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求自保商君結楚 為新法嬴駟探監
華眼珠子連轉幾轉,“不僅僅是這事兒,還有魏國!” “魏國怎么了?” “魏王得知先君薨天,蠢蠢欲動,在陰晉、臨晉關集結大軍,欲收復河西!” “公子可奏報君上,三年之內,魏國不會打來!” “為什么?” “因為魏王打不起了!” “這??”公子華語塞。 “還請公子奏報君上,未來三年,秦國的最大敵人在商於這邊,不是河西!不瞞公子,楚王已部署大軍一十六萬集結于宛、襄、鄧、丹陽一線,隨時準備入侵商於!公子若是不信,”商鞅指向司馬錯,“公子可問司馬將軍!” 司馬錯點頭。 “是嗎?”公子華假作驚愕,“嬴華這就回去稟明君上,發大軍前來商於,助商君一臂之力!” “謝公子美意!”商鞅拱手道,“先君既已將商於封賞給鞅,保家衛國就是鞅的義務。楚人膽敢侵我,鞅必誓死捍衛。若是需要援手,鞅定向君上乞請。至于眼下,楚人尚未打來,鞅尚可應付。正因如此,也請公子回奏君上,非鞅不聽君命,乃大敵當前,商於離不開鞅!” “既是此說,嬴華這就趕回咸陽,奏明君上!” “多謝公子!” 公子華走后的次日,商鞅將一封密函交給冷向,叮囑他道:“你立即趕赴宛城,將此函呈送景大人!” 冷向收好信,拱手道:“臣受命!” 冷向直入宛城,見過景監,呈上商鞅的書信。 景監安置他歇下,尋到景翠,道:“商君的冷向來了!” 景翠一怔:“他想干什么?” 景監拿出密函,遞過去。 景翠讀畢,看景監道:“叔父意下如何?” “果真如此,這仗就不用打了!” 景翠擔心道:“魏國的河西讓我看明白了,商鞅這人靠不住?!?/br> 景監反問:“你且說說,這世上有誰能靠???” 景翠不吱聲了。 “大國博弈,只有利害,沒有靠得住靠不住。商地是先王送給秦國的,至于於地十邑,百多年來一直是楚、秦相爭之地,那時這十個邑叫鄀國,家家戶戶備著秦、楚兩國的國旗,秦人來了掛秦旗,楚人來了掛楚旗,是謂朝秦暮楚。后來魏人奪占河西,秦人無暇顧及這里,鄀國才為我王所滅,真正成為楚地?!?/br> 景翠指信函道:“商鞅要求我王將此谷地永遠封他!” “世上最了解商鞅的,莫過于為叔了。商鞅在秦得勢,靠的是先秦公。今立新君,商鞅在秦已是過街之鼠,但求活命而已。他求下商地,襲占於城,不為別的,只為博個活命的價碼。再說,商鞅既沒有成家,也沒有子嗣,他謀求這塊地皮,只是為了保身!” “既為大國必爭之地,若為保身,他就不該來這兒!” “你是不知商鞅呀。商鞅謀事,不求安逸,只謀聞達。正因為這兒是塊險地,商鞅才會起勁兒。再說,大國博弈,最險處反而最安全。你且看看,多少大國斷了社稷,泗上小國的宗廟卻大多續著。為什么會這樣,賢侄可曾想過?” “這倒也是?!本按渎灶D,“以叔父之計,我當如何應對?” “你將商鞅的訴求急奏大王,讓大王也封他個商君。商鞅得到此封,秦必伐之,鞅也必求救于楚。楚人入商洛,合鞅之力抗秦,秦人必退。那時,商鞅想趕賢侄,怕也沒有那么容易,楚或可不戰而得商於!” 景翠大喜,拱手道:“叔父妙策,小侄這就陳奏!” 當冷向馬不停蹄地趕回於城時,府門兩側赫然站著八名秦卒,氣氛森然。冷向欲入,這些秦卒認不出冷向,持戟攔住。冷向正自疑惑,朱佗從府中走出。 “冷兄!”朱佗迎上,沖兵卒揚下手,帶他進府。 “怎么回事兒?”冷向悄問。 “君上將人全換了,這在殿上議事呢!”朱佗應道。 冷向走上臺階,見殿里坐著四個將軍及六個長老,正與商鞅議事,便悄聲退出。 許是議得差不多了,商鞅瞄到冷向,朝眾人拱手道:“諸位將軍,諸位長老,我們今天就議到這兒??傮w一句話,楚人磨刀霍霍,鞅求諸位各司其職,全力以赴,嚴陣以待!若是發現有誰懈怠,當以秦法論處,絕不姑息!” 待眾人散去,冷向疾步走進,喜形于色:“主公,大事成矣!” 商鞅急道:“快說,怎么個成法?” 府宰從袖袋里摸出密函:“主公請看!” 商鞅拆開,是景監的字跡:“聞知商君安全抵達商洛,監心安矣。商君所求,監已盡知,監已懇請世侄景翠具表陳奏楚王,封商於一十五邑予商君,入楚國封君之列。如果事成,此為殊榮,因楚地封君多為王室宗親,外姓人少有列封!見字如面,別不多議,景監!” 商鞅合上信函,閉目有頃,睜眼,見朱佗不知何時站在身后,吃一驚道:“朱佗?” “依主公吩咐,”朱佗小聲應道,“新的匾額已經做好,要不要驗看?” 商鞅擺手:“不必驗看,掛上吧?!?/br> 朱佗轉身走開。 商鞅叫住他:“朱佗!” 朱佗頓步,轉過身:“主公?” 商鞅看向二人:“從今日始,鞅稱寡,你們稱臣,叫鞅君上!” 二人一齊拱手:“稟君上,臣領旨!” 商鞅盯住朱佗:“還有,加強府中守衛!” “臣領旨!”朱佗轉個身,大步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商鞅若有所思。 冷向憂心道:“君上,楚王會不會準允此請呢?” 商鞅似是沒有聽到,喃聲:“寡人心中存個謎團,前番出行,陳軫如影隨形,對寡人了如指掌!還有某個兄弟,直到現在不肯露面!” “君上不會是??”冷向看向窗外。 商鞅給他個苦笑:“寡人是不是多疑了?” 冷向心里咯噔一沉,“魏”與“衛”字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君上沒有多疑,還是留心為好!” “好吧,你多留個心。不說這個了,景大人那兒,你要盯緊點兒,楚王封君的事不可張揚,尤其是不能讓司馬錯知道!” 冷向拱手:“臣領旨!” 是夜,商鞅呼呼大睡。 朱佗守在他的寢室門外。在商鞅的呼嚕聲越來越響時,朱佗悄悄溜進,從商鞅的衣服袖袋里摸到冷向帶回來的密函,悄悄退出。待朱佗返回、歸還密函時,商鞅呼嚕依舊。 一得到景監寫給商鞅的密函復制件,陳忠就急如星火地趕到咸陽。陳軫閱畢,當即趕至甘龍府上,故作神秘道:“陳軫有心送給太師一樁大功,不知太師有興趣否?” “什么功不功呀,”甘龍捋一把花白的胡子,“老朽已是行將就木的人嘍!” “太師若沒興致,軫就??”陳軫起身,作勢欲走。 “呵呵呵,”甘龍扯住他的袍角,“陳上卿既然來了,說說又有何妨?” 陳軫復又坐下,吊他胃口道:“太師只有非常想聽,軫才能說?!?/br> “你先說說是什么方面的功,老朽才能決定是想聽,還是非常想聽?!?/br> “有關那個謀殺太傅的兇手!” 甘龍急道:“上卿快講!” 陳軫從袖中摸出一個密函:“無須軫講,太師看看這個即可!”說罷雙手呈上。 甘龍接過,匆匆拆看,是用絲帛寫就的密函,先是驚愕,繼而吸一口長氣。 陳軫用指背輕敲幾案:“老太師,此功如何?” “兄弟,這塊絲帛能否借給老朽使用幾日?” “呵呵呵,太師若有興趣,軫送給太師就是!” “這??”甘龍略一思忖,“上卿之物,老朽怎能無故貪求呢?你看這樣如何,老朽出金五鎰,買下此帛,如何?” “這??”陳軫故作遲疑。 甘龍提高聲音:“十鎰!” 陳軫依舊不動聲色:“太師喜歡,拿去用就是!” “不瞞上卿,”甘龍攤開兩手,“照理說,事關鞅賊,這點錢遠遠不夠,可老朽府中并無多余的錢,只能出到這個價了!” “唉,”陳軫輕嘆一聲,“太師這是不知軫呀!軫雖貧寒,但太師可曾聽說軫戀過錢財?” “上卿誤會了,”甘龍把話挑明,“老朽出錢,不只是買下這塊絲帛,還想買下這塊絲帛的來歷。從今日起,它就與兄弟無關了,兄弟是不曉得這樁事體的!” “若是此說,”陳軫點頭允道,“陳軫守口如瓶!” “謝上卿成全!”甘龍拱手,“還請陳大人說說它的來歷!” “太師若想知曉它的來歷,可問軫的馭手陳忠,他當在偏廳!” 甘龍朝外叫道:“來人!” 老家宰進來。 “取足金十鎰交給陳大人,另,有請陳大人的馭手陳忠,叫茂兒也來!” 甘龍得函,即扯太傅入宮覲見惠文公。 惠文公盯住密函,眉頭越擰越緊。 “君上,”嬴虔急道,“商鞅到了商於,就是虎入山林哪!” “豈止是虎入山林,”甘龍響應道,“是引狼入室!商於如果姓楚,峣關就是楚國的,峣關之后就是藍田,藍田之后就是秦川,除一方城池之外,我幾乎無險可守!” 惠文公給他們一個苦笑。 “楚人不是西戎,也不是義渠,是一頭滅國無數的大熊??!” “敢問太師,”惠文公看向手中絲帛,“這張絲帛是怎么到你手中的呢?” “君上可問犬子!” “甘茂?他在哪兒?” “在宮外恭候!” 惠文公轉對內臣:“宣甘茂覲見!” 甘茂趨入,跪叩道:“臣甘茂叩見君上!” 惠文公揚起手中絲帛:“甘茂,你是怎么搞到這個的?” “臣有一友為商君做事,甚得商君信任!” “他叫什么?” “朱佗?!?/br> “朱佗?”惠文公微微點頭,對幾人道,“諸位愛卿,商君為先君股肱,先君待他不薄,寡人更是拜他為國父,不想他卻不思恩澤,暗結楚王,出賣商於,寡人不可容忍!”對甘茂,“甘茂聽旨!” 甘茂叩首:“臣候旨!” “你引大軍三萬,征討商於!” “臣領旨!臣請一人同行!” “何人?” “公子嬴疾!” 惠文公略一思忖:“準你所請!” 甘茂、公子疾引領三萬秦軍直撲峣關,但關門緊閉,守軍嚴陣以待。 甘茂令大軍距峣關二里下寨,只身驅車馳到關前,沖城樓大叫:“我是甘茂,請司馬將軍出來說話!” 司馬錯站上城頭。 甘茂拱手:“司馬將軍,在下甘茂,奉君上旨意,請求入關!” 司馬錯朗聲應道:“這里是商君封地,商君吩咐閉關,沒有商君命令,在下不能為任何人開關!” “商君為君上所封,商於亦為秦地,君上旨意當大于商君命令!” “甘將軍,理雖如此,但商君特別吩咐,末將不敢擅自做主。待末將稟過商君,再請甘將軍入關!”話音落處,司馬錯轉身隱于墻后。 “司馬將軍且慢!” 司馬錯重新露頭。 “有一個故人與將軍說話!”甘茂回頭打個口哨。 遠處馳來一輛戰車,車上站著公子疾。 公子疾驅車前行,與甘茂并駕。 司馬錯驚愕道:“疾公子?” 公子疾拱手道:“司馬兄,嬴疾可與你說句私話嗎?” 司馬錯還禮:“在何處說話?” “在下請求入關!” 司馬錯略一思忖:“打開關門,有請公子疾!” 關門開啟,公子疾單車入關。 司馬錯走到關下,將公子疾迎入關府。 公子疾拱手道:“請將軍屏退左右!” 司馬錯擺手,左右退去。 公子疾凝視他:“司馬兄,你真的為了商君,連秦國也不要了嗎?” 司馬錯愕然:“公子從何說起?” “司馬兄請看這個!”公子疾掏出景監寫給商鞅的復制密函,遞過去。 司馬錯接過,拆看,眉頭緊鎖,耳邊響起商鞅的聲音:“??鞅已將畢生交付秦國,于鞅而言,秦國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換作將軍,能舍得這一切嗎??鞅不過是暫借那塊彈丸之地,休養生息,待君上醒悟??” 良久,司馬錯放下信函,抬頭看向公子疾:“公子,這不可能是真的!” “司馬兄為何這么說?” “商君對我說,他絕不可能叛秦,他只是針對舊黨,他擔心舊黨廢除新法,所以才閉關自守,以觀事態!至于楚人,他認為目前不能開戰,必須以和為貴!” “你是不相信這上面寫的了?” “景大人手跡我見過,這不是他寫的?!?/br> “是哩,這是抄寫?!?/br> “如果有人造假呢?假使有人蓄意陷害商君呢?” 公子疾直盯住他:“你相信在下嗎?” 司馬錯不假思索道:“這還用說,你我多次共事,若是連公子也不相信,在下還能相信誰呢?” “就在先君薨天、君兄新立的次日,商君把疾叫到他的府上,謀議廢君兄,立在下,說是先君遺旨。他若廢君,君兄必不答應,他也必殺君兄,兄弟相殘的悲劇就會在宮城上演,司馬兄呀,你說,疾能應下嗎?疾能踏著親兄的污血去坐享那個大位嗎?再說,疾何德何能去居大位?自出生之日起,疾已知天命所在,商君此謀,是讓疾悖逆天命啊。疾不懼死,卻懼青史上留下兄弟相殘、弒兄篡位的污名??!” 司馬錯長吸一口氣。 “司馬兄,你我跟從商君多年,也都知曉商君??晌覀冎獣缘闹皇巧叹囊幻?,而商君的另一面,在下今日方知!唉,商君強硬一生,終了卻是軟弱。商君不顧一切推行新法,終了卻是違法。商君刑人不眨眼,終了卻是懼怕!” 司馬錯憋了許久的氣緩緩噓出。 “與司馬兄一樣,疾也欽敬商君的勇毅和魄力。商君待兄不薄,待疾更厚。商君謀議立疾,將心腹之語告疾,更是對疾的信任與厚托。商君不只與疾謀,也一并告知了國尉與上大夫!” 司馬錯愕然,嘆喟道:“難怪國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還鄉!” “是的,疾相信他們都是被商君逼的!” “錯明白了?!?/br> “商君若受楚封,一十五邑就是楚人的。楚人一旦擁有峣關,就可直入秦川!司馬兄,你我都是秦人,不能做秦的罪人哪!” 司馬錯語氣堅定:“請問公子,錯該怎么做?” “開關!” 向晚時分,黑云遮天,陰雨霏霏。 於城西城門外,一隊秦車不期而至,排在最前面的是司馬錯的戰車。 司馬錯沖城樓大叫:“開門,我是司馬錯!” 城門吱呀一聲洞開。 司馬錯對公子疾、甘茂拱手道:“公子,甘將軍,你們進去吧,在下??”眼前漸漸浮出在終南山中的往事: ???? “嗯,不錯不錯!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馬錯!” “司馬錯?哪兒人?” “夏陽人?!?/br> “夏陽是個好地方??” ???? 畫面暗淡下來,司馬錯淚眼模糊,豆大的淚珠從臉上滾落。是的,是他司馬錯親手將欣賞并提拔了自己的恩人送上斷頭臺! 司馬錯放聲悲泣。 望著哭成淚人兒的司馬錯,公子疾百感交集,對甘茂道:“甘將軍,勞煩你了,疾與司馬兄就在這城門樓上聽聽雨聲吧!” 甘茂朝二人深鞠一躬,驅車入城。 天色漸暗,商君府的正殿幾案上擺著一個精致的錦囊。商鞅啟囊,拿出楚王的封君詔書并一塊玉璽、圭臬等封君必配物,盯住它們細看。 冷向跪叩,聲音因過于興奮而哽咽:“君上??” 商鞅輕輕撫摸玉璽,眼中淚出。 冷向的淚水也流出來:“從今天始,君上就是實實在在的君上了!” “是??!”商鞅長噓一口氣,朝他拱手,“辛苦你了!說吧,你想要個什么職爵?” “君上,”冷向應道,“臣不求職爵,只求跟著君上,侍奉君上,君上不棄??” “商國雖小,不可無相,你就做個相吧!” 冷向啼泣,叩首:“君上??” 一陣腳步聲急,無數甲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院中。府中護衛未及拿起武器,就被槍械逼住。 聽到外面聲音嘈雜,冷向吃一驚,起身走出。 剛到門口,就見一隊甲士直沖過來,為首一人,正是甘茂。 冷向驚叫一聲,跌倒于地,幾乎是爬向商鞅。 商鞅震驚:“怎么了?” 冷向手指外面,聲音發顫:“秦??秦??” 屋頂一陣響動,一個人影跳進院子,是朱佗。 朱佗手執利劍,橫在甘茂面前,厲聲喝道:“何人大膽!” 甘茂以劍指他:“在下甘茂!你是何人?” “商君侍衛朱佗!退開!” 甘茂低喝:“拿下!” 眾侍衛圍上來。 朱佗閃身刺倒一人,又一閃身來到商鞅跟前,急道:“君上快走,秦人來了!” 商鞅這才明白發生什么了,許是過于震驚,身子竟不能動。甘茂擺手,數十甲士涌進屋子,槍頭指向商鞅三人。弓弩手拉起長弓。 朱佗橫身擋在商鞅前面,毫無怯意。 秦卒漸漸逼近,成扇形將他們圍在殿中。背后是墻,無路可逃。 商鞅看清了甘茂。 甘茂從袖中摸出秦公詔書,朗聲道:“衛鞅聽旨!” 商鞅不動。 “逆臣衛鞅密謀篡政,叛國結敵,枉稱國父,罪在不赦,特旨革去商君封號,緝拿歸案!” 殿堂里靜得出奇。 甘茂掃一眼眾卒:“勇士們,拿下逆賊!” 眾秦卒逼近一步。 朱佗威風凜凜,持劍怒目。 商鞅緩緩拔劍,閉上眼睛,將劍橫在脖子上。 冷向大驚:“君上??” 商鞅用力抹脖子,劍卻不動。商鞅睜眼一看,是朱佗把劍抓住了。 朱佗反手奪下劍,扯住他胳膊:“君上,快,隨我殺出去!”拖他就走。 商鞅一動不動。 朱佗驚愕:“君上??” 商鞅似乎在一霎時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淡淡說道:“朱佗,放下你的劍吧!” 朱佗急了:“君上?” “放劍?!?/br> 朱佗放下劍,秦兵擁上,將三人拿住。甘茂走到案前,將案上楚王的詔書并璽印等悉數收走。 得知好友蒙難,陳忠急到陳軫處,聲淚俱下:“主公,朱佗他??” “呵呵呵,你哭個什么?”陳軫笑道。 陳忠語不成聲:“他??他被押入死牢了!” “起來吧,陳忠,無論押到哪兒,他都死不了!” 陳忠怔了:“為什么?” “因為他是甘家的人!” 陳忠吸一口長氣。 商鞅被抓之后,舊黨歡欣鼓舞,鬧騰了整整一夜。太師府里更是賓朋滿座,杯盤狼藉。 酒過半酣,公孫賈捋一把胡須,長笑幾聲:“哈哈哈,想不到他衛鞅也有今天哪!” 杜摯恨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嗯,”公孫賈看向他,“杜兄說得是!杜兄,你這猜猜,衛賊會是怎么個斃法?” 杜摯目露兇光:“凌遲也是便宜他了!” 公孫賈搖頭。 “炮烙!” 公孫賈搖頭。 “剝皮!” 公孫賈搖頭。 “抽筋!” 公孫賈仍舊搖頭。 杜摯納悶了:“咦,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公孫兄,你且說說,他該怎么個斃法?” 公孫賈陰陰一笑:“依據那廝的新法,謀逆之罪是車裂!” “不僅謀逆,他還叛國!” “叛國腰斬!” 杜摯恨道:“嘿,都很痛快呢,倒是便宜了那賊!” 宴會的另一角,甘龍看向甘茂:“茂兒?” 甘茂應道:“茂兒在!” “那個叫朱佗的,怎么樣了?” “一并關在死牢里?!?/br> “死牢?”甘龍一怔,“君上可有旨意?” “君上要親審!” 甘龍吸一口長氣:“你??可對他講過如何供述?” “講妥了!” 甘龍噓出一口氣:“講妥就好!” 深夜,刑獄刑訊室里一陣響動,沖進來一隊衛兵。在公子華、司刑的陪同下,一身便服的惠文公大步跨進,在審訊席位坐定。 公子華對司刑道:“帶朱佗!” 朱佗被帶進來,綁在刑柱上。 惠文公看向公子華。 公子華會意,對司刑及眾衛兵:“都出去吧!” 眾人走出。 惠文公對公子華道:“為壯士松綁!” 公子華走到刑柱前,解開綁索。 惠文公看向朱佗:“你叫朱佗?” 朱佗看過來:“你是??” “嬴駟?!?/br> 朱佗震驚:“秦公?” “正是?!被菸墓钢盖懊嫦?,“壯士請!” 朱佗拱手:“謝秦公!”走過去,坐下,兩眼直射過來。 “聽說你是甘茂的朋友,能否講給寡人,你們是如何相識的?” “回稟秦公,佗可以不講這個嗎?” 惠文公一怔,不由看向公子華。 公子華先是震驚,繼而生氣道:“朱佗,你怎能這般對君上講話?” 朱佗閉目,沒有應他。 惠文公追問道:“朱壯士,能說給寡人為什么不想講嗎?” 朱佗睜開眼,反問他道:“敢問秦公,為何要問這個?” “寡人想聽聽真實的聲音!” 朱佗略一沉思,起身,單膝跪地,行武卒軍禮:“大魏武卒朱佗覲見秦公!” 惠文公、公子華俱是震駭。 惠文公回過神來,喃聲自語:“大魏武卒?” 朱佗朗聲:“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長氣,緩緩噓出,拱手:“嬴駟今日見到了真正的武卒!” 朱佗再禮:“謝秦公褒獎!” 惠文公禮讓道:“武卒請坐!” “謝秦公!”朱佗坐下。 “講講你的故事!” “朱佗遵旨??” 朱佗遂將自己如何受命及被抓入死牢的過程細述一遍,惠文公、公子華聽得張口結舌。 走出刑訊室,公子華不無感慨道:“君兄,真沒想到甘茂他??” 不待他說下去,惠文公問道:“華弟,在寡人問及如何得到商君的通楚證據時,如果你是甘茂,該怎么回答?” “我??”公子華撓頭皮,“真還想不出呢!” “你繞不開朱佗,你的最好回答就是甘茂所講!” “可這??欺君了呀!” “是寡人不該那么逼他!”惠文公贊嘆道,“哎,倒是這個陳軫,讓寡人耳目一新哪!” “是哩,臣弟低瞧他了!” “莫說是你,商君怕也想不到哇!” “下面怎么辦?” “就作不知吧。釋放朱佗,送他至魏境?!?/br> “臣弟想??”公子華遲疑一下,“留他下來!” “忠勇之士,你留他不住的!” “若此,亦當在商君之后再放他走,免得橫生枝節?!?/br> “就依你意。明日午時看望商君!” 翌日,午時至,幾個獄卒抬著幾案,提著菜肴走進商鞅的囚室,在商鞅的幾案上擺好,退出。司刑親提一壇陳釀,放好,斟好酒,拱手道:“商君,請慢用!” 商鞅掃一眼各色美味佳肴:“司刑,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嗎?” “回稟商君,在此牢里,即使待決之人,也不可能有此待遇?!?/br> “聽你話音,是要決鞅了?” 司刑誠惶誠恐:“不是,不是,下官沒有接到旨令!” “既沒接到決鞅的旨令,你為何超出常規招待一個待罪之身?難道你不知秦法嗎?” “下官不敢違抗秦法!”司刑指著案上,“所有這些,皆為君上旨令?!?/br> 商鞅聲音冰冷:“秦法規定,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是我商鞅?請司刑撤下酒菜,罪人該吃什么,你就送來什么,否則,罪人難以下咽!” 司刑哭喪起臉:“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商鞅盯住他,厲聲問道:“我且問你,是法大,還是旨大?” “這??”司刑怔了,“下官??天哪,法大,旨也大。兩個都大,下官哪一個也不敢違抗??!” 一個聲音從門外傳進:“說得好!法大,旨也大!” 話音落處,惠文公健步走進,跟在其后的公子華、車衛君自動守在門外。 司刑叩拜:“臣叩見君上!” 商鞅叩首:“待罪之身商鞅叩見君上!” 惠文公對司刑:“退下,掩門!” 司刑退出,掩上牢門。 惠文公伸手禮讓:“商君,請!” 商鞅回禮:“君上請!” 二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雙手端起一爵,遞給商鞅,自己又斟滿一爵:“商君,嬴駟敬你!”舉爵,飲盡。 商鞅舉爵:“罪臣謝君上賜酒!”飲盡。 惠文公凝視商鞅。 商鞅回視。 對視有頃,惠文公眼中漸漸濕潤,涌出淚水。 商鞅淡淡問道:“君上為何流淚?” 惠文公拭去淚,改坐為跪,聲音哽咽:“國父??” 商鞅震驚:“君??君上??”也忙跪起。 “駟兒此來,是想求國父一句實言!” “君上請講!” “你要告訴駟,他們說的,不是真的!” 商鞅淡淡應道:“他們說到什么了?” “說??說國父謀逆,說國父賣秦結楚,說楚王封國父為列侯!” 商鞅語氣肯定:“是真的?!?/br> 嬴駟帶著哭音:“為什么呀,國父?” “自保!” “國父已經貴為商君,還怕什么呢?”惠文公略頓,“是怕那些舊黨嗎?” “不是怕舊黨,是怕君上!” 惠文公心里一抖:“寡人?寡人已經拜你為國父了呀!” “所以才怕?!?/br> 惠文公苦笑:“唉,商君哪??”搖頭。 商鞅回他一個笑,將酒倒滿,舉爵:“罪臣敬君上一爵!” 二人舉爵,各自飲盡。 “君上能來死牢看鞅,鞅知足矣!”商鞅再次斟酒,舉爵,“鞅再敬君上一爵!”飲下。 惠文公端起酒爵,卻不肯飲,只是盯住商鞅。 “君上?” “商君,寡人此來,還有一請!” “君上請講!” “寡人不想你死!” 商鞅瞇起眼:“哦?” “你是國父,寡人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個弒父的惡名!” 商鞅淡淡一笑:“敢問君上,如何不讓鞅死?” “寡人以孝悌之名,特赦國父!” 商鞅先是一怔,繼而長笑:“哈哈哈哈??” 惠文公怔了下:“商君笑什么呢?” “鞅在為先君而笑!” 惠文公更加怔了:“為先君?” “有孝子若此,鞅為先君高興??!” “商君所笑,不會是這個吧?” “依君上所斷,鞅會笑什么呢?” “笑寡人!” “君上何有此斷?” “笑寡人婦人之仁!” “有趙良在側,就是真孝。鞅怎能笑君上的真孝呢?” 惠文公略怔,舉爵道:“這爵酒,寡人喝了!”一飲而下。 商鞅拱手:“君上寬仁之恩,鞅謝了!鞅有一問,請君上解惑!” “商君請問!” 商鞅凝視他,鄭重問道:“君上要廢新法否?” “這??”惠文公一怔,“從何說起?” “請君上直言解惑!” 惠文公語氣堅決:“不廢!” “君上對先君也是這般說嗎?” “是?!?/br> 商鞅噓出一口氣:“若是此說,鞅誠意請死!” “螻蟻尚且偷生,商君為何求死?” “螻蟻偷生,所以才是螻蟻。罪臣求死,所以才是罪臣?!?/br> “商君求死,必是為個什么?!?/br> “只為一個字,法?!?/br> “請商君詳釋!” “依據秦法,鞅犯下的是不赦之罪!” “沒有商君,就沒有新法;沒有新法,就沒有秦國今日之盛。所有這些,秦人有目共睹。商君犯罪,相信秦人—” “是‘網開一面’嗎?”商鞅接道,“君上,法是罪臣立的,罪臣卻不守法,豈不貽笑于后世?” 惠文公尷尬:“這??” “罪臣請死,還有一層意思!” “商君請講!” “罪臣本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抱負。蒙先君鼎力推動,罪臣得以強力推動變法,使秦大治。事有兩面,物極必反。秦國雖有大治,秦人之心卻扭傷了。至剛則折,至強則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療傷的好時機,不妨以鞅為眾矢之的,療治秦人內傷?!?/br> 惠文公驚愕:“這??如何使得?” “天底下沒有什么使得,也沒有什么使不得。有所得,就當有所棄。君上欲成大事,就得舍棄。眼下舍棄的,就是罪臣。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盡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燈,在秦一無用處不說,反礙君上手腳。如此無用之軀若能撫慰秦人扭傷之心,若能使君上放開手腳,罪臣有何惜哉?” 商鞅如此直抒胸臆,惠文公聽得心底發寒,哽咽道:“商君??” “君上,罪臣不死,秦法不立;秦法不立,民心不穩;民心不穩,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國大業難成??!” 惠文公起身,叩拜道:“商君高義,駟銘心刻骨。商君有什么交代駟的,駟一定照辦!” “方才君上承諾不廢新法,罪臣懇請君上誓之!” 惠文公沖四方各是三拜:“蒼天在上,嬴駟起誓,在位之日若廢新法,天地不容,身死名滅!” 商鞅拱手:“君上有此壯誓,鞅可含笑赴死矣!” “商君想過如何赴義嗎?” “依據秦法,臣之罪當有兩種死法,一是腰斬,二是車裂!” “若此,商君可有挑選?” “車裂!” “這??”惠文公吸一口長氣,“敢問商君,為何選此劇烈方式?” 商鞅反問道:“敢問君上,鞅這一生,何時、何事不劇烈了?” 惠文公微微點頭:“商君之后,駟該朝何方行走?” “終南山中有個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點!” 惠文公拱手:“謝商君舉薦!”傾身,“朝臣之中,何人堪當大任?” “文可用嬴疾,武可用司馬錯?!?/br> “司馬錯?”惠文公大是驚愕,“他私開峣關,又騙開於城,商君不恨他嗎?” 商鞅冷冷說道:“君上問的是何人堪任!” 惠文公慨嘆一聲:“商君不愧是商君??!駟還有一問,商君之后,何人可代商君?” “魏人公孫衍!” “公孫衍之才如何?” “就河西之戰觀之,在鞅之上!” 惠文公這也想起葫蘆谷大捷后的那場夜襲,拱手道:“謝商君舉薦!” 商鞅舉爵:“為秦再得明君,為君上再得能臣,干!” 惠文公緩緩跪下,哽咽道:“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三拜!” 商鞅沒再客氣,聽憑他連拜三拜。 在惠文公叩拜時,商鞅的眼睛始終斜睨著他。 惠文公拜畢,起身,拱手道:“商君,嬴駟別過了!” 商鞅淡淡說道:“罪臣有一事相托!” “商君請講!” “冷向從鞅多年,今日卻受鞅拖累,面臨極刑。懇請君上念鞅薄面,予以特赦!” 惠文公略一沉思:“敢問商君,為何不為朱佗請赦?” “朱佗無須罪臣請赦!” 惠文公吃一驚道:“商君連這個也清楚了?” “清楚?!?/br> “既然清楚,你還??”惠文公頓住。 商鞅給他一個苦笑,扯回話題:“鞅將多年心血凝作一物,或對君上有用!” “此物何在?” “君上可問冷向!” 惠文公拱手道:“都說商君薄情寡義,謬矣!此請寡人準了!”說罷轉身,大步走出。 商鞅沒有起立送行。直到惠文公一行的腳步越走越遠,完全聽不到了,商鞅方才輕嘆一聲,拿起箸子,夾起案上的美味佳肴,緩緩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