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惠文公一石三鳥 甘太師為國死義
龍轉對老家宰:“備駕!” 公孫賈看向他:“太師?” 甘龍從公孫賈手中拿過羊皮:“老朽這去面君!”起身。 陳軫擺手喝止:“太師且慢!” 甘龍看向他。 陳軫指向那塊羊皮:“太師此去,千萬甭提這個!” 公孫賈看向他,不解道:“咦,為什么不能提?” “一是它來路不正,二是它屬于在下?!?/br> 甘龍點頭應道:“嗯,上卿提醒得是?!睂⒀蚱み€給陳軫,“上卿,老朽多謝了!” 陳軫雙手接過,拱手:“祝太師駕到功成!” 秦宮偏殿里,甘龍緩緩跪下。 惠文公詫異道:“老太師,方才不是見過禮了嗎,你這??”起身,欲拉他起來。 “君上,老臣此跪,只為一請!” “太師何請?” “為我大秦的千年大業計,老朽懇請君上頒詔廢法!” 惠文公吸一口氣:“廢法?廢何法?” 甘龍一字一頓:“叛國逆賊所立的新法!” 惠文公緩緩坐下。 “君上,老臣此請,非為家室計,而是為我大秦基業??!” “老太師,你請坐下,慢慢講!” “謝君上!”甘龍起身,坐下,“君上,就老臣所察,商鞅是個徹頭徹尾的jian賊,以巧言令色迷惑先君,以嚴刑苛法禍我臣民,鉗我臣民之口,辱我臣民之身,虐我臣民之心,致使舉國之民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先君也被他裹脅,唯他馬首是瞻。所幸君上英明,以jian賊之道治jian賊之身,舉國歡騰。老臣以為,君上既除逆賊,就當廢jian賊之法,否則,jian賊身死,其法長留,豈不是繼續禍殃百姓嗎?” 惠文公微微一笑:“老太師,說下去?!?/br> “jian賊行法十幾年,老臣讀法十幾年,讀來讀去,讀出一身的冷汗哪!” “哦?”惠文公身體前傾,“你是怎么讀出一身冷汗的?” “jian賊之法,說來說去,無非二字,壹民。何謂壹民,就是讓舉國之民只做一事,耕種。人人耕種,倉庫滿了怎么辦?外戰。誰來外戰?耕民。如何讓耕民外戰?使其貧,使其辱,使其愚,使其懼,使其無欲,使其唯命是從。唯誰之命?唯jian賊之命。君上啊,長此以往,臣不敢設想!耕民皆戰死,何以續其耕?臣民皆貧弱,何以附遠民?臣民皆受辱,何以立其身?臣民皆愚癡,何以籌長策?臣民皆諾諾,何以出諍臣?臣民皆無欲,何以勵其志??” 甘龍一連串雷霆之問,聽得惠文公額頭汗出,以袖拭之。 “君上啊,如果舉國之民只知耕戰,不知商賈技巧,不知陶藝歌舞,不知博聞辯慧,不知禮樂修行,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邪惡國家???以此治世,即使戰勝,又能如何?即使得到天下,又能如何?君上啊,竭澤而漁,毀林而獵,斷非智者所為!” “老太師,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沒有了?!备数埪月砸徽?,應道,“臣只想懇請君上,早日廢除惡賊的惡法,使我大秦基業昌盛,國泰民安!” “老太師所請,寡人已經曉得了。新法為先君時所立,若要廢之,當是大事,容寡人詳加斟酌,如何?” 甘龍拱手:“拜托君上了!老臣告辭!”說罷起身,緩緩退出。 甘龍老邁的身軀緩緩下車,走上太師府前的臺階,拐杖拄在石階上,發出咚咚的聲響。一直守候消息的陳軫、趙良、杜摯、公孫賈等聽到聲音,迎出來,扶他走進院中。 杜摯急切道:“君上怎么說?” “唉,”甘龍長嘆一聲,“君上說,法為先君所立,廢法是大事,要詳加斟酌!” “這??”公孫賈欲言又止。 “君上有君上的難處啊?!?/br> 杜摯問道:“什么難處?” 趙良贊同道:“嗯,先君尸骨未寒,君上若廢先君之法,就是不孝?!?/br> “怎么辦?” 公孫賈兩手一攤:“還能怎么辦?等唄!” 杜摯心有不甘,狠跺一腳:“噫!”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 眾人皆看過來。 “干著急有什么用?”陳軫笑畢,緩緩說道,“既然君上為難,諸位大人何不想君上所想呢?” 杜摯不解道:“陳上卿,你這是??” “在下之意是,諸位大人可說服朝野上書,奏請廢除新法。上書的多了,就可形成民意。民意一旦形成,情勢就另當別論嘍?!?/br> 眾人皆是一震。 “嗯,”甘龍捋須,點頭應道,“陳上卿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或會順水推舟,恢復我大秦祖制!” 杜摯拱手道:“既然老太師發話了,我等這就分頭動起來,知會親朋好友各上奏本,吁請君上廢除新法,恢復祖制!” 幾案上碼起一堆堆的折子,上面無一不寫“廢除逆賊惡法,復我穆公祖制”等字樣。 惠文公面色陰沉,隨手翻過幾個折子,眉頭漸漸橫成一道,緩緩望向侍坐于客席的嬴虔,苦笑道:“他們都要廢法,叔父意下如何?” “讓叔父講心底話嗎?” 惠文公給出一笑:“當然,你是叔父!” “叔父一如既往,不贊成新法?!?/br> 惠文公吸一口長氣,眉頭凝住。 “不過,”嬴虔話鋒陡轉,“先君之命不可廢,先君臨終囑托叔父堅守新法,叔父答應了。既然答應了,叔父就不再置議。新法是廢還是不廢,聽憑君上圣裁!” 惠文公噓出一口氣,拱手道:“得叔父此話,駟心甚慰?!?/br> 嬴虔從宮中回來時,甘龍仍然候在他的府上。 “甘龍兄,”嬴虔攤開兩手,做出無奈的手勢,“你所說的嬴虔全都知道,只是,唉!” “太傅有何難言之隱?” “你有所不知,先君臨終時,囑托在下輔佐君上,堅守新法,唉,在下??” “太傅答應了?” “這個??君上臨終之托,不應也得應啊?!?/br> “太傅起誓沒?” “誓倒是沒起?!?/br> 甘龍噓出一口氣:“沒有起誓,就沒什么好顧忌的!” “我??” “太傅呀,”甘龍打斷他,急切說道,“只要jian賊之法不去,秦國就會斷子絕孫哪!活到這把年紀,甘龍我算是活明白了,甘龍我算是看清楚了,那jian賊來到秦土,壓根兒就不是來幫我們的,而是來禍害我們的。什么叫壹民?用那廝的話說,就是所有的老秦人只能耕種,只能打仗,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商賈交通,什么酒歌醉吟,什么琴棋詩賦,什么五禮六樂,什么狩獵游園??所有的所有,都在被禁之列!而沒有這些,過得還叫日子嗎?生下來只知耕地,長大后只知殺人,活得還叫人嗎?” “唉!”嬴虔輕嘆一口氣,低頭,掩面。 “太傅大人,老甘龍此來非為懇求幫忙,而為掏出幾句心窩里的話,因為你不是別人,你是叔父,你和君上是一家人!老甘龍什么也不想,老甘龍只想知會叔父,老甘龍想明白了,老甘龍活膩味了,為了老秦人的子孫后代,老甘龍決定豁出這條老命,誓把這jian賊的jian法廢掉!”說畢,甘龍轉身,大步徑去。 “老太師??”嬴虔由衷感動,追出府門。 走出大門,甘龍沒有停留,也沒有回頭,邁著顫巍巍的步子,在鷹頭拐杖咚咚的搗地聲中漸去漸遠。 望著甘龍遠去的身影,嬴虔眼中出淚,心道:“甘龍兄,你有所不知,不是嬴虔不想廢法,是君上不想廢??!” 甘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香火繚繞,供品陳列。甘龍、甘茂雙雙跪叩,門口的光影在一點一點移動。過有至少半個時辰,甘龍仍然不置一辭。 甘茂急了,抬頭看他,不解道:“父親?” 甘龍似乎等的就是他的發問,盯住他道:“茂兒,當著列祖列宗的面,你實意說,君上如何?” “是個明君!” “明在何處?” “從先君治喪迄今,君上斷事有據,未曾濫殺一人,亦未曾濫頒一詔,即使處置商鞅,也做到了仁至義盡,沒有連坐冷向與朱佗?!?/br> “曉得他為何放走冷向與朱佗嗎?” “茂兒不知?!?/br> “在他眼里,朱佗是我甘府的人,沒有他,拿不到逆賊。至于冷向免死,是獻出了一冊書!” “什么書?” “逆賊的遺書!” “遺書能有什么?” “為父看過部分內容,主要是解釋惡法,恐怖至極!” 甘茂深吸一口氣。 “之前為父只曉得jian賊的法惡,不曉得為什么惡,這下明白了。茂兒,為我老秦人計,為天下計,這個法都必須廢!” “父親,聽公子華說,君上沒有廢法的意思!” “為父曉得。君上做太子時,一向厭惡jian賊及其新法,俟其上位,誅了jian賊,卻不廢新法,想必就是為jian賊的遺書所惑,欲步先君后塵。茂兒,這正是為父覺得可怕的!” “果如此,該當如何?” “沒有別的辦法,為父決定以老朽之軀喚回君上的理智!” 甘茂震驚:“父親?” 甘龍看向諸多牌位:“茂兒,看看上面,列祖列宗在召喚為父呢!” 甘茂涕泣:“父親??” “茂兒,為父老身可殉,甘家血脈卻不可斷!” “這??” “為父之意是,你向君上密奏,就說為父圖謀廢法!” 甘茂連連搖頭:“父親,這這這??這怎么能成?” 甘龍決斷道:“當著列祖列宗的面,你這就奏陳!”說完顫巍巍地起身,拿出備好的竹簡與筆墨。 “父親??天哪??”甘茂號哭。 甘龍聲色莊嚴:“拿起筆來,為了甘家的血脈,寫!” 甘茂朝甘龍跪下,拿筆的手劇烈顫抖。 燭光下,甘龍狠勁磨墨,甘茂顫抖著手蘸墨、寫字,淚水大顆大顆地滴下。 甘茂再也寫不下去了,扔下筆,號啕大哭:“蒼天哪—” 甘龍拾起筆,重新蘸好,遞給他,聲色俱厲:“甘茂,列祖列宗都在看著你呢,來,為父口述,你寫!臣甘茂密奏君上??” 翌日午時,惠文公正在捧卷閱讀,御史走進來,抱著一厚摞奏章,小聲稟道:“君上,這是今日收到的!” 惠文公放下竹簡,指下幾案。 御史放下。 惠文公挨個翻看,幾乎清一色是奏請廢法的。 看到最后一卷時,惠文公眼睛一亮,拆開翻閱。奏章上字跡扭曲,上面還有斑斑滴痕,顯然是淚水留下的。在奏章末尾,赫然在目的是“??臣甘茂泣血以告”一行。 惠文公合上奏冊,微微閉目。 一陣腳步聲急,公子華匆匆趨進,稟道:“君兄,出事了!” 惠文公睜眼:“哦?” “宮前聚起一大撥人,吁請君兄廢除新法!” 惠文公震驚,看向他道:“是何人聚眾?” “老太師?!?/br> “還有何人?” “杜摯、公孫賈,趙良及其弟子皆在?!?/br> 惠文公閉目有頃,猛地睜眼:“全抓起來,一個不漏!” 一大群市民及官員聚集在宮門前的廣場上,杜摯、公孫賈等舊黨及趙良等一幫儒生赫然在目。 甘龍站在宮前最高一級臺階上,白胡須在風中飄,聲淚俱下:“??種地,開戰,再種地,再開戰??如此這般,循環往復,難道這就是我們老秦人的宿命嗎?我們生兒育女,難道為的就是這個嗎?不讓我們老秦人讀詩書,不讓我們老秦人識籌算,國遇大事,誰來運籌?兩軍對抗,誰來布陣?難道要永遠仰仗他們外邦人嗎?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們的國,霸了我們的家,欺了我們的妻,辱了我們的女,而我們老秦人卻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倉無積儲,囊無寸金,有誰敢多說一句話嗎?有誰敢動他們一根手指頭嗎?沒有人敢!因為說了,就叫非議;動了,就叫內斗。外加連坐法,蒼天哪,我們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兒???嗚呼哀哉!”仰天長哭。 在場眾人紛紛悲哭。 杜摯跳上臺階,振臂高呼:“有血氣的老秦人們,我們跪下來吧,我們吁請君上,廢除jian賊惡法,還我清平乾坤!”說畢撲通跪下。 眾人振臂高呼:“廢除jian賊惡法,還我清平乾坤!”一齊跪下。 一陣響動,宮門大開,一隊荷槍甲士沖過來,將人群團團圍住。 甘龍似是沒看見,撲通跪地,仰天長嘯:“蒼天哪,救救我們老秦人吧!” 就在甘龍等所有聚眾者被悉數抓起來的同時,陳忠急急慌慌地跨入魏使館的院門,沖屋里大喊:“主公,主公—” 陳軫與戚光急走出來,看向他:“怎么了?” 陳忠手指外面:“老太師他們??被秦公抓起來了!” 陳軫、戚光皆是震驚,互看一眼。 “老戚,”陳軫緩過神來,“快,收拾行囊!” 戚光顫聲應道:“好??好咧!” 陳軫轉對陳忠:“知會秦室,就說國有急務,魏王召軫!” 公子華得到知會,匆匆走進,向惠文公稟道:“陳軫跑了!” “哦?”惠文公平靜地看向他,“何時走的?” “迎黑時分,說是國有急務,王上召他!” “跑就跑吧?!?/br> “他??”公子華心有不甘,“他把我們全搞亂了!” “呵呵呵,華弟呀,你看清爽,亂了嗎?” 公子華撓頭。 車衛法拿著案冊趨進,叩道:“稟報君上,聚眾抗法案審結,甘龍、杜摯、公孫賈三人俱認罪,從眾二百一十三人,其中公大夫以上二十七人,多為世家名門,儒者趙良及其徒子計一十三人,俱已收押,另收押連坐者計九百七十八口,涉二百一十一戶,如何處置,請君上圣裁!” 惠文公看向他:“依法該當如何?” “妄議朝政,聚眾抗法,依法當處腰斬,連坐者同罪!” 惠文公略略皺眉,果決說道:“甘龍三人斬首,從者并連坐人等,剝奪家財,發配西陲戍邊,許其戴罪立功!儒者趙良及其徒人,驅逐出境!” “這??不合新法!” 惠文公一字一頓:“合旨!” 車衛法怔了下:“臣??領旨!” 惠文公轉對內臣:“甘龍之子甘茂大義滅親,密奏有功,晉爵一級,賜田三十井!” 內臣拱手:“臣遵旨!” 就在宮門外面的廣場上,也就是甘龍聚眾鬧事的地方,臨時搭起了一座監斬臺。 監斬臺上,行刑官車衛法端坐于主席,監斬官是嬴虔與公子疾,分坐兩側,中大夫以上官員全部肅立觀刑,官加一級的甘茂赫然在列。 甘茂的眼睛死死盯在甘龍身上,似乎要把他記牢。 列國使臣依舊列席,只是不見了陳軫。 行刑臺上,甘龍、杜摯、公孫賈三人被綁,跪地。 行刑臺下,站著數以千計已習慣了新法的咸陽市民。 午時已至,第一通鼓畢。 紫云公主如飛般跑進祖夫人宮中,急急叫道:“祖夫人,我哥要殺老甘龍了!” “???”祖夫人打個驚怔,“這駟兒,老身不是告訴他不要殺嗎?” “他還是要殺?!?/br> “在哪兒?” “就在宮門口!” 祖夫人將拐杖搗得當當響:“荒唐!叫嬴駟過來!” “來不及了,方才我已聽到鼓響!” “老天爺呀!”祖夫人忽地起身,“快,扶老身去見那個小煞星!” 復興殿里,內臣從籠中取出第二只死鳥:“君上,還剩下最后一只!” 惠文公怔怔地看著他手中的死鳥。 公子華趨進。 惠文公看向他:“華弟,辰光到沒?” 公子華拱手:“該是第二通鼓了!” 惠文公起身,拿起佩劍:“走,為老太師送行!” 公子華驚愕:“君兄?” 惠文公沒有應聲,大步跨出。 惠文公在前,內臣陪著,公子華、車衛君一左一右護在兩側,剛走出殿門,遠遠望見紫云攙著祖夫人急走過來。 惠文公一怔,假作沒看見,拐彎給她個背,大步走去。 祖夫人拐杖搗地,大聲叫?。骸笆邱唭簡??” 惠文公只好住腳,轉過身,迎向祖夫人,跪叩:“祖夫人!” 祖夫人氣呼呼道:“你還是要殺老甘龍?” 惠文公起身:“祖夫人??” “你還要在宮門口殺?” “駟兒??” 老夫人不由分說:“老甘龍是你公父都沒殺的人,你能殺他嗎?去,給老身放人!” “駟兒??這就去!”嬴駟轉個身,匆匆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紫云怔怔說道:“祖夫人,君兄他??” 祖夫人以拐拄地,淚出:“唉,越來越像那個不稱心的逆子了!” 宮道上,第二通鼓聲傳過來,嬴駟加快腳步。 公子華趕前一步,小聲問道:“君兄,放人嗎?” 惠文公轉對內臣:“傳旨,從今日起,所有婦人不許出后宮一步,包括祖夫人!” 內臣拱手:“臣領旨!” 刑場上,第三通鼓響。 車衛法正欲扔下令簽,宮門大開,遠遠傳來公子華響亮的聲音:“君上駕到!” 車衛法等離席,所有朝臣及觀刑人皆朝惠文公叩首。甘龍三人也各睜眼,看向這個年輕的君上。 惠文公健步走下臺階,走到監斬臺上。 臺上臺下,無數目光射向惠文公。 惠文公在車衛法的主席位站定,沒有坐下,揮拳有力,聲如洪鐘:“臣民們,今天,上天降威,誅殺逆臣甘龍、杜摯、公孫賈三人。寡人借此機緣,向天下臣民一訴衷腸!”略頓,揮拳,“二十年前,衛人商鞅離魏赴秦,輔佐先君,變法強秦。我大秦推行新法十余載,民富國強,一戰光復河西,二戰輕取商於,威服列國。秦國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薨天,寡人以國父之禮善待商君。然而,逆臣甘龍、杜摯、公孫賈三人,一向視新法為敵,視商君為眼中之釘、rou中之刺,在多次謀殺商君未果之后,借寡人新立、舉國大喪之時,串聯朋黨,栽贓陷害商君,逼迫商君四處奔逃,最終走上結楚賣國之路。然而,甘龍等人意不在商君,而在商君之法。及至商君遇難,甘龍諸人越發肆無忌憚,頻繁密謀,屢屢上奏,以三朝老臣、有大功于秦之資歷脅迫寡人廢除先君新法,恢復舊制!臣民們,無規不可以成方圓,無法不可以立盛世。商君之法非商君一人之法,乃興我大秦的根本大法,先君畢其一生,殫精竭慮,方使新法深入民心,秦人循依。今先君尸骨未寒,甘龍諸人竟就這般結黨聚眾,咆哮朝野,目無寡人,堪稱不忠不義!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別無選擇,只能依法處置!” 眾人面面相覷。 “臣民們,如果大家眼睛不瞎,耳朵不聾,定能看得見,聽得明,若無新法,我大秦能有今日之盛嗎?臣民們,難道你們愿走回頭路,愿讓大秦再度國弱民貧,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嗎?” 群情激動,異口同聲:“不愿意!” 惠文公猛一揮拳:“答得好!寡人在此向先君在天之靈起誓:在寡人有生之年,先君之法,永不改變!” “先君之法,永不改變!” 行刑臺上,背后各插一個“斬”字號牌的杜摯、公孫賈面如死灰,不服地看向甘龍。 杜摯對甘龍道:“老太師,你聽聽,與那jian賊是一丘之貉??!” 公孫賈輕嘆一聲:“本還以為教過他幾日,他該念點兒師徒之誼,沒想到這是一個比其父還毒的人!” “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甘龍睜眼,半是內疚地輕嘆一聲:“唉,是老朽拖累二位了!” 杜摯、公孫賈淚水流出:“能與甘兄一路同行,我等于愿足矣!” “老朽聚眾抗法,是為秦國,你二人舍生赴義,也是為秦國。秦國或由此法所興,卻也必為此法所累!那一天,我們是看不到了,但我們的后人一定能看到!” “太師遠瞻,我等嘆服。為國死義,我二人無怨無悔!” “還記得先君跟前的三只小鳥嗎?老朽總算看明白了!此君不動聲色,一石三鳥,算是能君,只斬我三人,而沒有連坐其他,算是明君!無論如何,大秦得一個能君明君,我老哥仨也可安心上路了?!?/br> 公孫賈恍然若悟:“太師是說,你也是先君籠中的其中一鳥?” “我們哪一個不是先君的籠中鳥呢?” “第三只鳥會是誰?” 甘龍朝臺上努嘴:“看,有人記掛老朽,餞行來了!” 公孫賈看去,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菸墓珣宦?,離開監刑臺,大步回宮。公子華等侍從緊跟而去。 嬴虔手執酒爵,侍從提著酒壇,一步一步地走下監斬臺,走上行刑臺。 二人徑至甘龍跟前。 嬴虔從侍從手中拿過酒壇,親自斟滿,捧至甘龍口邊:“老太師,嬴虔為你餞行來了?!?/br> “老朽謝過太傅!”甘龍張口,飲完。 嬴虔又倒一爵:“這一爵是代君上的?!笨聪蛉?,“君上說,為了大秦的千年昌盛,他只能對不住幾位老臣了!” 甘龍飲下。 “老太師,你有什么未了之事,交給嬴虔吧!” “請太傅轉奏君上一句,終有一天,君上會追悔今日!” “嬴虔一定轉奏?!?/br> “還有一句閑話,太傅或可一聽!” “太師請講?!?/br> “記得先君靈前的三只小鳥嗎?” “記得?!?/br> “兩只小鳥已經死了,下面該是第三只?!?/br> “謝太師提醒!”嬴虔拱手,轉向公孫賈、杜摯二人,各倒一爵,讓他們分別飲下,轉過身,步履沉重地走回監斬臺。 望著嬴虔的背影,公孫賈張口結舌:“太師,你是說,第三只鳥是太傅?” 甘龍緩緩閉上眼去。 公孫賈看向他,似是不信:“這不可能!此子再毒,總不能連他親叔也??” 甘龍睜眼,輕嘆一聲:“唉,能與不能,你我是看不到了!” 鼓聲再響。 車衛法擲下令箭:“時辰到,斬立決!” 三個劊子手快步跨上行刑臺。 鼓點緊密。 大刀砍下,三顆人頭落地。 監斬臺上,甘茂雙手捂住幾近崩潰、扭曲的臉。 入夜,嬴虔在靜室獨坐,反復掂量甘龍就義前的勸誡:“??記得先君靈前的三只小鳥嗎??兩只小鳥已經死了,下面該是第三只??” 嬴虔老眉越擰越緊,自忖道:“唉,嬴虔呀嬴虔,你怎么看不透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師,還有你,無不是前朝老臣,哪一個都是功高蓋世,哪一個麾下都有一撥人,讓君上怎么放開手腳呢?你總以為駟兒不懂國事,看來是你老了,眼神不夠用了!” 嬴虔自語一時,緩緩起身,拄起一根新做的拐杖,敲打著走向宮城。 惠文公正在捧讀《商君書》,宮值太監端著一只玉盤,盤上擺著十余個宮妃的牌子,走進來請他點牌?;菸墓S便拿起一只,擺手打發走太監,剛剛埋頭于書案,內臣引嬴虔趨進。 惠文公轉對嬴虔,指席位禮讓道:“叔父,請!” 嬴虔擱下拐杖,坐下:“有點兒晚,臣這??還以為君上歇息了呢!” “才交一更,離歇息尚早!” 嬴虔看向他手中的竹簡:“君上得讀什么寶書了?” “是商君臨終前寫給駟兒的,”惠文公大是感嘆,“是個能臣哪!”看向嬴虔,“對了,叔父,你這么晚還不歇息,想必是有要事?” “后晌臣代君上向甘龍餞行,甘龍托臣轉奏君上一句話,算作遺言!” 惠文公傾身:“老太師怎么講?” “甘龍的原話是,終有一天,君上會追悔今日!” “今日什么?” “甘龍沒說?!?/br> 惠文公閉目有頃:“想是今日的所選和所棄了!” “也許是?!?/br> “唉,”惠文公愈加感慨,“細細想來,老太師是個真正的忠臣哪!” 嬴虔拱手:“君上此評,足可告慰甘龍三人的在天之靈了!” “叔父,你得空去趟甘府,告訴甘龍的在天之靈,就說他在大街上所講的每一句話,嬴駟全都聽見了,”惠文公從案下拿出一冊,“全都寫在這上面,一個字兒也沒落下!你告訴甘龍,嬴駟會將他的話放在案頭,”擺在《商君書》旁邊,“時時回味?!?/br> “臣一定轉告?!?/br> “你再告訴甘龍,嬴駟之所以堅持商君之法,一為守成,二為盡孝,三為大秦國的宏圖遠略。宏圖在何處?在關外。遠略在何處?在關外。然而,我東是三晉,南是大楚,出關之路皆被封堵,若無商君之法,莫說是圖遠,即使圖存,即使收回河西,也是不易!老甘龍句句要為老秦人著想,難道我老秦人一定要世世代代蝸居關中嗎?老秦人粗鄙不化,最好相斗,沒有商君之法,就不可能結作拳頭,若是結不成拳頭,圖存尚且不能,又以何圖遠?” 嬴虔長吸一口氣,緩緩點頭:“君上遠略,臣知矣。臣一定轉告甘龍!” “還要告訴甘龍,甘龍、杜摯、公孫賈三室之人皆是忠良,無論徙至何處,寡人都會惦念他們!待到用時,寡人自會既往不咎!” “臣一定轉告!”嬴虔從袖中摸出一折,“臣另有一奏,懇請君上恩準!”說著雙手呈上。 惠文公打開,看向他:“叔父,你要告老?” “唉,駟兒,說句實在話,叔父老矣,近年來總是頭昏耳鳴,記不住東西。君兄在時,叔父尚無感覺。君兄這一走,叔父一下子就覺出了。叔父是真的老了,近些日來,叔父總是思念君兄??”嬴虔說著說著,悲從中來,眼圈紅了,以袖遮面。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緩緩跪下:“叔父心事,駟兒知矣。叔父不是老了,叔父是覺得駟兒稚嫩,需要磨煉,想把這千斤重擔全都擱在駟兒肩上,好讓駟兒早日磨出老繭來!” 嬴虔對面跪下:“君上,叔父此前錯看你了。秦國能有君上,大業必成!” 惠文公直視嬴虔:“謝叔父夸獎!叔父掌管府庫糧草,皆為國之重器。敢問叔父,何人可繼此職?” “甘龍之子,甘茂?!?/br> 惠文公點頭:“再問叔父,商君臨終之前,向駟兒舉薦疾弟和司馬錯,依叔父之見,此二人如何?” “無論何人薦舉,這二人都可大用!” 惠文公拱手:“謝叔父!” 甘茂舉家治喪,甘龍的靈柩擺在正堂,但門前冷落,除家人之外,幾乎沒有前來吊唁的親友。 甘茂眼中無淚,怔怔地跪在棺前,盯住棺木發呆。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老家宰引著嬴虔走進來。 老家宰湊近,拱手,小聲:“少主人,太傅大人來了!” 甘茂抬頭,看了下嬴虔,依舊怔怔地看向棺木。 嬴虔獻上祭品,在靈前跪下,連磕幾個響頭,敲著甘龍的棺木道:“甘龍兄,你還沒有完全睡著吧,嬴虔這又給你捎話來了,是君上口諭。君上的口諭是:‘細細想來,老太師是個真正的忠臣哪!’君上還說:‘甘龍、杜摯、公孫賈三室之人皆是忠良,無論徙至何處,寡人都會惦念他們!待到用時,寡人自會既往不咎!’” 甘茂拍打棺木,如爆發般號啕大哭:“父親,我的老父親啊—” 向晚時分,秦宮正門廣場,公子疾跳下馬車,正要走向宮門,一輛輜車馳來,在他跟前停下,下車的是司馬錯。 公子疾驚喜道:“司馬兄?” 司馬錯同樣激動:“疾公子!” 二人緊緊握手。 公子疾擔心道:“司馬兄,商於沒事了吧?” “沒有。楚人見我守得嚴密,不敢輕動?!?/br> “你這是??” “君上急召,要我日落之前趕到,我這??”司馬錯看看日頭。 “呵呵呵,走,在下陪你?!?/br> “君上也召公子了?” “是哩?!?/br> 內臣引公子疾、司馬錯走進正殿。 二人趨至惠文公跟前,跪叩。 “呵呵呵,二位請坐!”惠文公笑著指向兩個空著的席位。 二人起身,見公子華、甘茂已赫然在席,遂朝他們拱手見禮,在對面席位坐下。 惠文公依次掃過四人:“四位愛卿,從今日起,你們就是寡人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了?!?/br> 公子華自然一笑,司馬錯等三人面面相覷。 惠文公轉對內臣道:“擬詔,任命嬴疾為上大夫,爵中更,司前上大夫景監職;任命司馬錯為國尉,爵右更,司前國尉車希賢職;任命甘茂為司徒,爵左更,司太傅嬴虔職,掌管府庫糧草!” 三人叩首,齊聲:“臣等鞠躬盡瘁,誓死為國,不負君上并前輩厚托!” “這幾封任命,明日大朝時宣詔。至于今晚,寡人召請諸位,不是為了要封你們官,也不是想聽你們許什么愿,而是要與你們共組隊伍,共商國是。寡人看中的是頭狼,你們有幸成為寡人選中的頭狼,如何組建你們自己的狼群,就由你們自己決定。你們各自提供一個名單,交給寡人,待寡人審核后另擇時機任命!” 三人拱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