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議國策孫臏展才 抑魏勢陳軫獻謀
然之氣,與在谷中時大不一樣,心中微微一凜,跨前奏道:“父王,此地風寒,莫要傷了龍體!” 魏惠王朝龐涓看一眼,呵呵笑道:“愛卿說得是,此地不是禮賢之處?!庇洲D向孫臏,拱手一揖,“孫子,宮中敘話!” 孫臏還禮:“陛下先請!” 魏惠王一把攜住孫臏之手,徑自走去。龐涓悻悻一笑,與太子申并肩跟后。 來到前殿,分君臣坐定,魏惠王轉向孫臏,拱手道:“寡人望孫子之來,如渴思飲哪!” 孫臏抱拳回揖:“草民初來乍到,無尺寸之功,卻蒙王上如此垂愛,實在慚愧!” 魏惠王再揖:“孫子為天下大賢,寡人本當親去云夢山恭迎大駕,無奈國事煩冗,一時走不開,讓申兒代勞,已是失禮了!今蒙孫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里,這又失禮了!” 孫臏感動,起身叩拜,聲音略是哽咽:“王上??” 魏惠王再次起身,親手將孫臏扶起,攜他至席,按他坐下,復到自己席前坐定,目光慈愛地望望龐涓,看看孫臏,感嘆道:“不瞞孫子,寡人自得龐愛卿,國威大振。聞孫子與龐愛卿同窗共讀,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掛念,夜不成寐?!对姟吩唬骸嗲嘧玉?,悠悠我心?!酥^也!今得孫子,寡人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孫臏抱拳道:“王上知遇之恩,草民必結草以報!” “孫愛卿,”魏惠王抱拳還禮,話入正題,“魏地處中原,有齊、楚、秦、趙、韓五大強敵環伺,堪稱四戰之地。寡人自承大統以來,東憂西患,無一寧日。前幾年,秦人自西來,奪我河西數百里,占我函谷要塞,威逼我崤關和河東。前不久,齊人自東來,兵鋒脅迫大梁。幸有龐愛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轉危為安。痛定思痛,寡人決定恢復先王鐵軍,重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這是大事,唯龐愛卿一人,獨力難支,愛卿此來,適逢其時??!” 龐涓從這幾句話里探知惠王基本贊成自己的擴軍奏案,心中大悅,面上卻是聲色未露,只將目光緩緩移向孫臏,希望他能推波助瀾,盡快促成此事。 孫臏緩緩應道:“王上壯志,草民不勝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愛卿但說無妨!” “先圣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像跤衷唬骸缘雷羧酥髡?,不以兵強天下??大軍之后,必有兇年?!且圆菝??” 孫臏接連引出老聃之語,龐涓已知話頭不對,連使眼色,又打手勢,不讓他再說下去。孫臏看見,止住話頭。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傾,盯住他:“孫子,說下去!” 孫臏看一眼龐涓,遲疑有頃,繼續說道:“草民以為,先圣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圣人治世,沒有一人是靠兵強馬壯打出來的?!?/br> “這??”魏惠王略顯不快,收回前傾的身子,“請問孫子,兵若不強,馬若不壯,倘若有人打上門來,寡人何以拒之?” “回稟陛下,”孫臏抱拳應道,“治國必以兵備,但兵備當以息爭為旨,不宜恃強好戰。草民先祖孫武子說過:‘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br> 魏惠王凝眉有頃,微微點頭:“聽孫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關于治軍用兵之法,寡人擇日討教。孫子聽旨!” 孫臏起身,叩首:“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孫臏為客卿,賜客卿府一處,仆從三十名,黃金一百兩,錦緞三十匹。俟有功績,另行封賞!” 孫臏再拜:“臣謝王上封賞!臣告退!” “愛卿慢走!” 返回途中,龐涓埋著頭,一句話不說。 快要走到武安君府,龐涓終于出聲,搖頭長嘆:“唉!” 孫臏抬起頭來:“賢弟,臏適才所言,哪兒不妥嗎?” “唉,”龐涓又嘆一聲,“孫兄如何能在王上面前說出不戰之詞呢?” 孫臏略怔一下:“賢弟,臏心有所想,口就??” “孫兄啊,”不待孫臏說完,龐涓擺手打斷,“身為將帥,若不征伐,王上養之何用?” 孫臏驚愕:“賢弟??” “好了,好了,”龐涓再次擺手打斷他,“小弟懇求孫兄,此等話語,今后莫要再說。否則,朝中就會有人將我鬼谷士子看作貪生怕死之輩,于先生面上無光?!?/br> 孫臏不無茫然地望著龐涓。 龐涓爆出一笑,朝孫臏肩上輕拍一掌,面色和悅起來:“好了,孫兄,莫提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無大事,隨涓弟大營里瞧瞧!” 孫臏點頭:“唯聽賢弟吩咐?!?/br> 翌日晨起,龐涓如約邀孫臏馳入城南中軍大營,請來司徒白虎作陪。 如前番惠王視察一般,龐涓再次展示了三千虎賁的威勢。 看過力士的表演,龐涓不無得意地望著孫臏和白虎:“這些將士,不知兩位入眼否?” 白虎大是嘆服:“看龐將軍帶兵,真是沒個說的!有這樣的勇士沖鋒,何陣不陷?” 龐涓笑道:“三千虎賁各有所能,勇冠三軍,皆為折旗奪帥之士!” “嗯,賢弟此念甚好?!睂O臏亦是贊道,“打蛇先打首,擒賊先擒王。這些勇士若能一舉擄獲敵方將帥,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龐涓爽朗笑道,“承蒙孫兄夸獎!好一句‘擒賊先擒王’!小弟養他們,為的就是擒王!”略頓一頓,手指前面營帳,“孫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軍大帳,請!” 幾人走進中軍大帳,公子卬迎出,領他們走至一側,伸手揭去罩于其上的錦緞,現出沙盤。 望著如此精妙之物,莫說是白虎,縱使孫臏,也是驚奇。 龐涓笑道:“孫兄,此盤為小弟親手設計,專供諸將教戰之用!” 孫臏嘆道:“賢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長嘆一聲,半是討好龐涓,半是遺憾道,“回想當年河西之戰,魏卬若是有此沙盤,公孫鞅如何能勝?” 眼下的龐涓,跟一個月前已經不同,不僅身為主將,在軍營里高出公子卬兩頭,且在爵位上也不遜色于他,因而言語舉止早不似先前謙恭,聽聞此話,非但不領情,反倒從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陰陰笑道:“河西之戰當是敗在本將身上,如何能怪安國君?” 白虎卻未聽出話音,盯住龐涓:“河西之戰與龐將軍并無瓜葛,龐將軍何有此說?” “怎能與本將無關呢?”龐涓不無揶揄,“若是本將五年前就已擺出此盤,他公孫鞅如何能勝?” 公子卬面紅耳赤,窘在那里。 龐涓似也覺得過分了,神色斂起,一本正經地對白虎道:“司徒大人盡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報!”又轉向公子卬,“待本將征伐秦國,活擒嬴駟一事,就由安國君親為!父仇子還,老秦公雖說死了,只要擒住小秦公,安國君照樣解恨!” 公子卬借了臺階,勉強笑笑:“大將軍如果伐秦,卬愿為先鋒!” “不是如果,”龐涓臉色虎起,語氣斬釘截鐵,“在本將心中,伐秦只是遲早之事!”說著順手抄起放在沙盤上的教戰竹杖,指著沙盤,“諸位請看,從這里到這里,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敵,這又多了河西之辱,這一戰非打不可!不過,秦已奪占河西,據函谷、陰晉,盡取要塞,伐秦當是一場苦戰!”看向孫臏,“為此,涓擬備戰三年,征募大軍二十萬,決戰秦土。秦人之中,司馬錯雖然善戰,卻是匹夫之勇,唯公孫衍是個對手。不過,有孫兄在此,你我聯手,想他公孫衍??”頓住話頭,冷笑一聲,將杖頭指向河西,“我可兵分兩路,一路收復此地,擒住公孫衍,另一路直搗咸陽,使其首尾不能相顧??`住嬴駟之后,我可將老秦人全部趕出關中,讓他們扶老攙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我王牧羊去!” 龐涓一番大話出口,諸人面面相覷,公子卬更是大張嘴巴,目光呆呆地盯住沙盤上的竹杖。 “破秦之后,”龐涓陡然將竹杖劃向韓地,“大軍回師,順手取韓。韓侯是只老狐貍,又有申不害在,實力不可小覷。前番四國謀魏,唯有韓人佯攻,可見其謀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韓又無險可守,取韓當無大礙?!蹦抗馔驅O臏,“至于如何取韓,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斷武遂之道,就是這兒,使韓南北不能兩顧,分兵輕取上黨、宜陽,活擒韓侯于此,就是新鄭。不過,只要此人早晚聽候我王差遣,涓也不想過分難為他?!?/br> “取韓之后,”龐涓再將竹杖移向邯鄲,“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趙地。趙國權臣奉陽君有勇無謀,大權獨攬,取趙當是舉手之勞?!敝裾纫葡蚺R淄,“齊公倘若仍無大才,依舊用那田忌,只怕此番他想做婦人,也沒那么容易了!” 話及此處,許是想起田忌著婦人之裝時的窘態,龐涓爆出一聲長笑,笑畢,才又移動竹杖,朗聲說道:“涓之大敵是這兒,楚國!孫兄請看??”將竹杖繞沙盤上最大的一塊地盤畫了一圈,“從這兒到這兒,楚地如此遼闊,縱使我有三十萬大軍,也顯不足。然而,楚地雖闊,楚人卻是不濟,門閥林立,互相不和,正好我各個擊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于五年之內,將楚人趕過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雖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誠意,涓可奏請王上,許他在江南做個大王,讓他每年進貢,娛樂我王。一旦大國懾服,燕、衛、宋及泗上諸國,皆會望風而降,無須再動刀兵!”略頓一下,掃視眾人,躊躇滿志,“回想吳起之時,在魏大小七十六戰,無一敗績,拓地千里。涓雖不才,愿為我王拓地萬里,使列國諸侯魚貫而入大梁,北面而事陛下??” 龐涓越講豪氣越壯,眾人目瞪口呆,孫臏眉頭頻皺。 公子卬聽得激動,不無仰慕道:“父王若知大將軍壯志,夢中不知笑醒幾次?!?/br> 龐涓卻不睬他,只拿眼睛望向孫臏。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夸夸其談地大講自己的“凌云壯志”,龐涓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孫臏明白自己的“志向”。志不合,必難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龐涓已是別無出路,必須與他結為同盟。再說,眼下他還真的需要這個同盟。對他龐涓來說,當務之急是說服惠王重振武卒,擴軍備戰,偏又在這節骨眼上,朱威跳出來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勢必為他說話,而在魏王那兒,公子卬根本沒有說話之處,真能幫上他的,眼下怕也只有這個孫臏。 孫臏回望他一眼,眼睛從沙盤上移開,嘴巴略動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面前的這個龐涓,僅一年之隔,于他已是陌生了。 “孫兄,”龐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補充道,“此為涓弟宏愿,能否實現,還要仰仗孫兄助力。只要孫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無人可敵!” 孫臏淡淡一笑,扭頭問道:“賢弟,營中可有方便之處?” “哈哈哈哈,”龐涓略怔一下,大笑起來,“有有有,我道孫兄眉頭頻皺為哪般,卻是內急呀,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頓好孫臏,魏惠王返回御書房,從頭翻閱龐涓的奏章。奏章由極薄的竹簡串連而成,字跡小而工整,因而冊卷看起來不大,讀起來卻是翔實,簡直是對魏國未來軍力、戰力的綜合預測,從戰略到戰術,從征丁擴軍到整頓軍力,重塑武卒,從收回河西到滅亡強秦,從順手滅韓到三晉一統,從并齊吞楚到天下歸一,直將魏惠王看得熱血沸騰,幾番拍案而起。 從前晌卯時到后晌申時,魏惠王未進午膳,未休午覺,一直手捧奏章,仔細審閱,閉目冥思,反復度量整體方案可行與否。 看到申時將過,毗人端來一碗羹湯,在他身邊跪下。魏惠王也覺肚中饑餓,接過喝下。喝過幾口,惠王指著龐涓的奏章不無興奮道:“來來來,你也看看!” 毗人拿過奏章,翻看一眼,嘖嘖嘆道:“武安君的字,寫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就看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細一點,寡人兒時的夢,都被龐愛卿寫在這上面了!” 毗人又看幾眼,放下卷冊,望著惠王:“老奴只知侍奉王上,這些征呀伐呀,打呀殺呀的,老奴看不懂?!?/br> 魏惠王笑出幾聲,一氣喝完羹湯,把空碗置于幾上:“你呀,當然看不懂。要是你也能看懂,寡人身邊就沒有可意的人了!” 見幾案上另外擺著朱威的奏章,毗人隨手拿起,嘩嘩翻過幾頁,有意無意地品評道:“王上,要與武安君比起來,朱上卿這字可就遜上一籌了?!?/br> 魏惠王拿過朱威的奏章,隨手翻開,看沒幾行,立時凝住笑容,屏氣凝神,全心投入進去。毗人瞧見,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門外。 魏惠王又看一時,見天色昏黑,叫道:“來人!” 毗人走進,小聲應道:“老奴在!” “掌燈!”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簡上,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點亮六盞油燈,將書房照得如同白晝。 魏惠王復將龐涓的奏章移過來,與朱威的并排擺在面前,一會兒翻翻這一冊,一會兒翻翻那一冊,起身在廳中來回踱幾遭,復坐下來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深了,毗人再次端來羹湯,站在門口,遲疑良久,近前說道:“王上,再喝一盅熱湯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輕嘆一聲,搖頭。 毗人手捧湯盅,跪下:“王上??” 魏惠王接過,放在唇邊輕啜一口,放下,長嘆一聲:“唉,寡人喝不下??!” 毗人掃一眼兩卷奏章,小聲問道:“敢問王上,可是為這奏章煩心?” 魏惠王又嘆一聲,指著龐涓的奏章:“龐愛卿奏請重振武卒,征丁十萬!”又指著朱威的奏章,“朱愛卿卻說,流失邊民有五十萬眾,民無隔夜之糧!”動手將兩卷奏章收起,堆在一處,緩緩站起身子,“二人所奏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緩,卻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許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不由自主地打個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魏惠王苦笑一下,搖頭:“老嘍,寡人老嘍!” 二人走出御書房,沿外面的花徑走向后宮。 走有十數步,魏惠王對毗人道:“明日辰時,召惠相國、武安君、朱上卿、孫客卿,還有太子,前殿廷議!” “老奴遵旨!” 翌日辰時,魏惠王在前殿與龐涓、惠施、朱威、孫臏、太子申等廷議朝政。 魏惠王一臉疲憊,指著幾案上的兩道奏章,緩緩說道:“兩道奏章,寡人全都看過了?!蹦抗饴湓邶嬩?、朱威身上,略頓一下,“兩位愛卿寫得實在好啊。朝中有賢臣若此,可見上天是垂憐寡人的?!?/br> 眾人互望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王拿起龐涓的奏章:“大魏要振興,沒有武備萬萬不行!這些年來,強鄰犯境,戰事頻仍,致使我武卒缺員,軍備不整,馬匹短缺,器械落后,實為國家大患。龐愛卿的治軍方略切中實務,當是國之大急,刻不容緩!” 龐涓起身叩道:“兒臣謝王上褒獎!”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愛卿免禮?!?/br> 龐涓謝過,起身坐于原處。 “然而,”魏惠王話鋒一轉,“兵是要養的。但庫無存糧,田無耕夫,寡人何以讓眾將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讓他們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愛卿的奏章數據翔實,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讀之,如至邊陲,如聞邊民抱怨之聲,如睹邊民失所之景,觸目驚心哪!” 龐涓神色略變,掃視眾人一眼,見朱威、太子端坐,兩眼平視惠王?;菔╇p眼微閉,孫臏態度祥和,像是仍在鬼谷里聽先生講道一樣。 魏惠王將奏章放回幾上,出聲贊道:“朱愛卿寫得不錯,邊民流失,皆因賦稅過重;賦稅過重,皆因戰禍迭起。無民則無賦,無賦何以養兵?”再頓一頓,輕嘆一聲,“唉,兩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緩。如何決之,寡人苦思無解,請諸位愛卿議決?!?/br> “王上,”龐涓決定先發制人,“列國邊民相互流動,古今一焉,在所難免。至于上卿所奏的邊民流失數量,是否確切,尚需詳加核實?!?/br> “啟稟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話,太子申緩緩奏道,“兒臣以為,朱愛卿所奏,當為實情。兒臣奉旨去云夢山迎請孫子,行至酸棗界內,沿途所見,令人心酸。田中不見莊稼,只見荒草。村中不見炊煙,只見野狗。邊民拖家帶口,背井離鄉,一路西去,一步三回頭,三步一拭淚,悲泣之聲不絕于耳??” 太子申說得心酸,魏惠王聽得淚出,伸袖拭之:“申兒,不要說了!”轉對朱威,“朱愛卿??” “臣在!”朱威雙手抱拳,沉聲應道。 “依愛卿之見,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稟王上,”朱威奏道,“當務之急是與民休息。依臣之見,王上應立即詔告天下,減少賦役,獎勵耕織,復修水利,鼓勵墾荒!” 魏惠王轉向惠施:“惠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見問,睜眼奏道:“臣游歷稷下時,曾遇鄒人孟軻。談及治國之道,孟子說出一言,臣以為然?!?/br> “哦,”魏惠王急問,“孟軻如何說?” “孟軻說:‘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br> 魏惠王一怔:“此話可有解釋?” “臣就此請教孟子,”惠施應道,“孟子解釋說: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諸侯;得諸侯者,可做卿大夫。國不以民為本,就不能得民。國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豎起拇指,迭聲叫道,“孟軻說得好哇!” 眼見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結為一體,龐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王上,流民之事固大,軍備之事更是不可松懈!河西失陷,數百里沃野一夜之間盡為秦地,王上所失之民何止五十萬?王上,處戰亂之世,無兵則無國,無國何以有民?” 龐涓這席話,魏惠王竟也無言以對,顧左右道:“這??” 龐涓向孫臏連遞眼色,希望孫臏能順著他的語意說下去。 孫臏卻似沒有看見,端坐依舊,一語不發。 龐涓大急,以肘頂他,小聲催道:“孫兄?” 魏惠王聽得真切,目光轉向孫臏:“對了,孫愛卿,你還沒有說話呢!” “回稟王上,”孫臏抱拳應道,“據臏所察,邊民流失,皆因賦稅過重,役民過頻。流民所去之處,多為秦地。秦公特別頒布法規,凡魏流民至秦,所墾之田全部歸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稅。逾越此期,丁四抽一,賦十抽一。臏又察知,此法是秦公專門針對魏國流民而立的?!?/br> 孫臏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魏惠王掏出絲絹,擦把冷汗:“嬴駟這是釜底抽薪哪!”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王上,孫子所言,句句是實。前幾年,流民多在西河以東、安邑以西諸郡,如今連酸棗、鄴城、上黨邊民也都扶老攜幼,不遠千里赴秦,長此以往,后果不堪設想!” “王上,”惠施微睜雙眼,趁熱打鐵,“知魏者莫過于公孫衍,若是不出臣所料,此計必為公孫衍所出。王上若無應對,三年之后,流失的恐怕就不只是邊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變,連連點頭,目光卻沒有離開孫臏。 孫臏正欲再說,龐涓連連咳嗽數聲,孫臏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孫愛卿,說下去呀!” 孫臏看一眼龐涓,緩緩說道:“王上,秦人欲爭中原,必與魏戰。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舉東圖,我一無可戰之兵,二無可役之民,三無儲備之粟??”打住不說了。 魏惠王聽得毛骨悚然,臉上血色早無,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孫臏:“愛卿可有對策?” “臣以為,”孫臏微微點頭,“王上可以雙管齊下,一手促軍備,一手促農桑?!?/br> 眾人無不盯向孫臏。即使龐涓,也不知孫臏這葫蘆里所裝何物,緊盯住他。 魏惠王似乎沒聽明白,身子前傾,小聲問道:“請愛卿詳解!” “臣是說,王上可依朱上卿所言與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進軍備?!?/br> “唉,孫愛卿啊,”魏惠王眉頭微皺,身子后仰,長嘆一聲,“寡人為難之處,正在于此!若是與民休息,便無賦稅。若無賦稅,便無兵餉。若無兵餉,何以促進軍備?這是兩難之事,寡人實難并舉??!” “王上若想并舉,倒是不難?!?/br> “哦,”魏惠王傾身湊近,“愛卿有何良謀?” 孫臏侃侃說道:“農活有忙有閑。王上可將待役之民以鄉、里為制整編成伍,農閑時就近集結軍訓,農忙時各自回家耕種,軍備、農桑兩不耽誤。如此家國兼顧,民必喜。民喜,戰必勇。至于邊陲常備之兵,也可在軍備閑暇之時拓荒耕種,耕種所得,可補軍需。三軍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擾民。民若無擾,不出十年,國必富!” 如此兩難之事,孫臏輕輕幾語,竟然全部解決。眾人一時尚未反應過來,孫臏話音落下許久,殿中竟是鴉雀無聲。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神,擊案叫道:“愛卿之策,妙哉!妙哉!”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稱贊。 魏惠王抬頭望向龐涓和朱威:“龐愛卿、朱愛卿,你們回府之后,就依孫愛卿所言,各擬實施要略,奏報寡人!” 龐涓、朱威起身叩道:“(兒)臣領旨!” 魏惠王擺手道:“退朝!”見眾臣退至門口,似又想起什么,“惠愛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惠王招呼他們坐下,呵呵笑道:“惠愛卿,申兒,你們說說,孫子之才如何?” 惠施應道:“回稟王上,孫臏當是治兵大才?!?/br> “呵呵呵,”魏惠王樂得合不攏嘴,點頭贊道,“確實是個大才。前日觀之,寡人不以為然。今日觀之,孫愛卿之才當在龐愛卿之上!寡人留你們下來,是想問問你們,依孫愛卿之才,寡人該當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兒臣以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孫子為監軍?!?/br> 魏惠王轉向惠施:“申兒說拜他為監軍,愛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當!” “好!”魏惠王決斷道,“就封孫子為監軍,愛卿擬旨去吧!” 惠施答應一聲,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擬旨。 看他走遠,魏惠王轉向太子:“鬼谷之中,真就是藏龍臥虎??!申兒,此去鬼谷,別的可曾看到什么?”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聲應道:“鬼谷先生另有三個弟子,一個名喚張儀,一個名喚蘇秦,還有一個仙姑,名喚玉蟬兒。另有童子一名,模樣精靈!” 魏惠王急問:“張儀、蘇秦二人,也都是習兵學的?” “兒臣不知?!碧由険u頭,“就兒臣所知,他們個個不俗,拋開張儀、蘇秦不說,單是那位仙姑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兒終生難忘!” “哦?”魏惠王大是驚奇,“一個女娃兒家,能有什么不俗之處?” 太子申侃侃說道:“此女當是奇人!就兒臣所知,鬼谷諸子,包括孫子,皆聽她的。父王所賜千金,所賞珠寶,此女叫兒臣原物帶回。兒臣言及父王心意,執意不肯,此女竟說:‘回去轉呈你家父王,為君之道,當與民相安。財物取之于民,亦當用之于民。這些金子,這些珠寶,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不易,自該用于該用之處,不要隨意拋擲!’” 魏惠王沉默半晌,點頭嘆道:“唉,寡人一時糊涂,竟以粗鄙之物褻瀆鬼谷圣地??磥?,鬼谷先生,當為天下圣師!” 接下來幾日,魏惠王連頒幾道詔令,要求三軍將士墾荒種田,舉國不再征役,蒼頭農閑演兵習武,農忙回鄉種地,百姓賦役減免六成,凡愿回鄉的邊陲流民,十年之內賦役全免。 詔令下達,舉國歡騰,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聞訊,紛紛返回。到冬至時,前后不過三個月,東返魏民已過十萬,思鄉欲動者不計其數。 早有急報傳至咸陽。 惠文公震驚,急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國尉速來議事!” 內臣應諾后離去,剛到門口,惠文公又道:“慢,順帶捎上那個姓陳的上卿!” 竹遠、公孫衍、公子疾、司馬錯、陳軫五人急急趕至御書房時,惠文公仍在閱讀河西急奏??吹轿迦诉狄?,惠文公沒有抬頭,伸手略擺一擺,順口說道:“眾卿免禮!”兩眼仍舊盯牢奏報。 五人互望一眼,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眼盯奏報,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眾臣聽:“這些魏民竟置長勢良好的冬麥于不顧,扶老攜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萬,”抬起頭來,掃視眾臣一眼,聲音略略提高,“諸位愛卿,你們可都看見了?” 諸臣紛紛點頭。 “若是聽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著幾案,“大家兩年來的努力,就會毀于一旦!諸位愛卿,你們可有良策?” 司馬錯奏道:“啟稟君上,依臣之見,封鎖河水,關閉邊關,看他們如何東返?” 惠文公沒有理他,只將目光緩緩移向公孫衍。 公孫衍拱手奏道:“臣以為不可!” 惠文公問道:“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無益,反而有禍。再說,多年以來,列國邊民如同士子一樣,均是自主流動,我若閉關強留,縱使留住魏國流民,也無異于自斷后路,自此以后,列國流民誰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點頭:“愛卿所言甚是,說下去!” “依臣之見,眼下流民東返,不為急患?!?/br> 惠文公急問:“何為急患?” “急患在于魏國政治。據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軍屯田,減稅六成,獎勵流民返鄉,免除流民十年賦役。常備武卒屯田自給,士氣陡增,戰力有增無減。各地蒼頭耕戰兩顧,民心聚合?!?/br> “唉,”惠文公嘆道,“愛卿所言,正是寡人憂患之處。寡人真不明白,同一個魏罃,先君在時事事糊涂,簡直就像一個昏君,輪到寡人,他竟就一下子明白過來,這要趕上一代明君了!” 司馬錯插言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龐涓這廝!” “嗯,”惠文公點頭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詣,只在謀魏,誰知這半路上殺出一個龐涓,實讓寡人措手不及!” 公子疾接道:“天下盛傳龐涓夢中得授兵學秘籍《吳子兵法》,深得吳起用兵精要,臣本疑此事,觀今日情勢,傳聞或為真實!” 惠文公的眉頭擰得更緊:“秦人甚懼吳起,無論此事是否屬實,都將影響三軍士氣??磥?,龐涓不除,秦無寧日!” 陳軫嘴角微動,鼻孔里哼出一聲,面現不屑之色。 惠文公靈光一閃,轉向陳軫,目光征詢:“陳愛卿?” 陳軫拱手:“回君上的話,臣以為,魏國大治與龐涓無關?!?/br> “哦?”惠文公兩眼圓睜,“請愛卿詳言!” “據臣探知,龐涓夢受吳起兵學一事純屬謠傳?!?/br> 惠文公急問:“愛卿何以知之?” “龐涓曾于數年前入云夢山,跟隨鬼谷子修習三年兵學?!?/br> “鬼谷子?”惠文公一驚,目光迅速轉向竹遠,“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遠正自閉目靜坐,吃此一問,不自覺地“哦”出一聲,緩緩抬頭,微微一點。 惠文公急道:“先生請詳言之!” 竹遠睜眼:“鬼谷先生是修長師伯。在山中時,修長屢聽家師提及師伯,說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徹地。不過,據家師所講,師伯向不收徒,今日為何收留龐涓授藝,修長也是不知?!?/br> 陳軫接道:“跟隨鬼谷子修習的不僅有龐涓,還有孫臏、張儀諸人。據臣所察,龐涓與其師兄孫臏同習兵學,龐涓所學,不過是鬼谷子的一點皮毛,孫臏之才,更在龐涓之上?!?/br>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陳愛卿可速去鬼谷,為寡人聘之!” 陳軫搖頭道:“回稟君上,眼下去聘,已是遲了!” “哦?”惠文公驚道,“難道此人??” 陳軫接過話頭:“據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國,被魏王聘為監軍。如果不出臣之所料,免賦、屯田之謀,當是出自孫臏?!?/br> 惠文公眉頭緊鎖,緩緩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許久,方才回至座位,眉頭略有舒展,掃視眾人一眼:“陳愛卿所言,倒是新鮮。關于如何應對,請諸位詳加斟酌,他日復議?!?/br> 眾人應諾,各自告退。 陳軫正欲出門,惠文公叫住他:“陳愛卿留步!” 陳軫回來,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愛卿不必多禮。聽聞愛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請教,恨無閑暇。前幾日義渠君進貢幾位歌姬,說是歌聲繞梁,如夜鶯一般。愛卿若有雅興,可陪寡人一同賞玩?!?/br> 陳軫心知肚明,退后一步,拱手揖道:“臣謝君上厚愛!” 惠文公呵呵又笑幾聲,攜陳軫之手徑去樂坊,在一個舞廳分主仆坐下?;菸墓珦粽?,鐘鼓管弦齊鳴,后場轉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面的紅地毯上翩翩起舞。領舞的少女皮膚細白,頭發金黃,美目生盼,朱唇輕啟,聲音果如夜鶯鳴囀。 惠文公笑道:“陳愛卿,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陳軫回應一笑,贊道:“回君上的話,義渠歌舞,音聲悅耳,姿態賞心,可謂美妙絕倫??!”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愛卿可有評點?” 陳軫又是一笑:“叫臣來說,六姬個個絕美,尤其是那領舞女子,婀娜多姿,顧盼生情,一舉一止,楚楚動人,堪稱絕代佳麗!” 惠文公笑道:“愛卿果然識美!此女旬日之前來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見她。據說此女來自西方異域,義渠君得之,視為奇珍,特意進獻寡人!” 陳軫拱手道:“天下尤物,自當侍奉英主,臣恭賀君上了!” 惠文公擺手讓眾女退下,轉對陳軫笑道:“聽愛卿說話,果是愜意!”起身走至廳外,看看天色,“時辰不早了,關于這個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愛卿討教!” 陳軫拱手:“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