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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在線閱讀 - 第071章| 秦公制伏狂狷士 張儀縱舌向巴蜀

第071章| 秦公制伏狂狷士 張儀縱舌向巴蜀

子呢!”

    話至此處,惠文公似是憶起當年舊事,忍不住一番大笑,笑畢,信口談起自己在宮中比賽時如何偷jian?;?,擊敗諸公子的事。講者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聽者兩眼發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會是一國之君所為。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惠文公仍舊沉浸在當年的兒戲里,似乎忘記是在召見張儀,甚至完全忽視了張儀的存在,因為好一陣兒,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將注意力集中在吳青身上。

    張儀蒙了。

    此番覲見,他早已備好數套應對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勢,如何應對蘇秦合縱,如何強大秦國國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卻在這個當兒興致勃勃地大談兒戲,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已經練就強大定力,心里縱使打鼓,面上卻無絲毫表露,自始至終兩眼微閉,似笑非笑地端坐于席,傾聽二人笑談兒戲之事。

    惠文公聊得正起勁,內臣稟報上大夫公子疾求見。

    惠文公喜道:“哦,是上大夫呀,宣他覲見!”

    公子疾叩見,行過三拜大禮,在吳青下首的陪席坐下。

    “上大夫來得正好,寡人正要為你引見一位賢才呢!”惠文公指向張儀,“這位就是河西士子張儀,吳青的舊時相識。寡人正與他們暢談兒時之戲,真叫快意呀!”

    公子疾假作不識,上下打量張儀幾眼,思忖有頃,撓撓頭皮:“敢問張子,可是從趙國邯鄲來?”

    張儀拱手揖道:“正是?!?/br>
    公子疾將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問道:“再問張子,可曾去過相國府上?”

    張儀知他重提那日尷尬,臉色微紅,點頭道:“去過?!?/br>
    公子疾不再遲疑,接著問道:“在下回邯鄲時,一路上前后相隨的可是張子?”

    張儀再次點頭:“正是?!?/br>
    “哎喲喲!”公子疾又驚又喜,連連拱手,“我們真是有緣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張儀,又看看公子疾,“你們兩個??認識?”

    “回稟君上,”公子疾稟道,“臣此番使趙,在趙國蘇相國的府上見過張子,返回時又與張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頓一下,“同行之際,張子換了衣飾,與在蘇相國府上所見判若兩人,臣雖覺得似曾相識,卻是心里無底,未敢冒昧相認?!?/br>
    惠文公假作驚奇,盯住張儀:“如此說來,張子認識蘇子了?”

    惠文公與公子疾演的這出戲顯然是專門讓張儀看的?;菸墓@般刻意問及蘇秦,是有意去揭張儀的傷疤。

    張儀悶頭正想詞兒搪塞,公子疾解圍,接過話頭:“回稟君上,張子與蘇相國非但相識,還是同門師兄弟呢!”

    “哦?”惠文公顯得越發驚詫,“張子竟與蘇子是同門?”兩眼緊盯張儀,似是不敢相信。

    張儀無法回避,硬著頭皮點點頭,嗯出一聲。

    “呵呵呵呵,”惠文公連笑幾聲,“說來有趣,寡人與蘇子也算相識一場了。前年他來咸陽,當街宣揚帝策,要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見他狂妄,沒有用他。不想此人懷恨于心,前去燕、趙、韓、魏等國,弄出個合縱什么的,專與寡人作對?!闭f罷長嘆一聲,半是揶揄地搖頭復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喲!”

    張儀聽出弦外之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尋思,公子疾拱手接道:“君上,據臣所知,張子與蘇子大不一樣!”

    “哦?”惠文公饒有興趣地看向公子疾,“愛卿說說,怎么個不一樣?”

    公子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趙,臣多次聽聞蘇子論辯,感覺他雖然健談,卻不免言過其實,文過飾非,空談居多。張子雖然不善言辭,卻能一語中的,求真務實。臣聽聞楚國滅越,多半是張子之謀?!?/br>
    盡管此話不合實情,因為那日在相府里,張儀并沒多說什么,但張儀聽出公子疾是在想方設法為他解脫,面上雖無表現,心中卻是感激。

    “嗯,愛卿所言,寡人也有耳聞?!被菸墓c頭,轉向張儀,拱手,“張子光臨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禮之處,望張子寬諒?!?/br>
    張儀回揖:“儀落難而來,君上不棄,于儀已是大恩。儀家廟祖業,君上不廢不說,且又特旨維護,更是隆恩浩蕩,儀萬死不足以報!”

    “呵呵呵,張子言重了!”惠文公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張子家住河西,當是寡人子民,張子祖業家廟,寡人自當維持。說到這里,張子此番回來,也算是回家了。張子是大才,寡人幸遇,這就起了貪心,有意請張子隨侍左右,早晚指點寡人,還請張子不辭!”

    張儀拱手:“儀既為秦民,就是君上子民,君上但有驅使,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惠文公轉對內臣,“擬旨,封河西郡少梁士子張儀為右庶長,隨侍寡人。另賜咸陽城府宅一座,仆役三十人,金三百兩,錦緞五十匹?!?/br>
    “臣領旨!”

    張儀顯然沒料到惠文公會當場封官,愣怔有頃,方才起身叩道:“臣謝君上隆恩!”

    “愛卿平身?!被菸墓珨[手讓他起來,“張愛卿初來乍到,一路勞頓,可先將息數日,寡人另行討教!”又轉對公子疾,“這道旨就發給你了,張愛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問!”

    公子疾拱手:“臣領旨!”

    張儀依舊寄宿于運來客棧蘇秦住過的小院,賈舍人的房子吳青暫住了。

    翌日晨起,公子疾早早趕來,引張儀、香女和吳青前往驗看惠文公賞賜的宅院。

    幾輛車馬左轉右拐,停在一處高門大院前面。眾人下車,一個負責交割房產的內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禮迎接。

    幾人在內吏的導引下走入府門,但見深宅重舍,庭園山石,奇葩異草,無所不有。其中奢華,比楚國昭陽君的府宅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得吳青兩眼發直,縱使香女,也大為震撼,櫻口大張,倒吸一口冷氣。

    張儀扭頭望向公子疾:“上大夫,別不是弄錯了吧?”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是君上親選的,錯不了!”

    “君上親選?”張儀越發驚訝,“君上賞賜,難道連房舍也要欽定?”

    “是啊是啊,”公子疾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個大管家,凡有關切,事無巨細,必要親自過問。順便問一句,張子猜猜看,這處宅院是何來歷?”

    “這要請教上大夫了?!?/br>
    “此宅就是咸陽城里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門累官七世,百年經營,多有積儲,從櫟陽遷來后,購下這塊地皮,大興土木,花下巨資將杜府建成咸陽城里為數不多的豪門大宅,其奢華遠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后來,杜摯及一批舊黨受商君一案牽連,此宅被收歸宮室。近幾年來,不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國戚、公子,君上皆未準允。張子是后來居上了!”公子疾不無感慨道。

    “這般說來,在下受寵若驚呀?!睆垉x亦笑起來。

    幾人在府中巡查一圈,公子疾吩咐宮吏將房契交給香女,又將君上所賜之物逐一交付,這才與吳青起身告辭。

    宮吏召集眾仆役見過張儀、香女,吩咐他們各執差使去了。

    午后申時,宮中使人送來一個御制匾額,上寫“右庶長府”。

    香女看一會兒匾額,小聲念道:“右庶長府?”眉頭微皺,看向張儀,“這名字怪怪的,是個什么官兒?”

    張儀笑道:“這是秦國官名。秦國變法之后,官爵分為二十級,從第十級左庶長開始,到第十八級大庶長,相當于卿。中間幾級分別是,第十一級右庶長,第十二級左更,第十三級中更,第十四級右更,第十五級少良造,第十六級大良造,第十七級駟車庶長,都是卿位。卿下為士、大夫,共有十級,卿上為君為侯,共是兩級,侯上才是公?!?/br>
    香女有些納悶道:“照此說來,夫君的官階并不大,何能住上這么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張儀又笑一聲,“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階已不小了!秦國官爵合一,秦法規定只以軍功晉階,未建軍功,除非君上特賜,不能晉階,因而,迄今為止,卿以上的許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孫鞅初行變法時僅是左庶長,位居右庶長之下。后因變法有功,君上據功升他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級。若不是河西和商於兩戰之功,公孫鞅是不能被封為商君的。在下初來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長,已是大用。至于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蹺??”

    香女正要問他是何蹊蹺,門人稟報有客求見。張儀初來乍到,并無熟人,不免納悶,迎出一看,是賈舍人。

    張儀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賈兄??”

    賈舍人拱手賀道:“嗬,幾日不見,張子竟就發達了!”

    “什么發達?”張儀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鄙锨皵y住賈舍人,“賈兄,請!”

    二人走進府門,賞會兒院景,賈舍人拱手再賀:“張子有此晉升,可以一展拳腳了?!?/br>
    望著鱗次櫛比的房舍和錯落有致的景致,張儀油然嘆道:“唉,若說起來,此番得意,皆是賈兄所賜??!”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張子說笑了。這些全是秦公所賜,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賈兄不必過謙?!睆垉x真誠謝道,“若是沒有賈兄,在下就不會前往邯鄲,就不會橫遭羞辱,就不會西進入秦,當然也就不會有此際遇?!碧岬胶?,他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蘇秦豎子,在下將他視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現出那般嘴臉,實讓在下??”悶住話頭,有頃,一拳擂在柳樹上,“賈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夢想合縱嗎?在下定要讓他看看,什么叫作夢想!”

    賈舍人慢慢斂起笑,望著張儀,發出一聲長嘆:“唉!”

    張儀盯住賈舍人:“賈兄為何興嘆?”

    “為蘇子?!?/br>
    “為他?”張儀大怔,“此話從何說起?”

    “張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謝一人,就該是蘇子?!?/br>
    “是該謝他!”張儀冷笑一聲,不無怨毒道,“不過,在下不會一下子謝完,在下會慢慢去謝,一點點地去謝,先破去他的合縱,再逼他走投無路,生不如死,再后尋個機緣,當面致謝!”

    聽到如此狠毒之語,賈舍人再出重重一嘆,搖頭。

    張儀怔了:“賈兄不會是說,在下不該如此待他吧?”

    “張子如何對待蘇子,是張子之事。不過,張子若是愿意傾聽,在下可以講述一段舊事?!?/br>
    “賈兄請講?!?/br>
    賈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將前塵往事,尤其是蘇秦如何煞費苦心地逼他入秦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張儀呆若木雞,愣怔半晌,方才如夢初醒,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原來如此!”

    “唉,”賈舍人輕嘆一聲,“蘇子哪里是想羞你???蘇子忖知你在楚國或有尷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趙。蘇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統之路,定然不會從他合縱,踐行列國共治,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統的唯有秦國,張子卻與秦國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蘇子苦思無計,這才想到當眾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張子那日,在下就在蘇子府中。張子走后,蘇子心疼如割,涕泗滂沱,那種悲傷,實讓在下心酸。那夜,蘇子一宵未睡,就在那聽雨閣里,與在下從頭憶起你們的舊事,點點滴滴,皆在他的心里。在下可以看出,在這世上,蘇子若是只有一個知己,就一定是你張子?!?/br>
    張儀改坐為跪,埋頭于地,淚水如雨水般流下,顫聲悲泣:“蘇兄??”

    賈舍人斜他一眼,接道:“臨行之際,蘇子再三叮囑在下不可告訴張子。今見張子如此記恨蘇子,在下心實不忍,這才托出實情。如今張子已經得意,在下俗務完結,也要歸山了,此來就是向張子辭別的?!?/br>
    “歸山?”張儀起初未聽明白,繼而一怔,再是一驚,忽地坐起,大睜兩眼盯住賈舍人,“賈兄欲歸何山?”

    “終南山?!?/br>
    “你不是剛從終南山里回來嗎?”

    “那是騙你的?!辟Z舍人拱手,不無抱歉道,“對不住張子了?!?/br>
    一陣驚駭過后,張儀閉目思索,有頃,睜開眼睛,慨然嘆道:“唉,想我張儀,自打娘胎里出來,從來都是下套子套人,套過蘇秦,套過孫臏,套過龐涓,套過越王,套過楚王??在下自詡聰明,卻不承想,一年之內,竟是連連中套??!”

    “誰套誰并不重要,”賈舍人淡淡一笑,“張子是從鬼谷里出來的,該當明白這個?!?/br>
    聽聞此話,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務完結”一語,張儀心頭一震,緊盯舍人:“敢問賈兄,究竟何許人也?”

    賈舍人緩緩說道:“張子既問,在下不敢有瞞。在下是終南山寒泉子弟子,數年前奉家師之命,出山為秦公物色治國大才。今得張子,在下俗務已結,該當歸山復命了?!?/br>
    “終南山寒泉子?”張儀喃喃重復一句,似在竭力回想這個名字。

    “是的?!辟Z舍人鄭重說道,“家師與鬼谷先生為同門師兄弟,同師于師祖關尹子,張子尊師是在下師伯,我們師出同門!”

    與舍人相識數月,張儀始知是同門,免不得又是一番驚愕,慨嘆良久,拱手:“云夢山鬼谷先生弟子張儀見過賈師兄?!?/br>
    賈舍人亦還一揖:“終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賈舍人見過張師弟?!?/br>
    所有煙云于片刻間消散。

    二人相視,拊掌大笑。

    賈舍人前腳剛走,少梁令吳青也來辭行。張儀托他捎信給小順兒,要他安置好張邑事務,速來咸陽。

    數日之后,秦國大良造公孫衍使魏歸來,未及回府,直接進宮向惠文公稟報蘇秦成功合縱三晉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這一結局,淡淡問道:“蘇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齊國?!?/br>
    “齊國?”惠文公眉頭緊皺,盯住公孫衍,“他該去楚國才是?!?/br>
    “待齊人入縱之后,他再去楚國?!?/br>
    惠文公倒吸一口氣:“你是說,蘇秦他要合縱六國,只與寡人為敵?”

    公孫衍點頭。

    “他不是宣揚合縱三晉嗎,何時改為合縱六國了?”

    “是赴魏之后才改的。這是合縱的軟肋,臣正是由此擊他,使魏國君臣皆不入縱。想是蘇子意識到了,臨時更改主張,提出六國縱親,共制強秦?!?/br>
    “什么共制?他這是滅秦,滅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幾喝道。

    “君上,”公孫衍小聲稟道,“就臣所知,蘇子似無此意?!?/br>
    “不是此意,”惠文公余怒未消,手按幾案,“他是何意?”

    “臨行之時,臣拜訪蘇子,與他懇談。蘇子坦言,合縱旨在建立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蘇子設想:六國有秦可合縱,六國合縱可無爭;六國無爭,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動,天下可無爭矣。天下皆無爭執,諸侯就可平心靜氣地坐下來,求同存異,尋求共和、共治之道,復歸周初周、召二公時的共和盛世?!?/br>
    惠文公連說數聲“迂腐”,從席上跳起,在廳中急踱幾個來回,陡然住腳,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進:“臣在!”

    “速召公子疾、司馬錯、甘茂入宮議事!”

    內臣應過一聲,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補一句:“嗯,還有,叫公叔和右庶長也來!”

    內臣退出。

    公孫衍略略一怔,小聲問道:“請問君上,誰是右庶長?”

    “張儀,愛卿知道他的?!?/br>
    “張儀?”公孫衍震驚,“他不是在楚國嗎?”

    “這辰光在咸陽?!被菸墓珣^一句,在主席坐下,兩眼微閉,開始冥思。

    公孫衍不好再問,也不敢說走,遂正正衣襟,緩緩閉目。

    不消半個時辰,公子疾、司馬錯、甘茂、張儀諸人緊急趕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腳不便,尚在途中。

    內臣吩咐諸人在偏殿暫候,親至宮門迎到嬴虔,方才入殿稟道:“君上,老太傅及諸位大人已至,在門外候見?!?/br>
    惠文公的怒氣已經緩和,臉色復歸平靜,淡淡說道:“讓他們進來吧!”

    老太傅打頭,諸人魚貫而入,分別見禮。

    惠文公微笑起身,攙起嬴虔,扶至自己身邊坐下,又指著其他席位對諸人道:“坐坐坐!”轉對內臣,“上茶!”

    內臣擊掌,旁邊轉出宮女,分別斟過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諸位愛卿,”惠文公端過茶水,輕啜一口,緩緩說道,“方才,公孫愛卿使魏歸來,稟說魏國已入縱親,蘇秦已將三晉和燕國合為一體。公孫愛卿還說,蘇秦仍不罷休,打算前去齊、楚,欲使山東六國縱親,共制秦國?!鳖D住話頭,再啜一口。

    顯然,這是一個超大變故,除公孫衍之外,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覷。

    惠文公掃視眾臣一眼,神色漸漸嚴峻:“三晉合縱,已無秦矣,何況是六國?諸位愛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諸位來,是想請大家議個對策?!?/br>
    許久,誰也沒有開口,場面死一般靜寂。

    “公叔,”惠文公轉向嬴虔,“您老見多識廣,可有妙策?”

    自下野之后,秦公很少向他咨詢朝政,嬴虔也很少關注朝事。此時見召,且又第一個被問,嬴虔顯得頗為局促,兩手互搓一陣,口中方才擠出一字:“打!”

    眾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沒有笑,一本正經地望著他:“請問公叔,打誰?打哪兒?”

    “打趙人!打晉陽!”

    惠文公垂頭,陷入沉思,有頃,抬頭望著眾臣:“數月前寡人傳檄伐趙,算是虛晃一槍。公叔之意是來實的,諸位意下如何?”

    “臣贊同!”司馬錯接道,“趙人首倡合縱,就該付出代價!臣愿領軍令狀,不得晉陽,誓不回師!”

    惠文公瞥向張儀,見他閉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里已知端底,卻不問他,目光掃向公孫衍、公子疾和甘茂:“公叔、司馬愛卿皆欲伐趙,你們可有異議?”

    甘茂遲疑一下,緩緩說道:“臣以為,若是伐趙晉陽,莫如伐韓宜陽?!?/br>
    惠文公心里一動,傾身問道:“哦,你說說清楚!”

    “趙之晉陽四周無山可倚,無險可守,趙人是以高墻深溝,儲糧殖民,防備甚嚴,我無機可乘,屢攻不下。反觀宜陽,周圍盡是高山險川,韓人自然防備松懈,我有機可乘,若是突襲,或有勝算。再說??”甘茂故意頓住,目視惠文公。

    “說下去!”惠文公盯住他。

    “晉陽地方貧瘠,占之無益。近年來,銅不如鐵,宜陽素有鐵都之稱,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費用!”

    “臣贊同左更所言?!惫珜O衍接道,“從大梁回來,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縱雖從趙始,趙卻是塊硬骨頭,啃之不易。魏有龐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圖。三晉之中,唯有韓國有機可乘。申不害早死,韓侯年事漸高,力不從心。韓室幾個公子,皆是平庸,蘇秦合縱,韓侯積極響應,蓋因于此。魏、韓素來不和,我若伐宜陽,魏或不動。趙人遠離宜陽,愛莫能助。我若得宜陽,即可以此要挾韓侯,逼韓侯退縱。只要韓人退縱,蘇秦合縱之謀不攻自破?!?/br>
    “嗯,愛卿看得又遠一步?!被菸墓c頭贊許,“得點碎鐵是顧眼前,破除合縱才是長遠!不過,正如甘愛卿所言,宜陽雖說可伐,但其周圍盡是高山險川,更有魏人占據陜、焦、曲沃等邑,我無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孫衍似已胸有成竹,“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時,臣訪過函崤谷地,從當地獵戶口中得知,函谷關東十數里,溯潐水而上,越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來,臣親去察過,的確可行。另從華山東側南下,越夸父山、陽華山等,亦可經由洛水谷地,進攻宜陽?!?/br>
    “大良造所言不錯,”司馬錯接道,“夸父山雖然路遠,卻可走馬。不過,這是險路,韓人早有覺察,設有關卡。若是由此進軍,只要韓人稍有防備,就會陷入絕地?!?/br>
    惠文公心頭一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可曾考慮過這個?”

    “考慮過?!惫珜O衍點頭,“用兵在奇,在詭,在突然。韓人若有防備,只有一個解釋,就是我們準備不周,用兵不奇?!?/br>
    惠文公閉目思忖,有頃,再次抬頭,目光掃向張儀,見他依舊閉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帶有明顯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傾身問道:“右庶長意下如何?”

    眾臣皆將目光投向張儀。

    這幾日里,張儀赴秦并官拜右庶長的事已如風兒般傳遍咸陽,但因張儀從未上朝,即使司馬錯、公孫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見他,目光里充滿好奇。

    張儀睜開眼睛,朝惠文公拱手:“君上是問征伐,還是應對合縱?”

    惠文公驚道:“兩者可有差別?”

    “當然?!睆垉x應道,“若問征伐,臣初來乍到,不明情勢,不敢妄言?!?/br>
    “如此說來,愛卿已有妙策應對合縱了?”惠文公面現喜色,傾身急問。

    張儀搖頭:“妙策沒有?!?/br>
    “那??愛卿可有對策?”

    “臣正在考慮?!?/br>
    張儀繞來繞去,等于說了一堆廢話。眾臣大失所望,可也覺得好玩,皆笑起來。

    此時顯然不宜說笑,惠文公咳嗽一聲,坐直身子,掃視眾臣一眼:“諸位愛卿,今日暫先議至此處,至于是伐趙還是伐韓,待寡人斟酌之后,再與諸位詳議?!?/br>
    眾臣盡皆告退。

    張儀本以善言聞名,今日卻在如此高規格的會議上三緘其口,實出眾人意料。出宮門之后,幾乎沒有人搭理張儀,張儀也未理睬他們,各自乘車回府。

    是夜黃昏時分,張儀府前馳來一隊宮衛。

    張儀聞報,未及出迎,秦公已經健步走進,眾衛士亦如豎槍一般站滿庭院。

    張儀叩見。

    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笑道:“愛卿喬遷,寡人早該上門燎灶,可總有雜務纏身。這辰光稍稍得閑,寡人想起此事,問過內宰,說是燎灶吉日,這就趕來了?!?/br>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風俗。凡是喬遷新居,總有親朋好友上門賀喜,各帶胙rou、咸魚等食品,涮鍋試灶,大擺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張儀又在河西長大,自知這個習俗,遂拱手謝道:“能有君上為臣燎灶,灶神也當知足了?!?/br>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喲!”又轉對內臣,“獻胙rou?!?/br>
    內臣擺手,幾人抬過幾個食籮,里面盛滿胙rou、美酒等各色食物。

    內臣讓張儀驗過,吩咐仆從抬下,然后與香女、宮中御廚來到廚房,祭祀灶神,準備酒肴。不消一刻,御廚將早已備好的菜肴重新熱過,溫好酒,內臣吩咐端上,擺滿廳堂。

    惠文公指著肚子:“寡人既來燎灶,自是騰出空了的。聽聞愛卿海量,我們君臣不醉不休?!?/br>
    內臣揮退仆從,親自斟酒。

    酒過數巡,惠文公似是上了興致,吩咐將爵換成大碗,連飲數碗,推碗說道:“愛卿果有雅量,連喝這么多,竟如沒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點暈了?!?/br>
    張儀放碗應道:“君上暈亦不暈,臣不暈亦暈?!?/br>
    惠文公脫口贊道:“好言辭!”思忖有頃,越加贊賞,連連點頭,“聽人說,美酒能醒神,喝到佳處,心里就如明鏡一般。愛卿說出此話,看來是喝到佳處了?!?/br>
    張儀順口接道:“君上圣斷,臣的確是喝到佳處了?!?/br>
    “呵呵呵,”惠文公笑出幾聲,“愛卿既然喝到佳處,白日所慮之事,當也慮好了?!?/br>
    “回稟君上,臣已慮好?!?/br>
    “好!寡人這也剛好喝到佳處,正可一聽?!?/br>
    “臣想到一個口訣,或可應對合縱?!?/br>
    “是何口訣?”

    張儀微閉雙眼,似在背書:“連橫強秦,正名拓土,聲東擊西,遠交近攻?!?/br>
    惠文公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這口訣有些艱澀,寡人愚癡,望愛卿詳解?!?/br>
    張儀睜眼:“敢問君上何處不明?”

    “愛卿這第一句是綱,后三句是目。蘇秦合縱,愛卿應以連橫,當是妙對。強秦既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后面三句,從理上來講,寡人也還明白,只是具體實施,寡人尚未想通,請愛卿教寡人?!?/br>
    “君上過謙了?!睆垉x拱手應道,“臣以為,所謂正名,就是南面稱孤。自孟津之會后,局勢大變,天下進入并王時代。眼下山東列國,宋、中山湊趣不提,單說六個大國,魏、楚、齊三國皆已是王,蘇秦合縱若成,必將是六國相王。山東六國相王,秦仍為公國,在名分上會遜人一頭,雖得道義,卻失氣勢?!?/br>
    “拓土呢?六國若是紛爭,寡人或可亂中取利,有所蠶食。六國若是縱成,牽一發而動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蠶食不成,可以鯨吞?!?/br>
    “鯨吞?”惠文公大睜兩眼,緊盯張儀,身子微微前傾,“鯨吞何處?”

    “巴、蜀?!?/br>
    惠文公長吸一口氣,再次閉目。

    “君上,”張儀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堪與君上爭鋒的,不是三晉,不是燕國,而是齊、楚。齊遠隔三晉,鞭長莫及,不為眼下急務。楚卻不同。楚已得吳、越,下一步必圖巴、蜀。巴、蜀方圓不下兩千里,物產豐饒,民眾數十萬,風俗純樸,毫不遜色于吳、越。巴、蜀為楚上水,得巴、蜀則得楚,得楚則得天下。再說,這塊肥rou,君上若不圖之,亦必為楚所得。楚國原本廣大,已得吳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說是出關爭雄,即使想偏安關中,恐怕亦不可得?!?/br>
    “嗯,”惠文公點頭,“這當是愛卿口訣中的擊西了。聲東呢?”

    “攻韓?!?/br>
    “攻韓?”惠文公先是一怔,繼而連連點頭,“嗯,愛卿妙計!還有最后一句,遠交近攻,愛卿可有解釋?”

    “遠交燕國以制齊,近攻三晉得實利。不過,臣以為,此是后話。當務之急是聲東擊西,搶占巴、蜀?!?/br>
    惠文公凝視張儀,贊道:“張子給出的四句口訣,高屋建瓴,切實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蘇子也曾提過,讓寡人否決了。張子今日復提,可見英雄所見略同。不過,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遠交燕國,寡人原曾有過考慮。寡人長女行將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禮后,嫁給燕國太子,締結姻親。近聞燕國太子心術不正,寡人有些猶疑,經張子這么一說,此事可以定下。至于西圖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機緣已至,可以考慮。巴、蜀內情,司馬錯清楚,我們大可聽聽他是如何說的?!鞭D對內臣,“召司馬錯,讓他速來右庶長府,有酒吃?!?/br>
    內臣應過,匆匆去了。

    惠文公當場拍板,又如此明斷,顯然早有所謀,且其謀與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張儀甚為嘆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賢君矣,張儀赴秦遲了!”

    “呵呵呵,”惠文公連笑數聲,起身扶起他,“能得賢臣,方是賢君。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張子之才,寡人心儀已久,今日天遂我愿,快矣哉!來來來,趁司馬愛卿未至,我們再喝幾碗!”

    二人又飲一時,司馬錯趕至。

    聽說征蜀,司馬錯眉開眼笑,搓手呵呵傻笑幾聲:“臣早就候著這一日哩。君上,得蜀則得楚,得楚則得天下!”

    “司馬愛卿,”惠文公笑道,“你這兩句,前面一句等于沒說,后面一句,張愛卿方才已經說過了,你是溫剩飯?!?/br>
    “哦?”司馬錯吃一大驚,轉望張儀,“這么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br>
    “這一句話,方才君上也說過了?!睆垉x接道。

    “好好好,”司馬錯又是一怔,“在下什么也不說了!”順手端過一碗酒,咕嚕咕嚕一氣飲下,逗得在場諸人皆笑起來。

    司馬錯喝完,拿過酒壇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馬愛卿,你要閉口不說,我們可就聽不成故事了?!?/br>
    “什么故事?”

    “巴、蜀呀!聽說那兒風光無限,別有洞天,我們都想聽聽呢!”

    司馬錯嘿嘿笑起來:“說起巴、蜀,臣就不溫剩飯了!”

    大家皆笑起來,一邊喝酒,一邊細聽司馬錯講述巴、蜀情勢,尤其講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間的利害、矛盾和沖突。

    三人聊到天色大亮,雄雞啼曉,秦公顯然累了,打個哈欠,緩緩說道:“兩位愛卿,眼下巴、蜀內爭,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賜良機。征伐巴、蜀一事,就這么定下。至于如何征伐,就由兩位愛卿謀議,擬出一個萬全之策,奏報寡人。此事務要絕密,萬不可走漏風聲。待會兒上朝,我們只議征伐宜陽?!?/br>
    二人齊叩:“臣領旨!”

    當日上朝,惠文公果然與眾臣廷議伐韓,當廷決斷,封公孫衍為主將,甘茂為副將,興兵十萬征伐宜陽。由于宜陽是山地,惠文公同時詔令三軍演習山地戰,同時要公孫衍再擬一篇伐韓檄文,傳檄列國。

    惠文公的決斷讓公孫衍大惑不解。伐韓宜陽,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戰?;菸墓髠飨袊?,就等于是公開宣布不伐。再說,用甘茂做副將也讓他不解。雖說甘茂因生鐵貿易而熟知宜陽,但這絕不能構成他做副將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府庫,不熟悉三軍,如何能做副將?征伐宜陽絕不能離開司馬錯!

    然而,君上詔命,又不敢不從。公孫衍悶悶回至府中,閉門苦思一日,仍舊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見。

    甘茂與庫房、輜重連打數年交道,正自憋屈時得任副將,可謂是志得意滿,心花怒放,受命后一宵未睡,徹夜趕出一個伐韓方略,早晨起來,即向主將公孫衍稟報。

    公孫衍心中狐疑,卻也不敢輕言,尤其是不能對甘茂輕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并不伐韓,必心灰意冷,從而動搖軍心,有拂上意。思忖有頃,公孫衍打定主意,不露聲色地將他的方案仔細審過,提出幾處修改建議,連同自己昨夜擬好的檄文一道,報奏惠文公。

    惠文公果是草草閱過,未加詳審,當即旨令傳檄列國,準備輜重,加緊練兵。

    公孫衍心如明鏡,回府后不及多想,順手交由甘茂執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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