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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在線閱讀 - 第055章| 東來街秦公覓才 英雄居蘇秦求政

第055章| 東來街秦公覓才 英雄居蘇秦求政

   老內臣起身退出,走至門口,將宮門反手掩上,守在門口。

    惠文公對著靈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閉上雙眼,兩手撫榻,似乎孝公仍在榻上。跪有一時,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開密室之門,拿出石匣,擺在幾案上,輕輕打開,怔怔地望著石匣上的幾行文字:“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咸服。老聃?!?/br>
    惠文公的耳邊響起孝公的聲音:“周數八百,是說周室當有八百年氣運。赤盡黑出,是說周室氣運當盡,大秦當興??商為金德,國色為白;周為火德,國色為赤;秦為水德,國色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金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為周代,周也終將為秦所代。此所謂‘赤盡黑出’。周數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說,不出百年,周室氣數當盡。天下列國,能夠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實乃天意啊??駟兒,如此王業,寡人已是無能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惠文公對著石匣連拜三拜,喃聲告白:“君父所囑,兒臣不敢有一日忘卻。天命所托,兒臣不敢有一日相違,只是??”潸然淚出,“兒臣??兒臣雖然有心,卻是德微力弱,孤掌難鳴,懇請先君,懇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護佑兒臣得遇大賢之才,兒臣必鞠躬盡瘁,以應天命?!闭f完朝石匣再拜幾拜,將其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鎖好密室房門,走至殿中坐下,輕聲叫道,“來人!”

    老內臣、內臣雙雙走進:“臣在!”

    惠文公看向內臣:“請竹先生御書房覲見!”

    內臣稟道:“竹先生不在咸陽?!?/br>
    “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陽?”

    “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賈先生說,竹先生暫時不在,要臣過兩日再去,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陽?!?/br>
    惠文公沉思有頃:“傳旨,竹先生何時回來,就讓他何時覲見!”

    “臣領旨!”

    三日之后,竹遠從終南山回來,早有宮人候在這里。竹遠洗漱一畢,換過衣冠,隨宮人進宮,被內臣引入御書房中,叩道:“修長叩見君上!”

    “先生不必拘禮!”惠文公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這幾日嬴駟心中煩悶,特請先生過來聊聊?!?/br>
    竹遠拱手還禮:“君上為何事煩悶?”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不瞞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業。嬴駟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環視左右,竟無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無大賢,叫嬴駟孤掌難鳴??!”

    竹遠兩眼凝視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難道不是大才嗎?”

    “公孫愛卿是個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卻不是大才。嬴駟原還以為公孫愛卿可代商君,不想幾年下來,頗失寡人所望!”

    竹遠點頭:“時過境遷,才人輩出,群英薈萃,時下莫說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br>
    “先生所言甚是,”惠文公附和道,“如果沒有龐涓、孫臏,公孫愛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國?!甭灶D一下,“請問先生,東來街上可有新人?”

    “君上招賢令一出,列國士子紛至沓來,僅幾年,咸陽東來街已是名滿天下,堪比齊國稷下。據修長所知,街頭所有客棧均已住滿,其中不乏稷下學者,每日仍有新人趕至,客房供不應求了?!?/br>
    惠文公樂不可支,抱拳謝道:“這都得力于先生的運籌,嬴駟謝過了!”

    竹遠還禮:“君上思賢如渴,用賢得當,這是自然之果?!?/br>
    “請問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

    “小用或可,不堪大用?!?/br>
    “不瞞先生,”惠文公和盤托出真意,“列國情勢萬變,人才紛出,嬴駟有點急了。此番請來先生,是求先生睜大慧眼,速為寡人物色一個堪用大才?!?/br>
    “修長鼎力而為?!?/br>
    “聽說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

    “修長剛從山中歸來,立時覲見君上來了?!?/br>
    “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見到寒泉前輩了?”

    “家師托修長問候君上?!?/br>
    “前輩可有點撥嬴駟之處?”

    “家師讓修長轉呈君上,”竹遠抱拳道,“家師近日夜觀天象,紫氣東來,當有大賢赴秦,或可為君上驅用?!?/br>
    “太好了!”惠文公兩眼放光,起身朝終南山方向長揖至地,“寒泉前輩,嬴駟這廂有禮了!”

    自出小秦村后,蘇秦一路西行,不消數日,就已趕到咸陽。

    蘇秦一路所見,無論民風、民俗,皆與山東諸國不同,雖說尚未達到齊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遺,但人民殷實、治安良好、夜不閉戶卻是實情。蘇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過武成時,特地買來數卷《秦法》,一路讀至咸陽,又將先生臨別所贈的《商君書》細讀數遍,再結合所見所聞,對秦國大勢已是了然于胸,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對棋了。

    蘇秦的軺車緩緩駛進咸陽城門時,天色已近黃昏。

    入門不久,蘇秦望到一個老者,喝住馬,跳下打一揖道:“請問老丈,東來街如何走法?”

    老者還過一禮:“官人可一直向前,走過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條大馬路,走下去就是宮城。東來街就在宮城左側?!?/br>
    蘇秦謝過老者,驅車離去。

    望著漸去漸遠的車馬,老者搖頭輕嘆:“唉,又是一個。富貴使人狂喲!”

    按照老者的指點,蘇秦沒費多少周折,果然來到東來街。

    天色昏黑,寒風凜冽。大街兩側凈是客棧,無不燈紅酒綠,人影憧憧。蘇秦大喜,從最邊一家開始,連問十余家,均已住滿。

    蘇秦倒吸一口涼氣。他早就聽聞列國士子赴秦者甚眾,但多至這種程度,卻是令他震驚。稷下學宮雖有學子數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學的學子,真正學有所成的士子不過數百,而學有大成,堪稱稷下先生的不過十幾人而已。這條東來街卻是不同,凡赴秦者,無不是飽學之士,或至少身懷一技之長,遠行千里至此,都是謀業來的。

    蘇秦又問十余家,眼見走至大街盡頭,竟無一家容他。

    蘇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尋不到住處,在這咸陽城里,一無朋友,二無熟人,他這么高車大馬,裘衣錦裳,若是混得露宿街頭,豈不成為笑柄?

    蘇秦正自著急,前面又見一處門楣,抬頭一看,上寫“運來客?!?,觀門面頗為氣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問即知是家大店。眼下正是晚膳時分,蘇秦驅車過去,看到店中人員眾多,已知也住滿了。

    蘇秦輕嘆一聲,無須再問,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看他一眼,小聲問道:“先生可是來住店的?”

    “正是!”蘇秦連連點頭,揖道,“請問小二,貴店可有空房?”

    “先生趕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蘇秦的車馬和衣著,還禮道,“本店昨日剛剛騰出一套空房,還算齊整,不知先生愿意住否?”

    蘇秦喜出望外:“愿意,愿意!”

    小二喊過一個小廝,將車馬牽至后院,領蘇秦徑入店中,對柜臺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這位士子愿??!”

    店家打量一眼蘇秦,點頭,抱拳道:“先生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在下姓蘇名秦,洛陽人士?!?/br>
    店家拿筆記下,禮讓道:“蘇子,請隨我來!”

    蘇秦隨他走至后院,繞過幾個彎,走至一進小院:“就這兒了!”推開院門,“蘇子請看,這是廳堂,可會見客人。這是書房,可讀書寫字。這是臥室,隔間可以洗浴,早晚有熱水供應。房內一切擺設,雖不算最好,但在咸陽城里也是數一數二的了?!?/br>
    蘇秦打眼一看,果是奢華。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前程未卜,卻住這么大、這么好的地方,心中微顫,隨口問道:“費用如何?”

    “蘇子是長住呢,還是短???”

    蘇秦遲疑一下:“這個卻是難說?!?/br>
    “嗯,”店家點頭應道,“這倒也是,凡到此處的士子,有住月兒四十的,有住年兒半載的,也有住三年五年的,真還沒個準兒。一般來說,本店是按月結算。不足一月,算是滿月。這一進院子是本店里最好的一套,包月四兩足金,膳食另計。我觀客官是個大才,將來必定飛黃騰達,特別減去一金,算是交個朋友,今后也好有個仰仗?!?/br>
    蘇秦打個驚愣,但想到一旦見用,這幾金也不算什么,再說除此之外,真還無處可住,便心一橫,揖道:“謝店家了。就這么定下?!?/br>
    店家還過一揖:“請預付五兩?!?/br>
    蘇秦從袋中摸出五塊金餅,遞給店家。店家驗過,見是大周足金,又在手中掂掂,沖外面叫道:“來人!”

    剛好小二提著蘇秦的包裹走過來,應道:“小人在此!”

    “侍候客人住下,看客人有何需求,一并辦了?!?/br>
    小二應聲諾,放下包裹,沖蘇秦揖道:“先生,請!”

    一切安頓好之后,蘇秦隨小二興致勃勃地走到前廳,尋個席位坐下。廳中約有二十幾人,無須再問,皆是列國士子。

    然而,蘇秦剛一坐下,就感到氣氛異樣。整個飯廳鴉雀無聲,多數士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哀傷。這且不說,所有目光無不驚詫地射在蘇秦身上,好像他是一個怪物。

    這個氣氛使蘇秦極不自在。蘇秦想了下,猛然意識到自己穿戴不對。外面寒冷,裘衣錦裳自是沒個說的。人都進屋了,他依然是這身穿戴,顯然不妥。還真別說,屋中暖和,剛進來時顯不出來,這陣子身上倒是熱乎起來,蘇秦感覺汗都出來了。

    蘇秦尋到原因,起身進房,脫去身上裘衣,換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鏡前看過,確信并無異樣,再度回到廳中。

    然而,眾士子并未因他換過裝束而改變態度,依舊跟方才一樣,滿臉哀傷、目光詫異地盯住他看。

    蘇秦怔了。顯然,士子們的態度與他的裝束無關。

    蘇秦略想片刻,決定以動制靜,遂正正衣襟,大聲叫道:“小二,來兩個菜,一葷一素。再來一壺熱酒,加上姜蔥!”

    小二應聲“好咧”,轉身而去。

    不消一時,小二端來兩道熱菜、一壺熱酒、兩只酒爵,擺在幾案上。蘇秦用酒洗過酒爵,提壺倒酒。

    蘇秦做這一切時,動作非常緩慢,一舉手一投足,均顯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沒過多久,一個三十來歲的士子踱過來,坐在蘇秦對面,沖小二叫道:“也來兩個小菜,一壺熱酒!”

    蘇秦沖他一笑,將幾上另外一爵倒滿,抱拳道:“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與蘇秦同飲如何?”

    那士子亦抱拳還禮:“恭敬不如從命。在下姓賈,名舍人,打衛國來的。請問蘇兄來自何地?”

    蘇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陽來。賈兄,請!”

    賈舍人端起酒爵,與蘇秦輕碰一下:“蘇兄,請!”

    兩人同時仰脖,一飲而盡。

    然而,周圍的氣氛沒有因此而稍有改變。坐在廳中的二十幾個士子仍像方才一樣,以哀傷而奇異的目光望著蘇秦,看得他心里發毛。

    蘇秦掃一眼眾士子,小聲問道:“請問賈兄,他們這是怎么了?”

    “唉,”賈舍人輕嘆一聲,“蘇兄有所不知,這兒剛剛發生一件大事!”

    “哦?”蘇秦驚道,“是何大事?”

    “前日夜間,”賈舍人緩緩說道,“有位仁兄一時想不明白,尋無常去了,是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進院子里,掛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上。昨兒大家為他送行,今兒都還沒有緩過神來呢?!?/br>
    “哦,原來如此!”蘇秦長出一口氣,“敢問賈兄,那位仁兄所為何事?”

    賈舍人苦笑一聲:“沒為什么,一時想不開而已?!?/br>
    蘇秦忽然意識到什么,倒抽一口涼氣:“這么說,在下住的那進院子??原是他的?”

    “正是,”賈舍人點頭,“那位仁兄姓吳,名秦,來自宋國,住的就是蘇兄的院子。吳仁兄是去年冬日來的,住店那日,就跟今日一樣,也是個冷天,也是在黃昏,也是高車大馬,裘衣錦裳。據說吳兄自信胸中所學,將家中田產悉數變賣,一意赴秦,志在必得?!鳖D有一時,輕嘆一聲,“唉,一年過去了,吳仁兄一時想不開,拍拍屁股走了??吹教K兄方才的樣子,簡直就跟吳兄初來那日一模一樣,大家因而呆了?!痹俅慰嘈σ宦?,“蘇兄,世間總有許多巧合,是不?”

    賈舍人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特別說予蘇秦聽的。

    蘇秦心頭一震,迅即鎮定下來,微微一笑,舉爵:“賈兄,世間不僅有巧合,也還有奇跡呢!來,這一爵算是為那位一時想不開的仁兄餞行!”

    賈舍人亦舉爵道:“蘇兄果是不同凡俗!好,為吳仁兄餞行!”

    秦宮,御書房中,公子疾急急走入,叩道:“臣叩見君上!”

    惠文公伸手讓道:“愛卿免禮,看座!”

    公子疾起身坐下,抬頭望著惠文公:“君上緊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東來街上可有傳聞?”

    “臣弟正欲稟報君上,”公子疾凝起眉頭,“前日子夜時分,有個從宋地來的士子上吊自殺了!”

    “哦?”惠文公斂起笑容,神色黯然,“說說此事!”

    “此人姓吳名秦,雖然滿腹經綸,但見解迂腐,不堪實用,是個典型的書蟲。莫說賈先生那里,縱使初評,也未獲通過?!?/br>
    “既是這樣,那就安排他做個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寫寫總該行吧,好歹讓他有口飯吃才是!”

    “賈先生也是這么說的。臣弟安排他去學館抄書,誰知他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后來聽說,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這抄抄寫寫一類小事?!?/br>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讀書讀到這個地步,就是讀死了。后事辦沒?”

    “臣弟已使人出錢厚葬。至于此人拖欠客棧的店錢,也由官費支了?!?/br>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來,即是有恩于秦,無論可用不可用,斷不可傷了他們的心志?!?/br>
    “君上寬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來,”惠文公言歸正傳,“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夢,夢到鴻鵠從東飛來。寡人請人解析,說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當是我大秦之幸。疾弟,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

    “君兄放心,臣弟全力尋訪!”

    自運來客棧西行一箭地,就是英雄居。賈舍人跨進英雄居的豪門,拐入一進小院。

    客廳中,竹遠席地而坐,雙目微閉。

    賈舍人在對面席位上坐下:“啟稟師兄,新來的這個人,名喚蘇秦,貌似不俗?!?/br>
    “哦,”竹遠眼皮未抬,“如何不俗?”

    “身穩,氣穩,心穩。近他身邊,可覺出一股凜然正氣?!?/br>
    竹遠凝思有頃,抬頭看向賈舍人:“既如此說,當是此人了?!?/br>
    “不過??”賈舍人欲言又止。

    “說吧!”

    “此人高車大馬,裘衣錦裳,卻又讓人生疑。若是大賢,不該如此俗氣?!?/br>
    竹遠眉頭微皺,閉目有頃,再次抬頭:“這樣吧,你可再去會他。若是俗氣,也就罷了。若是不俗,可為他擺設一壇,有無本事,壇上自見分曉?!庇许?,長嘆一聲,“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說之人。若此,我們就可了卻一樁大事,回山繼續修持了?!?/br>
    賈舍人點頭。

    與賈舍人告別之后,蘇秦與小二結過賬,回到房中。許是太累了,蘇秦沒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時,蘇秦輾轉反側,心里一直盤算著賈舍人的話。折騰有頃,蘇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廳,在幾案前坐下。坐有一時,蘇秦無意識地抬頭看向窗外,不由得打個寒戰。蘇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陰冷處還留有幾日前的那場殘雪。雪映月光,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點,一棵光禿禿的老槐樹悄無聲息地挺立在寒風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橫在腰上。毫無疑問,那位名叫吳秦的仁兄,必是掛在那根枝子上走上不歸路的。

    望著那根樹杈,蘇秦渾身冒出一層雞皮疙瘩,眉頭擰起,在廳中不停踱步,耳邊響起賈舍人的聲音:“??看到蘇兄剛才的樣子,簡直跟吳兄初來時一模一樣,大家因而呆了??蘇兄,世間總有許多巧合,是嗎?”

    蘇秦再次踱到窗前,望著那槐樹凝思一陣,自語道:“賈兄說得是,此事當真巧了。他吳秦前腳剛走,我蘇秦后腳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連尋數十家客棧,偌大一條東來街,卻只能住進他曾經住過的房間,就像是命定似的;吳秦來時也是冬天,也是高車大馬,也是裘衣錦裳,也是變賣田產、孤注一擲,跟我就像是一個人似的;他叫吳秦,我叫蘇秦;‘吳’與‘無’諧音,‘蘇’與‘疏’諧音,一個是‘無秦’,一個是‘疏秦’,都有與‘秦’無緣之意??”

    想到此處,蘇秦心頭一凜,自語:“如此之多的巧合,難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蘇秦慢慢冷靜下來,回至幾前,正襟危坐,微閉雙目,進入冥思。

    翌日晨起,蘇秦已是氣沉心定。

    聽到外面人聲漸多,蘇秦慢慢睜開眼睛,站起來,再次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的槐樹和那根吊死吳秦的枝杈,眉頭完全舒展,臉上現出剛毅和自信。

    蘇秦洗漱完畢,有人敲門。

    見是賈舍人,蘇秦揖道:“在下見過賈兄?!?/br>
    賈舍人回一禮:“舍人不請自來,有擾蘇兄了?!?/br>
    “賈兄客氣了?!碧K秦笑道,“在下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得遇賈兄,當是福氣呢,何談打擾二字?”又伸手禮讓,“賈兄,請!”

    “蘇兄先請!”

    二人并肩走進廳中,分賓主坐定。

    賈舍人目視蘇秦,別有深意地說:“蘇兄,昨夜睡得可好?”

    蘇秦微微一笑,算是應了。

    “嗯,”賈舍人環顧四周,笑道,“吳仁兄在時,也是這般模樣,蘇兄何不稍加改變,也好驅驅晦氣?!?/br>
    “此處唯有正氣,在下不曾見到晦氣?!碧K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樹,“請問賈兄,取走吳仁兄性命的,可是那根枝杈?”

    賈舍人順著他的手勢望去,果然看到那根粗枝?;匾曁K秦,見他周身上下,非但尋不出任何沮喪,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灑灑的浩然正氣,不禁肅然起敬,抱拳說道:“蘇兄所言不錯,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氣。吳仁兄若有蘇兄這般胸襟,就不會有此結局?!?/br>
    蘇秦亦抱一拳:“謝賈兄褒獎!敢問賈兄,來此幾時了?”

    賈舍人長嘆一聲:“唉,算起來,竟是兩年有余!”

    “哦?”蘇秦怔了,“觀賈兄談吐,當是有才之人,緣何未得重用?”

    賈舍人苦笑一聲:“凡來此地之人,皆說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懷才而來,誰想時運不濟,迄今未被君上見用。兩年下來,求仕之心,已是死了?!?/br>
    蘇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處不被見用,賈兄何不投奔他處?”

    “哪兒還不是一樣?再說,”賈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還有一點兒營生!”

    “哦?”蘇秦甚覺新奇,“敢問賈兄,是何營生?”

    賈舍人笑道:“小生意,不值一提?!甭灶D一下,“不過,這樁生意或與蘇兄有關,不知蘇兄感興趣否?”

    蘇秦亦笑一聲:“既然與在下有關,在下必須感興趣呀!”

    賈舍人拱手:“蘇兄既感興趣,可隨舍人前往一處地方?!?/br>
    蘇秦亦拱手:“恭敬不如從命!賈兄請!”

    “蘇兄,請!”

    二人出門,沿東來街走有百來步,在一扇大門前面停下。

    賈舍人指著門道:“蘇兄,就這兒了?!?/br>
    蘇秦抬頭,見門楣上寫著“英雄居”三個金字,贊道:“好名字!”又轉對賈舍人,“賈兄的營生原在這兒?!?/br>
    賈舍人伸手禮讓:“蘇兄請進!”

    二人走進院門,見里面空空蕩蕩,并無一個“英雄”。蘇秦正自驚異,賈舍人引他走至一進院子,院門上寫著“論政壇”三字。

    蘇秦望著三字:“賈兄,此為何意?”

    “蘇兄進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br>
    蘇秦微微一笑,邁腿跨入。

    里面是個大廳。廳甚大,可容數百人,正對門處是個講壇,正對講壇處是四個席位,席前各擺一案。再后鋪了多排席位,并無一張幾案??茨菢幼?,似是看古戲用的。

    看有一會兒,蘇秦若有所悟,點頭道:“這就是院門上的三個字了。去年在下在齊國稷下,見過這種擺設,但論的不是政,是天下學問。想必此壇是讓士子論政用的?!?/br>
    “正是?!辟Z舍人應道,“這就是聞名東來街的論政壇,天下士子皆可在此暢所欲言,談論天下政治?!?/br>
    “聽這語氣,此壇是賈兄開的?”

    “蘇兄高抬在下了?!辟Z舍人笑道,“你看在下這副模樣,像是能開壇的人嗎?”

    “真人不露相嘛?!碧K秦回以一笑,“此壇既非賈兄所開,方才為何卻說是自己的營生?”

    “說來話長,”賈舍人苦笑一聲,“秦公繼位之后,廣開言路,納士求賢,列國士子紛至沓來。然而,秦地褊狹,職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驅用。再說,赴秦士子中,更有許多濫竽充數之輩,一時也是良莠難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驅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國政壇,就在士子中間四處游走,專為那些新來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這家客棧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這樁生意不錯,就停止接客,將店整個改過,設置此壇,做了壇主,果是生意紅火。在下不才,被壇主看上,特別聘為評判,順便招攬客人?!?/br>
    “怪道此人這么熱情,原來如此!”蘇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頭一擰,抬頭問道,“敢問賈兄,你們這樁生意是如何做的?”

    賈舍人指著前面的木壇:“蘇兄請看,那是講壇。新來之人皆可開壇。開壇之時,就站在那兒論述為政主張,答疑解惑?!庇种钢鴫碌乃膫€席位,“這是評判席,無論是誰,一旦開壇,他的為政主張能否說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職爵,全由這幾人評判。不瞞蘇兄,設壇至今,他們的評判很少失準呢!”

    “哦?”蘇秦大是驚奇,“有這么神嗎?”

    “當然神了!”賈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誰肯花錢在此開壇?”

    蘇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靈驗,你們這些評判為何不受重用?”

    賈舍人苦笑一聲:“都像在下一樣,沒有富貴之相唄。不然那些算命占卦的為何總是替別人指點吉兇呢?”

    “嗯,說得也是?!?/br>
    賈舍人指向后面的席位:“這些是觀眾席,一旦有人開壇,就有士子來聽,聽的人越多,爭論越熱烈,說明開壇人講得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眾士子也會將他的聲名遠播列國?!?/br>
    蘇秦掃視一周,轉對賈舍人:“請問賈兄,壇主何在?”

    賈舍人伸手指指正在遠處閉目端坐的竹遠:“就是那人,竹先生?!?/br>
    蘇秦聚目望去,見那人仙風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尋常生意人,心中頓時明朗起來,斷定此壇必是秦公所設,竹先生,還有眼前這個賈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賈舍人幾番試探,又引他至此,不過是想試探他的深淺??磥?,欲見秦公,此壇是非過不可了。

    想到這里,蘇秦現出一笑,抱拳道:“再問賈兄,若開一壇,需金幾何?”

    “三兩足金?!?/br>
    蘇秦苦笑一下,隨口說道:“若是貧窮士子,手中沒有三兩足金,就不能開壇嘍?!?/br>
    “沒錢也可開壇,但有一個前提,就是此人必須事先提出懇請,并由其中一個評判引見壇主,由壇主觀相。只要通過壇主觀相,就可為他開壇,但開壇費不是三兩,而是六兩?!?/br>
    蘇秦大是驚異:“此又為何?”

    “若是此人最終見用,可用俸祿補交開壇費。若是不能見用,損失則歸店家!”

    蘇秦連連點頭:“嗯,這個倒也公允?!?/br>
    賈舍人不無期望地看著蘇秦:“敢問蘇兄,愿否在此開一壇呢?”

    蘇秦早已想定,從袖中摸出三塊金子,遞予賈舍人:“煩請賈兄稟報壇主,為在下開設一壇?!?/br>
    “謝蘇兄抬舉?!辟Z舍人接過三塊金子,鞠一大躬,“請蘇兄稍候片刻,在下這就稟報壇主去!”

    賈舍人疾步走至竹遠跟前,將三塊金餅置于幾案,揖道:“稟報竹先生,洛陽士子蘇秦請求開壇!”

    竹遠回過一禮,遠瞄蘇秦一眼:“請轉告蘇子,后晌申時開壇?!?/br>
    賈舍人回到蘇秦跟前,揖道:“壇主吩咐,今日后晌,申時為蘇子開壇。時光不多了,蘇兄可暫先回去,稍稍準備一下?!?/br>
    蘇秦微微一笑,揖道:“蘇秦告辭!”

    “蘇兄且慢!”賈舍人緊前一步攔道,“能否告知在下,蘇兄師從何人,所治何學,可有同門在列國治業,在下也好有所傳揚?!?/br>
    蘇秦略一思忖,笑道:“沒有什么好傳揚的,就說是洛陽人蘇秦,這就夠了?!?/br>
    “在下記住了。蘇兄慢走!”

    這日后晌,未時剛至,東來街上就有人邊走邊敲鑼,大聲吆喝:“開壇嘍!論政壇申時開壇嘍!開壇人乃大周名士、洛陽人蘇秦。洛陽蘇子學問蓋世,有周天子親賜軺車。列位士子,敬請光臨捧場,一開眼界嘍!開壇嘍!論政壇申時開壇嘍——”

    未時過去,申時將至,鑼聲更加響亮。眾多士子從不同的客棧里走出來,三三兩兩,議論紛紛,匯入“英雄居”,走進論政壇,各尋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孫衍、公子疾站在街頭,看著漸走漸近的敲鑼人。公孫衍是被公子疾強拉過來的。公子疾從秦宮里出來之后,一心惦念秦公所說的大賢之才,當即來到東來街上訪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賢愚,特意扯上公孫衍,讓他也來過過眼。尚未開始訪查,竟就遇到開壇。

    “洛陽人蘇秦?”公子疾聽有一時,轉頭看向公孫衍,“公孫兄可曾聽說過此人?”

    公孫衍搖頭。

    公子疾看看日頭:“申時已到,反正也沒什么事兒,我們何不湊個熱鬧去?!?/br>
    公孫衍微微一笑:“既被疾公子拖來,就得悉聽尊便嘍?!?/br>
    公孫衍跟著公子疾走進英雄居,見論政壇里早已坐滿士子。昨晚蘇秦高車大馬從街上招搖而過,又偏巧住在剛剛吊死的吳秦房中,這本身就已構成噱頭,成為街頭傳議熱點。此番蘇秦開壇,士子們自然爭相一睹蘇秦真容,看他是何能耐。

    眾士子七嘴八舌,廳中甚是嘈雜。公子疾努下嘴,與公孫衍走至一處角落,席地坐下。不多一時,更多士子趕來,十幾排席位坐不下,后來者只好站在后面,黑壓壓地圍成一個半圓。

    望著這個場面,公孫衍不無感嘆道:“還記得在下初來秦時嗎?”

    公子疾笑了。

    公孫衍看向遠處勉強露出的一個屋尖:“如果沒有記錯,在下所住當是那幢房舍。時光流轉,轉眼已是數年,前年聽說竹掌柜將客棧改為論政壇了,在下早想過來看看,可總是有冗事纏身,今日總算一開眼界了?!?/br>
    “此壇甚有意思,”公子疾笑道,“什么樣的聲音你都能聽到,有時想笑,有時連笑都笑不出來?!?/br>
    “看來疾公子是??土??!?/br>
    公子疾點頭,指著一側走出的竹遠:“看,竹先生來了。眼下他不是店家,是壇主了?!?/br>
    公孫衍始終沒有搞清楚竹遠的底細,只是覺得秦公對他極是恭敬,回個笑道:“呵呵呵,竹先生倒是會做生意呢!”

    “不只會做生意喲,”公子疾亦笑一聲,“竹先生滿腹文章不說,還寫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城府極深,至少也可做個御史大夫?!?/br>
    “哦?”公孫衍震驚,“既然有此大才,君上只讓他在此開此館子,豈不可惜了?”

    “此為君上之意?!惫蛹矇旱吐曇?,“幾年前在下就對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說,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問如何大用,君上吩咐在下,在此處開設一壇,請他來做壇主。在下遵旨,將英雄居改為論壇,竹先生也就做了壇主?!?/br>
    “原來如此!”公孫衍恍然有悟,“此壇名為竹先生所開,實為上大夫cao縱,而真正的壇主,卻是君上?!?/br>
    “這也是不得已之舉?!惫蛹部嘈σ幌?,“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不齊,不設此壇,何以篩出堪用之才?”

    “嗯,”公孫衍大是嘆服,“君上謀事,總是高人一籌!”

    公子疾正欲應聲,忽聽一聲鑼響,抬頭道:“公孫兄,蘇子這要開壇了!”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鑼響,整個大廳鴉雀無聲。

    壇主竹遠健步上壇,朗聲宣布:“諸位士子,申時已到,論政壇開壇!”

    鑼聲第三次響過,竹遠伸手做邀請狀:“有請四位評判!”

    偏門打開,四位評判依序出場,在第一排的評判席上坐下。賈舍人赫然其中。

    又是一聲鑼響,竹遠再次禮讓:“有請今日開壇人,洛陽名士蘇秦,登壇論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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