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魏惠王石潭求鯤 三英才炫技逐相
前,內心深處感到某種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惶恐的是什么。 這個什么就是,他還缺個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國該向何處去,又該如何去,而他卻一無所有。公子疾、司馬錯、甘茂之輩,雖說皆是人才,但任何一個都不能像商君那樣在更大的范圍內把握國政,更不用說在危難面前力挽狂瀾了。 與商君相比,他們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在這個層面上的只有一個人,魏國的公孫衍! 然而,惠文公的當務之急卻還不是公孫衍,因為他還有一件更為緊迫的大事。 這件大事就是,秦國該向何處去?秦國猶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時,掌舵的船長突然倒下,跟著船長離去的還有一系列老水手,他們中有觀星的,有觀海圖的,有搖槳的,有揚帆的,有拋錨的。此時的海面上,到處都是風浪,到處都是暗礁,他這位新的船長、新的舵手費盡心機,總算使大船穩定下來。眼下,全體船工上下一心,萬象更新,但作為船長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識到,船中不缺搖槳的,不缺揚帆的,缺的是觀星的和觀海圖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圖,定不下東南西北,這艘巨船就不知駛向何處,更不知何時起風浪,何處有暗礁! 將近三更,惠文公仍無睡意,正襟危坐,再次捧起《商君書》,秉燭賞讀。 許是看得累了,惠文公放下書冊,閉目揉一會兒,思緒回到獄中,耳邊響起商鞅的聲音:“??終南山中有個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引??文可用公子疾,武可用司馬錯??就河西之戰觀之,(公孫衍之才)在鞅之上??” 惠文公收回思緒,朝外叫道:“來人!” 內臣趨進。 “召司馬錯、嬴疾!” 三日之后,惠文公、司馬錯、公子疾、公子華、車衛君一行五人已經走在寒泉谷道上。五人皆著布衣,呈蛇形疾走。 谷口大樹下面,賈舍人當道而立。 惠文公一行五人走近。 賈舍人深深揖道:“賈舍人遵先生吩咐,在此恭迎諸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驚,目光依次掃過公子疾、司馬錯。幾人不期而至,惠文公特別吩咐不可走漏風聲,而先生竟然?? 公子疾、司馬錯也是震驚。 司馬錯回過神來,還禮道:“有勞賈先生!” 賈舍人伸手禮讓:“諸位大人,請!” “賈先生,請!” 賈舍人頭前引路,幾人走過寒泉,走向草堂。 寒泉子候在門外,對惠文公長揖道:“君上駕臨寒舍,草民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惠文公還禮:“嬴駟見過前輩!” 寒泉子伸手禮讓:“君上,諸位大人,請!”便頭前引路。 惠文公四人跟在身后,走進客廳,車衛君留在院門外守候。 眾人分賓主坐下,惠文公急不可待,朝寒泉子拱手問道:“請問前輩,你怎么曉得是嬴駟造訪呢?” 寒泉子拱手還禮:“君上為非凡之體,一進終南,就有紫氣沖天,祥云籠罩,草民是以曉得!” “先生真是神人哪!” 賈舍人沏好茶水,退出。 寒泉子指茶水:“君上,諸位大人,請用茶?!?/br> 惠文公品啜一口,吧咂幾下:“好茶呀!” “呵呵呵,”寒泉子笑道,“看來君上是知茶之人哪?!?/br> 惠文公聽出話音,拱手:“請問前輩,此茶可有講究?” “此茶長于寒泉之畔,共有茶樹八棵,均為先師關尹子躬身種植,入口圓潤,入喉清香,入腹留香,早飲醒腦提神,午飲益氣養肝,晚飲安眠忘憂,確非尋常茶品可比!” 惠文公油然而生敬意,嘆喟道:“此等好茶,嬴駟可否帶一些日日品嘗呢?” “君上貴為一國之尊,自可日日品嘗。只是,此茶非尋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沖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絡繹取之!” “若是此說,也就罷了?!?/br> “為何罷了?” “只為一時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無論多么清香圓潤,駟都無法下咽哪?!?/br> 寒泉子微微點頭:“君上愛民若此,當是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駟愧不敢當。不瞞先生,嬴駟此來,是有俗事相擾?!?/br> “呵呵呵,”寒泉子似已斷出他要問什么,“草民意趣只在山水之間,君上可否隨草民后山一游?”說畢起身,伸手禮讓。 惠文公略怔,看向司馬錯。 司馬錯努嘴。 惠文公起身,跟在寒泉子身后。 公子華剛要起身,司馬錯遞個眼色。 公子華明白,呵呵笑一下,繼續品茶。 寒泉后山的小道上,峰回路轉,環境清幽。寒泉子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不厭其煩地向惠文公介紹樹木風景。 走至一棵巨樹下,寒泉子席地坐下。 惠文公亦坐下來,看著他。 寒泉子一臉笑意,盯住惠文公:“君上此來,可是因為商君?” 惠文公抱拳道:“正是。商君在日,駟求問秦國前路,商君說,駟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問先生。駟今日不請自來,有擾先生清靜,實屬唐突!” “呵呵呵,《詩》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焙又钢搅?,“依照此詩,此山此林皆為君上產業,”指自己,“草民自然也是君上臣民,君上但有吩咐,直說就是,大可不必客氣?!?/br> “先君早逝,駟受命于多事之秋。秦地偏狹,秦民粗俗,國無積蓄,民生多艱,又逢天下紛亂,列國互爭,內憂外患,層出不窮,駟稚嫩淺薄,羽毛未豐,每每思之,夜不成寐,心惶惶然?!?/br> “敢問君上何事惶然?” “天下大勢?!?/br>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實分,終將走向明分實合。至于合于誰家,當為天機,草民不便妄言。不過,就眼下而論,一切正如君上所見,列國雖眾,成大勢者不過七家。燕弱而偏安,趙北有胡憂,南有魏、韓掣肘,難有施展,魏、韓夾于大國之中,疲于自保,可成大業者,唯齊、楚、秦三國?!?/br> 惠文公屏氣凝神:“請前輩詳解!” “楚國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國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br> 惠文公慨嘆道:“唉,近百年來,秦人總以三晉為敵,尤其是魏,今日看來,是格局小了?!?/br> “非格局小了,是時過境遷。今日之魏,東西分割為二,中無連接,為封國大忌。這且不說,魏國更居中原腹地,四鄰皆敵,三強環伺,勢必成為案上魚rou,如何能成大事?” “駟當以何策應對齊、楚?” “三國角力,勢均力敵,只可智取,不可強圖。此所謂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當以伐交為上,伐國次之?!?/br> “嬴駟所慮,正在于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時,有商君輔佐,智、力兼具。今商君身殉,駟唯有蠻力,苦無英才??!” “英才是時勢造出來的。天下大勢走到這兒,自有英才應運而出。依草民之見,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識別英才的慧眼!” “前輩之言,如開茅塞?!辟喒笆?,“前輩在上,駟有一請!” 寒泉子拱手:“君上不必客氣,有話請講!” “前輩慧眼千里,駟不勝嘆服。嬴駟不才,欲拜先生為國師,早晚聆聽先生教誨,敬請先生允準!” “草民謝君上器重。只是,草民久居山林,早已不習驅馳,還望君上見諒!” “這??” “君上勿憂。草民有徒二人,一個姓竹,一個姓賈,皆在山中修行多年,可以識人。君上如若需要,草民就使二人下山,為君上識才?!?/br> 惠文公大喜,起身長揖:“駟謝先生相助!” 寒泉子起身,回揖:“草民順天應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謝!” 寒泉之行令惠文公眼界大開。寒泉子所言,也與先君夢中所示契合。 從寒泉歸來,惠文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走進復興殿密室,抱出那只他從枯井里用一條人命換回來的石匣子。 說實在的,從內心深處講,惠文公不止一次懷疑過這只石匣子的真偽,認為是先君使人事先埋起來的。今日看來,這種懷疑不僅可笑,且也是對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將石匣子恭敬地擺好,燃過香燭,拜過石匣,面匣而坐,陷入深思。 惠文公的耳邊再次響起先君孝公的聲音:“天下列國,能夠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屬。此非我愿,實為天意!” 孝公的聲音剛剛淡去,寒泉子的聲音又強起來:“楚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三國角力,勢均力敵,只可智取,不可急圖??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br> 惠文公沉思良久,慢慢收起匣子,復藏于密室,反身回到御書房,站在列國形勢圖前,聚精會神地凝視由烙鐵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勢標志。 看有一時,惠文公的眉頭微微皺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內臣趨進:“君上,上大夫求見!” 惠文公睜眼:“宣!” 公子疾趨進,叩道:“啟稟君兄,西戎進獻寶馬二十匹,義渠進獻寶馬三十匹,已于昨日抵達軍馬場!” 馬也是惠文公的最愛。 “太好了,看看去!”惠文公起身,走有兩步,轉問內臣道,“竹先生、賈先生可都安頓好了?” 內臣拱手:“安頓好了,暫住驛館?!?/br> “請二位先生和國尉也到軍馬場,看看寡人的寶馬?!?/br> “臣領旨!” 惠文公等興師動眾地趕到馬場時,內臣已與竹遠、賈舍人等在那兒等候了。 在大司馬的陪同下,一行幾人緩步走過排排馬廄。見有人來,這些戰馬無不蹬蹄噴鼻,興奮異常。 惠文公甚是滿意,指著它們笑問竹遠:“竹先生,你看它們如何?” 竹遠拱手應道:“回稟君上,匹匹都是良馬!” 惠文公似吃一驚:“難道沒有一匹堪稱寶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這個‘寶’字了!” “請先生詳解!” “君上若以駕車游樂、騎射田獵為寶,它們匹匹可稱寶馬。君上若以日行千里、馳騁天下為寶,它們也就最多配稱作良馬了?!?/br> “說得好哇!”惠文公朝竹遠深深一揖,感慨道,“不瞞先生,寡人請二位來此觀馬,等的就是先生這句話。寡人新立,矢志振作,可惜胯下馬力不濟,難以圖遠。寡人為求千里之馬,夜不成寐。此番進山,請到二位先生,實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今有二位伯樂在側,寡人復何憂哉!” 竹遠還禮:“君上寄此厚望,實讓草民惶惶然!” “寡人誠意求馬,但寡人愚拙,既不知馬,也不識馬。今請先生來此,就是請教求馬之途,敬請先生賜教!” “求馬之途,無外乎二。一曰勞師動眾,遍訪天下;二曰修好馬廄,備足草場,使馬無拘束之感,有馳騁之所,坐等千里馬上門?!?/br> “勞師動眾,寡人力不能及?!被菸墓砸凰尖?,“先生,你看這樣如何,寡人這就詔告天下,列國士子凡有一技之長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負。凡來秦士子,寡人必虛位以待,量才重用。寡人另將列國驛館辟出一方,擴建為士子街,增設館驛,專門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誠意若此,天下寶馬必定接踵而至?!?/br> “寡人所求,不是良馬,是千里寶馬。至于能否求得,這就仰仗二位的慧眼了?!?/br> 竹遠拱手:“君上求賢若此,修長敢不效力?” 惠文公轉對甘茂:“甘茂,修馬廄、建草場的事就交給你了,自今日起,你須聽命于先生,為千里寶馬備足馳聘之所!” 甘茂拱手:“臣領旨!” 從馬場返回,惠文公叫住公子疾,吩咐道:“疾弟,你得出趟遠門,出使安邑!” 公子疾略顯驚訝:“出使安邑?”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先君薨天,魏王不計前嫌,特使陳軫吊唁,寡人甚為感懷。有來無往非禮也,寡人這讓疾弟使魏,一代寡人答謝魏王盛情,二向魏王轉達寡人問候,就說寡人愿與魏王盡釋前嫌,締結睦鄰盟約,互通關貿,惠澤兩國?!?/br> 公子疾拱手:“臣受命!” “此行還有一個使命?!?/br> “臣弟愿聞?!?/br> “公孫衍!” 公子疾略一思忖:“勸說公孫衍赴秦嗎?” “不是勸,是請。記住,明請不行,暗請;軟請不行,硬請。言而總之,此行只能有一個結局,不惜代價,使公孫衍離魏赴秦!” 公子疾朗聲:“臣受命!” “還有,陳軫是個人才,可以成全他的夢想?!?/br> “他的夢想是做魏國的相國!” “成全他?!被菸墓D對公子華,“華弟,你也去,助你疾哥一把,務必請到公孫衍!” 公子華拱手:“臣弟受命!” 魏王大朝,殿中群臣肅立。 魏惠王端坐于龍椅,俯視群臣,聲如洪鐘:“宣旨!” 毗人朗聲宣旨:“上卿陳軫聽旨!” 陳軫出列,叩首:“臣候旨!” 毗人宣道:“近半年來,上卿陳軫奉王命兩番使秦,不負使命,厥功甚偉,著賞足金百兩,錦緞五十匹,樂工十人,駟馬軺車一輛!” “臣叩謝王上隆恩!臣有一請,請王上恩準!” 惠王揚手:“陳愛卿請講!” “臣斗膽祈請王上收回成命!” “哦?”惠王傾身,“陳愛卿,不會是嫌棄寡人賞賜不夠吧?” 陳軫再叩:“身為王臣,王賜一羽,臣不敢以為少,王賜千金,臣不敢以為多!” “既然不敢,為何又要寡人收回成命?” “老秦公歸天,新君即位,商鞅作亂,民眾惡其法,舊黨甘龍等人力誅商鞅,聚眾于宮門之外,迫新君廢商鞅苛法,亂象紛呈。秦國生亂,于我是難逢良機。今我光復河西在即,一金一銅,一布一絲,皆當用于光復大業,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賞!” 惠王大是感動,起身,下階,走到陳軫身邊,親手將他扶起,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好愛卿,說得好哇!自白相走后,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聞矣!” 陳軫涕淚橫流,哽咽道:“王上??” 魏惠王松開他,走回王位:“寡人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有功不賞,何以勵臣民之志?陳愛卿,還是請受賞吧!” 毗人走到陳軫跟前,將領賞的牌子并御旨交給他。 陳軫接牌、旨,叩首:“臣接旨,臣叩謝王上厚賞!”轉向公子卬,“昔日白相國以七千金捐予龍賈,助河西之防。軫無白相國之富,謹以此賞捐予安國君,以助軍資,用于光復河西大業!”說畢走到安國君身邊,將牌、旨雙手送呈。 公子卬接過牌、旨,以袖抹淚:“魏卬敬受!” 朝堂眾臣表情不一。 朱威看向白虎。 白虎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幕,長吸一口氣。 在陳軫受到魏王嘉獎的次日,辰時,太陽升起,將毒不毒。 陳軫光著身子躺在后花園中,用一塊布帛遮住羞處,眼上蒙著一塊絲帛,躺在草坪上曬太陽,兩只腳的大腳趾在暖暖的陽光下愜意地碰來碰去。 身體愜意,心也就閑不住了,近日發生的美事兒一樁接一樁地浮現在陳軫眼前: —翠山別宮外,惠王急上前幾步,扶起陳軫,攜起他的手。 —別宮內,惠王目不轉睛地盯住陳軫,聽他講述秦宮的事。 —惠王拿袖子抹淚。 —回安邑途中,惠王與陳軫同坐王輦。 —朝堂上,惠王下階,走至陳軫身邊,將他扶起,兩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惠王的聲音:“??陳愛卿呀,寡人盼你多時了!?????甘龍竟在宮門口聚眾鬧事?他不想活了嗎?秦公怎么辦???自白相走后,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聞矣!” —毗人的宣詔聲:“??陳軫奉王命兩番使秦,不負使命,厥功甚偉,著賞足金百兩,錦緞五十匹,樂工十人,駟馬軺車一輛!” 陳軫思緒回來,感慨不已:“王上將我陳軫比作白相國,表明王上總算是看明白了我陳軫的能耐,表明這些年來我陳軫的心思沒有白費??唉,王上啊,王上,你有所不知,我陳軫豈能只是個老白圭呢?他老白圭除了會賺錢,還會做什么?他能口若懸河,左手云,右手雨,將偌大一個秦國玩弄于股掌之上嗎?他能在數月之內逼商鞅入死地,使甘龍、杜摯、公孫賈之流死于非命,還差點兒就廢了秦國的新法嗎?至于他能賺錢,這有什么了不起?這方面我陳軫難道比他差嗎?他辛辛苦苦幾十年,不過就賺那么點兒金子,我陳軫輕輕松松一個元亨樓,就把他的家財悉數倒騰過來!他老白圭永遠不曉得,在這亂世,重要的不是錢,是人。人生最悲之事,就是所托非人!他把金子托給龍賈,河西不是照樣失了?他把家業托給白虎,家業不是照樣敗了?如果他把相位、家產一并托給我陳軫,河西能丟嗎?家產能敗嗎??” 想著想著,陳軫噘起嘴唇,情不自禁地哼起家鄉小調。 陳軫正在哼唧,戚光跑過來,壓低聲道:“主公,有事情了!” “什么事情?” “秦使到訪!” “秦使?”陳軫忽地坐起,扔掉眼上蒙布,“誰?” “正使公子疾,副使公子華,前腳剛到安邑,后腳就到咱的府上!” “在哪兒?” “就在客堂里歇著,說是要見主公!” 陳軫眼珠子連轉幾下:“晾他們個半晌,好茶伺候著,就說本公宮中去了!” “好哩!”戚光應一聲,疾步而去。 陳軫復又躺下,用布將眼蒙上,忖道:“秦人來使,意欲何為?公子疾合于常理,公子華呢?公子華是個蛐蛐哥兒,從兒時起就跟從嬴駟,算是當朝紅人,秦公讓他來使,必為大事!這個大事會是什么呢?管它什么狗屁大事,秦人此時來,于我陳軫或倒是個好事呢!”想到這兒,一骨碌爬起,將布摘掉,“我得先去一趟宮里!”將衣服穿了,慢悠悠地走向后院。 陳軫入見時,魏惠王正在御書房里捧讀陳軫帶回來的《商君書》。 惠王越讀眉頭擰得越緊,讀到后來,一拳擊在案上,將一旁侍奉的毗人嚇一大跳,疾步過來。 魏惠王恨道:“什么玩意兒?” 毗人詫異道:“王上?” “你看看!”惠王將羊皮卷兒啪地扔給他。 毗人沒有提防,沒有接到,羊皮落到地上。 毗人撿起來,看一會兒,不解道:“它怎么了?” “怎么了?”惠王略頓一下,氣似乎消下去,“寡人再細看看!”又伸手討要。 毗人遞給他。 惠王捧起又讀,眉頭又擰起來。 就在此時,陳軫求見。 惠王放下羊皮,驚喜道:“他來得好哩,快請!” 毗人引陳軫進來。 惠王趿著鞋子迎到門口,陳軫當門就跪,被惠王扯住。 “呵呵呵,虛禮免了,寡人正要尋你哩!”惠王拉他走到客位,按他坐下,自己坐回原位。 “王上召臣??”陳軫頓住。 惠王將那塊羊皮揚了下:“這些你可看過了?” “看過了?!?/br> “你怎么看?” “臣以為,商鞅所述,既有對的地方,也有??” 惠王一拍幾案:“什么對的地方?完全是不通人性!” 陳軫略怔:“王上?” “唉,”惠王輕嘆一聲,大失所望,“商鞅這般虔心敬意,寡人原還以為他送個寶物呢,不想卻是一堆狗屎!別的不說,就說這壹民吧,讓百姓種地沒錯,難道讓士大夫也去種地嗎?所有臣民都去種地了,誰來釀酒?誰來織錦?誰來奏樂?誰來歌舞?誰來教兵打仗?若是寡人也照這么做,后花園就得是個菜園子!還有,不讓百姓讀書,難道也不讓士大夫讀書嗎?滿朝皆無識字之人,誰來籌策?寡人若是頒詔布令,誰來宣讀?” 陳軫眼珠子轉幾下,起身,叩首:“臣有罪!” “咦,”惠王驚訝道,“你何罪之有?你不帶回此書,寡人能看明白秦公嗎?能看明白秦法嗎?秦室不恤其民,必遭其殃!寡人再不才,再失德,也不能不惜臣民哪!” “我王圣明!”陳軫再叩,“我王不以商鞅之法治國,是魏人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 惠王將羊皮卷遞給陳軫:“抄上幾份,散給朝臣們看看,讓他們明白什么叫秦法,更讓他們明白活在秦國是個什么滋味!” 陳軫接過,震驚:“王上,這??怕是??” “抄去?!被萃趺偷叵肫鹗裁?,“哦,對了,你來求見寡人,是有什么事吧?” “秦公派使臣來了!” “什么人?” “一個是公子疾,另一個是公子華,”陳軫壓低聲,“皆為秦公兄弟,是其心腹!” “總該有個使命吧?” “他們剛到,臣還沒有見到人,具體使命,尚未得知,不過,如果不出臣斷,秦使此來,當為示好!” “示好?” “新君即位,內亂不止,這又結怨楚國,秦公睡不好覺了!” “他拿什么示好?” “臣求見王上,正是為此。如果秦使是來示好的,讓他們如何示,臣請王上旨意!” 惠王一字一頓:“寡人只有一個旨意,歸還河西!” 陳軫拱手:“臣領旨!” 陳軫回到府中,戚光迎出。 陳軫劈頭問道:“秦使何在?” 戚光應道:“等不及,走了?!?/br> 陳軫轉對馭手:“館驛!” 車馬馳到秦使館門外,陳軫下車,公子疾迎出。 陳軫深深一揖:“抱歉抱歉,陳軫抱歉!” 公子疾還一揖:“上卿公務在身,是在下冒昧了!” 陳軫賠笑道:“唉,自從咸陽回來,宮里宮外,這兒吼,那兒叫,忙得在下黑不是黑,明不是明,真想倒頭睡它三天!” “能者多勞啊,陳上卿乃棟梁之材,多忙一些也是該的!” “什么棟梁不棟梁的,圣人勞心,庸人勞身,在下不過是庸人而已?!?/br> “上卿過謙了!”公子疾禮讓,“館中請!” 二人并肩步入館舍。 剛在正堂里坐定,公子華從偏廳走進來,沏上茶水。 陳軫盯住公子華:“這位可是??華公子?” 公子華拱手:“嬴華見過陳上卿!” 陳軫趕忙站起,拱手道:“哎喲喲,我說眼熟呢。好像在你家府上見過一面,可那時你是公子哥兒,今日官服在身,在下真還不敢認呢!” “嘻嘻,今朝仍舊是個公子哥兒!”公子華笑過幾聲,輕聲問道,“聽說上卿最會快活,可知這安邑城中,哪兒有快活處?”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讓公子見笑了!公子愛快活,來這安邑是尋到地方了?!睌啃?,壓低聲音,“公子是想斗蛐蛐兒,還是想??”刻意頓住。 “蛐蛐兒早玩膩了,還請上卿引見一個好玩兒的!” “敢問公子欲玩何物?” “這安邑都有何物好玩?” “好玩之物數不勝數,就看公子的嗜好了。若是好田獵,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好賭錢,公子可到元亨樓;若是好美人兒,公子可到眠香樓??” 公子華來勁了:“眠香樓不錯,說說它!” “呵呵呵,公子果是風雅!在這眠香樓里,列國美人兒應有盡有,少至豆蔻佳人,長至半老徐娘;纖有弱不勝衣的細腰,豐有珠圓玉潤的美體!” “可有國色天香?” “有有有,無香能叫眠香樓嗎?”陳軫壓低聲音,“不瞞公子,里面真還有位美女,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國色啊,貌美就不說了,琴棋詩畫也是無所不精。有誰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喲!” “聽上卿此話,難道此女??” 陳軫神秘一笑:“不瞞公子,此女從不接客,是以??”頓住。 公子華詫異道:“咦,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見過香樓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這就請講講,美人天香何以不接客?” “這??在下不方便多說?!?/br> “哈哈哈哈,”公子華朗笑幾聲,打個揖道,“嬴華謝上卿提醒!”拐進里屋,不一時,換一身公子哥兒服飾出來,“二位在此細聊,嬴華瞧個稀罕去!” 陳軫起身送行:“公子慢走!”又沖公子疾一笑,豎拇指,“沒想到華公子這般風風火火,真是性情中人哪!聽聞華公子與秦公相處甚篤,形影不離,公子疾能得華公子做副使,面子可是不小喲!” “唉,”公子疾略顯納悶,“什么面子不面子呀。君上要在下使魏,華弟聽說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帶他耍一趟。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誤事。華弟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纏不過他,只好發話。嬴疾別無選擇,只得帶他來了?!?/br> 陳軫抱拳:“公子鴻運高照,從五大夫一躍三級,在下道賀了!” 公子疾抱拳回禮:“慚愧慚愧,惹上卿見笑了。眼下秦國山中無虎,只能讓在下這只小猴子暫時蹦跶幾日?!?/br> 陳軫長嘆:“唉?!?/br> “敢問陳兄,何以出此長嘆?” “無論如何,公子還有地方蹦跶,不似在下,在這上大夫位上一坐七八年,再也挪不動窩了?!?/br> 公子疾聽出話音,故作驚訝:“咦,陳兄不是已經貴至上卿了嗎?” 陳軫苦笑:“上卿是個虛位,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不似公子,呼風就是風,喚雨就是雨!” “呵呵呵,上卿說反話了。在下聽說,相國這個位子,魏王是一直在為上卿留著呢?!?/br> “什么留不留的,白圭故去這都兩年多了?!?/br> 公子疾斂笑:“陳兄是說,此事另有隱情?” “既然公子問及,在下也就不瞞了?!标愝F壓低聲音,“就在近日,朝中有人再次舉薦公孫衍為相!” “哈哈哈哈,”公子疾大笑幾聲,不屑道,“我道是何人向陳兄叫板呢,原來是公孫衍!據在下所知,此人不過是個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此人倒沒什么,關鍵是那個朱威,三番五次地舉薦,王上又偏聽他的!要不然,這相位在下早就坐上了!” “陳兄若是想坐相位,在下可助一臂之力!” “公子怎么助?” “除去此人!” 陳軫遲疑有頃:“公子是說??朱威?” “朱司徒是王親,在下豈敢!” 陳軫吸一口氣,抱拳:“在下謝過公子了。敢問公子,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報?” “成全在下使命!” “敢問公子是何使命?” “不瞞上卿,君上新立,內亂不止,君兄無心亦無力與魏為敵,特使在下重修舊好,睦鄰而居?!惫蛹采钜疽欢Y,“上卿若能在魏王面前多多美言,讓疾不負使命,疾也就心滿意足了?!?/br> 陳軫回揖:“軫盡力?!?/br> 向晚時分,一身富家哥兒打扮的公子華晃晃悠悠地走近眠香樓,搖著羽扇望向張燈結彩的大門。 鴇母瞄見,滿臉堆笑地迎上:“公子看起來面生,是第一次來喲!” 公子華搖幾下羽扇:“聽說貴樓芬芳滿園,本公子這想飽個眼福,一睹芳菲呢!” “嘖嘖嘖,公子算是尋對地方了?!兵d母禮讓道,“樓中請!” 迎客廳里燈火通明。 鴇母引公子華走到賞花臺上,請他坐下,擊掌道:“各位香花,迎客!” 音樂響起。 一個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幾個花枝招展的美人隨后,從一個方向徐徐走向花臺,沿二樓正面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的雕欄一溜兒排開,搔首弄姿,各展媚態,眼神兒一道道勾下來。 鴇母指著她們:“公子請看,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一枝入眼的?” 公子華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兩眼閉合。 鴇母擺手,眾女子禮貌地彎腰鞠躬,唱聲喏,在音樂聲中依序退場。 鴇母朝公子華豎根拇指:“公子果是眼高!”再擊掌,朗聲,“四季香出場迎客!” 音樂再次響起,四個更加漂亮的美人踏著節拍,在一個紫衣女子的引領下,從另一方向徐徐登場。四女皆素服淡妝,懷抱琴瑟笛簫,在弧形花臺上依序站定,各擺姿勢,不無靦腆,媚眼勾向公子華。 鴇母指點四女:“公子爺,此乃春夏秋冬四季香,色藝俱佳,名聞天下,堪稱眠香樓里的招牌了!” 公子華審視四人,良久,仍無表態。 “公子爺,可有哪一季中眼的?” 公子華看向她:“聽說還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 鴇母擺手,音樂聲中,四季香回轉。 鴇母湊近公子華,壓低聲音:“看來公子爺是個行家!老身這就為公子直點地香了!”擊掌,朗聲,“公子爺點名地香,有請地香薰香接客!” 音樂聲再起。 鴇母笑吟吟地禮讓道:“公子爺,雅室請!”說著起身,頭前走去。 公子華跟在鴇母后面,走上二樓,沿走廊步入一處寬敞、奢華的雅室。 鴇母禮讓公子華坐下,殷勤地說:“不瞞公子爺,地香原是龍門山的里氏公主,數十年前,里氏本為望門,后來家門不幸,日漸破敗。公主父母早逝,隨從兄長過活。兄長攜帶家產離開龍門山投奔安邑,本欲謀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謀上,卻欠下元亨樓一屁股賭債。兄長無奈,只好將她賣予本樓。地香姑娘品性高潔,尋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爺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覺得有緣,這才點她!” 外面傳來腳步聲,地香款款進門。 公子華抬眼望去,果見此女不俗,身材婀娜,面容嬌俏,舉止端莊,衣著得體,懷抱一把鳳頭古琴,一對清澈的大眼靈動、勾人。 地香兩膝微彎,朝鴇母唱喏:“地香見過母親!” 鴇母指公子華道:“地香,這位公子爺遠道而來,你可好生侍奉!” 地香瞟一眼,見公子華一表人才,芳心大動,深鞠一躬,聲如鶯啼:“地香見過公子爺!” 公子華怦然心動,搖幾下羽扇,轉對鴇母:“美人果是標致,爺開眼了!”合上扇子,轉臉,閉目。 地香頗是尷尬,臉色紅紅地對鴇母道:“母親,若無他事,地香回房去了?!鞭D身,如同來時一樣,款款出門去了。 鴇母目瞪口呆:“我的公子爺呀,連這樣的妙人兒,你也相不中?” “聽說貴樓還有一香,人呢?” “公子爺說的可是天香?” 公子華連晃幾下扇子:“呵呵呵,你這樓里總不該藏著掖著吧?” “公子爺果是雅人,只是??”鴇母欲言又止。 公子華臉色微沉:“只是什么?” “不瞞公子爺,”鴇母湊近公子華耳邊,壓低聲音,“天香名花有主,概不接客!” 公子華摸出一只錢袋,啪地擺在幾上:“就這袋中黃物,本公子買她兩個時辰,受她幾個媚眼,聽她幾句甜言,可否?” 鴇母打開錢袋,見是十幾塊小金塊,摸出一塊,咬一下,眉開眼笑:“我的娘乖乖呀,公子爺就是公子爺!爺,你在這兒候著,奴家親去請她下來!” 公子華抖幾下錢袋,擺動扇子:“本公子難道就不能一睹美人的香閨嗎?” “能能能!”鴇母連連點頭,將錢袋收起,賠笑,“奴家這就引公子爺上樓,”禮讓,“公子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