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8章| 香女獻身救夫君 巧舌落難風雨天
問你,”威王再次打斷他,“張儀既沒偷玉,昭陽也沒陷害,此玉哪兒去了?難道它會插翅飛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頃,小聲應道:“方才回來,兒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兒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會不會??” 威王心頭微凜,傾身:“你是說??” “兒臣在想,昭門祭玉,舉門禁紫,何來紫衣之人?還有那場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燭火,蠟燭從未倒過,偏巧那日倒了。兒臣依據案宗所述,將前后過程串聯起來,父王請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陽求玉,父王恩準,神巫祭玉,三十六陽剛男子,張儀返郢,昭陽盛請,家廟賞玉,江君夫人臥寢失火,張儀守玉,紫衣女子從天而降??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好了的,環環相扣,緊湊得一絲不差?!?/br> 威王身體后仰,倒吸一口涼氣,閉目冥思,睜眼問道:“槐兒,聽你這么說,難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太子槐點頭:“兒臣以為,此玉自入章華臺,百多年來,從未出過宮門,此番失竊,或為天意呢?!?/br> 威王思考有頃,緩緩點頭:“嗯,你說得是,寡人不該放玉出宮。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陽一求,竟然就給他了?!甭月砸活D,“依你之見,寡人又當如何處置張儀?” “兒臣以為,證據確鑿,張儀解釋不清,事情已經鬧大,不能不罰。然而,父王一向賞罰分明。莫說張儀可能蒙冤,縱使他真的盜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為大楚建下的蓋世功業。此玉縱使價值連城,也難與數千里越地相比。張儀身為客卿,奔波不止萬里,助我一舉滅越,除我心腹大患,父王何不將功補過,赦免他的死罪,同時詔告天下,顯示父王賞罰分明的公心?!?/br> “說得好!”威王長舒一口氣,“就這么辦吧!你可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br> 太子槐心頭一凜,嘴巴張了幾張,本欲辯解,卻出口道:“兒臣領旨!” 一輛軺車在刑獄門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輕聲:“嫂夫人,就是這兒了?!?/br> 香女縱身下車,飛步沖入刑獄大門,卻被守衛攔住。靳尚趕上,遞過楚王特赦金牌及諭旨。門尉驗過,讓他們稍候,飛步進去通報。 約過小半個時辰,幾名獄卒架著張儀走出,放在地上。 看到張儀遍體鱗傷,臉色猶如死人,香女哭叫一聲“夫君??”,將他緊緊抱在懷里。 張儀睜開眼睛,給她一個笑,復又合上眼皮。 刑獄門外停著幾輛馬車,是附近百姓專在此處守候生意的。靳尚揚手招來一輛,與香女合力將張儀放進車中,轉對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應的,這也兌現了?!庇謴男渲忻鲆恢诲X袋,雙手遞上,“袋中有十塊鍰(huán)餅,權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棄!” 鍰餅又叫郢鍰,是足金鑄造,堪稱郢都最貴重的貨幣,十塊鍰餅是相當豐厚的饋贈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發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施舍,拒收,回揖:“靳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領,至于大人十鍰,還請收回?!?/br> 靳尚微微一笑,硬遞過來:“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領,這點小錢嫂夫人卻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無分文,別的不說,單是張子這樣,也該有個醫治、棲身之處才是?!?/br> 香女輕嘆一聲,接過錢袋,再揖:“既如此說,就作小女子暫借大人的?!?/br> 靳尚也不應話,跳上軺車,抱拳:“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回過禮,跳上車,坐下,小心翼翼地將張儀抱在懷里,以免旅途顛簸,弄疼了他。 車夫見她坐好,扭頭問道:“夫人,去哪兒?” 香女正欲回話,靳尚忽又跳下車子,近前說道:“差點忘記一件大事,請嫂夫人轉告張子,大王口諭:‘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br> 聽到這般絕情之語,香女淚水流出,微微點頭,轉對車夫:“麗水岸邊,棲鳳樓?!?/br> 車夫朗聲應道:“好咧!”便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馬車馳至棲鳳樓,店家迎出,一見張儀這樣,大吃一驚,吆喝幾個仆從,將他抬至二樓他們原先住過的房舍。 香女反身下樓,欲付車資,車夫道:“叫車的大人已經付過車資了?!?/br> 香女大是感嘆,謝過車夫,疾步上樓。 張儀前腳出獄,項雷后腳就到了昭陽府。 聽聞太子親自出面營救張儀,昭陽驚愕之余,暗自慶幸聽了陳軫所言,預留一手,否則,張儀若死,后果真就不堪設想了。 細想前后過程,昭陽越發佩服陳軫,使邢才請他過來,謀議下一步走向。 見昭陽迎出,陳軫遠遠拱手:“大人大喜了!” “哦?”昭陽怔了,“喜從何來?” “大人就要穩坐令尹席位,難道不喜?”陳軫再賀。 昭陽越發惶惑:“請上卿明言!” “呵呵呵,”陳軫指指院門,“在下縱使要明言,也不能在這院門之外呀!” 昭陽亦笑出來,拱手揖過,禮讓:“上卿大人,請!” 二人步入廳中,分賓主坐下。 昭陽拱手,語氣探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親自出面將張儀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這請上卿來,本欲求個對策,上卿卻??”身子前傾,聲音壓低,“敢問這??令尹之位,由何而來?” “請問大人,楚若一年不設令尹,成不?” “當然不成!令尹乃楚之要樞,若無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調,三軍不治,久必生變?!?/br> “三個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慣例,令尹若是去職,一月之內,當立新尹?!?/br> “這就是了?!标愝F笑道,“再問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張儀之外,可有人能與大人爭奪此位?” 昭陽搖頭。 “張儀已是廢人,景舍去職也近一月,大人即將榮登寶位,在下是以賀喜?!?/br> “上卿言早了,”昭陽急道,“在下急的也是這事兒。殿下既將張儀救出,亦必會在大王面前再次力薦。大王年邁,大楚天下不久將是殿下的,大王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堅持,或會??”沒再說下去,輕嘆一聲,轉過話鋒,“再說,和氏璧一事亦不經查。依殿下天資,或已生疑。大王亦非迂腐之人,若是醒悟過來,嚴加追查??”再次頓住話頭。 “大人放心,”陳軫微微一笑,“無論是殿下,還是大王,都不會再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無對證。該閉口的都閉口了,只要大人不說出去,有誰知道?至于張儀,不知大人聽說沒,據在下所聞,在刑獄門口,靳尚曾對張儀之妻說道,大王口諭:‘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鶉笕?,大王此話,大有講究??!” “連這話你也聽到了?”昭陽震驚,不可置信地盯住陳軫。 “呵呵呵,”陳軫笑應,“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嗎?” “大王是有此諭,只是,”昭陽點頭應道,“此諭作何理解,在下還要請教上卿!” “此諭是說,楚國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只有景、屈、昭三氏。先朝所用外客,沒有一個有好收場的,遠的不說,四十年前的吳起,就是一例。張儀滅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卻讓大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 昭陽不無尷尬地苦笑一聲:“其實,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詞?!?/br> “關鍵就在這里,”陳軫斂住笑容,不無肯定道,“只有大人這一面之詞,大王才愛聽?!?/br> 昭陽思忖有頃,不無嘆服,拱手:“與上卿說話,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問上卿,在下??”頓住話頭,目視陳軫。 陳軫一字一頓,似是將軍在向部屬發布軍令:“立即去做兩件事:一、策動元老舉薦大人;二、將張儀盡快逐出國門!” 這一次,張儀真被折騰慘了。 打發走車夫,香女回到房間,細細審看,見他渾身上下無一處好皮,心疼得眼淚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 張儀兩眼緊閉,面如死人。想到夫君在刑獄門前尚能微笑,此時卻無一點兒反應,香女陡然一驚,顧不上哭泣,搭脈,見仍在搏動,急用袖子抹去淚水,快步下樓,對店家揖道:“請問店家,附近可有疾醫?” “夫人莫急,”店家回揖,“附近就有一家專治跌打損傷的,在下看到張大人那樣,已差小二請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醫家想必這就到了?!?/br> 話音落處,外面傳來小跑的聲音,果是小二,后面疾步跟著一個提箱子的中年人。 店家與他見過禮,指樓上道:“有位客人讓人打傷了,煩請先生診治?!?/br> “謝店家了!”香女朝店家深揖,轉對醫家拱手,“小女子有勞先生了?!庇种笜翘荻Y讓,“先生請!” 醫家上樓察看張儀傷情,小心翼翼地扳動張儀四肢,又按又摸,搭脈有頃,心頭微凜,轉對香女:“快,請店家燒盆開水,”掀開所提箱子的蓋,取出一包草藥,“將此藥煮上一刻辰光!” 香女親去煮好藥水,端回房中,見醫家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點一點剪去張儀衣物,許多地方,衣服已與血水凝成一團,揭不下來。醫家拿絨球沾上熱水,泡軟血水,方才慢慢剝離。 整整折騰小半個時辰,醫家方將張儀的血衣完全除去,用藥水清洗傷口。整個過程,香女看得心驚rou跳,淚水直流。張儀身上的傷口之多,傷情之重,莫說是香女,即使醫家也是震驚。疾醫一邊清洗,一邊嘆喟:“唉,這幫天殺的,這是往死里打呀!” 香女哽咽道:“先生,夫君他??不會有事吧?” “看現在這樣,”醫家應道,“大事不會有了?!甭灶D一下,贊嘆,“如他這般傷情,換作常人,有幾個也早死了。你的夫君能挺下來,奇跡呀!” 香女長舒一口氣,拱手謝道:“小女子謝先生搭救!” 醫家洗好傷口,一一敷上藥膏。香女使小二買來一匹白絹,撕成帛條,細細纏過。遠看上去,張儀被裹得嚴嚴實實,如同穿了一套白色新裝。 忙完這些,醫家寫就一個藥方,遞給香女:“夫人,張子之傷,在內而不在外。外傷只是皮毛,月內可愈,內傷卻是緊要,不可閃失。此方是治內的,先服三日?!?/br> 香女接過處方,拿出靳尚贈送的錢袋,摸出三塊鍰金,雙手遞上:“謝先生了!這點兒診費,也請先生收納?!?/br> 疾醫見是三塊足金,伸手推道:“夫人禮重了!三枚貝幣足矣!” 貝幣是楚國銅幣,形似磨過的貝殼,后世也稱鬼臉錢或蟻鼻錢。 “先生不必客氣,”香女將三塊金鍰硬塞過來,“活命之恩,莫說是三鍰,縱使三十散去,也不足報!” 醫家感動,收下一鍰,將二鍰遞回,拱手謝道:“在下謝夫人恩賜!三日之后,在下自來,一來為大人換藥,二來視情更方?!?/br> 香女送走醫家,拿出一鍰,讓小二到藥店照方抓藥。 天色傍黑,小二抓回草藥,香女親自煎熬,端至榻前,張儀仍在昏睡。 藥涼了又溫,溫了又涼,張儀仍舊不省人事。香女兩眼含淚,握住張儀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實在熬不住了,終于伏在榻前,迷糊過去。 蒙眬中,香女覺得臉上癢癢的,打個驚愣,睜眼,竟是張儀。 張儀早醒了,正用那只未纏繃帶的手,為她拭淚。 香女驚喜道:“夫君,你??醒了?” 張儀的眼睛眨巴兩下,臉上現出一笑:“香女,你方才做噩夢了,在哭呢?!毖哉Z緩慢,幾乎是一字一字擠出來的。 看他吃力的樣子,香女的淚水再涌出來,連連點頭:“嗯!嗯!” “你哭的樣子,不好看?!?/br> “嗯!嗯!”香女又是一番點頭,淚水更多地流出。 “笑一笑?!?/br> 香女拭去淚,擠出一笑。 “笑得不好,要這樣?!睆垉x咧開嘴,燦爛一笑。 香女笑了,笑得苦中有甜。 許是累了,張儀慢慢合眼。 香女點火溫藥,品嘗一口,端至榻前,舀出一湯匙,輕叫:“夫君,喝吧,喝下去,傷就好了?!?/br> 張儀“嗯”出一聲,睜開眼睛,嘗試坐起,稍一用力,全身劇疼,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 香女放下藥碗,急問:“夫君,疼??疼嗎?” 張儀苦笑,點頭。 香女的目光落在張儀的一身繃帶上,聲音有些哽咽:“夫君,你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傷,香女??香女??昭家他們也??太狠了!”再次哽咽,拿袖子抹淚。 張儀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東西在否?”說罷張大嘴巴,讓香女審看。 香女不知何意,睜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什么在否?” 張儀沒有作答,只將一條舌頭上下左右攪動。 “夫君是指??舌頭?” 張儀點頭,做個鬼臉,將那舌頭上上下下攪個不停。 香女被他逗樂了,撲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說話?” “呵呵呵,”張儀合上嘴巴,笑出數聲,聲音清朗,“舌在,足矣?!甭灶D,斂起笑,目光里現出冷蔑,鼻孔出聲,“哼,昭陽豎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只需割去此物就是?!?/br> “夫君,”香女淚水復出,端起藥碗,嗔怪道,“都成這樣子了,還說這些!來,喝藥?!?/br> 張儀時迷時醒,總體卻在好轉。及至第三日,煎藥服完,外傷部分,有包扎處滲出血污,需更換膏藥。 候至天黑,仍然不見醫家上門,香女急了,下樓詢問小二。小二登門求請,回來報說家門落鎖,醫家不知去向。 香女覺得那個醫家是個實誠人,不會不守信用,這辰光沒來,想是遇到急診了。候至翌日晨起,醫家仍舊沒來。香女再使小二問詢,醫家門上依舊落鎖。 香女無奈,只好向店家求問其他醫家,使小二登門求請,結果卻令人震驚。一聽說棲鳳樓三字,遠近醫家皆是搖頭。小二詢問因由,或說不在家,或說不得閑,或說醫術淺,總而言之,沒有一家愿意上門。醫家開店,無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門,醫家卻又放著不做,讓小二著實納悶。 小二從前晌一直走到后晌,仍然請不到一個醫家。正走之間,小二覺得天昏,抬頭一看,烏云密布,便趕忙跑回店中,遠遠望見店家站在店外幾十步遠的麗水岸邊,正與兩個陌生人說話,模樣甚恭。 小二本想稟報店家,見此情勢,也就踅進店中,直上二樓。 香女聽得聲響,迎出問道:“小二,可曾請到醫家?” 小二搖頭,將遭遇大體講了。 香女緊咬嘴唇,發會兒呆,問道:“店家可在?” 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邊與人說話呢?!?/br> 香女緩步下樓。 店家返回,剛好走至門口,見她下來,也頓住腳步,眼神怪怪地盯住她。 香女近前幾步,揖禮:“店家,小女子又來麻煩您了?!?/br> 店家卻不答話,只拿眼睛奇怪地盯住她看。 香女怔了,輕問:“店家,你??怎么了?” 店家似也反應過來,收回目光,回揖:“哦,沒什么。夫人,您說什么來著?” “小女子想??再麻煩店家一下?!?/br> “說吧?!?/br> “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將夫君臨時托付店家,煩請店家好生照看?!?/br> “夫人欲去何處?” “景將軍家?!?/br> “唉,”店家思忖一時,嘆道,“在下這??這也告訴夫人,還是??不要去吧?!?/br> “為什么?”香女震驚。 “還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br> “這??小女子不會少付店錢!” “夫人,”店家復嘆一聲,輕輕搖頭,“不關店錢的事。方才有人告誡在下,此店若想開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張大人,就必須搬走?!?/br> 香女臉色煞白。 好一陣兒,香女才算反應過來,咬緊嘴唇,輕問:“眼下已過申時,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店家淚水流出,垂下頭去,喃聲:“夫人,求你了,這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略頓,“還有,在下還想說一句,在這郢都,除去王宮,沒有哪家有膽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說話,轉身上樓,不一會兒,提著錢袋下來:“店家,請算店錢?!?/br> 店家深深一揖:“夫人,店錢在下不收了?!?/br> 香女摸出三塊鍰金,遞過來:“店家,一事歸一事,小女子住店,當付店錢,店家既不愿算,小女子權作三鍰?!?/br> 店家再次作揖:“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br> “此又為何?” “店家有店家的規矩。在下開店,承諾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當付店錢。夫人未退,是在下強趕夫人,失規矩在先,理當賠償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錢?夫人硬要付錢,就是強逼在下了?!?/br> 見店家言語仗義,香女深深還禮:“既有此說,小女子謝過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請店家幫忙?!?/br> “如果能夠,在下愿為夫人效勞?!?/br> “夫君傷成這樣,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負不起,請店家雇請一輛馬車,最好是有篷的??催@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萬一落雨,沒個雨篷,夫君他??怕就經受不起了?!毕闩街v越難受,哽咽起來。 店家、小二亦是難心,各拿袖子抹淚。 有頃,店家揚起頭來,轉對小二:“小二,去,把車馬套上,換上一個新雨篷,送張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處?”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尋到合意住處,你再回來?!?/br> 香女還禮謝過,反身上樓,見張儀仍在沉睡。 香女不想打擾他,習慣性地站起來,打算收拾一個簡單包裹。然而,遍觀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劍和靳尚贈送的錢袋之外,竟無一物屬于他們。 香女越想越難過,伏在張儀身上,嗚嗚咽咽地悲哭起來。 窗外,天越來越暗,房間內幾乎看不清東西。 一道閃光破空,一聲春雷從云端滾來。 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 這是楚國開春來的首場大雨,孩子們不無興奮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歡騰。 春雨貴如油。 章華宮里,楚威王雙目微閉,表情喜悅,側出一只耳朵專注地聆聽窗外的雨打芭蕉聲。 “呵呵呵,”威王睜眼,看向坐在斜對面的太子槐,“槐兒,聽這雨聲,真扎實?!?/br> 太子槐卻無一絲喜感,而是表情陰郁,似乎它根本不是一場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沒有再說什么,收回目光,緩緩射向面前的幾案。幾案右端擺著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剛剛呈上的。楚威王翻開一道,掃一眼,放在左邊,再翻一道,又掃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 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無一例外地被他從右端挪至左端,擺作一摞。 威王摞完,抬頭望向太子槐:“就這些了?” 太子槐睜開眼睛,點頭:“就這些了?!?/br> “除昭陽之外,可有舉薦他人的?” 太子槐搖頭。 一陣沉默之后,威王似是想起什么,緩緩抬頭:“張儀他??哪兒去了?” “兒臣不知?!碧踊彼朴X不妥,補充一句,“不過,兒臣聽說他已出郢了,這辰光或在途中呢?!?/br> “出郢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頃,“去往何處?” “兒臣不知?!?/br> 楚威王不再作聲,良久,目光重又回到面前的奏章上:“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兒臣唯聽父王旨意?!碧踊鄙袂槟救?。 “寡人是在問你!”楚威王提高聲音。 太子槐一驚,打起精神:“回稟父王,兒臣以為,張儀一走,楚國朝野,怕也只有昭陽合適了?!?/br> 威王閉目,再陷冥思。 一陣更長的沉默。 “唉,你說得是?!蓖踅K于睜眼,“這事兒拖不得了。晉封左司馬昭陽為令尹,轄制六府!晉封右司馬屈匄為左司馬,上柱國景翠為右司馬,轄制三軍!”略頓,眼睛再次閉上,“頒旨去吧?!?/br> 太子槐起身叩道:“兒臣領旨!” 黃昏時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陽的官府驛道上,一輛篷車艱難地行進著。時大時小的雨點兒敲打在嶄新的雨篷上,發出“嘭嘭”悶響。 車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頓住不動了。小二跳下車,見左邊車輪陷在一個泥坑里。小二急了,又是打馬,又是推車,車輪連晃幾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頭:“小二,又打住了?” 小二點頭:“是的,夫人,又陷進泥坑了?!?/br> 香女跳下來,察看一番,幫忙推車,車輪反而陷得更深。 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并無人家,只有道道雨絲從天而降,形成一大塊雨幕。田野低洼處早已積水,遠遠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得明晃晃的。 香女問道:“小二,這是哪兒?” 小二指著前面一個土丘:“回夫人的話,翻過前面土丘,當是紀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該到的?!?/br> “這可怎么辦?”香女眉頭緊皺,不無憂慮地望著泥坑。 小二拍拍馬背,輕輕搖頭:“夫人,沒辦法了。連走一天一夜,馬無力道了??催@樣子,我們只好在這泥坑里挨過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辦法?!?/br> “這??”香女急得落淚,“夫君他??傷勢本來就重,這又顛簸一路,若是再無救治,怕是挨不過去了?!?/br> 小二蹲下來,抱頭冥思,有頃,再次搖頭:“夫人,小人走過這條路,此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離紀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說,這馬??小人實在沒??”陡然頓住,起身,驚喜交集,“夫人,聽,是車馬聲!” 香女側耳細聽,后面果然傳來車馬聲。 不消一刻,一輛馬車趕上來。 馭者跳下車子,走過來。香女抬頭望去,見那人頭戴斗笠,一身褐衣,遂走前一步,揖禮:“小女子見過先生?!?/br> 斗笠人回過一揖:“在下見過姑娘?!庇种杠囻R,“姑娘這是??” 香女道:“我們的車子陷進泥坑里了,先生能否幫忙推一把?” 斗笠人不是別個,正是一路追來的飛刀鄒。 飛刀鄒朝車上叫道:“主人,有車陷泥坑里了,請下來幫個忙!” 車上跳下賈舍人,也戴著斗笠。 飛刀鄒尋來十幾塊小石頭,遞給香女:“姑娘,你站左輪邊,車輪一動,你就往車轍里墊石頭,動一下,墊幾塊,待墊平了,輪子就出來了?!庇洲D對小二,“趕車!” 小二喝馬,兩個斗笠人推車。 車輪晃動,香女往里墊石頭,不一會兒,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輪滾出泥坑。 香女如法炮制,右輪亦滾出來。 兩個斗笠人走到道邊的積水處,洗過手。 賈舍人看向香女:“姑娘是??” 香女謝道:“公孫燕謝過先生,請問先生大名!” 賈舍人拿掉斗笠,拱手:“些微小事,無須客氣。在下賈舍人,幸會!”看一眼車篷,“大雨天里,姑娘欲去何處?” 香女低頭有頃,抬頭:“小女子欲去紀城?!?/br> “前面就是了?!辟Z舍人走到小二馬前,審看有頃,轉對香女,“不過,你的這匹馬走不動了,姑娘若是愿意,可乘在下車乘?!?/br> 香女細細審二人,貌相不惡,回頭再看,是駟馬大車,也是無奈,點頭應道:“小女子謝過了。只是??小女子還有一請,外子重傷在身,就在這輛車里,也望先生不棄?!?/br> “這個自然?!辟Z舍人走到車上,看一眼張儀,驚道,“這位先生傷得不輕!鄒生,快,抬到車上!” 賈舍人與飛刀鄒小心翼翼地將張儀移到后面的大車里。 小二轉對香女,揖道:“夫人,您這有車了,小人??可否回去,主人還在候著呢?!?/br> 香女拿出兩塊金鍰:“謝小哥了。這個你拿上?!?/br> 小二再三推讓,見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將車馬趕到道旁,讓過賈舍人,掉轉車頭,再三揖過,緩緩而去。 因香女已叫“外子”在先,賈舍人遂改過稱呼,伸手禮讓:“夫人,請上車,照顧先生!” 香女上車,果然里面空間甚大,鋪得也軟和,張儀舒服地躺在鋪上,眼睛已經睜開。顯然,他十分清楚發生什么了。 為減輕重量,賈舍人跟在車后,雨中步行。 飛刀鄒吆馬揮鞭,大車穿過雨幕,朝紀城行馳。 道路泥濘,至紀城時已過三更。飛刀鄒尋到一家客棧,叫醒店家,吩咐小二燒來熱水。賈舍人吩咐香女將張儀全身的傷口小心洗過,去除膿水。 令香女震驚的是,賈舍人似已知曉張儀的病情,拿出藥箱,像一個老練的醫家,動作熟練地為他換上新藥,并將幾包草藥交給香女,要她速去煎熬。 忙完張儀,小二也端飯菜上來。 香女喂給張儀半碗稀粥,見他再度睡去,才與舍人二人一起用餐。 吃有幾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著舍人:“賈先生,您是何人?”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鄲來。原想來郢進批南貨,不料行情變了,白走一趟?!?/br> “是嗎?”香女反問一句,目光質疑,“小女子還以為先生是個醫家呢?!?/br> 賈舍人又是一笑,半是解釋:“生意人東跑西顛,難免有個頭痛腦熱,是以在下學了點醫術。至于那個藥箱,本是在下常備之物,一來自用,二來萬一遇到急難,也好應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場了嗎?”呵呵又笑幾聲,歪頭看著香女,“夫人緣何問起這個?” “沒什么,”香女噓出一口氣,“小女子不過是好奇而已?!?/br> “若是這樣,”賈舍人笑道,“在下也問一句,你家先生為何傷成這樣?” 香女聽出對方確為北方口音,忖摸不是昭陽的人,又見他們這般照料,再無疑惑,報出身家,將張儀受害之事細說一遍。 “天哪,車上的先生竟然是張儀大人!”賈舍人故作震驚,“張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鄲時就有耳聞。此番至郢,滿城風傳張大人盜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時不信,后來??后來也就信了,不想竟有這多曲折,”長嘆一聲,“唉,這世道!” 香女出淚。 “敢問夫人,”賈舍人問道,“你們打算去哪兒?” 香女搖頭,淚水再出:“走到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無家可歸了。未來去往何處,要待夫君傷好之后,由他決定。請問先生,夫君他??不會有事吧?” “張大人主要是外傷,包在舍人身上?!?/br> 香女揖禮:“小女子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