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入縱親楚宮耍jian 合六國魏室生心
之衰也?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以勸誡仲尼識時務,修真身,不要在是非圈里瞎折騰。若說接輿是昔日狂人,酈敧堪為今之狂人,只是??”盯住公子如,眉頭微凝,“酈敧所歌與接輿所歌大是不同,尤其是‘來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一句,將原意顛覆,頗讓人浮想、感慨。寡人初聞時,也是吃驚,使人召請酈敧,欲問他個所以然,他卻拒不赴召。寡人本欲親去郊野訪他,無奈冗務纏身,未能成行。如兒既已會他,有何見聞,不妨說來聽聽?!?/br> “回稟父王,”公子如應道,“兒臣見面,贊他作得好歌,酈敧卻連連搖頭,說此歌非他所作。兒臣問他何人所作,他反問兒臣見過真人否。兒臣回他,真人乃上古所有,今世何處去尋?酈敧笑兒臣孤陋寡聞,說作此歌者乃今世真人。兒臣忙問真人是誰,酈敧說,真人姓莊名周,已經得道?!?/br> “哦?”威王身子前傾,“這么說,此人已成仙了?” “這??”公子如略略一怔,“莊真人是否成仙,兒臣不知?!甭灶D,“兒臣聽聞真人現居宋國蒙邑,甚想趕赴宋地一趟,求證實情,還望父王恩準!” “不可!”威王擺手拒絕。 “父王??”公子如再次懇求。 “如兒,”威王搖頭,“列國合縱在即,你是楚國縱親副使,豈可隨便脫身?”低頭思忖一會兒,轉對內臣,“既有真人,也不可不訪。你這就派兩個可靠之人前往蒙邑,設法尋到莊真人,就說寡人請他再游郢地,誠意拜他為國師?!?/br> 內臣未及回應,守值內臣在亭下稟報:“啟稟王上,殿下求見!” 威王揚手:“宣!” 太子槐趨步上亭,見禮后落座。 威王笑吟吟地望著他:“槐兒,觀你神色亢奮,可有大事?” “回稟父王,”太子槐奏道,“六國縱親既成,兒臣奏請向秦開戰,雪我前恥,奪回商於六百里失地!” “槐兒,你且說說,如何開戰?” 太子槐瞄一眼昭陽,欲言又止。 威王猜出他的顧慮,笑道:“說吧,這兒沒有外人?!?/br> 太子槐和盤托出屈匄之謀:“商於谷地東西長約六百里,形勢險要,如一條長蛇。六國縱親,盟于孟津,吉期已定。兒臣以為,我可大張旗鼓,參與會盟。秦人必定全力以赴應對,我則趁其不備,由漢中悄出奇兵,越少習山,襲取武關、於中,將長蛇攔腰截斷,然后據關守隘,東西合圍,盡取商於!” “嗯!”威王依舊笑吟吟的,“是誰想出此謀的?” “左司馬?!?/br> 見謀出于屈匄,昭陽暗吃一驚,目光急切地望向威王。 威王捋須,沉吟一時,轉向昭陽:“屈將軍此謀,昭愛卿意下如何?” “回稟王上,”昭陽奏道,“臣以為,此謀甚好,我可一舉奪得商於谷地,一雪前恥。只是??”故意頓住,掃太子槐一眼。 “只是什么?”威王問道。 昭陽稍作遲疑:“此謀雖好,卻不利于實施。少習山南北兩百里,高險奇絕,流水湍急,蟲豹滋生,歷來為魑魅魍魎所居,人跡罕至,大兵豈可翻越?再說,即使能夠翻越,又如何運輸輜重?人馬輜重上不去,少數尖兵非但夾擊不成秦人,反易遭受秦人夾擊。做得好,可一戰成功;做不好,反遭秦人恥笑?!?/br> “依愛卿之計,該當如何?” “眼下六國合縱,親如一家,秦人縱是一塊精鐵,也會被碾成粉末。臣以為,我當致全力于縱親,與列國一道,協力擒秦,由函谷大道馬踏咸陽。咸陽是本,商於是末。只要咸陽在手,區區商於六百里谷地,哪里跑去?” “嗯,”威王輕輕點頭,轉對太子槐,“槐兒、如兒、昭愛卿,聽旨!” 三人皆離席位,跪于地上。 威王目視公子如:“如兒,照會蘇子及列國特使,就說六國合縱為一,協力摒秦,寡人此番親去赴會!” “兒臣遵旨!” 威王轉對昭陽:“昭愛卿!” “臣在!” “點三軍八萬,與寡人同往孟津,參與會同,壯縱親聲威!” 昭陽聲音高亢:“臣領旨!” 威王的目光緩緩落在太子槐身上:“槐兒!” “兒臣在!” “堅守郢都,謹慎國事,不可輕舉妄動!” “兒臣遵旨!” 楚威王親率大軍八萬赴會的消息傳出后,列國特使皆是振奮,紛紛修書,快馬報奏各自君上。魏國特使公子卬更是大喜過望,一邊快馬報喜,一邊辭別蘇秦,馬不停蹄地馳回大梁。 公子卬尚未趕至大梁,魏國臣民就已得知這一喜訊了?;萃跤聊祥T,挽著他的手同登王輦,將同來的龐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拋在身后。 回到宮中,惠王仔細聽了公子卬繪聲繪色的奏報,尤其是在聽到蘇秦當廷戳穿蒼梧子的騙局時,對蘇秦欽敬有加,拍案叫絕:“好蘇子!”繼而長笑幾聲,環顧左右,“你們可都聽見了吧,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卻栽在鄉野村夫手里,哈哈哈,長生不老之術,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來是怕死??!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連這個也不懂,枉自聰明矣!” 諸臣皆笑起來。 “父王說得極是!”公子卬接道,“當時,楚王手中拿著仙丹,兩眼盯著蒼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 “好啊,好??!”惠王輕敲幾案,“待他赴會時,寡人定要尋機向他討教長生之術,看他如何說話!” 眾臣又笑起來。 待笑聲落下,惠王斂起笑,威嚴地掃視一眼眾臣:“諸位愛卿,熊商率軍八萬,親赴孟津,我當如何應對,請諸位共議!” “王上,”龐涓開門見山,“臣以為,楚王此來,或是有詐?!?/br> “愛卿說說,他有何詐?” “楚王很少出訪,前番孟津之會,他也托故不來。此番一反常態,率先表示赴會,不能不讓人生疑。再說,既為縱親而來,引軍八萬是何用意?” 眾臣盡皆點頭。 惠王眉頭皺起來。 “還有?!饼嬩高M一步推斷,“據臣所知,在縱親特使赴郢之前,昭陽緊鑼密鼓,調兵遣將,征大軍二十余萬,圖謀伐我,欲報陘山之仇,臣也劍拔弩張,備戰恭候。后因昭陽喪母,此事暫且擱置。因而,臣以為,楚人改變初衷,不計前嫌,動機不純?!?/br> 惠王轉向一直半閉著眼的惠施:“龐愛卿認為楚人有詐,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睜開兩眼,抱拳:“回奏王上,臣以為,龐將軍所言甚是,我該當有所提防!” “嗯,”惠王點頭,吩咐朱威,“朱愛卿,待楚人來時,你可照會他們,只許帶兵一萬赴會,以防萬一!” 朱威應道:“臣領旨!” 然而,事情的發展大出龐涓意料。此后沒幾日,齊使來朝,說齊威王赴會,出三軍五萬以壯合縱聲威;緊接著,韓、趙兩國使臣相繼來聘,說韓侯、趙侯俱來赴會,各出大軍三萬;許是路遠,燕使來得最晚,但聘辭最是感人,稱燕公不顧老邁,親率車騎三萬,偕夫人一道赴會。 五國君主齊來,且俱帶人馬,龐涓有點看不明白,在大帳里關門謝客,苦思三日,于第四日趕至宮中,覲見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來,是兒臣錯了?!?/br> “呵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錯了,你這叫謹慎。列國縱親,數十萬大軍齊集咱家門口,賢婿有所小心,當是常理,何錯之有?” “謝父王寬言!” “賢婿啊,”惠王斂起笑,“寡人反復想過了,此番蘇子倡導縱親,列國群起響應,共誅暴秦,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錯過良機。寡人正欲召你商議此事,你就來了,看來,我們父子心有靈犀??!” “父王??” “賢婿呀,”惠王語氣真誠,不無感嘆,“寡人這一生,什么都經歷過了,可謂是幾起幾落,驚心動魄!在寡人所歷中,最傷心之事,莫過于河西之失;最暢快之事,莫過于黃池之捷。河西之失,錯在寡人一人;黃池之捷,勝在賢婿一人?!?/br> “父王??”龐涓哽咽了。 “賢婿呀,寡人這一生,有諸多追悔,也有諸多幸運。最追悔之事,莫過于錯失公孫鞅,最幸運之事,莫過于得到賢婿?!?/br> “父王??”龐涓泣不成聲了。 “唉,不說過去了,”惠王長嘆一聲,“眼下機會來矣,寡人能否一雪舊恥,重新奪回河西,就看賢婿的了!” “父王放心,兒臣一定竭盡全力,活擒秦公,奪回河西,為死難的八萬將士復仇!” “好!”惠王以拳擊案,“賢婿有此壯志,為父甚慰!”略頓一下,“不過,賢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塹,更有函谷險關,已成四塞,易守難攻??!” “回稟父王,”龐涓侃侃說道,“兒臣聽說,昔日吳子曾與先君武侯泛舟游于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贊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國之寶也!’吳子應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矣!’先君喟然嘆道:‘善矣哉,吳子之言!’” 惠王動容,起身握住龐涓的手:“善矣哉,龐子之言!” 龐涓鼻子一酸,再度哽咽:“父王,如何攻秦,兒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國合一,真正出力,莫說秦有四塞之固,縱使它固若鐵石,臣也能將之化為齏粉!” “賢婿有何良謀,可否告知為父?” “兒臣的謀劃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關出藍田,直搗咸陽。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韓、魏、齊三國聯軍,兵出崤關,西攻函谷,奪回函谷天險,由函谷道出陰晉,直搗咸陽。秦人屢次揚言伐宜陽取鐵,韓人戰戰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齊人與秦雖然隔得遠,但對泗上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許他在破秦之后主宰泗上諸邦,尤其是宋國,齊必竭力。北路由燕、趙兵出晉陽,沿汾水谷地西進,渡河水進攻河西。秦、趙有晉陽之隙,趙人也必竭力。燕人雖說與秦較遠,但作為合縱發起國,燕國不能不盡力。因而,北路亦當是勁旅?!?/br> “賢婿此謀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龐涓似已猜出惠王顧慮,侃侃說道,“三路攻勢均是兒臣疑兵之計,可為佯攻。而在實上,臣計劃暗結精兵,待敵大軍盡去應對三路攻擊之時,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蘆筏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勢襲取陰晉,截斷函谷秦軍退路,而后沿河水北上,奪取臨晉關,重搭浮橋,迎接大軍渡河,全面襲占河西。待我奪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國聯軍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勢直搗咸陽,踏平關中?!?/br> “好!”惠王聽得血脈僨張,再次震幾。 “王上,”龐涓跪下,情緒激昂,“上面這些,不過是臣的第一步?!?/br> “哦?” “滅秦之后,臣可借分秦之機,挑起齊、楚爭執,或聯齊滅楚,或聯楚滅齊。只要齊、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兩眼大睜,野心膨脹,血紅的眼珠子久久凝視龐涓,許久,握緊拳頭,重重震在幾案上,“咚”的一聲悶響過后,從胸腔迸出一個嘶啞的顫音:“好!” “父王,”龐涓壓低聲音,“軍事貴密,萬不可泄人?!?/br> 惠王鄭重點頭,聲音更低更沉,幾乎聽不到:“好?!?/br> 終南山直通漢中郡南鄭的山谷里,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和運石抬木的號子聲此起彼伏,秦國逾萬丁役正在沒日沒夜地趕修棧道。右庶長張儀、國尉司馬錯在負責此項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視察工地。 望著眼前拔地而起的高山絕谷,張儀嘖嘖嘆道:“好家伙,這山趕上猴望尖了?!?/br> “猴望尖?”司馬錯目光驚愕,“猴望尖在哪兒?” 張儀遙指東北天空,笑道:“就在那兒,云海深處!”回頭將山勢又看一遍,指著用繩索吊在遠處峭壁上打洞以架設棧道的丁役,轉對李磊,“李大夫,這條棧道要修多長?” “回右庶長的話,單是這道絕谷,全長就是三十二里,需架設棧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勢辟路?!?/br> “修至漢中呢?” “五百單八里,需架棧道一百五十一里?!?/br> “全是此等絕谷?” “是的。此處還算小谷,在太白頂,山勢遠比此處兇險?!?/br> “乖乖,”張儀咂咂舌頭,“張儀服了!”回望修好的棧道,凝眉眺望遠方,有頃,“請問李大夫,估計何時可以修好?” “回右庶長的話,按照預期,當于后年秋末竣通?!?/br> “可有困難?” “有?!崩罾谶t疑一下,直言道,“工程遠比預想的難,譬如說天氣,根本無法確定,時好時壞,尤其是冬季,大雪封山,莫說是人,即使野豬也難出行。末將擔心,萬一出啥差錯,末將受罰事小,誤下國事,可就吃罪不起了?!?/br> “李大夫,再請君上加撥五千人,財力加倍,如何?” “謝右庶長!” 從棧道工地回到大帳,張儀、司馬錯的屁股還沒坐穩,幾騎如飛而至,其中一人是宮中侍衛,說是秦公急召。 張儀、司馬錯不及吃飯,隨宮衛馳回咸陽。 行至藍田,見前面鑼鼓喧天,順眼望去,一隊車馬轔轔而來,打的旗號是“陳”“秦”“使”等,藍田縣丞偕父老官員站在路口,夾道迎接。張儀詢問館驛吏員,得知是出使楚國的客卿陳軫凱旋。 司馬錯轉對張儀:“走,迎迎他去?!?/br> 張儀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要迎你去迎,甭扯在下!” 司馬錯笑道:“張兄不愿見他?” 張儀鄙夷地轉過頭去:“在下與他是老相識了?!狈愿礼S手,頭也不回地朝咸陽方向馳去。 司馬錯略略一怔,轉過馬頭,緊跟于后。 二人趕到咸陽,尚未馳進南門,遠望行人紛紛避向兩旁,不一會兒,一行車馬馳出城門,侍衛之后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輛竟是秦公車輦,馭手是公子華。一頭華發、早已賦閑的老太傅嬴虔的駟馬青銅軺車于后緊隨。 張儀、司馬錯隨眾人避于道旁。 待車馬馳近,公子疾掃到二人,報給內臣。內臣奏過,惠文公喝叫停車,速請二人覲見。 張儀、司馬錯趨至輦前,見禮畢,惠文公笑道:“二位愛卿回來得正好!”揚手朝前一指,“走,隨寡人迎接一個大貴人去?!庇洲D對公子華,“起駕!” 公子華揚鞭催馬,車輦再動。張儀不知大貴人是誰,又不便多問,只得與司馬錯一道,加入迎賓隊列。 大隊車馬郊迎十里,在驛站前停下。 秦公步下車輦,走到一處土臺上,登臺南望。百官羅列于后,按爵級站定。 見百官靜穆,群臣無不隨秦公翹首南望。 張儀沉不住氣了,小聲問司馬錯:“喂,大貴人究竟是誰,知道不?” 司馬錯小聲應道:“不會是陳軫吧?” “怎么可能呢?”張儀撲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還能親迎?” 話音落處,有人大叫:“快看,來嘍!” 果然,遠處煙塵滾滾,“陳”“秦”旗幟隱約可見。 張儀看得真切,驚得呆了。 待陳軫的車馬走近,惠文公擺手:“奏樂!” 軍樂手起奏,一時間,鐘鼓交響,鐃鈸齊鳴,笳笛橫吹,奏的是將軍凱旋曲《破陣樂》,相傳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遠,陳軫跳下車馬,跌跌撞撞地趕奔過來。 惠文公跨下土臺,迎上前。 陳軫兩膝一軟,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泣不成聲:“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邊,口中說道:“愛卿,一路辛苦了!” 陳軫涕淚滂沱,口中出來的全是顫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將他硬扯起來:“愛卿啊,寡人正在上朝,聽說你回來,這不,連朝也沒下,就領百官迎來了!你看看,他們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齊賀:“恭迎陳上卿凱旋!” 陳軫面對百官,深深一躬,又轉對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臣何德何能,敢勞君上大駕親迎?” “呵呵呵,”惠文公還他一揖,“愛卿之功,可抵三軍哪!”說罷,輕輕挽住他的手,“走,隨寡人上車,我們君臣入宮暢談?!?/br> 君臣二人在眾臣的恭賀聲中登上公輦,大隊車馬掉頭,朝咸陽轔轔而去。 回到宮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記了張儀和司馬錯,只與陳軫在怡情殿里密談。 張儀悵然若失,走下宮前臺階,正要打道回府,見公子華步出宮門,眼珠兒一轉,揚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華走過來,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張兄!幾日不見,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說你進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一定帶回稀罕物事了吧,快讓在下開開眼界?!?/br> “沒帶什么?!睆垉x回以一揖,“就弄回來兩壇老酒,說是有些年頭了?!?/br> “嗨,”公子華笑道,“說起喝酒,在這咸陽,怕是沒誰比得過在下。在下喝過的,你猜有多少年陳?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誰孝敬的?是你師弟龐涓府上的范廚。此人先祖是魏國釀酒師,那壇老酒是他的家藏?!?/br> “嗨,”張儀眼里現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陳釀,看來公子喝得少了!不瞞你說,在下帶回的這兩壇,少說當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華眼睛大睜,“一百五十年!哈哈哈哈,你凈吹吧。在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還能瞞過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張儀斂住笑,認起真來,“可那家主人堅持說,是他爺爺的祖爺爺釀下的,你算算看,照他這么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華一把扯住張儀,“在下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驅車直奔張儀府上,張儀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來,張儀親手斟過,端起敬道:“公子,請飲此酒?!?/br> 公子華輕啜一口,吧咂幾下嘴皮子。 張儀盯住他:“如何?” “嘻嘻,”公子華放下爵,眉頭微皺,盯住張儀,“張大人,酒的事兒我們暫先放下。你哄我來,想是有啥急事兒?” “呵呵呵,”張儀笑道,“在下請你來,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釀,不敢獨享??!” “那??”公子華指著酒爵,“張大人,我是照實說呢,還是說虛的?” “照實說?!?/br> “要照實說,此酒不過是一般陳釀,頂多也就三十年陳?!?/br> 張儀故作不信,舉爵飲下,細品一會兒,做個鬼臉,苦笑:“唉,公子,在下實意請你,本想喝個佳釀,誰知這竟上當了??磥?,村野之言不可信哪!”將兩只空爵再次斟滿,“也罷,喝酒在個心境,此酒雖是一般陳釀,卻也算是酒中上品。我們兄弟將就一下,照舊喝個痛快?!?/br> “張兄所言極是!”公子華亦笑起來,“說實在的,三十年陳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陳釀,你敢請,在下還不敢喝呢,能聞個味兒就知足了?!?/br> “公子痛快!來,滿飲此爵!” 二人頻頻舉爵,不消半個時辰,俱至佳境,話題也由酒扯開來,越扯越寬泛,漸漸引到正題上。 張儀斜睨公子華一眼:“公子,在下實在弄不明白,天下誰人不知陳軫是小人,可君上??今日之事,在下就不說了?!?/br> 公子華笑應道:“張兄呀,滿朝文武皆可發出此問,唯張兄不可?!?/br> “哦,此是為何?”張儀大睜兩眼。 “呵呵呵,”公子華身子趨前,壓低聲音,“實話告訴你,要不是陳大人,張兄這陣兒只怕還在楚地呢!” 張儀吃一大驚,笑道:“公子說笑了,在下奔秦,與那廝何干?” “敢問張兄,你是因何離開楚國的?”公子華得了酒力,較起真來。 “受jian賊陷害?!?/br> “何人陷害?” “昭陽豎子!”張儀從牙縫里擠道。 “昭陽那廝為何害你?” “他想當楚國令尹,視在下為絆腳石?!?/br> “哈哈哈哈,”公子華手指張儀,爆出一聲長笑,“張兄聰明蓋世,這辰光卻又如此糊涂!我且問你,依昭陽那廝之才,可是張兄你的對手?” 張儀搖頭。 “這就是了?!惫尤A又飲一爵,噴著酒氣,“既然是一家人了,在下不妨將此舊事訴諸張兄,權博一笑耳?!?/br> 張儀不停斟酒,笑道:“在下洗耳恭聽?!?/br> 公子華又飲數爵,豪氣上涌,將陳軫在楚如何設計,如何以和氏璧陷害張儀,迫使張儀出逃奔趙,蘇秦又如何用計迫他至秦一事,從頭至尾細細道來。 公子華掌管黑雕臺,陳軫在楚的一舉一動,自然逃不出他的掌握,此時得了酒力,再無忌憚,講得那叫個繪聲繪色,驚心動魄。 張儀一直以為害他的是昭陽,此時明白原委,竟是呆若木雞,愣怔許久,方才悟道:“好好好,好計謀!”又愣一陣,爆出一聲長笑,舉爵又贊,“當真是好計謀呀!怪道君上對此人這般器重,原來他是大功臣呢!來來來,華兄弟,為這個大功臣,干!” “干!” 送走公子華后,張儀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到自己冒死說越,辛苦數百日,眼見就要實現大志,卻被這廝毀于一旦,又想到自己因此而受的種種苦楚,張儀越想越是窩火。再進一步想到山東列國竟在短短一年之內,讓蘇秦捏為一團,沸沸揚揚地縱親制秦,而秦公緊急召見他和司馬錯,為的也必是尋求應對,張儀越發睡不去。 一直折騰到后半夜,張儀索性從榻上坐起,冥思對策。 翌日無朝。天剛閃亮,宮中來人召請。 張儀稍作洗漱,換過朝服,駕車直驅宮城。在宮門外面,張儀跳下軺車,剛要步上臺階,聽到身后車馬響,扭身一看,是陳軫。 張儀頓住步子,候在臺階上,瞇眼審看陳軫。 許是昨晚與秦公談得久了,陳軫回去得晚,這又起床過早,顯得兩眼惺忪,萎靡不振。 見張儀攔路,陳軫暗吃一驚,硬著頭皮走上臺階,揖道:“在下見過張子!” “是見過了?!睆垉x亦打一揖,語帶譏諷,“陳上卿,昨日好威風喲!” “是君上錯愛?!标愝F尷尬一笑。 “陳上卿為國使楚,立下蓋世奇功,君上何來錯愛?” 聽他提起楚國之事,陳軫笑得越發尷尬:“在下不才,惹張子見笑了?!?/br> “陳上卿由魏至秦,由秦至楚,上下騰挪,左右逢源,將天下三個大國玩弄于股掌之上,此等本事,非天下大才莫能為也,這辰光怎么如此謙遜呢?” 陳軫正自發窘,大良造公孫衍、上大夫公子疾、國尉司馬錯、右更甘茂諸人趕到。陳軫趁機轉身,與眾人打過招呼,一道步入宮門。 趕至怡情殿,惠文公早在等候。 惠文公一身疲憊,面色蒼白,看樣子也是一宵未睡了。 見過禮,惠文公現出一笑,嗓子稍顯沙啞,語氣平淡,開門見山:“諸位愛卿,寡人今日召請諸位廷議,只有一個議題,就是應對山東合縱?!蹦抗庵饌€掃過眾臣,落在公子疾身上,“上大夫,你先說說情勢?!?/br> 公子疾如慣常一樣,先自咳嗽一聲:“啟奏君上,據臣探知,縱親會盟地點已定,是魏地孟津,吉日是今年秋分?!闭f著將一捆竹簡緩緩擺在幾案上,“這是楚、趙、齊、魏、韓、燕六國參與縱親的縱親綱要副本,由蘇秦起草。另據可靠探報,截至目前,楚發三軍八萬,主將昭陽,楚王親自赴會;齊發三軍五萬,主將田忌,齊王親自赴會;趙發三軍三萬,主將肥義,趙侯親自赴會;韓發大軍三萬,主將公仲,韓侯親自赴會;燕發三軍兩萬,主將子之,燕公親自赴會;魏發三軍一十二萬,主將龐涓,魏王親自赴會?!?/br> “司馬愛卿,”惠文公轉向司馬錯,語氣依舊平淡,似是在敘家常,“合縱軍累加起來,共有多少兵馬?” “回奏君上,共是三十三萬?!彼抉R錯一字一頓。 “那么多呀?”惠文公的語氣愈見隨意,營造出的氣氛愈見壓抑,“我方呢?能戰之士共有多少?” “三十四萬!”司馬錯神色嚴肅,字字如錘,“其中含各城邑守備一十五萬,丁役十萬,除此二者,用于機動的僅有九萬?!?/br> 惠文公斂起笑,二目微微閉合。 眾臣面面相覷,氣氛更見凝重。光陰就如一個兩腿縛鉛的老人,一寸一寸地挪著步子。在座君臣均如惠文公一樣,各自閉眼,沒有一人發話。 是的,三十三萬大軍齊集門口,鋒芒一致對秦,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 過了許久,惠文公微微睜眼,笑得有些苦澀:“諸位愛卿,說話呀!寡人召請你們,不是看你們拉長臉,而是要討個主意!” 身為百官之長的大良造公孫衍掛不住臉了,率先說話:“回奏君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合縱軍雖眾,實不可怕!” “公孫愛卿,你且說說,三十三萬大軍,你因何不怕?” “臣以為,”公孫衍侃侃而談,“理由有三。其一是,六國貌合神離,不能形成合力。想當年智氏脅迫魏、韓二氏合力分趙,結果,趙未分成,智氏卻被三家分了。原因何在?在于韓、魏與智氏不一心,貌合神離。其二是,我有山河之固,四塞之險。河水天塹,可抵精兵十萬,函谷雄關,又抵雄兵十萬;至于六百里商於谷地,更是易守難攻。其三是,大敵當前,存亡系于一線,我軍民上下迫于應戰,已無退路,形成哀兵,必能上下一心,同仇敵愾。鑒于上述三點,臣是以認為,合縱并不可怕,怕的是我們先自喪失意志,失去信心?!?/br> “說得好!”惠文公的目光依次掃過諸臣,“兩軍相逢,勇者勝!”思慮一會兒,再次抬頭,“公孫愛卿所說,乃是大勢分析,具體應對,寡人還想聽聽諸位?!鞭D對司馬錯,“司馬愛卿,兵來將擋,你如何部署,可有打算?” “回稟君上,”司馬錯應道,“列國若是犯我,必分三路:一是楚人,由宛、襄出兵,犯我商於谷地;二是縱軍沿河水南側西下,西出崤關,犯我函谷;三是縱軍西渡河水,犯我河西。因而,臣以為,我當重點防御上述三處,加設關隘,多囤糧草,分兵抗拒,與強敵決戰于國門?!?/br> “嗯,”惠文公點頭,轉向公子疾,“上大夫,你有何高論?” “回稟君上,”公子疾拱手,“臣以為,我可交好義渠、西戎諸國。如果能得諸戎助力,六國不足懼也。另外,我可加征丁役,再募兵勇十萬,加固城墻、溝壑,萬一敵兵突入,好做長久之計?!?/br> “甚好!”惠文公轉對張儀,“張愛卿,你也說幾句!” “回稟君上,”張儀緩緩說道,“臣前幾日與司馬將軍去終南山中訪查,親見山勢險峻,修棧道之難遠出當初預料。為保證棧道如期暢通,臣應允李大夫,為他請旨加撥五千丁役,糧款供應亦增一倍,特此奏請君上恩準!” 舉座皆驚。秦國已至生死存亡關頭,重臣皆在商討如何應對國難,張儀卻來奏請此等瑣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惠文公也是一怔,擰眉思忖許久,依舊不解其意,卻又不好不表態,只得硬起頭皮,支應道:“準愛卿所奏?!彼剖遣凰佬?,傾身又問,“棧道之事,當是遠慮。眼前急務,愛卿可有應對?” 張儀微微一笑,順口應道:“臣舉二人,可敵千軍?!?/br> “愛卿快說!”惠文公心頭一亮。 張儀的眼角斜向陳軫,又掃公子疾一眼,晃晃腦袋,聲音怪怪的:“第一人是陳上卿,可使楚。第二人是上大夫,可使燕?!?/br> 早在張儀喬遷新居、惠文公親去燎灶時,二人就已論過如何應對合縱,張儀于此時舉出二人,無非是舊事重提。不過,這原是君臣二人之事,他人不知。張儀話音落下,眾臣無不吃驚,即使是公孫衍與司馬錯,也是愣怔。 剛從楚國逃命回來的陳軫原本心有余悸,眼前又浮出方才在宮門外的一幕,知張儀心存不善,故意害他,不由緊張起來:“君??君上??” 張儀之言,惠文公卻是心領神會,不及陳軫支吾完畢,震幾叫道:“好!”幾乎是不加思考,轉對陳軫,“陳愛卿,寡人還得勞你一趟,再行使楚。不過,你昨日剛回,大可歇息旬日,再行不遲!”又轉對公子疾,“疾弟,你卻拖延不得!這就準備,明日動身!” 惠文公于頃刻之間下達明旨,顯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陳軫不好再說什么,只得與公子疾一起拱手:“臣領旨!” 眾臣散去,惠文公特別留下陳軫和公子疾,商議具體出使細節,旨意公子疾為明使,陳軫為陰使。公子疾明使保媒,嫁長女予燕國太子蘇,陳軫暗使離間,再度回到楚地,密結昭陽,見機行事。 公子疾、陳軫領旨去后,惠文公獨坐一時,接連發出幾道旨意:使公孫衍舉國動員,征丁二十萬眾;使公子華盡放黑雕,密布于晉陽、河東、洛陽、孟津、南陽、襄陽、崤關一線;使司馬錯加強西河、函谷和商於谷地的全線警戒;分派使臣赴義渠等國,攜帶厚禮,安撫西戎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