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說帝策蘇秦犯禁 賞寒梅笙簫協鳴
人深入楚地,若是潰敗,必將全軍覆沒。此時,楚人乘勝至越,如入無人之境,越國再欲圖存,如何能夠?” “越人為何有此蠢動呢?” “因為有人至越,憑其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越王,使其改道謀楚,自取敗亡?!?/br> “此人為何助楚滅越?” “因為此人欲至楚國一展抱負,滅越算作覲見之禮?!?/br> 惠文公不可置信地望著公孫衍,點頭贊道:“棋局之妙,正在這里!幾日不見,公孫愛卿竟能悟至此處,實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孫衍緩緩起身,叩拜于地:“君上,請恕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孫愛卿,你看破棋局當是好事,何來欺君之說?”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并不是臣?!?/br>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陽士子蘇秦?!?/br>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這么說來,愛卿會過他了?” 公孫衍點頭:“方才所言,多是蘇子原話,臣不過是鸚鵡學舌而已?!?/br> “可寡人聽說,”惠文公故意顯得漫不經心,“此人不過是個夸夸其談之徒?!?/br> “君上,”公孫衍急道,“此人之才,高臣不知幾多,臣情愿讓出大良造之位,甘為蘇子執轡!” 惠文公撲哧一笑,轉向公子疾:“疾弟,公孫愛卿要為蘇子執轡,你呢?” “君上,”公子疾緩緩起身,叩首,“臣弟也會過蘇子了,臣弟以為,此人確為棟梁之材,臣愿以舉家性命保薦蘇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有寡人的兩位重臣聯袂推舉,想必此人真有過人之處。這樣吧,待寡人忙過眼前這幾日,定去約見這個大才!” 公子疾、公孫衍略略一怔,互望一眼,叩道:“臣(弟)告退!” 惠文公抬手:“疾弟留步!” 公孫衍退出。 公子疾再叩:“君兄有何吩咐?” “你準備一下,明日出使魏國,公子華依然做你副使?!?/br> “可有大事?” “寡人預料,龐涓、孫臏近日將起爭執。疾弟就以請求函、崤、臨晉關等處互通關市為名,出使魏國,設法見到孫臏,相機行事,說服他至秦?!?/br> “君上?”公子疾大是驚訝。 “怎么,”惠文公望著他,“有何不妥嗎?” “蘇子之才,遠高于孫臏,君上為何舍近而求遠呢?” “呵呵呵,”惠文公微微笑道,“蘇子之才是蘇子之才,孫臏之才是孫臏之才,他們二人,不一樣?!甭灶D一下,斂起笑容,“至于其他,疾弟不必多問,去吧!” “臣弟領旨!” 剛交臘月,魏都大梁迎來又一場大雪。 大雪連下三日,整個大梁一片潔白。 太陽復出,天氣回暖,積雪漸漸融化。兩日之后,寒氣復來,將半融的雪水凍結,一時天寒地凍,萬物肅殺,街上溜冰處處,檐下懸冰條條。 就在這冰與雪的世界里,太子東宮后花園的梅園卻景象別致,萬花盛開,幽香襲人。 這是太子胞妹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時刻。 這日午后,太子申與瑞梅公主站在梅園中心的賞梅亭中,環視周圍的萬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陣,瑞梅面含嬌羞,神色忐忑,抬頭望向太子申,不無靦腆地喃聲問道:“哥,孫將軍他??會來嗎?”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孫將軍應允之事,不會有誤。再說,我也沒說梅妹在此,只說邀他賞梅?!?/br> 聽到“賞梅”二字,瑞梅滿面嬌羞,垂頭半晌,方才說道:“哥,孫將軍他??真的跟簫郎相似?” 太子申撲哧一笑:“不是相似,就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他的笙吹得真有那么好?” “能與天溝通!” “有鳥在他頭上飛嗎?” “有?!?/br> “有云在他頭頂旋嗎?” “有?!?/br> “他??有簫郎好看嗎?” “比簫郎帥氣多了!” “???”瑞梅震驚,“哥,你不會騙我吧?簫郎才是美男子呢!” “男人之美在于英武,簫郎雖俊,卻是白面書生,缺少陽剛之氣。孫將軍不但長得帥氣,且還是個領兵打仗的將軍,剛柔相濟、文武兼修呢!” 瑞梅閉目有頃,喃聲自語:“難道他是簫郎再世?” “肯定是?!?/br> “哥,”瑞梅愈加羞澀,“我昨晚夢到他了!” “夢到孫將軍了?” “是簫郎?!比鹈窊u頭,聲音幾乎聽不到,“他說,他??他和我有緣,他??他就要見到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這就是緣分!你放心,哥給你保媒!” “他??會帶笙來嗎?” “會的,我告訴他了?!?/br> “你??怎么說的?” “我說,梅想聽聽他的笙音?!?/br> “不是聽,是??是與他和鳴?!比鹈仿曇裟剜?。 “呵呵呵,是哩?!蓖鹈返男邞B,太子申笑道,“孫將軍不僅會笙,且也知梅!” “他??怎么知梅了?”瑞梅急問。 “孫將軍初下山那日,大哥帶他到此花園賞景。當時萬菊盛開,梅園卻是落寞。孫將軍賞過菊花,游至此處駐足不前,望著一樹樹的禿枝發呆。大哥順口問他,喜歡梅嗎,孫將軍說,百花之中,我獨愛梅。哥心里一動,問他說,龐將軍愛的是蓮花呢,難道你不愛蓮嗎?孫將軍說,蓮花甚好,雍容華貴,驚艷奪目,但于他來說,更愛的是梅。哥問為什么,他說,梅一不爭春,二不斗艷,只在寒冬開放,敢以裸身護枝?!?/br> 聽到“裸身護枝”四字,瑞梅將頭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聲說道:“他要真的這么說,梅也就不枉開一度了?!?/br>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我到鬼谷,一聽到他的笙音,不曉得怎么的,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梅妹。你二人當真是天作之合呢?!?/br> 話音落處,園外傳來腳步聲。 內宰疾步走來:“殿下,孫監軍求見!” “呵呵,”太子申笑道,“說簫郎,簫郎這就來了。梅妹,你快備簫去?!?/br> 太子申隨內臣疾步走至殿門,迎住孫臏,見過禮。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申知將軍愛梅,近日梅花盛開,申不敢獨享,特邀將軍共賞?!?/br> 孫臏拱手謝道:“臣謝過殿下!” “孫子,梅園請!” “殿下先請!” 太子申引領孫臏走到后花園,沿園中一條曲徑,七繞八拐,步入園中一角的梅園。 尚未走到梅園,孫臏就已嗅到幽幽梅香,頓覺心曠神怡。及至走進園門,望著于殘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滿樹梅花,孫臏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頓住步子,賞有一時,緩緩說道:“孫子,亭中請!” 孫臏隨太子申步入園中賞梅亭,分賓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于側。 望著亭邊一樹又一樹的梅花,孫臏脫口吟道: 淡淡一園梅, 悄悄傲霜開。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徑來。 太子申笑道:“孫子吟得好詩!” 孫臏尷尬一笑:“這哪里是詩?臏看到滿園梅花,心中感動,順口胡捏幾句,讓殿下見笑了?!?/br>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有感方才有詩。聽到孫子妙句,申也閑吟幾句,與將軍共賞!” “臣洗耳恭聽?!?/br> 太子申緩緩吟道: 北風蕭蕭,白絮飄飄, 寂寞黃昏,我開悄悄, 清香幽幽,誰人知之。 冰柱條條,冷雨毛毛, 寂寞凌晨,我心遙遙, 清香徐徐,誰人憐之。 孫臏沉思良久,由衷感嘆:“殿下所吟,方才叫詩。只是此詩過于感傷,臣聞之心酸。敢問殿下,此詩可為即興而作?” 太子申又是一笑,輕輕搖頭:“孫子高抬魏申了。魏申本為薄幸之人,哪里會有如許感傷?” “殿下過謙了。敢問殿下,此詩為何人所作?” 太子申未及作答,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 是玉簫。 簫聲悠揚、柔和、溫暖、抒情,在這寒冷里如這梅花盛開。 孫臏聽傻了。 一曲尚未聽完,孫臏情不自禁地從袖中摸出排管,與簫聲相和。簫起笙隨,笙發簫至,你揚我揚,你抑我抑,你呼我應,你問我答,諧和得天衣無縫。 太子申聽得感動,淚水流出。 經過兩年屯田,各地軍墾收效甚巨。與楚人爭戰取勝,龐涓又得陘山庫糧十萬石,軍糧問題總算解決。時下農閑,正是三軍cao演的大好時日,剛交冬日,龐涓就一心撲在軍務上,假吳起之名,以自己編創的武卒法規整肅三軍,凡年老體弱者皆被清退,列編入各邑守軍或后備役名冊,凡被選中留下者皆為全職武卒,待遇優厚,舉家免賦免稅,得軍功者加爵晉銜,滿門榮耀,死國者更有豐厚撫恤金并十畝田產補賞,待字閨女無不以嫁給武卒為榮。 在全面整肅武卒的同時,龐涓命令各地守軍及后備役民軍集中訓練,又與司徒府一道,組織蒼頭二十萬,由素質過硬的大魏武卒擔任教頭,來了個舉國大練兵。一時之間,整個魏國成了兵營,擊鼓鳴金聲、沖鋒陷陣聲、兵器鍛造聲不絕于耳,龐涓聽得心花怒放。 龐涓、公子卬在全國各地巡視軍演,一連忙活三十余日,總算于這日午時回到大梁。 龐涓并未急于回家,而是先回逢澤大帳,聽部屬稟報練兵情況,見無異常,于天色黑定驅車回府。 聽聞車響,龐蔥率眾仆在府門外恭迎,侍候他進府。 龐涓洗漱已畢,步入內堂。臥寢里生著炭火,暖融融的沒有一絲兒寒意。早已恭候于室的瑞蓮身著中衣,將他迎入室內,親手為他寬衣解帶。龐涓輕輕愛撫她的秀發,嗅著她身上噴灑的香味。瑞蓮迎合上去,兩手攀住龐涓的脖子,吊在他的胸前,被龐涓順手抱起。 二人纏綿一時,瑞蓮滑下,端來一碗蓮子羹,放在幾上:“夫君在外奔波,定是累壞了。這碗羹湯是臣妾親手熬的,請夫君補補身子?!?/br> 龐涓端過羹湯,喝過幾口,連聲贊道:“嗯,夫人熬得好湯!” 瑞蓮走過來,在龐涓身后跪下,把住龐涓的頭發,拿梳子一邊梳理,一邊輕語:“臣妾還有一件喜事,夫君愿意聽否?” “哦?”龐涓抬頭,“是何喜事?” “太子申哥今日邀請孫將軍前去賞梅,梅姐也去了,聽說二人把酒吟詩,笙簫相諧,甚是投緣呢?!?/br> 一口蓮湯嗆在嗓中,龐涓連咳幾下,慌得瑞蓮扔掉梳子,又捶又敲道:“夫君,你??嗆著了?” 龐涓又咳幾下,緩過氣來。瑞蓮端過清水,龐涓喝過,扭頭朝瑞蓮道:“方才你說??孫兄跟梅公主一道賞梅?” 瑞蓮點頭。 “呵呵呵,”龐涓笑出幾聲,“果是喜事!父王曉得不?” “父王高興著呢!”見龐涓無礙,瑞蓮公主亦笑一聲,在他背上輕輕敲道,“若是不出臣妾推測,申哥必是奉父王的旨意來撮合他們的!聽毗人說,一個月前,父王就與相國談過此事,相國此番又要保媒了!” “如此喜訊,夫人早該告訴在下才是!” “臣妾也是剛剛得知。臣妾昨日回宮,見過父王、母后,這又前去探望梅姐,梅姐半遮半掩地向臣妾打探孫將軍,臣妾覺得奇怪,再三追問,她才道出今日要與孫將軍賞梅之事。臣妾聞訊甚喜,與她講了半日,將孫將軍好好夸耀一番,聽得梅姐滿面羞紅。臣妾出門,正欲回宮,剛巧遇到毗人,向他打探此事,才知端底?!?/br> “呵呵呵,真是個大好事!”龐涓攬過瑞蓮,抱在懷里,緩緩走向內室。 次日并無早朝。龐涓美美地睡個懶覺,直到辰時,方才起榻,用過早膳,于卯時驅車前往監軍府中。 孫臏聞報迎出,二人見過禮,攜手步入客廳。 就座之后,龐涓拱手道:“恭喜孫兄!賀喜孫兄!” “敢問賢弟,”孫臏頗覺驚詫,“喜從何來?” 龐涓笑道:“聽說昨日孫兄與梅公主共賞梅花,豈不可喜?” “呵呵,”孫臏憨笑一聲,點頭,“說到這個,倒是可喜。百花之中,臏獨愛梅,本以為此生難遇知己了,誰想梅公主不僅知梅,且還知音,因而與她一見如故,相談甚篤?!?/br> 龐涓笑道:“孫兄覺得梅公主如何?” 孫臏贊道:“梅公主才華橫溢,心存慈愛,更有一顆高潔之心,在下敬佩!” “呵呵呵,”龐涓心頭一凜,面上笑道,“孫兄得遇知音,真讓愚弟嫉妒。今日并無他事,愚弟棋癮忽來,甚想與孫兄對弈一局,不知孫兄肯賞光否?” “甚好。自出鬼谷,不知忙些什么,竟是連棋也忘下了?!?/br> “愚弟也是。不瞞孫兄,也有不少找愚弟對弈的,都被愚弟推拒了?!?/br> 孫臏笑道:“在鬼谷之時,賢弟最是愛弈。既然有人愿下,賢弟為何推拒他們?” 龐涓亦笑一聲:“棋逢對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謝賢弟抬愛!”孫臏拱手,起身走到架上,拿過棋枰,擺在幾案上,摸出黑子,推至龐涓前面,將白子置于自己一邊。 龐涓推過黑子:“在鬼谷之時,一直都是孫兄執黑,今日為何要涓執黑了?” 孫臏又推回來,笑道:“賢弟棋藝高超,臏執黑執白,皆是難贏,干脆執白好了?!?/br> 龐涓亦笑一聲:“看來,孫兄是勝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氣了?!闭f著從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按照棋禮,客氣地點在右上角星位。孫臏亦摸出一子,點在龐涓的右下角星位。龐涓再摸一子,在孫臏的左下角點星小目,孫臏在龐涓的左下角再點星位。龐涓將第三枚棋子直接掛角,攻擊孫臏左下角的星位,孫臏卻不應戰,反將第三枚棋子點于天元。 龐涓見了,笑道:“孫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許你悔棋一步?!?/br> 孫臏亦笑一聲:“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龐涓抱拳道:“既如此說,愚弟可要奪占孫兄的地盤了?!闭f完將一枚黑子點在該角的三三之位。 孫臏應手,二人在此角展開搏殺,龐涓如愿奪占此角,孫臏則得了外勢。龐涓脫先,在另一角又點三三,兩人再次搏殺,至中午封盤,龐涓盡得四角、四邊,孫臏則形成外勢,圍出一個空腹。 仆從端來午膳,二人就在廳中享用。 龐涓一邊吃飯,一邊拿眼角掃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氣度,若是中腹盡被他占去,此局勝負真還難料呢!不行,午后開局,我得設法打入中腹,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孫臏見狀,停下箸子,笑問道:“賢弟還在想棋?” 龐涓點頭:“孫兄這個肚子也太大了?!?/br> 孫臏再笑一聲:“賢弟,依據棋理,金角銀邊草肚皮。臏雖得中腹,并不占上風。如果賢弟收官得當,此局當勝在下半目?!?/br> 龐涓震驚,忖道:“在鬼谷之時,即使執黑,他也未曾贏過。今日看來,此人不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勝我一籌。棋至中局,他已算出只輸半目,且我還須收官得當,當真了得!” 想至此處,龐涓抬頭望向孫臏:“愚弟若是打入孫兄空腹呢?” 孫臏笑道:“賢弟已贏半目,還不滿意?” 龐涓亦笑一聲:“愚弟只想完勝,若贏半目,便是輸了?!?/br> 孫臏望著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賢弟定要打入,此局勝負,真就難料了?!?/br> 龐涓放下箸子,拱手道:“聽孫兄這么一說,愚弟是一口也難吃下了。來來來,你我這就見個分曉?!?/br> 孫臏笑道:“聽賢弟此話,臏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賢弟既然依舊性急,臏只好奉陪?!?/br> 二人放下碗箸,續盤再戰。 龐涓觀棋有頃,信心十足地點入中腹。孫臏并不應戰,只在外圍封堵。走有數十步,因孫臏已占天元,龐涓左沖右突,硬是做不活兩個氣眼。與此同時,黑子異常厚實的邊、角竟也在沖突中損失慘重。 眼見回天乏術,龐涓只得投子認輸,干笑道:“孫兄棋高一籌,愚弟認輸?!?/br> 孫臏抱拳:“賢弟,此局你是雖輸實贏?!?/br> 龐涓一怔:“此話何解?” 孫臏笑道:“賢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贏局?!?/br> 龐涓苦笑一聲:“棋局之中,沒有如果。孫兄保重,愚弟告辭了!” 孫臏將龐涓送至門口,揖禮:“賢弟慢走!” 龐涓回禮別過,跳上馬車,抽鞭打馬,駕車徑去。 一陣風般回到府中,龐涓陰著臉走進書房,在廳中悶坐有頃,從書架上拿出棋局,憑記憶將所弈之局一一復盤,細加品味。 觀有一時,龐涓開始悟出輸在何處了。在打入中盤時,有幾手自己下得實在拙劣。其實,他有機會做活的,孫臏接連下出幾步緩手,似是對他有所避讓,有意讓他做活,但他卻是爭勇斗狠,一次次放棄機會,終至全盤皆輸?;仡^再想,即使中間他拼全力做活,前邊費盡辛苦建立起來的邊角亦受重創,得失很難估算,孫臏在午時預言此局“勝負難說”,當指此事。品有一時,龐涓唏噓再三,后悔不該打入中腹,同時不得不對孫臏的棋藝大加嘆服。 龐涓閉目沉思,有頃,忽又想起什么,起身走至書架上,搬出一只盒子,打開層層錦繡,取出他在山中親手抄錄的《吳子》,回身再度坐下,將棋枰輕輕推向幾案一端,再將《吳子》小心翼翼地擺在另一端,兩眼癡癡地望著幾案,陰沉的目光一會兒落在棋局上,一會兒落在《吳子》上。 愣神有頃,龐涓突然抬手,用力摑在棋局和竹簡上。棋局、竹簡“啪”的一聲散落于地,黑白棋子四處滾落。 龐涓猛地起身,雙眉緊皺,面色陰狠,在廳中來回踱步。 龐涓停住腳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確是局好棋!孫兄綿里藏針,表面上溫和謙恭,暗中卻伏殺機?,F在想來,自一開始,我就中他套了!” 龐涓在廳中又走幾個來回,回身坐下,閉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后猛然睜眼,將拳頭“咚”一聲擂在幾上,越發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溫文爾雅,全是裝出來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處處示弱,處處不爭,卻又處處不弱,處處相爭。他這詭計,不但騙過了我,也騙過了先生,騙過了師姐,騙過了大師兄、蘇秦和張儀,更不說在這大梁了!” 龐涓的目光落在竹簡上,伸手撿拾回來,捧在手中細翻幾下,長嘆一聲:“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盡在這幾片竹簡!《吳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費盡心機,方才弄到六篇,不過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只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書!我敢打賭,若無《孫子兵法》在胸,諒他肚中那點貨色,何能勝我?” 龐涓越想越氣,朝幾案上再擂一拳:“再觀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無道理!我一向視他為兄,對他恭敬有加,他卻處處以師兄自居,定要壓我一頭!壓就壓了,他偏又做出無辜的樣子,說出虛偽的言辭,著實讓人氣惱!” 龐涓忽又起身,在廳中又踱幾個來回,忖道:“這還不是更可惱之處!我嘔心瀝血,歷盡辛苦,才使大魏轉危為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腳栽樹,他跟來摘桃。下山兩年,不費吹灰之力,我所擁有的,他非但盡得,且又處處占我上風。我為大將軍,他來監軍。我封武安君,觀眼下情勢,封君于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cao演軍馬,他在這兒開心賞梅,談情說愛。我娶瑞蓮,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蓮不過是妃嬪所生,瑞梅卻是夫人嫡生。瑞蓮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卻貴為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來魏主!”頓住步子,眉頭緊皺,“殿下與我,向來話不投機。還有朱威,更是可惡,事事與我作對。此人倒好,剛到魏國,就與這二人打得火熱,獨把我這個‘賢弟’視作外人!惠相國本在幫我,可自此人來后,也似換了個人,這些日來刻意與我疏遠??” 忖至此處,龐涓冷汗直出,目露兇光,朝地上猛跺一腳:“孫兄哪孫兄,自你至魏之后,我一忍再忍,一讓再讓,你卻不識好歹,咄咄逼人,處處謀算,名為蒼生社稷,實為沽名釣譽,一心與我爭鋒!好吧,孫兄,你既為兄不仁,就休怪在下為弟不義了!” 龐涓臉上浮出一絲陰笑,回至幾前,并膝坐下,微閉雙目,正在冥思,龐蔥匆匆走進,方欲稟事,見地上一片狼藉,又見龐涓臉色黑沉,雙眉冷凝,心頭一凜,止住步子,轉身就要退出,龐涓叫道:“是蔥弟嗎?” 龐蔥趨前:“大哥,這??” 龐涓睜開眼睛,指著地上散落的棋局:“將這殘局收拾一下!” 龐蔥蹲下收拾殘局,心中卻在打鼓。 龐涓看在眼里,苦笑一下,解釋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來復盤,竟是記不清了。大哥一時氣惱,將這棋局推了!” 龐蔥將棋局收好,在龐涓前面坐下,試探問道:“大哥是與何人對局了?” “在這魏國,除去孫兄,還能有誰配與大哥過招?” 龐蔥略略一想:“難道是大哥輸給孫將軍了?” 龐涓沉重地點頭。 龐蔥撲哧一笑:“大哥莫要難過,既是輸給孫將軍,小弟這就請他過來,讓大哥贏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龐涓輕嘆一聲,“蔥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無情趣了!”略頓一頓,“再說,即使再弈,大哥怕也勝不過他!” 龐蔥眼珠兒連轉幾下:“看大哥這樣,是一定要贏他?” 龐涓苦笑一聲:“在鬼谷之時,大哥從未輸他,只此幾年,一切竟是變了。好了,不說這個,蔥弟,你匆匆而來,可有大事?” “青牛將軍使人送信來,想是有重大軍情,小弟不敢耽擱,急來稟報!” “哦?”龐涓打個驚愣,“信在何處?” 龐蔥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呈給龐涓。 龐涓匆匆看過,眉頭略皺,凝思有頃,對龐蔥道:“備車!” 龐涓驅車剛出南門,遠遠望見一行二十幾乘車馬轔轔而來,旗號上打的是“秦”“使”等字。龐涓只有一車,按照禮節,將車讓于道旁,冷眼旁觀秦國的車乘。龐涓沒打旗號,又是孤車,因而公子疾并不知路邊之車是龐涓的,徑自揚長而去。 待秦使車馬完全通過,龐涓繼續驅車,不消一個時辰,就已來到逢澤中軍大帳。早有參將上前,將龐涓迎入。 龐涓在大帳中坐下,陰著臉對參將道:“喚左軍司庫進帳!” 不一會兒,左軍司庫茍仔誠惶誠恐地走進大帳,跪叩:“左軍司庫茍仔聽令!” 龐涓努下嘴,參軍會意,退出帳外。 龐涓掃一眼茍仔,微微一笑:“茍仔,本將待你如何?” 茍仔叩道:“大將軍待茍仔恩重如山!茍仔原為一介武夫,若無大將軍提拔,茍仔不過是個軍前走卒!” “是的,”龐涓點頭,“你在黃池戰中,斬十二首,朝歌戰中,斬九首,身負兩傷,本將念你作戰勇敢,升你軍尉。去年與楚戰于陘山,你身先士卒,勇奪楚人糧庫,斬十四首,再立戰功。本將論功行賞,升你司庫,讓你掌管左軍庫糧,論職銜已是偏將?!?/br> “大將軍提攜大恩,茍仔念念不忘!”茍仔再次頓首。 “好吧!”龐涓緩緩說道,“你就如實告訴本將,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茍仔聽出話音不對,急忙叩首:“末??末將??” “哼!”龐涓爆出冷笑,話鋒一轉,“大丈夫敢作敢當,自己做的事,自己說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茍仔佯作一怔:“茍仔愚癡,不知大將軍叫茍??茍仔說??說什么?” “看來,不見棺材你是不肯掉淚呀!”龐涓從袖中摸出一封書函,啪的一聲甩在幾案上,“茍仔,這下該說了吧,幾個月來,你共克扣多少軍餉?” 看到那封信函,茍仔臉色慘白,連連叩首:“茍??茍仔知罪,茍仔一時糊涂,共克扣軍糧三百五十一石,馬草一百二十三車,得金一十八兩!” 龐涓怒從心起,震幾罵道:“你個敗家子,這些糧草少說也值五十兩,你卻只賣一十八兩,即使做生意,也是虧大了!說,這一十八兩都作何用了?” 茍仔渾身打顫:“賭??賭了??” “賭了?”龐涓愈加震怒,指其鼻罵道,“本將為了三軍糧草,不知發過多少愁苦,恨不得連家底都搬到庫中,好不容易弄來這些糧草,你卻拿去賭了!本將問你,依照大魏律令,克扣軍糧一石、馬草一車者,該當何罪?” 茍仔叩首如搗蒜:“大將軍饒命,茍仔再也不敢了!” 龐涓提高聲音:“本將問你該當何罪?” “該??該??該處斬??斬刑!” “知道就好!”龐涓冷笑一聲,“念你戰功累累,本將賞你一個全尸,改作絞刑。說吧,你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茍仔拼命叩首,額頭出血,泣道:“大將軍,茍仔真??真的不敢了,茍仔求大將軍饒??饒茍仔一條狗命!” “本將聽說,”龐涓緩緩說道,“你剛娶新婦,家中還有一個老母?!?/br> “大將軍??”茍仔泣不成聲。 龐涓起身,在帳中踱有幾個來回,重重嘆出一聲:“唉,你作戰勇敢,是個人才。本將愛才,可以饒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庫了!” 茍仔磕頭:“大將軍活命之恩,茍仔必以狗命相報!” “知恩就好!” “大將軍??”茍仔泣下如雨,“要茍仔做什么,您就直說!茍仔即使做牛做馬,赴湯蹈火,斷無一句怨言!” “不過,”龐涓并不睬他,伸手拿起幾案上的信函,擺弄幾下,“這事兒眼下也是鬧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將雖要救你,對三軍也不能沒有交代。趁本將未及追查,你馬上潛逃,先潛至本將府中,隱姓埋名,不可露面。本將見你逃走,自領一個治軍不嚴之罪,替你還上虧空的糧草,擋過眼前這一陣再說。至于今后之事,你可躲在本將府中,一來暫避風頭,二來也可幫本將做些小事?!?/br> “大將軍??”茍仔五體投地,泣不成聲。 龐涓提筆寫下一函,交給茍仔:“到本府之后,你將這個交給家宰,他會妥善安置你的食宿?!?/br> “小人領命!” 秦使一行安頓下來,公子疾按照邦交程式,帶好名帖趕至上卿府,求見朱威。 必要的禮節過后,公子疾拱手道:“魏、秦兩國一衣帶水,唇齒相依,早在春秋年間即有秦晉之好。數十年來,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爭。爭來爭去,魏也好,秦也罷,誰也未能得到好處,唯留教訓深深。這個教訓就是,和則兩興,爭則兩傷。秦公有意與魏王結盟睦鄰,溝通函崤、臨晉等處邊關,促進流通,互惠互利。秦公為此特使在下出使貴邦,轉呈溝通善意?!闭f著從袖中掏出國書呈上,“此為秦公手書,請上卿大人轉呈魏王御覽!” 朱威接過,置于幾上,拱手:“秦公美意,在下知悉了。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數日,待在下奏過王上,再行回復?!?/br> 公子疾拱手:“謝上卿大人!”緩緩起身,“上卿大人公務繁忙,在下不打擾了,在下告辭!” 朱威送至門口,拱手:“上大夫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