊?,你要像釘子一樣,牢牢卡死在那兒?!?/br> 張猛聲音響亮:“主帥放心,末將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卡死敵喉!” 公子卬這才明白輕重,撲通一聲跪下,放聲悲泣:“主帥??” 龐涓大怔:“公子,你??這是為何?” “主帥,”公子卬跪前幾步,泣不成聲,“在下??在下不才,愿與張將軍對調,引精兵前往飛猿峽,懇求成全!” “公子,”龐涓大為感動,一把拉起公子卬,握其手道,“非在下不予成全,實乃用兵要訣。吳子曰:‘人有短長,氣有盛衰?!脤⒅?,在于各展其才。張將軍久鎮陰晉,統轄函谷關,對函谷道山川地勢、要塞壁壘了如指掌,此任非他莫屬。而公子長于造勢,若是長驅直入河西,必能使河西熱鬧,最大范圍地牽動秦軍,減緩張將軍的壓力。此外,使公子主攻河西,在下另有用意。河西失于公子之手,亦當由公子收回才是。爛泥灘非為佯攻,實為主攻。公子涉河之后,可兵分數路,自在打去。秦軍主力皆在函谷關,背后五臟六腑,任由公子搗毀。公子若得余力,還可直插陰晉,助張將軍一臂之力。待函谷守敵盡殲,陰晉崩塌,秦人軍心渙散,那時直搗咸陽,公子就在最前沿,先鋒非你莫屬!” 聽完龐涓是此用心,公子卬方才止住悲泣,鄭重點頭。 入夜,寧秦城頭,燈火點點,冷風颼颼。 惠文公站在城門樓上,心事重重地望著遠處。視野盡頭,是一溜或高或矮的山巒,在這夜色里像是一群黑乎乎的魅影。魅影后面,是被寒氣侵逼的滾滾河水。 “君上面有憂色,所為何事?”陪在身邊的張儀輕問。 “不瞞愛卿,大戰在即,寡人??心里沒底呀?!?/br> “呵呵呵,君上所想,不同于臣所想?!睆垉x面帶微笑,語氣極是輕松。 “哦?”惠文公扭過頭來。 “臣所想只有一字,勝。臣想問,君上所欲,是大勝,還是小勝?” “小勝如何?” “保家衛國,寸土不失?!?/br> “大勝呢?” “瓦解縱親,開疆拓土?!?/br> “寡人??”惠文公長吸一口氣,輕輕搖頭,“就眼前而言,小勝且無底氣,何談大勝?” 張儀侃侃言道:“兵不在眾,在將。勝不在勢,在謀。在鬼谷時,臣熟知龐涓。此人有小才,無大略;有陰策,無陽謀;有野心,無氣量,不足畏也??晌氛叨?,一是蘇秦,二是孫臏。龐涓恃魏王之勢,害孫臏,逐蘇秦,六師無大謀,不戰已先敗矣。再觀六國,雖結縱親,實已離心。君上嫁女,燕齊生隙。燕已撤軍,如果不出臣所料,齊人必撤。楚有陳上卿在,心必懈。六勢實已去三,龐涓所恃,唯三晉之力。我觀三晉,亦非鐵板一塊,不足畏也。臣是以斷定,此戰,我必勝!” “那??如何瓦解縱親、開疆拓土呢?” “分離三晉。臣已有一謀,請君上定奪?!睆垉x湊近惠文公,附耳低語。 “呵呵呵,果是高謀!”惠文公喜不自禁,樂道,“寡人這就密旨公孫將軍!” 就在公子卬、張猛領命去后,龐涓正式下戰書,約定后日與秦決戰函谷關。 戰書剛下,齊軍主將田嬰使人急報,說燕人伐齊,齊國邊關告急,他已奉齊王旨令率軍回援。 齊人撤回早在龐涓預算之中,因而并無意外。龐涓思索妥當,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