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取石匣嬴駟即位 鬧嫌隙商君出奔
,審他便知!” 惠文公擺手:“寡人曉得了?!?/br> 甘龍、嬴虔肩并肩走出,一人迎頭撞上,剛好撞在甘龍懷里。許是勁頭過猛,甘龍打個趔趄,幸虧嬴虔及時扶定。 二人定睛一看,居然是一身喪服、一路哽咽的車希賢長子,再后是兩個比他略小的孩子,走在最后的是公子華。 嬴虔見車家長子仍在哽咽,不解地看向公子華:“華兒?” 公子華聲音哀傷:“國尉大人??殉身了!” 嬴虔、甘龍震驚,幾乎是同時叫道:“???” 車家長子嗚嗚咽咽地悲哭起來。 甘龍張口結舌:“殉??殉什么身?” 公子華應道:“約在凌晨,國尉大人將三個兒子叫到宗祠,要他們宣誓效忠君上。待三子誓完離開,車大人就??拔劍自刎了。家人在車大人身上找到遺書,是寫給君上的,說他決定效法先祖,身殉先君??” 甘龍、嬴虔互望一眼,各自驚愕。 公子華引車氏三子來到偏殿。三子跪叩于地,哭成三個淚人兒。 公子華將車希賢身殉之事一五一十地稟報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有頃,看向三個孩子:“抬起頭來!” 三子抬頭。 “你們都叫什么名字?” 車衛君拱手:“我叫衛君!” 車衛法拱手:“我叫衛法!” 車衛國拱手:“我叫衛國!” 車希賢竟然給三子取下這樣的名字,足見其忠誠! 惠文公眼里泛出淚花:“告訴寡人,你們年歲多少?” 車衛君率先報上:“回稟君上,衛君十九!” 車衛法緊跟:“衛法十七!” 最后是車衛國:“衛國十三,能上戰場了!” 惠文公轉對內臣吩咐道:“擬旨,國尉身殉先君,賜楠棺一,與先君同xue,車氏一門忠烈,賜金百鎰,田五十井,綾綢三十匹,另,衛君入寡人侍衛,衛法入司刑府,衛國入黑雕臺!” 內臣拱手:“臣領旨!” 車氏三子泣拜:“謝君上??恩寵??” 惠文公朝內臣擺手:“帶他們去吧!” 內臣帶車氏三子出去。 惠文公看向公子華,苦笑道:“看來,甘龍所言不虛??!” 公子華早已覺出事有蹊蹺,忙問道:“敢問君兄,甘龍說什么了?” “說商君昨晚與希賢、景監謀議廢立!” 公子華震驚:“廢立?立誰?” “疾弟?!?/br> 公子華倒吸一口涼氣。 “今日凌晨,疾弟辭行,赴櫟陽去了,國尉這又??”惠文公略頓,又是一個苦笑,“這幾人中,還剩一個景監!” “景監密折在此!”公子華從袖中摸出一函,“方才我在宮門巡視,剛好遇到景氏門人呈送此函,囑臣弟親手交給君兄,臣弟正要呈交,遠遠看到車氏兄弟,就帶他們來了!”說罷呈上密函。 惠文公接過拆開,看畢,遞還公子華:“這下齊了!” 公子華接過,拆看,眉頭微皺:“景監要告老還鄉?” “景老的鄉在楚國,景氏一門利在宛城,商君占了他家的地盤,這又拉他圖謀大事,唉,我們的國父火燒心了!” 公子華拱手,激動不已:“商鞅謀反,證據確鑿,臣弟請命抓他歸案!” 惠文公苦笑:“先君尸骨未寒,商君又是國父,怎么能抓呢?再說,證據又在哪兒?疾弟去櫟陽是盡孝,國尉自裁是自殉,景監是告老,沒有一字言及謀反。再說,若抓商君,定謀反罪,如何處置國尉?如何處置疾弟?如何處置景老?他們雖然沒有同意,但也沒有告密呀。按照新法,不告密者與罪犯同罪,處腰斬!還有,商君謀反罪定死,他行的新法,是廢還是不廢?” 公子華咂舌。 車希賢殉葬、公子疾辭行、景監告老還鄉,噩耗接二連三地傳來,針一樣扎在商鞅心上。曉得大勢已去,商鞅關照冷向閉門謝客,由早至晚奮筆疾書。 甘龍回府,使人請到陳軫,將宮中情況大致述說一遍,末了嘆道:“唉,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不想卻功虧一簣!” “呵呵呵,”陳軫笑道,“老太師一生沉穩,這辰光怎么性急起來?” “非老朽性急,是??君上新立,先君尸骨未寒,老朽信誓旦旦地告發jian賊,卻??卻又拿不出證據!拿不出證據,就坐不實jian賊的案子。坐不實案子,叫君上日后如何看待老朽?說輕了是讒言,說重了就是誣陷。無論是輕是重,老朽都是承擔不起呀!” 陳軫詭秘一笑:“老太師若想坐實,倒也不難!” 甘龍盯住他:“哦?” 陳軫緩緩捋須:“聽聞老太師有召,晚輩一路趕得慌急,有點兒口渴了!” “呵呵呵,”甘龍賠笑道,“慢待了,慢待了,老朽慢待了!”親手斟茶。 陳軫接過,咂幾口:“好茶!” 甘龍眼巴巴地盯住他,等待下文。 陳軫環顧四周,刻意岔開話題:“今日天氣晴好,心曠神怡,晚輩來棋癮了。老太師,能否把先君賞你的玉棋拿出來,與晚輩手談一局嗎?” 甘龍急了:“這??坐實??” “呵呵呵,”陳軫揚手打斷他,“那樁小事兒,犯不上費老太師的心,老太師只管坐等就是!” 夜深了,嬴虔伸個懶腰,正欲入睡,忽覺窗外有異,便敏銳地豎起雙耳:“誰?” 話音落處,一道黑影飛身進來,一把明晃晃的寶劍直抵嬴虔胸膛,動作快得使人心顫。 嬴虔躲閃不及,閉目受死。 黑影卻不殺他,反而退后一步,瞄見墻上掛著一劍,拿劍挑下,擲他面前:“拿起劍來,在下不殺束手之人!” 嬴虔睜開眼,撿起劍,抽劍出鞘,二目直盯刺客。 二人對視。 嬴虔拱手道:“在下嬴虔,從來不殺無名之人,敢問好漢尊姓大名?” 刺客拱手還禮:“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衛人朱佗是也!” “衛人朱佗?”嬴虔吃了一驚,“嬴虔與朱壯士無仇無怨,亦與衛人向無瓜葛,敢問壯士,為何行刺嬴虔?” “你是舊黨之首,乃主公大敵,佗代主公清理障礙,維護新法!太傅大人,請受死吧!”話音未落,朱佗一劍刺來。 嬴虔以劍相迎,二人你來我往,殊死格擊。 朱佗劍術了得,但也顯然小覷了嬴虔,因為嬴虔的劍術在秦國也是數一數二的,用的又是從越地特購的吳鉤,絲毫不落下風。雙方由廳中斗到院中,來來往往,越戰越勇。朱佗削去嬴虔一只袍角,嬴虔挑下了朱佗的帽子。 兵器相撞聲響自然驚動了仆從。一陣腳步聲急,眾仆各拿器械,趕過來。 朱佗縱身跳上屋頂,消失在黑夜中。 嬴虔撿起地上的帽子,噓出一口氣。 翌日晨起,嬴虔匆匆來到復興殿,將昨晚之事稟報惠文公,末了呈上刺客的帽子?;菸墓舆^帽子,端祥一陣,閉目自語:“不殺束手之人,自報姓名,朱佗??” 嬴虔激動道:“臣叔查過了,朱佗就是商鞅的貼身侍衛,劍術著實了得。我與他斗有一刻,雖不輸他,卻也沒占上風。更難得的是其輕功,我那屋檐少說也有丈高,他只輕輕一縱,人已站在屋頂!” 惠文公轉對內臣道:“傳商君覲見!” 公子疾、車希賢、景監皆已不在,惠文公突然傳召,商鞅已經猜到是何結果,頓覺萬念俱灰,緩緩閉目,端坐于席。 冷向神情緊張地盯住他。 商鞅睜眼,指著案上捆扎好的一捆竹簡:“這捆東西歸你了!” 冷向愕然:“歸我?” “這是鞅畢生心血,有朝一日也許對你有用!” 冷向跪地,涕泣:“主公??” “拿去吧,尋個地方藏起來!” 冷向悲哭,叩首:“臣??臣不敢受啊,臣??受不起啊,我的主公??我的君上??” 商鞅淚水亦出:“在鞅身邊,也只有你受得起了,拿去吧!” 冷向雙手接過:“向暫收下,為主公代管!” “備車,我這就進宮去!” 冷向大急:“君上,不能去呀,你去不得呀,君上—” 商鞅長吁一口氣:“大勢既去,去得去不得,都不重要了。備車吧?!?/br> 商鞅來到復興殿,與惠文公見過禮,同入靈堂參拜孝公。 拜畢,惠文公轉對商鞅,伸手禮讓道:“國父,請偏殿小坐!” 商鞅還一個禮,瞄到內臣已經守在偏殿門口,遂大步走去,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菸墓月园櫭?,跟在身后。 殿中并無刀兵。 商鞅噓出一口氣。 惠文公在主席就坐,指下客席:“國父,請!” 商鞅拱手:“臣鞅謝君上賜坐!”在客席坐下。 “駟召國父,是有幾件大事請教!” “教字不敢,君上吩咐就是!” “第一件事,國尉心系先君,殉身去了。國尉一職,事關重大,何人堪當此任,駟不敢獨斷,敬請國父舉薦!” “君上想必已有人選了!” “沒有?!?/br> “太傅可任?!?/br> 惠文公略怔:“太傅?” “舉國之兵,咸陽衛戍,皆系國尉一身。希賢既去,除去太傅,無人堪當此任!” “叔父年歲已高,這??” “君上可暫命太傅兼任,待覓到合適人選,相信太傅自會讓賢!” 惠文公微微點頭:“好吧,就依國父所薦。第二件事,”拿出景監辭呈,“上大夫景監奏請返鄉歸楚,頤養天年。嬴駟新立,百業待舉,萬事待理,朝中正值用人之際,景老卻于此時請辭,實出駟之意料。就駟所知,上大夫最聽國父的。駟懇請國父勸勸景老,即使頤養天年,秦地也是不錯的呀!” 商鞅淡淡應道:“葉落歸根,景監思鄉,也不是一日兩日了?!?/br> “國父既有此說,駟就允準他了。自入秦以來,景老盡忠職守,單是三番五次舉薦國父,就是大功于秦啊?!被菸墓D對內臣,“擬旨,準允上大夫景監返鄉歸楚,頤養天年。賜輜車十輛,足金三十鎰?!?/br> 內臣拱手:“臣領旨!” 惠文公看向商鞅:“還有最后一件!” “君上請講!” “國父府中可有一個名喚朱佗的壯士?” 商鞅心中咯噔一下,點頭道:“有。他是臣數月之前招募的侍衛?!?/br> 惠文公從案下拿出朱佗的帽子:“這個可是朱佗所佩之物?” “正是?!鄙眺泵橐谎?,怔了下,“它怎么會在君上這兒?” “是太傅拿來的。昨晚人定時分,此人潛往太傅府,行刺太傅,太傅與之搏擊,挑下此帽!” “臣鞅??”商鞅震驚,臉色白了,“確實不知此事,請君上查證!若是朱佗,臣鞅同領死罪!” “是否朱佗,又如何行刺,皆為太傅一面之詞。國父既不知情,朱佗又為國父家臣,還是煩請國父親自查證為好!”惠文公將帽子遞過來。 商鞅雙手接過,拱手道:“臣鞅領旨!” 回到府中,商鞅急召朱佗。 朱佗顯然曉得自己做了錯事,頭垂著。 商鞅將帽子扔給他:“朱佗,是你的嗎?” 朱佗輕聲:“是?!?/br> “說吧,昨晚干什么去了?” “殺太傅!” 商鞅臉色陰沉:“誰讓你去的?” “沒有人,是我自己想做的?!?/br> 商鞅全身顫抖,指他道:“你??為何擅自去殺太傅?” 朱佗目露兇光:“不僅是殺太傅,佗還想殺太師,殺杜摯,殺公孫賈??凡是舊黨,凡是主公不喜之人,一個不留!” 商鞅氣得跺腳:“你??你在害我!” 朱佗震驚:“主公,佗??佗??”跪地,“佗??”叩首。 商鞅指著他,手指顫抖得越發厲害了:“太傅已經告到君上那兒,君上召本公,要本公處置!” 朱佗抬頭:“是佗自己的事,與主公何干?” 商鞅漸漸平靜下來,苦嘆一聲:“唉,你有所不知,按照新法,私械殺人,是不赦之罪,何況你要刺殺的是當朝太傅,君上的叔父!你是本公的人,本公就有連坐之罪,亦是不可赦??!” 朱佗不假思索:“若此,佗死即是!”一個起身,拔腿就走。 商鞅厲聲:“你去哪兒?” 朱佗邊走邊回答:“進宮,向君上自首!此事與主公無關,是佗一人所為!” 商鞅喝道:“站??!” 朱佗站住,回頭。 “唉,”商鞅長嘆一聲,“一切都是天意,是天要滅鞅??!” 朱佗跪下,悲哭:“主公??” “你不是有個朋友叫陳忠嗎?” 朱佗擦下淚,點頭:“是?!?/br> “他愿意隨從本公嗎?” “佗到哪兒,我這兄弟就會跟到哪兒。若是佗為主公赴死,我的這位兄弟也絕不偷生!” “甚好?!鄙眺辟澋?,“世事紛亂,這樣的義稀有了。朱佗,鞅且問你,真的愿為本公赴死嗎?” 朱佗拱手,激昂慷慨:“士為知己者死,主公知佗,佗有死而已!” 商鞅亦拱手道:“謝義士了!去吧,知會你的兄弟,讓他明日晨起在咸陽東郊十字路口候命!” “佗這就去!”朱佗起身,匆匆出去。 商鞅朝外喊道:“來人?!?/br> 冷向進來。 商鞅看向他:“有請司馬將軍!” 冷向拱手,匆匆出去。 陳軫冥思良久,猛地抬頭:“看這架勢,大戲來了,那廝要逃!” “逃?”戚光驚問,“他往哪兒逃?” “就眼下而言,他只有一個地方可去—商於!” 幾人皆是吃驚。 戚光惑然:“如果秦公真的收拾他,那個彈丸之地,他能頂得住嗎?” “不要忘了,商於的背后是楚。有商於在手,商鞅就可與楚人討價。以商鞅之才,以楚人之力,對秦未必是個好事喲!” 幾人倒吸一口氣。 朱佗打一激靈:“主公之意是,不讓他逃往商於?” “哈哈哈哈,”陳軫大笑數聲,斂住笑,看向他,反問道,“為什么不讓他逃到商於呢?” 朱佗尷尬:“這??” “秦國得商君,秦強,楚國得商君,楚強。商於夾在中間,秦、楚必戰!你們說說,兩強相爭,何人得利?” 朱佗、陳忠恍然有悟,紛紛點頭。 戚光皺眉,半是不甘道:“好倒是好,只是??這也白白便宜了商鞅那廝呀!” 陳軫指向戚光,半是嘲弄道:“呵呵呵,你呀,出口就是個小商小販!” “主公?” “你且說說,商鞅在哪兒得罪你了?” “他??他得罪的是主公!” “不不不,”陳軫夸張地搖頭,“他沒有得罪本公,他誰也沒有得罪。秦魏河西之爭,他做了他該做的,本公做了本公該做的,上將軍做了上將軍該做的,秦公做了秦公該做的,魏王做了魏王該做的,你們說,本公說得對嗎?” 顯然,陳軫的話超越了這幾人的認知范疇,戚光三人無不茫然。 陳軫笑道:“呵呵呵,你們聽不懂,本公就不扯了,本公只說一事,商鞅若是逃往封地,最有好處的是魏國!”對朱佗、陳忠,“你二人務必全力以赴,保護他安全抵達封地。單憑此功,本公就可奏報我王,重重獎賞!” 朱佗、陳忠拱手:“敬受命!” 陳軫轉對戚光:“明日晨起,他走,我們也走,看看他到底去哪兒!” 戚光拱手:“小人這就籌備!” “還有,商君出行是件大事,莫忘稟報太傅!” “好咧!” 商鞅緊盯司馬錯,目光犀利。 司馬錯候有半晌,不安道:“商君召錯,可有大事?” 商鞅一字一頓:“鞅想討將軍一句實言!” 司馬錯誠惶誠恐:“討字錯不敢當,商君有問,錯知無不言!” “請將軍想想,這幾年來,鞅待將軍如何?” “這還用說,”司馬錯蒙了,“沒有商君賞識,就沒有錯的今日!” “如果有人對鞅不利,將軍怎么做?” 司馬錯激動道:“何人敢對商君不利?” “不管什么人,鞅只問將軍怎么做?” “但聽商君吩咐!” 商鞅重重點頭:“鞅沒有看錯人!” “敢問商君,你講這些,是想讓錯??”司馬錯止住了。 “想必你已看出來了,先君薨天,新君繼立,舊黨官復原職,磨刀霍霍,以鞅為靶。就在昨日,有人密報君上,說鞅使人行刺太傅。將軍想想看,若鞅有心行刺太傅,他能活到今天嗎?” 司馬錯長吸一口氣。 “唉,”商鞅嘆道,“鞅非貪生,鞅實乃憂心秦法不繼??!那撥人恨的不是鞅,是秦法!將軍想想看,秦民素勇,秦民素鄙。勇則好戰,鄙則無序。好戰而無序,民則不治。若是沒有新法約束,秦民早就斗作一團了!還有那些世襲門閥,權重貴胄,無不盤根錯節,貪婪無度,秦國有多少錢糧,也都要被他們吃空!這就是他們反對新法、要求藏富于民的原因!他們要藏富于民,不是藏富于蒼頭百姓之家,而是藏富于這些權貴之家。他們的富一旦藏得多了,就會蔑視宮廷,蔑視君上,就會為利益而彼此爭斗。自立國以來,秦國的元氣多是這樣被耗掉了!” 司馬錯重重點頭:“商君所言甚是!”抬頭,“敢問商君,今日召錯,要錯做些什么?” “到商地去!” “商地?” “君上新立,對鞅存疑,舊黨復結,對鞅不利。秦地舉國治喪,鞅再三尋思,眼下還不能與舊黨交惡,不是鞅懼舊黨,而是秦國經不起內耗呀!秦國有今日,實屬不易!鞅再三思索,只有暫離咸陽,到封地避幾日風頭,一觀舊黨如何鬧騰,二觀君上對新法態度。然而,國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還鄉,公子疾赴櫟陽盡孝,除將軍之外,鞅實無可信任之人哪?!?/br> 司馬錯握拳:“錯這就護佑商君趕赴封地!” 商鞅重重搖頭:“不可!” “為什么?” “就眼下而言,鞅去哪兒都可,唯有去商於,君上不容!” 司馬錯眼睛睜大了:“為什么呀?那是你的封地呀!” 商鞅苦笑:“正因為是鞅的封地,君上才不容許!” 司馬錯一臉茫然。 商鞅遲疑一下,干脆將話說白:“這么說吧,鞅向先君討下這塊封地,防的是今日。君上不想看到鞅去商於,防的是明日!” 司馬錯越聽越糊涂,拱手:“請商君詳解!” “鞅若不到商於,商於就是君上的,鞅若到了商於,商於就是鞅的。既然是鞅的,何去何從就得由鞅處置。君上控制不了鞅,也就控制不了商於。未來大爭,當在秦楚之間,如果君上想有作為,商於谷地他就不會放棄!” 司馬錯總算聽明白了,倒吸一口氣,有頃,盯住商鞅:“敢問商君,你不會帶著商於歸楚吧?” “唉,”商鞅給他一個苦笑,“你怎會有這念頭呢?鞅已將畢生交付秦國,于鞅而言,秦國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換作將軍,能舍得這一切嗎?” 司馬錯噓出一口氣:“得商君此語,錯心甚安!” “鞅不過是暫借那塊彈丸之地,休養生息,待君上醒悟?!?/br> “那??商君怎么走?” “迄今君上詔令未至,鞅仍然是國父,仍然轄制百官。我舉國大喪,楚人或會趁機襲我商於,你可奉鞅之命,大張旗鼓地赴商於布防。至于鞅,只能步景兄后塵,向君上奏請東走函谷,回衛地養老?!?/br> 司馬錯一怔:“商君你??真要入衛?” 商鞅苦笑:“衛地能容鞅嗎?” “那你??” “過函谷,或由曲沃南入宜陽,沿洛水河谷,入商洛谷地,或經由韓地,過楚魯關,入宛,由宛入於城,雖然繞道,卻多平坦?!?/br> “好?!彼抉R錯點頭,“錯在商於恭候商君。另,至商於之后,錯該做些什么呢?” “以鞅的名義布告安民,整頓吏治,東扼武關,西鎖峣關,嚴陣以待,以防不測!” 司馬錯拱手:“敬受命!” 凌晨時分,咸陽東郊通往函谷的衢道上,一行五輛輜車轔轔而行,七八個仆從跟在車隊兩側。車隊沒打任何旗號,感覺像是商隊。 冷向坐在第一輛車上。 第二輛車的車簾徐徐撩開,商鞅探出頭,對走在身邊的朱佗道:“你的朋友呢?” 朱佗打了一聲口哨。哨聲剛落,后方二里開外傳來一聲回應。 商鞅的臉上浮出笑,窗簾合上。 將近中午,車隊走到一個十字路口,道旁豎著幾個路標,向南的一條通往商於,向東的通往函谷,向北的通往少梁。 車隊沒有南拐,徑直往東。 朱佗詫異,小聲問道:“主公,我們這是去哪兒?” 車中傳出商鞅的聲音:“函谷道?!?/br> 朱佗一怔:“哦?” “怎么了?” “佗以為要去商於呢?!?/br> 聽他點出商於,商鞅心中咯噔一下,但迅即淡定下來,回道:“不是?!?/br> 與此同時,在同一條衢道上,兩輛輜車轔轔而行。 陳忠飛步趕至第二輛輜車前,輕敲車窗。 車簾拉開,陳軫露頭。 陳忠拱手道:“主公,朱佗稟報,他們沒去商於,奔函谷道了!” “函谷道?”陳軫吃一大驚,窗簾緩緩拉上。 車子依然在走,陳忠不緊不慢地跟著車子。 繼續走有一刻,陳軫將窗簾拉開:“停?!?/br> 車輛停下。 “叫戚光來!” 戚光急跑過來。 陳軫看向他:“商鞅不去商於,走函谷道!” 戚光怔了:“函谷道?他能去哪兒?” 陳軫招手,戚光伸過腦袋。 陳軫附耳低言。 戚光答應一聲,回到車上,輜車疾馳而去。 復興殿里,惠文公正在伏案審閱奏折,公子華趨進,拱手,興奮道:“不出君兄所料,商君走了!” 惠文公放下奏折,淡淡說道:“是嗎?” “今日晨起,臣弟得報,說是商君出行,急至其府查看,見印綬在堂,案上放著一份奏章,是寫給君兄的!”公子華呈上奏折,“君兄請看!” 惠文公接過拆看,輕輕噓出一口氣。 “君兄,臣弟這去抓他回來!” 惠文公的語調依舊淡淡的:“你可曉得他是去往哪兒嗎?” 公子華不假思索:“那還用說,必是他的封地商於!” 惠文公將書函遞給公子華。 公子華閱畢,震驚道:“他回衛地養老?” 惠文公不無贊賞道:“嘖嘖嘖,真正是個人精??!” 公子華不解,看向惠文公。 “他曉得寡人絕不容許他前往商於!” 公子華納悶道:“這??怎么辦呢?” 惠文公兩手一攤:“還能怎么辦呢?身為先君之臣,舊黨政敵,寡人這又疑他刺殺太傅,他有足夠理由離開險地。變法強秦,收復河西,奪占於城十邑,打通楚道,他功蓋日月,也有一百個理由頤養天年。如今他又留下書信,掛印封府,正大光明地離秦返鄉,反教寡人??” “君兄是說,放他走?” “不放他走,就得殺他。商君有大功于秦,寡人新立,因疑罪而殺功臣,豈不叫列國士子寒心?商君是新法的締造者,若是被治死罪,又置新法于何地呢?” “可他??”公子華不無憂心道,“會不會到魏國去呢?魏王若得此人,豈不??” “他若想去,就讓他去吧!” 公子華急了:“君兄,他是最最知秦的人哪!” 惠文公陰陰一笑:“他知秦,也有人知他,想必是不會容他的!” “誰?” 惠文公的笑容越發陰冷:“那個在河西戰后一直賴在咸陽不肯走的人!” 公子華脫口而出:“陳軫!” 日暮時分,夕陽西下。 商鞅一行趕至陰晉地界,前面就是秦國的邊關了。 遠遠看到邊關大門緩緩關閉,朱佗如飛般沖到關門處,揮手大叫:“甭關,甭關,讓我們過去!” 不知是守關人沒有聽見他的叫聲,還是無視他的存在,關門繼續嘩啦啦地關閉。 朱佗郁悶地回到車邊。 車輛回頭。 一行車馬在陰晉邊關的驛站前面停下,朱佗看到院中豎著一個寫著“客滿”的木牌。朱佗進去詢問幾句,又走出來,對冷向道:“客滿了!” 冷向皺眉:“附近可有其他客舍?” “問過了,那邊有一家!”朱佗指向一個方向。 一行車馬馳向客舍方向,不一會兒,停在門外。 店主熱情迎出。 朱佗迎上,拱手道:“還有客房嗎?” “有有有,”店主臉上堆笑,“最近農忙,客人不多?!泵檐囮犚谎?,“嗬,人還不少哩?!?/br> “大生意來了,客舍我們全包!” 店主興奮道:“太好了。請問客人,你們是打哪兒來的?” “咸陽?!?/br> “是故秦人,還是臣邦人?” 朱佗是魏人,不知秦國習俗,怔了下:“什么叫故秦人?什么叫臣邦人?” “咦?”店主驚愕,“你打咸陽來,連這個也不曉得?” “我們這??很少出門,不曉得這些呢?!?/br> “故秦人就是祖輩都在秦國的老秦人!臣邦人就是從外地來的,也就是從其他邦國入秦的人?!?/br> 朱佗賠笑:“哦,是這么回事呀。我們原為臣邦人,現在是故秦人了!” “既是故秦人,請出示籍符!” “籍符?”朱佗撓頭皮,“這這這??我們沒有籍符!” 店主重重搖頭:“不可能,所有故秦人都有籍符!” “不會吧?難道君上也有?” 店主怔了:“君上有沒有,在下就不曉得了,但其他人都得有!” 朱佗返回車隊,對冷向道:“店家要驗看籍符!” 冷向隨他上前,賠笑道:“這位店家,我們原有籍符來著,可??走得過于急切,竟是忘帶了!” 店主搖頭道:“那就沒辦法了。所有故秦人都曉得,若出遠門,什么都可不帶,唯獨籍符是必須帶的。在秦地,沒有籍符,寸步難行,莫說是住不到店,即使投宿民宅,也沒有人家敢收留??!” 冷向倒吸一口氣:“這??為什么呀?” 店主鄭重應道:“商君之法,行客投宿,舍家須驗明籍符,否則坐之!” 冷向一咬牙關:“若是商君本人投宿呢?” “那也得用籍符驗實他就是商君呀!” 冷向吸一口氣:“臣邦人呢?” “臣邦人入秦,有客符,也得驗實!” 冷向拱手:“謝店家!”回到商鞅的車前,苦笑一聲,“住不成了?!?/br> 商鞅不解道:“為什么?” “要籍符?!?/br> “我們沒有籍符嗎?” 冷向再出一苦笑:“就沒辦過?!?/br> “為何不辦?” “規矩是咱府上定的,誰來給咱府辦呢?再說,主公出行都是前呼后擁,誰能想到會用上這么個符呢?” 商鞅反倒噓出一口氣:“如此看來,新法已入人心矣!” “心倒是入了,可這??套上咱自家了!” “套就套吧,我們在露天過夜!尋那店家,買他些吃用、草料,生意他不能不做吧!” 就在商鞅一行露宿荒野之時,方才宣稱“客滿”的驛站里,其實并無其他客人。陳軫悠然坐在他的大客房里,案上擺著幾道菜。店家搬進一個酒壇,開過封,退出。 陳忠大步走進。 陳軫看向他:“你那兄弟哪兒去了?” 陳忠拱手,朝一邊努嘴,壓低聲道:“前面那家客棧?!?/br> “住進去了嗎?” “沒有?!?/br> 陳軫一怔:“咦,為什么呢?” “沒帶籍符?!?/br> “呵呵呵,這個倒是好玩!” 陳忠走至案前,斟酒,看向陳軫:“主公,怎么個好玩了?” “我們把這驛店包了,方才還覺得對不住他呢,這下好了,即使我們不包,他也住不進來呀!哈哈哈,”陳軫越說越興奮,笑過幾聲,舉盞,“來來來,開喝!” 二人舉盞。 翌日晨起,雞鳴時分,關門開啟。 商鞅一行輜車早早馳到。 關卒攔住輜車,一名關尉揚手道:“下車下車,統統下車!” 冷向從車上跳下,盯住他:“商君的車也要核查嗎?” 關尉驚愕道:“商君?商君何在?” 冷向朝后面的車輛一指:“就在車里!” 關尉吸一口氣,走向第二輛車,打量幾眼:“報,車中可是商君?” 商鞅拉開車簾,探出頭來:“你叫什么名字?” 關尉認出商鞅,打個禮:“報,關尉曲靖向商君致敬!” 商鞅揚手:“哦,曲靖,你能認出我?” 曲靖激動道:“稟報商君,葫蘆谷大戰時,曲靖就在中軍營帳,時??吹缴叹?!” “真好!柏將軍呢?” “曲靖這就去叫柏將軍下來!”曲靖轉身欲走。 商鞅揚手叫住他:“留步!” 曲靖停下。 “暫不打擾他了,這辰光想必他還在夢鄉里呢!” “不會的,將軍日日雞鳴即起!” 商鞅指下車隊:“我這出關有點兒急務,待辦完公務回來,再與他敘舊!代我向他問候!” 關尉打禮:“曲靖敬聽商君!”轉對關卒,揚手,“商君出關,免檢,放行!” 一行車馬過去秦關,不消一時來到魏國的陰晉邊關。 一名魏國關尉沖車隊揚手:“下車下車,接受核查!” 商鞅一行下車。 見商鞅一副宋國商人打扮,關尉盯住他:“尊姓大名,從哪里來,到哪兒去?” 冷向上前一步,賠笑道:“我們是打宋國定陶來的,在秦地做些生意,這要趕回去呢!” “姓什么,叫什么?” 冷向指商鞅:“東家姓衛,名之后,在下姓苗,名正?!庇种钢熨?,“他們都是仆從,名姓就不報了!” “不用了?!标P尉對關卒,“查驗貨物!” 眾關卒在幾輛車上翻騰一陣,一名關卒對關尉道:“是秦地毛皮,還有一些西戎銅器?!?/br> “算算多少關稅?” 關卒伸出兩個指頭。 “二十兩?” 關卒點頭。 關尉對冷向道:“關稅二十兩!” 冷向苦笑:“都是家用,太多了吧?” 關尉橫他一眼。 冷向賠笑,拿出錢袋,交錢。 關尉揮手,商鞅等上車,五輛輜車轔轔東行,馳入函谷道。 函谷關的關樓上,戚光與關令并肩站著,遠眺函谷道上漸行漸近的一行車馬。望到朱佗,戚光指向幾輛車,對關令道:“就是這五輛車!” 關令應道:“明白?!?/br> “尋個因由,人車全部扣下!” 關令轉對關尉:“照戚爺的話做!” “魏將軍,照你估計,安國君何時可到?” “信使明日可到安邑,從安邑來此,至少也要兩日!” “好的。你在這兒好好侍候貴賓,在下這迎主公去!”戚光走下關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