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憫天下鬼谷收徒 爭上風張龐斗法
鬼谷子擺手示意他放下:“此書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訪老朽時帶來的,說是宋人莊周新著。你可讀完了?” “弟子讀完了?!?/br> “能說說書中意趣嗎?” 張儀神采飛揚,侃侃說道:“弟子以為,莊先生所言三劍,可謂是三種治世之方。天子之劍,講求順應天道,諸侯之劍講求順應世道,庶人之劍講求順應人道!” “你能悟至此處,甚是難得。如果要你選擇,你欲持何劍治世?” “弟子首選諸侯之劍!” “為何不選天子之劍?” “天子之劍講求天道,天道即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無為而治適用于三圣時代,不適用于當今亂世!” “諸侯之劍為何適用于當今亂世?” “此劍上應天道,下順四時,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興王業!” “呵呵呵,”鬼谷子顯然對他的回答甚是滿意,“解得不錯。周武王掌握的就是此劍!”轉對龐涓,“龐涓,你所讀何書?” 見彩頭被張儀奪去,龐涓正自難忍,聽到鬼谷子問話,便揚起手中竹簡:“回先生的話,弟子所讀,乃呂公望的《六韜》!” “甚好。以兵法入道,此書不可不讀。你且說說,《六韜》之中,你倚重何韜?” “韜韜皆好,若論倚重,弟子傾向于后面四韜,《龍韜》《虎韜》《豹韜》和《犬韜》!” “你為何不倚重前面二韜?” 龐涓不假思索,率爾應道:“《文韜》講的是如何治國,與弟子所學有所偏差?!段漤w》頗好,只是后面四韜更精彩、更實用而已!” “后面四韜精彩于何處?” “弟子可從中悟出如何去戰及如何戰勝!”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說得不錯,這四韜是教戰之術。老朽問你,如果你是一國主將,有鄰國來攻,你如何戰勝?” 龐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話,沒有這種可能!” “哦?”鬼谷子驚詫道,“為何沒有這種可能?” 龐涓自信滿滿:“如果弟子是一國主將,只會進攻他國,不會被他國所攻!” 聽他言語這般托大,眾人皆是一震。 張儀撲哧笑道:“對對對,有龐將軍在,誰敢送死?” 龐涓沒有睬他,而是神色靜穆,坐得更見端正。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國,你將如何戰勝?” 龐涓朗聲回道:“弟子有三招制敵:一是兵強將猛,二是三軍齊心,三是出其不意?!?/br> “假定你三者兼具,麾下大軍也已圍定他國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國君的班師之命,你該如何?”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不過,這個君上卻不依不饒,一道接一道地連發詔書要求你班師,你敢不受君命嗎?” “這??”龐涓一怔,“國君為何定要班師?” 鬼谷子兩手一攤,做無奈狀:“老朽不知,你該去問國君才是!” 龐涓略一忖思:“弟子明白了?!?/br>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明日起,弟子重讀此書,細研前面二韜!” 鬼谷子沖他點下頭,將目光移向孫賓:“孫賓,你所讀何書?” 孫賓靦腆地笑了,將面前竹簡雙手捧起,呈給鬼谷子。 鬼谷子沒有接,只掃一眼:“管子相齊時,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諸侯,威震天下,可謂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孫賓急切問道:“先生,先祖父也對弟子提及‘不戰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曉它出自何典?”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孫武子。孫武子曰:‘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br> 龐涓咂舌:“嘖嘖,百戰百勝亦為不善!”傾身,二目放光,“請問先生,此言既然是典出,就說明存在此書了!” “孫武子的確著過一書,是講兵法的,可叫‘孫子’,亦可叫‘孫子兵法’,主要講述用兵之道?!?/br> 龐涓急問:“先生,既有此書,弟子能否一閱?” 鬼谷子搖頭。 龐涓略顯失望:“為什么?” “孫武子寫完此書,將之呈送吳王闔閭,闔閭視為國寶,鎖于姑蘇臺,從不示人。后來,越王勾踐破吳,焚燒姑蘇臺,《孫子》也就化為灰燼了!” “勾踐真是可惡!”龐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盯住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說吧?!?/br> “那書既已化為灰燼,先生何能脫口而出?” 鬼谷子掃他一眼:“拾人牙慧而已?!庇挚聪蛞恢钡皖^的蘇秦,“蘇秦,你讀何書?” 蘇秦的頭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問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書嗎?” 蘇秦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弟??弟??弟??” 張儀急了,拿起蘇秦的竹簡,呈給鬼谷子:“蘇師兄讀的是先圣老聃之作,請先生驗看!” 鬼谷子擺手,朝蘇秦微微一笑:“蘇秦,老朽問你,讀先圣之書,可有感悟?” 蘇秦依舊垂著頭,口吃起來:“弟??弟??弟??弟??沒??沒??” “呵呵呵,先圣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亦即無中生有。你說沒有,當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說,老朽也不勉強?!庇洲D向眾人,“你們閱讀一日,想也累了,將書留在這兒,去吧?!?/br> 眾人拱手拜過,將竹簡在面前擺正,起身離去。 蘇秦沒有直接回草舍,而是低著頭,走向小溪邊,看起來心事重重。 張儀瞄他一眼,緊跟過去。 龐涓、孫賓回到草舍。龐涓四望一陣,不見蘇秦、張儀,納悶道:“咦,他倆呢?該他們燒飯了,不讓咱吃了嗎?” “呵呵呵,”孫賓笑笑,挽起袖子,“咱倆來做!” 龐涓袖子一甩:“這怎么能成?說好一輪三日,今兒該當他倆!什么都好講,規矩不能壞!” “好吧,你尋他們去,我先把水燒上?!?/br> 四人走后,鬼谷子仍舊坐在原處。 玉蟬兒收起四捆竹簡,打成一捆,正欲進洞,鬼谷子道:“蟬兒!” 玉蟬兒回頭:“先生?” “讓小子放去!” 童子從玉蟬兒手中接過,拎上入洞。玉蟬兒在鬼谷子跟前坐下,盯住他。 鬼谷子看向她:“蘇秦都看些什么書?” “天天只借一冊書,”玉蟬兒笑了一下,“就是方才先生看到的那卷,蟬兒覺得怪呢?!?/br> “呵呵呵,”鬼谷子笑笑,點頭,“這才是蘇秦呀!” “先生,還有一事。自拜師之后,蘇秦像是換了個人,頭總是低著,腰也挺不直,愈加沉默了,還有他的舌頭,前番用藥,原本好多了,可近來又口吃起來,見誰都不笑,吃飯總是一個人端到一邊,偶爾遇到我也是能躲就躲。我就見他笑過一次,是與童子在一起?!?/br> “這是心障!” 玉蟬兒睜大眼睛:“心障?” “孫賓為名門之后,張儀為富家公子,龐涓家境雖說一般,但其父做過周室縫人,也算是列爵大夫,至于你,就更不必說了。你們五人中,唯蘇秦出身卑微,人賤身輕,叫他如何抬頭?” “咦,”玉蟬兒一怔,“這個出身他早該清楚了呀,為什么卻??” 鬼谷子似是沒有聽見,顧自說話:“身賤人輕尚在其次,緊要的是,你們四人進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藝俱通,唯蘇秦缺少家學,根基薄弱。這且不說,蘇秦口吃嘴笨,習的卻是口舌之術,更會覺得前路艱難??!” “可拜師之前,蘇秦不是這樣!” “拜師之前,蘇秦唯有張儀可比,尚有信心。拜師之后,可比之人增多,蘇秦自慚形穢,心上就如壓塊巨石。譬如他的口吃,照說半年前就當痊愈,可你也聽見了,方才他拒不發言,出語即吃!” 玉蟬兒急切問道:“可有辦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卻難?!?/br> “這??我們總不能看著他??” “蘇秦的心障在于無自信。人無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蟬兒豁然開朗,點頭:“蟬兒明白了?!?/br> 孫賓煮好稀粥,盛好幾碗,一字兒擺在案上,正待端出,龐涓大步進來。 孫賓笑問:“賢弟回來得巧哩,飯剛燒好。尋到人沒?” 龐涓點頭:“尋到了?!?/br> “在哪兒?” “溪邊發呆呢?!?/br> “這??他們不吃飯了?” “咱先吃吧,”龐涓端過飯碗,見涼熱可口,呼呼就是幾大口,“餓到辰光,他們自己會回來的!” “賢弟先吃,我叫他們去!”孫賓拔腿出門。 “孫兄?”龐涓一把扯住他。 孫賓看著他。 “嘻嘻,人家正在說悄悄話哩,你這去了,豈不是壞人好事嗎?”龐涓將飯碗塞他手里,“咱先吃起來!” 龐涓呼呼幾口喝光一碗,看向鍋里,嘩地將案上已經涼好的一碗倒進自己碗里,忖道:“姓張的,看我吃光這一鍋,讓你回來吃個毛!”呼呼吃完幾大口,忽又想起什么,將飯扒完,起身,“孫兄,你慢吃,我這尋人去!”便又匆匆走向溪邊。 夜蟲啁啾,星光閃爍。 正行走中,龐涓望見前面有道移動的白影,吃一大驚,放輕腳步。 “不會是師姐吧?”龐涓心里一緊,跟上幾步,忖道,“一定是了!”便動作輕快,貓步向前。 前面白影不是別個,正是玉蟬兒。 玉蟬兒沿溪漫步,耳畔回響的是鬼谷子的聲音:“??孫賓為名門之后,張儀為富家公子,龐涓家境雖說一般,其父卻做過周室縫人,列爵大夫,你就不必說了。你們五人中,唯蘇秦出身卑微,人賤身輕,叫他如何抬頭??蘇秦的心障在于無自信。人無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正思忖間,隱隱聽到前面傳來人聲。玉蟬兒循聲望去,見前面巨石上現出兩個人形。玉蟬兒閃到道旁,隱于樹叢后面。 距她不遠處,龐涓也隱起來。 石上坐著一人,另外一人在繞著石頭兜圈子。 不知兜有多久,張儀停住腳步,長嘆一聲:“唉,蘇兄,你叫我如何說呢?你叫我說什么呢?你我相識、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豈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為何不說?” 蘇秦依舊兩手抱頭,一聲不響。 “不是吹的,”張儀責他道,“蘇兄,以你的感悟,隨便扯幾句,保準賽過龐涓那廝!瞧他那副德行,算個什么東西?他那感悟狗屁不是!入門那日先生就已說過,用兵之道在于息爭,用兵之術在于戰勝,那廝卻充耳不聞,竟然在先生面前不談兵道,大談兵術,這不是找啐嗎?先生真是好脾氣,若是在下,看我如何啐他!” 蘇秦仍舊悶頭,一言不發。 張儀越說越上勁了:“哼,就憑他那點兒見地,竟也敢鉚足勁兒地表現!你知那廝為何急于表現嗎?他是在討好師姐!哼,一個街頭小混混,真還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哩!瞧他那副德行,早晚見到師姐,一雙賊眼滴溜溜兒亂轉,嘴巴就跟抹過蜜似的。師姐是誰?是冰清玉潔的大周公主,是天上飛的白天鵝!那廝是誰?是街頭無賴,是泥巴坑里跳出來的癩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這等怪事,癩蛤蟆偏就想吃天鵝rou!什么玩意兒呀?” 蘇秦一動不動。 張儀又轉一圈,停步,氣呼呼道:“蘇兄,你評評看,就方才見先生那辰光,孫賓身邊空地兒那么大,他偏不去坐,硬生生插進我和師姐中間,那只臭腳丫子差點兒壓在師姐的玉腿上,恨得我??”打住話頭,恨恨地在鵝卵石灘上又兜起來。 聽到話及自己,躲在樹叢后的玉蟬兒撲哧一聲,急拿手捂住嘴,心中暗罵道:“死張儀,你斗心眼,怎又扯到我的頭上?” 龐涓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暗罵道:“姓張的,我是街頭小混混,我是癩蛤蟆一只,你他娘的算什么東西?我這??”略略一頓,“大周公主?難道師姐是大周公主?嗯,看起來倒像,尋常女子哪來師姐這氣度??呵呵呵,如果師姐真是大周公主,這道山谷就更有趣了??姓張的,今兒看在大周公主的面上,龐某暫不與你計較,看你還能放出什么屁來?” 張儀又繞巨石轉了幾圈,停下來,似是急了:“蘇兄,你抬起頭來好不?從前的那個你哪兒去了?還記得那夜我們遙望星空嗎?你選的是顆不亮的星,你說,總有一日,你的那顆星會亮起來!你聽聽,那是何等氣勢!可眼下,瞧瞧你自己,從早到晚垂著頭,從早到晚彎著腰,有事沒事躲一邊,連喝個稀粥也不敢湊堆兒。再這樣下去,你的那顆星怕是今生今世也亮不起來!蘇兄,我要求你,從明兒起,”跳上石頭,一手扳頭,一手頂住后背,“走起路來,抬頭,挺胸,就像這樣!看到龐涓、孫賓,就像看到兩根木頭一樣!聽見嗎?” 蘇秦毫無反應。 張儀似也xiele氣,放開蘇秦,跺一下腳:“悶吧,悶吧,悶成死豬吧你!”說著嗵一聲跳下石頭,“餓死了,我這先吃飯去!”便大步而去。 張儀甩著袖子,腳步匆匆地分別走過玉蟬兒、龐涓藏身的樹叢,漸行漸遠。 玉蟬兒轉出樹叢,走向溪邊,走有幾步,站住,轉個身,走向草堂方向。再后是龐涓,轉出樹叢,望著玉蟬兒漸漸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翌日晨起,旭日東升。四子絡繹來到藏書洞,開始了新一天的選讀。 不知怎么的,這一日玉蟬兒竟是沒來,守在洞口的是童子。 玉蟬兒不在,沒了約束,所有人都放開了。張儀若有所失,又不便問什么,悶頭走進洞里。龐涓無心借書,只拿冷眼看張儀。 許是想到鬼谷子的話,龐涓順手拿起歸還的《六韜》。張儀選到莊子的另一卷書,站在書架邊翻看。孫賓尋到的是《禮》,也在瀏覽。蘇秦從架上尋到三捆竹簡,用繩捆了,正要提走,目光落在他連日一直在看的《老子》上。 “呵呵呵,”龐涓走過來,在蘇秦肩上輕拍一下,“蘇兄,一下子就拿三捆呀!” “我??我??”蘇秦囁嚅著,將三捆放下,急切地拿起《老子》,轉身就走。 “別別別!”龐涓扯住他,賠笑道,“反正師姐不在,蘇兄想拿幾冊就拿幾冊,在下就當沒有看見!對了,什么好書呀,得讓涓開開眼界!”說著拿過他手中的竹簡,翻開,“喲嘿,我說蘇兄,你這是要把先圣的這冊書嚼碎吃掉嗎?”目光瞟向蘇秦放下的三捆竹簡,解開繩子,翻開,“哦,這是《詩》呀!是哩,詩分風雅頌三卷,三捆實為一書,是在下誤會你了!”揖禮,“蘇兄,在下道個不是!” 蘇秦急切應道:“不??不??” “呵呵呵,蘇兄呀,怎么現在還讀《詩》呀?這東西在下十歲之前就已熟記于心了!” 一語戳在疼點,蘇秦大窘,埋下頭去。 龐涓這話說得也確實過分,張儀走過來,挑戰似的望著龐涓:“在下耳背,沒聽清爽,有人在十歲之前將什么東西熟記于心了?” 龐涓候的就是這個,斜他一眼,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想是有人耳朵里塞毛了!好吧,既然沒聽清楚,在下就重復一遍。在下二歲識字,四歲知《禮》,六歲通《詩》,八歲誦《易》,十二歲讀書破萬卷!” 張儀冷冷一笑:“在下還以為有人出生之前就會讀書呢,原來技止此耳!在下一歲識字,三歲知《禮》,六歲通《樂》,九歲讀書破萬卷,十二歲時,粗通六??” 張儀的“藝”字沒有落下,舌頭僵在那兒。 龐涓感覺有異,扭頭一看,玉蟬兒不知何時已在門口,臉上不覺一熱,忙背過身。 玉蟬兒對張儀冷冷道:“張公子,說下去呀,粗通六什么來著?” 張儀面色大窘,支吾道:“師??師姐,我??我??” 玉蟬兒逼視張儀,鼻孔里哼出一聲:“張公子一向伶牙俐齒,今兒怎么也吃起來了?是不是‘粗通六藝’呀?‘粗通’一詞也太謙讓了吧,應該是精通才是!” 被心儀的女子這般冷嘲熱諷,張儀羞得恨不能尋個地縫鉆進去。 玉蟬兒將臉轉向孫賓:“孫公子是天下名將孫武子之后,六歲知書達理,十二歲精通六藝,二十四歲被封為帝丘守尉,率衛國弱旅血戰平陽,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萬大魏武卒望而卻步。軍功若此,孫公子仍然認為自己并不知兵,所以才來鬼谷求學。孫公子,蟬兒說得對否?” 孫賓朝她深揖一禮:“師姐所言甚是。孫賓從血中得知,孫賓遠不知兵!” 玉蟬兒從孫賓手中拿過他所選的書:“張公子,龐公子,你們請看,孫公子選的是《禮》,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記于心了的!” 藏書洞里鴉雀無聲。 龐涓、張儀滿臉羞紅,低頭不語,蘇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蟬兒略頓,目光轉向龐涓:“龐公子,怎么背過臉去了?方才蟬兒聽到,龐公子是二歲識字,四歲知《禮》,六歲通《詩》,八歲誦《易》,十二歲讀書破萬卷!龐公子既已讀書破萬卷,蟬兒請問,‘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諸句出自何典?” 吹牛要掌握力度,不可吹破牛皮。龐涓滿臉漲紫,給她個背。 “龐公子,怎么不說話呢?好吧,龐公子既然不肯說,蟬兒這就告訴你,這幾句典出于先圣之作,也就是蘇公子手中這冊他嚼碎了的書!”玉蟬兒目光移向蘇秦,“蘇公子,你且說說,這冊書你誦讀多少遍了?” 因自己之故而使得張儀、龐涓遭師姐奚落,蘇秦將頭垂得越發低了:“我??我??” “好吧,蘇公子不肯說,蟬兒就一并代勞。就蟬兒所見,近些日來,蘇公子每日必選此書。依蘇公子才智,此書當已爛熟于心。對一部書爛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誦讀之人,蟬兒真心佩服!” 玉蟬兒的話音剛落,身后傳出一個沉沉的聲音:“說得好哇!” 眾人轉向聲音處,見鬼谷子站在門外,皆是一怔,待反應過來,一齊揖道:“弟子見過先生!” 玉蟬兒見是先生,趕忙讓到一側。 鬼谷子走到洞口,當門而立,給玉蟬兒個笑:“蟬兒,你說得好哇!”又轉對四人,“你們四人聽好: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書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迄今仍未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冊書,沒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聰明?” 四人深揖:“弟子謹記先生教訓!” 鬼谷子沖四人擺手:“去吧!” 四人各拿書本,絡繹走出。 蘇秦走在最后,走有幾步,回望玉蟬兒,見玉蟬兒正在目送他。 二人對視。 玉蟬兒的目光充滿期望與鼓勵。 蘇秦心中感動,朝她深鞠一躬,快步離去。 待四人都出洞后,鬼谷子對玉蟬兒說道:“蟬兒,走,陪老朽聽聽鳥去!” 玉蟬兒挽起鬼谷子的胳膊,跟在四人身后,緩緩走出山洞。 日頭初升,百鳥呼應。鬼谷子、玉蟬兒緩步走在林中小徑上,鬼谷子邊走邊贊她道:“蟬兒,你方才說得好哇!” “我??”玉蟬兒小聲應道,“我不過是想幫幫蘇公子,去其心障!” 鬼谷子語重心長道:“你幫的不只是蘇秦哪!” 玉蟬兒看向鬼谷子。 “你也在幫龐涓和張儀。他們二人,心障不在蘇秦之下!” 玉蟬兒一臉詫異:“他們也有心障?” “目中無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騖遠,爭風吃醋,自作聰明,凡此種種,不為心障,更為何物?” “先生是說,蘇秦的心障在于自卑,龐、張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負?!?/br> “人無完人,是個人就有心障,或表現為此,或表現為彼,程度不同而已。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覺,自覺之至,在于覺他。自覺不易,覺他也就更難了。蟬兒,你能幫助他們,既是在自覺,又是在覺他,這就是修道之路??!” 玉蟬兒若有所思:“先生,蟬兒明白了。蟬兒也有心障!” “能說說你的心障在哪兒嗎?” “在于??”玉蟬兒眼珠子忽閃幾下,“疾惡!有些人我一看見就覺得惡心!” 如此愛憎分明確實不好,于求道之路是個障礙。然而,她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意識到這點兒,真正是難能可貴。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聽你這么一說,真就是個障呢,曉得為什么嗎?” “請先生詳示?!?/br> “你來是修道的,而在道這兒,既不存在善,也不存在惡,你的疾惡也是疾善哪!” “???”玉蟬兒驚愕了,“這怎么可能?” “你且說說什么叫惡?” “這??”玉蟬兒真還沒有想過這個,思忖有頃,應道,“惡就是惡,就是不善,就是丑,就是假,就是壞!” 玉蟬兒在說出這些字眼時,心中也是茫然。 鬼谷子接道:“什么叫善呢?” “善就是好,就是美,就是真?!?/br> “所講不錯,但你怎么來判定什么東西是善的,什么東西是惡的呢?” 玉蟬兒自信滿滿:“惡的就是惡的,假的就是假的,丑的就是丑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幾聲,緩緩搖頭,“你一眼看得出來,只是你的眼,在別人眼里,就不一定嘍。譬如說,在你眼里,屎溺肯定不美,是丑,是惡,避之唯恐不及,可在花草、蒼蠅、屎殼郎眼里,它們就是寶貝,就是營生。世間萬物林林總總,許多東西對你可能是善,對他人也許是惡。反之亦然,對你是惡的東西,對他人就可能是善?!?/br> 玉蟬兒聽呆了,忘記是在走路。 鬼谷子停步,看著她:“蟬兒,你能覺出自己的心障,已說明你慧心具足,是個道器,老朽賀喜你了!” 玉蟬兒亦停步,喃聲道:“先生,我??”心中思緒萬千,欲言又止。 是啊,是非黑白、美丑善惡,這些問題有誰能講得清呢?就好比求道,求之彌精,反有可能失之愈多。人這一生,匆匆數十載,大者問鼎天下,小到粟米偷生,到頭來,究竟為了什么呢? 蘇秦提著竹簡,腳步輕盈地走在山道上,耳畔響徹著鬼谷子的聲音:“??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書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迄今仍未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冊書,沒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聰明?” 接著是玉蟬兒的聲音:“??對一部書爛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誦讀之人,蟬兒真心佩服!” 蘇秦心道:“是哩,他們是人,我蘇秦也是人。他們富且貴,但那都是過去的事,在這道谷里,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從零開始??是哩,山不在高,在仙。讀書不在多,在精,在悟。我之所以天天要讀這本書,是因為有些句子我沒悟出。我以為是我自己笨,可先生說他也讀了千遍萬遍,迄今仍未徹悟。連先生都沒徹悟的道理,我蘇秦??” 蘇秦咧嘴笑了,他的臉上首次浮出自信,步子更加輕盈,腰板挺得直直的,大步走著。 日出東山,照在昨晚那塊石頭上。蘇秦跳上巨石,面對溪水,將竹簡攤開,眼睛卻不看它。其實,這冊竹簡,他確如玉蟬兒所說,早就爛熟于心,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來,不是因為沒有記住,而是因為,沒有此冊在側,他就會覺得少些什么。 蘇秦飽吸一口氣,面對青山,朗聲誦讀:“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蘇秦一氣讀下去,突然間一怔,居然不口吃了! 蘇秦似是不相信,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誦讀另一段:“??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依舊順順暢暢,無一絲兒打卡。 蘇秦興奮異常,嗵地跳下巨石,幾步跨到溪邊,看到溪水中漂下一根羽毛,信口亂講:“山上有樹,樹上有鳥,鳥長羽毛。夏日暖暖,谷風習習。羽毛掉落,隨風而飄。飄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繞著高山流,羽毛隨著溪水漂??”閉會兒眼,睜開,再對溪水,“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鵝卵石,水中有小魚,魚兒游得快,岸上草青青??”語速極快,“先圣先生張儀張伯龐涓孫賓周天子玉蟬兒師姐童子大師兄??”跪在溪水中,喜極而泣,“蒼天哪,我蘇秦不口吃了!我蘇秦不口吃了!我蘇秦??哈哈哈哈??我蘇秦不口吃了??哈哈哈哈??” 蘇秦猛地起身,撒腿朝幽林深處跑去,一氣跑到一棵大樹下面。張儀要學有巢氏,總喜歡待在樹上,這棵大樹是張儀的書房。 “賢弟,賢弟??”蘇秦在樹下連叫幾聲,扭頭四顧,竟無一點動靜。 蘇秦抬頭望向樹冠,枝繁葉茂,看不真切。 蘇秦自語道:“莫不是睡熟了,我且上樹看看!” 蘇秦爬到樹上,見張儀躺在一個大枝丫上,整個面孔被攤開的竹簡蓋個嚴實。 蘇秦推推張儀,叫道:“賢弟!” 張儀一動不動。 蘇秦心頭一震,伸手移開蓋在他臉上的竹簡。 不料張儀雙手護牢,陡然出聲:“別動!” “賢弟,你怎么了?” “不怎么?!?/br> “咦,”蘇秦一臉驚訝,“既然不怎么,賢弟為何蓋住臉呢?” “臉?”張儀兩手捂牢竹簡,“在下哪兒還有臉呀?在下的臉全都丟光了!在下無臉見人了!”忽地爬起,兩手捉住蘇秦胳膊,不無驚愕地盯住蘇秦,似乎他是一個怪物。 蘇秦驚愕:“賢弟,你??這是怎么了?” 張儀一臉驚訝:“咦,蘇兄,你不口吃了?” “哈哈哈哈,”蘇秦這才想起來,大笑數聲,“在下不口吃了!在下此來就是告知賢弟,在下不口吃了!” “你??”張儀仍不相信,“你這說說,你是怎么不口吃的?” 蘇秦搖頭:“不曉得呀,好像是突然之間,在下就不口吃了,真的,在下不口吃了,哈哈哈哈,蘇秦我從今往后,再也不口吃了!” 張儀興奮道:“好哇,蘇兄,好哇,蘇兄,你終于不口吃了!好哇,好哇,真正好哇!哈哈哈哈??在下賀喜蘇兄!”說著朝他拱手。 蘇秦由衷地感嘆:“云開日出,蘇秦我終于見到晴天了!” 張儀臉色陡然陰沉,長嘆一聲:“唉!” 蘇秦不解道:“賢弟為何嘆氣?” “蘇兄見到晴天,在下卻遇上驟雨了!師姐??師姐她??完了,在下完了!師姐她??唉,你說蘇兄,在下怎會鬼迷心竅,與那條瘋狗咬上了呢?”張儀恨得咬牙切齒,“一切都是那個王八蛋害的!若不是在鬼谷,看在下怎么揍他!” 蘇秦撲哧一笑:“賢弟,真要打架,你倆誰揍誰可就不一定嘍!” 張儀冷笑一聲:“誰揍誰,蘇兄你瞧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