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章| 報秦公陳軫使楚 育大才先生布道
天下之時,度天下之勢?!?/br> “何為天下時勢?” “所謂天下之時,就是天下大勢的運動趨向。所謂天下之勢,就是推動天下大勢的各種力道。如果把天下比作大海,風向是時,因風而動的潮流是勢。把握時勢,就是弄潮。天下時勢,撲朔迷離,神鬼莫測,瞬息萬變。圣人知時識勢,因時用勢,因而治世。jian賊逆時生勢,因而亂世?!?/br> 鬼谷子高瞻遠矚,道出這番宏論,蘇秦聽得呆了,好半天,方才問道:“請問先生,如何做到知時識勢,因時用勢?” “明日晨起,”鬼谷子緩緩起身,“你們可隨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兒,你們就都曉得了!”又轉對玉蟬兒,“蟬兒,陪老朽谷中走走?!?/br> 玉蟬兒起身,攙上鬼谷子的胳膊,緩緩走出草堂。 溪邊小路上,玉蟬兒攙著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住步,笑吟吟地望著玉蟬兒:“蟬兒,你心里好像有話要說?!?/br> 玉蟬兒亦回一笑:“回稟先生,蟬兒有一事不明?!?/br> “哦,”鬼谷子依舊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龐涓下山,先生沒說什么,聽任他去了。今年孫臏下山,先生仍舊沒說什么,又聽任他去了。張儀、蘇秦想要下山,先生為何卻要說出這番話來攔阻?” “方才老朽已經說了,龐、孫二人只是謀事,蘇、張二人卻要謀心,蟬兒難道沒聽明白?” “這是先生故意說給蘇秦、張儀聽的。兵學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國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僅是謀事之說,斷非先生本意?!?/br> 鬼谷子凝視玉蟬兒,點頭贊道:“蟬兒,你能想至此處,實令為師欣慰?!弊叩较呉粔K巨石上,目視溪水,沉吟良久,長嘆一聲,“唉,隨巢子說得不錯,天下不能再亂下去,而要結束這場亂象,必須經由大智慧之人?!?/br> 玉蟬兒眼睛大睜:“先生是說蘇秦、張儀?” 鬼谷子點頭。 “就他倆??”玉蟬兒不無疑惑地望著鬼谷子,“能行嗎?” “是的,”鬼谷子又出一嘆,“眼下還不行,這也是老朽攔阻他們的原由??蓵r運所推,此二人責無旁貸?!?/br> 玉蟬兒心頭一震,沉思許久,抬頭又問:“依先生之見,天下亂象,當如何收拾?” 鬼谷子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目視遠方:“天下混亂,皆因勢生。勢眾必相沖,勢亂必相混。亂勢沖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亂象,使世道安泰,當從根本著手,驅使亂勢歸一,一統山河?!?/br> “如何方使亂勢歸一呢?” “蟬兒所問,正是蘇、張二人欲成之事?!?/br> 玉蟬兒驚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蘇秦、張儀他們??有嗎?” “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惫砉茸泳従徴f道,“不過,依老朽觀之,二人雖無中流砥柱之力,卻有兩件寶物難能可貴,一是浩然正氣,二是智慧過人。方今之世,有此二寶,當可引領眾勢?!?/br> 玉蟬兒不可置信地盯住鬼谷子:“浩然正氣,張儀也有?” “是的,”鬼谷子點頭,“就在他的精髓里。不過,他的這股正氣,若無蘇秦,或難沖出。一如龐、孫,蘇、張二人亦當是相知相爭,相輔相成?!?/br> 鬼谷子一席話說完,玉蟬兒猶如撥云見日,心底澄明,不無感嘆道:“先生原是這般選徒的!蘇、張二人果成此功,當是天下之福?!?/br> 二人又走一時,玉蟬兒似又想到什么,抬頭望向鬼谷子:“先生,即使蘇秦、張儀有此造化,能夠引領眾勢,這個紛亂天下??真能一統嗎?” “應該能夠?!惫砉茸诱Z氣肯定,“方今天下亂勢橫沖,亂象紛呈,皆是虛象。若以慧眼視之,天下大勢只有一個趨向,就是一統?!?/br> “先生是說,”玉蟬兒恍然大悟道,“一統天下是大勢所趨,蘇秦、張儀如果出山,不過是順勢導勢而已?!?/br> “正是?!惫砉茸泳従徴f道,“亂勢橫沖,恰如江河橫流,若不導之,必將泛濫成災。蘇、張二人需要做的就是順勢利導,控制亂勢,使萬流歸川,至海為一?!?/br> “蟬兒仍有一惑,”玉蟬兒思忖有頃,再次望向鬼谷子,“假如實現一統,請問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國泰民安嗎?” “唉,”鬼谷子仰望蒼天,長嘆一聲,“老朽心愿如此。有朝一日天下歸于一統,是否真能國泰民安,實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 整整一個下午,蘇秦躺在榻上,兩眼死盯天花板,像是一具僵尸,只有兩只臭腳丫子無意識地碰來碰去。 迎黑時分,張儀推門進來,在屋中轉有不知幾圈,終于停住步子,長嘆一聲:“唉,蘇兄你說,學問這東西,有個底嗎?鬼谷里用功四年,本以為熬到頭了,讓先生這么一說,嗬,原來只是個開端!” 蘇秦的兩眼依舊盯在天花板上。 “唉!”張儀發出一聲更長的嘆息,“夏蟲不知秋草,張儀服了!” 又悶一時,張儀連跺幾腳,仰天叫道:“服了,服了!我張儀服了!” 翌日晨起,猴望尖頂,天高云淡,寒意襲人。仙風道骨、白眉慈目的鬼谷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頂,蘇秦、張儀、玉蟬兒、童子四徒緊跟其后。 鬼谷子引領四人繞尖頂轉一圈,徑至崖前巨松下面,并膝坐在懸崖邊。眾人紛紛在他兩側并膝坐了,放眼望去,但見遠山近谷,霞光輝映,林海楓浪,晨霧鎖谷,層巒疊嶂,群峰咸伏。 諸人望了一陣,鬼谷子看向張儀,沉聲問道:“張儀,你在看什么?” 張儀應道:“回稟先生,弟子在看遠山?!?/br> “遠山如何?” “層巒疊嶂,飛云盤頂,若隱若現?!?/br> 鬼谷子轉望一直低頭的蘇秦:“蘇秦,你在看什么呢?” 蘇秦應道:“弟子在看崖下的深谷?!?/br> “深谷如何?” “為晨霧所障,隱隱約約,看不真切?!?/br> 鬼谷子轉向玉蟬兒:“蟬兒,你看到什么了?” 玉蟬兒的二目半開半合:“蟬兒看到第六個山巔上有棵巨松,深谷下面有六條小溪?!?/br> “呵呵呵,你倒是數得清呢!”鬼谷子贊揚一句,轉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么了?” 童子二目全閉:“回稟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東西?!?/br> “呵呵呵,”鬼谷子樂了,“你小子倒是眼尖,說說看,都是什么好玩的?” 童子依舊閉目,如數家珍:“蟬兒姐看到的那棵松樹上有白鶴六只,一老五小,老鶴口中銜魚,五小鶴鼓翅伸嘴,爭搶食之;谷底對面山溝流下的一條小溪邊有小鳥兩只,正歡叫跳躍;近旁草叢隱一青蛇,引頸企盼,欲躍而啖之??”陡然頓住,神情凝滯。 張儀、蘇秦皆吃一驚,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童子。 張儀注意到童子根本沒有睜眼,說話像在背書,便如發現作弊似的嚷叫起來:“大師兄,沒有看到就是沒有看到,編什么故事?” 童子似是沒有聽見,依舊全神貫注,有頃,叫道:“先生,蛇撲中了,小鳥正在撲騰呢!” “哈哈哈哈,”張儀笑道,“我說大師兄呀,你這越編越邪乎了。蛇在哪兒,也讓師弟看看!” 童子依舊閉目,伸手指向崖下一處地方:“就在那兒!” 張儀伸頭望去,白云鎖谷,莫說是小鳥,即使玉蟬兒所說的小溪,也不見蹤影,便呵呵樂了:“崖下除去云霧還是云霧,哪來什么蛇撲小鳥?” 鬼谷子不動聲色:“張儀,你是用什么看的?” 張儀應道:“回先生的話,弟子是用眼睛看的?!?/br> 鬼谷子轉對玉蟬兒:“蟬兒,你是用什么看的?” 玉蟬兒應道:“弟子是用直覺看的?!?/br> 鬼谷子轉向童子:“小子,你呢?” 童子應道:“童子是用心去看的?!?/br> 張儀、蘇秦看看玉蟬兒,又看看童子,陡然明白原委,再無言語。 鬼谷子微微一笑,轉向張儀:“張儀,明白了吧。用rou眼,你可看到眼前之物;用直覺,你可看到眼外之物;用心眼,你可無所不見?!闭f罷目光移開,轉向蘇秦,“昨日言及‘知時識勢,因時用勢’,若是換個說法,就叫觀天下?!?/br> 蘇秦、張儀一下子悟出鬼谷子要他們來此絕頂的目的,各睜兩眼,緊盯先生。 鬼谷子侃侃言道:“觀天下就如觀這遠山,視這深谷,不能單靠眼睛,要用直覺,要用心。觀遠山,不必上遠山,看深谷,也不必下深谷。反過來說,若是真的上了遠山,下了深谷,你就會觀不見遠山,看不到深谷。就好比鉆進林中,但見樹木,難見林莽。要想看到林莽,唯有站在此處絕頂,用眼望下去,用直覺望下去,再用心望下去?!?/br> 鬼谷子一席話就如醍醐灌頂,蘇秦、張儀心中皆是一亮。 蘇秦應道:“弟子明白了,審時度勢,須用心眼,不能用rou眼?!?/br> “是的,”鬼谷子沖他笑笑,“心眼也叫慧眼??谏嘀畬W,在服天下;要服天下,須觀天下;要觀天下,須洞悉天、圣、人三道,須熟諳捭闔之術。你們四年所學,僅是嘴皮功夫,說人說家尚可,說國則顯不足,若以之說天下,則貽笑大方?!?/br> 蘇秦、張儀無不吸一口長氣。 蘇秦問道:“請問先生,何為天、圣、人三道?” “天道為自然之道,也即宇宙萬物的生克變化之理;圣道為人世之道,也即安邦定國、天下大同之理;人道為人生之道,也即安居樂業、為人立世之理。此三道相輔相成,失此離彼。遠天道,圣道困;遠圣道,人道難?!?/br> 諸人各陷深思。 張儀復問:“請問先生,何為捭闔之術?” “捭即開,即言;闔即閉,即不言。捭闔之術,就是張口閉口之術,習口舌之學,知捭知闔,最是難得?!?/br> 張儀急道:“張口、閉口有何難哉?” 鬼谷子連連搖頭:“難!難!難!” 蘇秦問道:“請問先生,難于何處?” “難于你必須知道何時應該張口,何時應該閉口;你必須知道應該張口時如何張口,應該閉口時如何閉口。宮廷之上,一句話入心,大功唾手可成;一句話說錯,腦袋頃刻搬家。常言道,福從口入,禍從口出,講的就是這個理兒?!?/br> 蘇秦怔了一下,接問:“這??捭闔之術可有訣竅?” “若要明白捭闔之術,先須明白捭闔之道?!?/br> “何為捭闔之道?” “捭闔之道,也即天、圣、人三道,就是宇宙萬物的陰陽變化之理。萬事萬物離不開捭闔,也都可以用捭闔之道解析之。陽為捭,陰為闔;白晝為捭,黑夜為闔;開始為捭,終結為闔;善為捭,惡為闔;春夏為捭,秋冬為闔;月圓為捭,月缺為闔;向上為捭,向下為闔;長生、富貴、榮耀、安樂、利益、勝利、希望為捭,死亡、貧窮、毀棄、痛苦、損失、失敗、失望為闔??” “先生,”玉蟬兒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可否這么說,凡與生相關,均為捭,凡與死相關,均為闔?” “呵呵呵,”鬼谷子笑應道,“是有這么個意思,但捭闔之道遠不止此,你們唯有慢慢體悟,方能明白其中妙趣?!?/br> 張儀再問:“捭闔之道,具體到口舌之中,可有因循法則?” “當然有,”鬼谷子徐徐言道,“捭闔之道,其因循可依陰陽變化法則。萬物或捭或闔,或捭中有闔,或闔中有捭。具體到口舌之學,其法則是,凡朝成功方向的謀劃,均叫捭,凡朝挫敗方向的謀劃,均叫闔?!?/br> 張儀恍然大悟道:“先生之言,如開茅塞!” “習口舌之學,捭闔之道就如一扇大門,你們唯從此門進入,方能領悟其中玄妙,方能掌握捭闔契機,方能知道何時張口,何時閉口,方能知道當開口時如何開口,當閉口時如何閉口?!?/br> 蘇秦、張儀盡皆嘆服:“弟子受教了!” 自于猴望尖得傳捭闔大道,蘇秦、張儀再也不提下山之事,于谷中日夜感悟。每有所得,二人就在一起研討,精進神速。數月之后,二人觀物察事一如玉蟬兒,學會了如何使用直覺。又過數月,他們竟也直追童子,學會了以心觀物。 流光如梭,轉眼又值深秋。朔風吹來陣陣寒意,催紅漫山秋葉。秋葉一片片落下,鬼谷林中,部分樹木已近光禿。 這日午后,玉蟬兒正在草堂看書,一股冷風呼嘯著吹開房門,襲入草堂。玉蟬兒陡然受涼,情不自禁地打個噴嚏,起身關門,拿木棍頂上,返回洞中閨房,打開衣箱,取出一套秋衣加在身上。 玉蟬兒復至草堂,正欲坐下,聽到天上傳來大雁的“嘎??嘎??”叫聲。 玉蟬兒的心兒就如被人揪住似的,只幾步跨到門口,打開房門,沖到外面的草坪上。 玉蟬兒放眼望去,但見萬里晴空點綴朵朵白云,一行大雁正從頭頂掠過,排成“人”字隊形飛過鬼谷。姬雪的聲音亦隨著一聲聲的雁叫響在耳邊:“??雨兒,燕地遙遠,阿姐這一去,此生怕是再難回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把心里的話兒說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不差,全捎予你。雨兒,秋天到來時,只要你看到南飛的大雁,可要用心去聽??” 玉蟬兒正在回想,雁陣已經掠過頭頂,飛向南面山頂。玉蟬兒緊追幾步,眼睜睜地看著雁陣沒入山后,那串“嘎嘎”的叫聲也漸響漸弱,再也聽不到了。 山谷重歸靜寂。 玉蟬兒的淚水倏然而出,正自傷懷,又有兩行雁陣由北飛來,嘎嘎叫著,掠過她的頭頂。玉蟬兒兩眼直直地凝視它們,目送它們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巔。 又候一時,再無雁陣。玉蟬兒輕嘆一聲,走回草堂,取出琴匣,拿出姬雪贈她的七弦琴,輕輕撫摸。 玉蟬兒手撫琴弦,淚下如雨,喃喃哽咽道:“阿姐,雨兒看到大雁了,它們告訴我,它們看到你了,它們看到你站在它們面前??赡阃鼈?,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說??阿姐,你心里有話,為什么不對雨兒說呢?阿姐??雨兒想你??!” 玉蟬兒悲泣有頃,緩緩起身,抱琴走到戶外,在草坪上并膝坐下,面朝北國方向,輕輕彈奏。 一陣風兒吹過,一片秋葉飄零,落于琴上,復被風兒拂走。 琴聲初時低沉,如嗚如咽,而后如急風驟雨,再后如雁語聲聲,又如流水淙淙,聲聲呢喃,最后如浮云掠過,陷入一片死寂。 兩百步開外的小溪旁,蘇秦、張儀并肩呆坐于一塊巨石上,各閉眼睛,全神貫注于玉蟬兒的琴聲。 鬼谷子與童子散步歸來,看到二人,亦走過來。 蘇秦感覺有人,睜眼見是先生,翻身欲拜,被鬼谷子伸手止住。張儀則完全沉浸于玉蟬兒的琴聲里,兩行淚水無聲滴下,滑落在石頭上。 鬼谷子跨上石頭,坐下。張儀猛然發覺,打個驚愣,緊忙抹去淚水,坐攏過來。 鬼谷子眼望張儀:“張儀,在聽什么呢?” 張儀應道:“回先生的話,弟子在聽師姐彈琴?!?/br> “琴聲如何?” “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弟子聽琴無數,唯有今日琴聲令弟子心顫?!?/br> “是的,”鬼谷子微微點頭,“老朽看到了?!鞭D問蘇秦,“蘇秦,你也在聽蟬兒彈琴嗎?” 蘇秦應道:“是的,先生?!?/br> “琴聲如何?” “如泣如訴?!?/br> “哦?”鬼谷子抬頭,“可曾聽出她在泣什么?訴什么?” 蘇秦搖頭:“弟子聽不真切?!?/br> “嗯,”鬼谷子贊道,“你能聽出,已經不錯了!” 張儀心里一動,急切問道:“敢問先生,師姐在訴說什么?” 鬼谷子轉向童子:“小子,你來說說,你的蟬兒姐在訴說什么?!?/br> 童子正在閉目傾聽,聽到鬼谷子發問,頭也未扭:“回先生的話,蟬兒姐在跟大雁說話?!?/br> “大雁?”張儀略怔一下,恍然有悟,不無嘆服道,“嗯,大師兄說得極是,想是師姐看到大雁南飛,這才出來彈琴?!?/br> 鬼谷子沒有睬他,繼續問童子:“你的蟬兒姐在對大雁說些什么呢?” 童子又聽一陣,搖頭。 張儀急問:“先生能聽出她在訴說什么嗎?” “是的,”鬼谷子緩緩說道,“她在詰問大雁為何不守信用,為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br> “該捎之物?”張儀打個驚愣,“請問先生,大雁能捎何物?” 鬼谷子瞥他一眼:“你要關心這個,最好去問蟬兒?!?/br> 張儀知先生已經揣出他的心意,臉上一熱,垂下頭去。 “先生,”蘇秦解圍道,“如此細微之境,弟子能否聽懂?” 鬼谷子應道:“只要用心,自然能夠聽懂?!?/br> “如何用心?” “將心比心,心心相印?!?/br> “如何做到心心相???” “人心直通情、意。欲知他人之心,就要揣摩他人情意。聽其琴,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br> 蘇秦喃喃重復:“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br> “正是,”鬼谷子重申一句,“此為揣、摩之術。捭闔之術五花八門,首推揣、摩?!?/br> 張儀已經聽出先生是在借機傳授,精神陡來,大睜兩眼:“請問先生,何為揣情?” 鬼谷子緩緩說道:“揣情就是度量他人之心。詩曰,‘他人有心,于忖度之’,講的就是揣情。若是揣人,則要察其言,觀其色,聞其聲,視其行,然后推知其心之所趨。若是揣天下,則要透視國情,觀其貨財之有無,人民之多少,地形之險易,軍力之強弱,君臣之賢愚,天時之福禍,民心之向背,然后推知其國運是盛是衰,是興是亡?!?/br> 鬼谷子由此及彼,推及揣摩天下。蘇秦、張儀如聞天書,似癡似迷。 沉思良久,蘇秦問道:“請問先生,揣情之后,是否就當摩意?” “正是。情為外,意為內。揣情是為摩意,得意方得根本。揣為摩之前提,摩為揣之目的,揣、摩相輔相成,不可分離?!?/br> 張儀急問:“何為摩意?” “情為外,意為內。所謂摩意,就是根據揣情所得,投其所好,誘其內意。譬如說,對方廉潔,若說以剛正,此人必喜,喜,必泄其內;對方貪婪,若結以財物,此人必喜,喜,必泄其內;對方好色,若誘以美色,此人必喜,喜,必泄其內。是以善摩之人,如臨淵釣魚,只要用餌得當,魚必上鉤。知其情,得其意,功成一半矣?!?/br> 蘇秦、張儀再入深思。 見二人完全進入狀態,鬼谷子緩緩起身,跨下石頭前又補一句:“習口舌之學,不知揣情摩意,就如聾子瞎子,若想成功,難矣哉?!?/br> 蘇秦、張儀起身拜道:“弟子謹記先生所言,細加體悟?!?/br> 望著鬼谷子與童子的背影漸去漸遠,張儀回過頭來,轉對蘇秦,由衷嘆服:“蘇兄,你說先生這人,肚里有多少寶貨,盡可悉數倒出就是,偏是星兒點兒,讓你我整天價瞎琢磨?!?/br> 蘇秦撲哧笑道:“賢弟,就你我這點兒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來,能不撐死?” “蘇兄說得是!”張儀亦笑一聲,“先生這??今日一點兒,明日一星兒,就是讓你我慢慢悟呢?!甭灶D一下,“哎,我說蘇兄,今兒這點兒揣和摩,可有感悟?” “還沒細想呢,談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習練一下,或有所悟?!?/br> 蘇秦笑道:“賢弟想到何事?” “師姐?!睆垉x稍作遲疑,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方才先生說,師姐在詰問大雁為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想必是師姐在思念什么人。蘇兄你來揣摩一下,師姐她能思念何人?” 蘇秦連連擺手:“若是揣摩別人,在下或可。揣摩師姐,在下斷然不及賢弟?!?/br> “蘇兄不必謙遜?!睆垉x話中有話,“在此谷里,除先生之外,真正曉得師姐的,還不是你蘇兄?譬如方才,師姐彈琴,在下聽到的不過是琴,蘇兄聽到的卻是心。僅此一點,在下已是服了?!?/br> “賢弟過譽了?!碧K秦笑道,“其實,師姐之心,賢弟早已揣出,不過是故作不知而已?!?/br> “蘇兄說笑了,”張儀亦笑一聲,“在下若是知曉,何苦去問先生,授人笑柄?” “賢弟聽琴心顫,淚流滿面,若不將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見蘇秦說出此話,張儀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還瞞不過蘇兄!” 這日夜間,張儀輾轉反側,久未入眠。聯想到《詩經》開篇的“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之句,張儀苦笑一聲,披衣起床,輕輕推開房門。 時值仲秋,一輪圓月明朗如鏡,高懸天上。張儀走到草坪上,仰面躺下,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這輪明月,觀望一團又一團的淡淡白云緩緩地移近它的身邊,再從它的身上悠然掠過,漸去漸遠。 望著,望著,月亮上面似有東西在動。張儀揉揉眼睛,定神細看,是玉蟬兒。玉蟬兒身披白紗,步態輕盈地飛下月亮,緩緩向他走來。不是走來,是飄來,像是一片隨風翻舞的樹葉。 玉蟬兒飄呀飄,飄呀飄,眼看就要飄到眼前,忽地止住,現出一個側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紗。冷冷的月光傾瀉下來,傾瀉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云的處子胴體上。 張儀閉目不看,也恰在此時,耳邊響起玉蟬兒冷冷的聲音:“諸位公子,蟬兒不是英雄,蟬兒沒有壯志。自從踏入這條山谷,自從跟隨先生,蟬兒之心已經交付大道,不再屬于蟬兒了。屬于蟬兒的,只有這團rou體。如果哪位公子迷戀它,蟬兒愿意獻出。諸位公子,蟬兒是真心的。有朝一日,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成為英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拯救亂世,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們真的能夠因此悟道,就算將蟬兒此身一口吞去,蟬兒有何惜哉!” 張儀打個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蟬兒芳蹤杳然。眼前什么也沒有,依舊是那輪圓月掛在天上;耳邊什么也沒有,依舊是冷冷的秋風嗖嗖吹過。 張儀意識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聲,嘆道:“唉,想我張儀,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愛過哪個女人,唯有師姐讓我魂牽夢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幾年下來,師姐竟似??”想到這里,又嘆一聲,“唉,我的這番心意,蟬兒可否知曉?如果她真的將心交付大道,就不會為情所動。她不動情,縱使我將心全掏出來,也是枉然!” 悶頭又想一時,張儀打個激靈:“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術,何不先用一場?待我尋個機緣,拿話誘她,觀她是否斬斷情絲。倘若情絲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遲!” 沒過幾日,機緣真就來了。 這日晨起,張儀從溪中洗漱過后,路過草堂門前,見童子正在收拾竹簍、鐵鏟等物事,湊過去看有一時,笑口問道:“大師兄,忙活什么呢?” 童子應道:“仲秋時節適宜采藥,師兄要陪蟬兒姐上山去呢?!?/br> “哦?”張儀打個激靈,“幾時出發?” “這??”童子看看日頭,“眼下露水太大,得再候半個時辰?!?/br> “敢問大師兄,你們欲上何山?”張儀順口問道。 “猴望尖?!蓖映h處一指,“那兒的草藥,藥性最好?!甭灶D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說師弟,你問這個干嗎?” “是這樣,”張儀笑道,“師弟在想,師兄跟師姐到那么遠的地方采藥,萬一采得多了,總該有個腳力才是?!?/br> “你若想去,明說就是,何苦要兜這么大的圈子?”童子取笑道。 “是是是,”張儀表態,“不瞞師兄,師弟這幾日從早到晚都在打坐,兩腿坐僵了,這想跟隨師兄遛這一趟,一是活動一下腿腳兒,二是跟師兄長點兒見識?!?/br> 童子笑道:“就憑你這張甜嘴,師兄允準你了。這樣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帶一根長棍子,過上兩刻,在此候著?!?/br> 張儀答應一聲,急急走回草舍。兩刻之后,張儀帶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遠遠望見玉蟬兒背著竹簍,與童子已經走在小徑上。張儀加快腳步,急趕上來。玉蟬兒聽到后面腳步響,扭頭一看,眉頭微皺,對童子道:“他來干什么?” 童子笑道:“是我讓他來的。后晌采藥回來,也好有人背上?!?/br> 玉蟬兒撲哧笑道:“他要想背,讓他這就背上!”說著從背上取下竹簍,候在路邊。 張儀趕至,看到路邊竹簍,又見玉蟬兒立于路邊,心中大喜,二話不說,將篾刀放進簍中,將木棒遞予玉蟬兒,嘻嘻笑道:“師姐,你拿上這個壓陣。萬一遇到山貓子什么的,師弟這條小命,可就全仗師姐了!” 玉蟬兒接過木棒,笑道:“不要耍貧嘴,省下力氣,后晌有你受的?!痹捯袈湎?,人已頭前走去。 “好咧!”張儀輕快地答應一聲,舒坦得全身骨頭無一處不服帖。 三人說說笑笑,不消兩個時辰,就已趕到猴望尖。 猴望尖雖險,但幾年下來,三人俱是熟門熟路。即使張儀,也全然沒有初來此處時的那種驚懼感,尤其是這一日,晴空萬里,秋風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藥材成熟季節,猴望尖更是百藥盛地,不出數步,就有好藥材入目。童子、玉蟬兒都是識貨的,剛過午時,張儀背上的竹簍已滿。因有腳力,童子也就無所顧忌,看到好藥,只管下鏟去挖,張儀背上的竹簍漸漸壓實。 童子用腳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轉過這個山嘴,還有幾味好藥,師兄我去年就看好了,沒舍得挖,今年當該長成。張師弟,你可不要嫌多喲!” “師兄只管挖去,”張儀笑道,“不瞞師兄,師弟這身力氣連攢數年,竟也沒個使處。莫說是幾味草藥,縱使師兄坐在簍里,師弟也一并背你回去?!?/br> “好好好,這話可是你說的?!蓖幽蒙翔F鏟,興沖沖地頭前跑去。 秋日采藥,多為塊根,又經童子踩實,雖只大半簍,卻有分量。二人追著童子走不多時,玉蟬兒就已看到張儀的額頭滲出汗珠。 玉蟬兒從袖中掏出絲絹,遞過來道:“張公子,你都出汗了,這還嘴硬。來,擦一把?!?/br> 張儀看她一眼,接過絲絹,送入鼻下,輕輕嗅了嗅,遞還給玉蟬兒,別有用意道:“師姐這么香的絲絹,若是擦了張儀這身臭汗,豈不污了?” 玉蟬兒不由分說,伸手替他擦過,嗔道:“什么香臭?絲絹就是用來擦汗的,你這樣窮講究,快要趕上蘇公子了!” 張儀心中涌出一陣莫名的感動,聲音發顫,喃聲:“蟬兒??” 玉蟬兒心頭一凜,看向他:“咦,張公子,你這是怎么了?聲音聽起來不對呀?!?/br> 見玉蟬兒一副無邪的樣子,張儀只好忍住,別過臉去,小聲說道:“沒什么,嗓子有點兒干?!?/br> 玉蟬兒從身上解下水葫蘆,取出塞子,遞過來:“張公子,來,喝口清水潤潤,興許會好些?!?/br> 張儀接過葫蘆,“咕嘟咕嘟”連喝幾口,拿手抹下嘴皮子,笑道:“好了,師姐?!?/br> 玉蟬兒看看前面,急道:“張公子,快點走吧,童子不知哪兒去了?!?/br> 張儀望玉蟬兒一眼,半開玩笑道:“師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見,這兒可就沒人了,只有你和我?!?/br> 玉蟬兒皺下眉頭:“那可不成!” “哦?”張儀心里一沉,急問,“有何不成?” 玉蟬兒咯咯笑起來:“你我若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說著腳步加快,“快走吧,咱倆得快點兒?!?/br> 聽聞此話,張儀打個激靈,急趕一步,明知故問道:“師姐,咱倆怎么了,我沒有聽清?!?/br> 玉蟬兒嗔他一眼:“沒有聽清就算了!” “乖乖,”張儀心里忖道,“咱倆??真有意思??嗯,蟬兒此話別有深意,看來有戲,待我再拿話兒探她?!庇众s幾步,“師姐,要是??”欲言又止。 玉蟬兒放慢腳步,扭頭望向張儀:“要是什么?” 張儀囁嚅道:“要是??要是??這個天下沒有童子,沒有先生,沒有蘇兄,也沒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師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這云夢山里,師姐??師姐將會如何?” 玉蟬兒撲哧一笑:“張公子何出此言?” “師姐還沒回話呢?!?/br>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蟬兒一人,這??天哪,蟬兒??蟬兒會瘋掉的!” 張儀心里一喜,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任誰都會瘋掉!”略頓一下,“師姐,師弟還有一問,若是另有一人與師姐做伴呢?” 玉蟬兒撲哧又是一笑:“嗯,這還差不多,不過,蟬兒要看這個人是誰嘍!” 張儀兩眼放光,兩張嘴皮子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樣真如得了個天大的寶貝。望著他的興奮樣兒,玉蟬兒心中納悶,正欲問他傻笑什么,聽到童子在叫,抬頭望去,見童子正在遠處招手,也就顧不上此事,急走過去。 張儀跟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的何首烏,若是全挖出來,少說也有幾十斤重! 揣知玉蟬兒并不拒絕塵緣,張儀的心情就如春暖花開時節放飛的風箏,笑意寫在臉上,即使逾百斤重的簍子壓在背上,走路也似腳不沾地。 這日晚間,張儀雖然疲累,心情卻很愉悅,又在榻上輾轉反側,熬至夜半,索性走出房門,并膝坐于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張儀沒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閉雙目,細細回味,思緒從洛陽周室開始,一直游至鬼谷里的幾年,最后才進入關鍵場面,耳邊再次響起玉蟬兒的聲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蟬兒一人,這??天哪,我??我會瘋掉的!??嗯,這還差不多,不過,蟬兒要看這個人是誰嘍!” 張儀打個怔,思忖道:“對,除我之外,這個人會是誰呢?是先生嗎?若是先生,說明玉蟬兒仍無塵心,與前意不符,因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斷不會說出自己會因孤獨而‘瘋掉’。不是先生,又會是誰呢?龐涓、孫臏?不對。蘇兄?絕無可能。周天子?不會是他。難道是姬雪?” 張儀眼前現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頃,搖頭忖道:“不會的!男人若有凡心,斷不會與另一個男人生活一輩子。女人也是一樣。盡管是姐妹,若是終生廝守,也是無趣。除去這些人,還會有誰呢?” 張儀陷入苦思。 又過一時,張儀心頭一凜:“大師兄!” 童子浮現在張儀面前。前些年,童子是個孩子,今日卻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連聲音也變了。修道使童子過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爾不群。再往細處想,鬼谷數年里,真正與玉蟬兒形影不離的,是童子,不是他張儀。 是的,他們二人志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譬如說今日挖藥材?? 張儀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張儀抱頭自語,“在這世上,除我張儀之外,真正關懷師姐,也值得她去廝守的還有一人,就是大師兄?!?/br> 想到自己的情敵竟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張儀不禁苦笑,搖頭嘆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過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