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天子嫁女風裹雨 秦人逼親雪加霜
天色傍黑。 嬴駟坐在萬邦膳館的一間雅室里,案上擺滿菜肴。 公子華急走進來,興奮道:“駟哥,查清楚了!” 嬴駟眼中放光:“哦?” “是周天子的二公主,雪公主的胞妹,雨公主!” 嬴駟深吸一口氣。 “芳齡十四,尚未及笄!” “可靠不?” “辟雍守門老丈講的,不會有錯。說是二位公主常來辟雍看望琴師。那琴師是她倆的老師,時常入宮為王后奏曲?!?/br> 嬴駟略一沉思:“召五大夫!” 姬雨一陣風般跑進靖安宮,繪聲繪色地向王后稟報了鬼谷子的測字過程。 王后驚喜交集,似乎又不敢確信:“先生真是這么說的?” 姬雨點頭。 王后嗔怪道:“這么大個事兒,你為何不早點兒告訴母后?” “我??”姬雨俏皮道,“我是偷偷出宮,怕母后責怪,再說,聽母后講得那么神,我還不信呢,出去是想試試先生??” “唉,”王后淚出,“雨兒呀,母后已經拿這一生試過了!” “母后,”姬雨語氣堅定,“雨兒想定了,將來誰也不嫁,就從先生修道。道在我身,此生何求?” 王后輕輕撫摸她,欣慰地贊道:“好雨兒!” “阿姐的事,怎么辦才是?” “事情鬧到這般地步,皆因秦、魏起爭,拿你阿姐作為籌碼。只要不嫁給秦人,魏人那兒就不好耍橫,事兒也就可解了!” “燕國那兒怎么辦?” “燕公聘親,為的不是真娶你姐,而是救周室之難。你們姐妹能有這個去處,燕公那兒應當好說?!?/br> 姬雨轉憂為喜:“太好了,我這就去將喜訊兒告訴阿姐!” “好,你倆先行籌備。母后這就去求請王上,俟王上允準,母后就去求請先生,讓他帶走你倆!” 姬雨淚出,跪叩:“雨兒,還有阿姐,謝謝母后!” 姬雨興沖沖地跑進姬雪閨房。還沒告訴她這個喜訊,她已先一步說出了自己的決定—嫁往燕室。 姬雨百思不得其解,情緒激動地抱住姬雪,使勁搖她:“阿姐,你瘋了呀!” 姬雪掙脫開她,神色平靜道:“雨兒,你坐下?!?/br> 姬雨坐下。 姬雪凝視她,鄭重說道:“阿姐沒瘋。你出去后,阿姐左思右想,在你回來之前,總算想通了!” “你想通的就是嫁給一個能當你爺爺的老頭子?” 姬雪給她一個笑:“他沒有那么老。阿姐查詢過燕公,今年五十又五,身長八尺,氣宇軒昂,做事干練,德養深厚,北方胡人怕他、敬他,燕國在他的治理下二十年無戰事,百姓安居樂業!” 姬雨帶著哭腔:“阿姐呀??” “雨兒,你聽我說!阿姐??阿姐和你不一樣,阿姐耐不住寂寞,阿姐必須生活在人群里,生活在宮殿里,生活在秩序里。阿姐喜歡cao心家事、國事、天下事,阿姐??” 姬雨長長嘆出一聲,苦笑。 “雨兒,阿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阿姐是個苦命的人。母后是對的,女兒家應當知天安命!命運讓阿姐嫁給燕公,阿姐也只能嫁給燕公!” 姬雨捂住耳朵:“不聽不聽,我不要聽!” “雨兒,”姬雪掰開她的手,“你不聽阿姐也要說完。燕國鄰接齊、趙,都是大國,阿姐若是努力輔佐燕公,或可使燕國強盛。燕國若是強盛,燕公或可影響齊公和趙侯。有燕公、齊公和趙侯共同維護周室,魏、秦無論多么兇蠻,也不敢對我大周王室輕舉妄動!” “阿姐,你??你這是癡人做夢??!你這是指蛋為雞??!你這是蚍蜉撼樹??!” 姬雪低下頭去。 “阿姐,先生說了,我們寄生的這棵大樹早已身爛根腐,在這風雨飄搖里,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撐得起它呢?” “是哩,是哩,阿姐撐不起它,阿姐是在做夢,阿姐知道阿姐是在做夢????雨兒呀,阿姐千想萬想,逃避不是辦法,可又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擇,阿姐只能認命!”姬雪悲泣起來,“嗚嗚嗚??阿姐??認??命??” 太學附近有條弄堂,叫貴人居,清一色全是客棧。春秋時太學繁忙,弄堂里住滿列國學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學荒蕪,這里的客棧自也門可羅雀,生意蕭條,因而,張儀沒花多少錢,就在貴人居里最氣派的一家客棧里租下一處小院。 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華美,內中雕梁畫棟,極盡奢華,可惜全都陳舊了。房中隨便哪件東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張儀自然占據上房,東廂房是小順兒的,剩下兩間西廂房,就讓蘇秦住下了。 有了這層關系,張儀就請蘇秦日日進太學里學琴,學子們也不像此前那樣欺負他了。蘇秦也是自覺,從來不進琴室,只在窗外偷聽。 自蘇秦入住,張儀的生活里平添了許多樂趣,不說別的,僅是逗蘇秦說話,就是一大享受。由于結巴,蘇秦輕易不肯說話,一旦張口,越急越是結巴,越是結巴越好玩兒。再就是,似蘇秦這般出身低賤、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夢,一心想的是卿相之尊,連舉手投足,也表現得與人迥異,簡直就是一大怪人。對于生性好奇的張儀來說,還有什么能比與一個怪人朝夕相處而更有趣味呢? 然而,河西戰事一日緊似一日,這又聽說秦國戰勝,少梁成為秦國的了。張儀坐不住,幾番要回家探望,卻又接連收到張夫人、張伯分別捎來的家書,一再強調家中甚好,叮囑他好好讀書,早日長進。張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亦非軍事要塞,母親與張伯既然都這么說,張儀也漸寬下心來,日日只在洛陽城里逍遙,想等河西風平浪靜之時再回家鄉。 秦國乘著勝勢,使太子再赴周室聘親,張儀自也關切,天天都使小順兒打探風聲。 這日午間,小順兒飛快地跑進來,奔向主房,邊跑邊喊:“主人,主人!” 沒有應聲。 小順兒推開房門,探頭看看,沒人,拐向西廂,見蘇秦仍在專心致志地雕刻他的木劍,便急切問道:“卿相,還在鑄劍哪,我家公子呢?” 蘇秦劍朝后院:“后??后??后??” 蘇秦的“院”字還沒出口,小順兒已沒影兒了。蘇秦笑笑,又埋頭于劍。 小順兒在后院搜索一圈,尋不見張儀,納悶了,撓頭自語:“咦,怎么沒見人哪!”抬頭看向院中一棵大樹,“不會爬樹上了吧?”便朝樹上大喊,“主人,主人!” 沒有任何回聲。 小順兒曉得蘇秦不會說謊,這院中也無處可去,遂在樹下挨枝兒尋找,終于在最茂盛的一片枝葉里尋到張儀,指他笑道:“哈哈,主人,看到您了!” 張儀略覺失望:“你個兔崽子,藏這兒你也找得出!” “主人,快下來,順兒探到一個新鮮事兒!” “接??!”張儀將圍在身上的樹枝掩飾一一扯下,扔下來,“不就是秦國太子又來聘親嗎,還能有啥新鮮事兒?” 小順兒一一接住,給他個怪笑:“那個過時了,這個新鮮!” “哦?”張儀“噌”地出溜下來,手中拿著幾封家書。 小順兒瞄到家書:“張伯又來信了?” “還有這個呢,拿??!”張儀將一個錢袋子“啪”地扔過去。 小順兒接過,掂了幾掂,砸舌道:“嘖嘖,沉甸甸的,不會全是金子吧?”打開,果然是十幾枚小金餅,便一臉興奮道,“真是及時雨呀,順兒正覺得手緊哩!” “緊你個頭!”張儀給他個白眼,“秦國人占了河西,拿下了少梁,也肯定占了張邑,你的好日子過到頭了,以后得給我省著點兒?!?/br> 小順兒一臉震驚:“那??夫人咋樣?” 張儀抖抖幾封信:“好著哩?!?/br> “翠??翠兒呢?” “咦,”張儀故作驚訝,“家中那么多人,你誰都不問,只問翠兒,啥意思?”瞇眼盯住他,“不會是想打人家的主意吧?” 小順兒臉紅了,連連擺手:“不不不,順兒不敢!” 張儀的臉虎起來:“既然不敢,你問人家做啥?” “嘻嘻,”小順兒眼珠子一轉,“我倆不是??一道來的嘛!” “不打主意就好,翠兒是我娘的小心肝兒,你小子得給我老實點兒!” “是是是,順兒老實!”小順兒略頓,“主人,我們是否回去看看?秦人占下張邑,萬一發生個啥事兒呢?” “唉,本公子倒是想回,”張儀看信,“可張伯說,娘不讓回,娘說家里一切都好,要我在這辟雍里好好鉆研學問。就這個破地方,養狐貍還成,鉆研學問,鉆個屁呀,還好有個卿相可以一樂,要不,非得把人悶死不可!” 小順兒醉心于最近在洛陽發生的趣事,亦不愿回去,興奮道:“嘻嘻,是哩。方才回來,卿相仍在雕他的那把木劍呢,嘖嘖,手藝還真不錯?!?/br> “甭打岔子了,快說,是啥新鮮事兒?” “雪公主明日出嫁!” “啊,”張儀驚愕,“呵呵呵,看來秦國那小子是個急性子!” “不是嫁給秦太子,是嫁給老燕公!聽說可以做她姥爺呢!” 張儀震驚。 天色黑定,沒有月亮,星斗滿天。 一絲兒風也沒有,空氣中又潮又悶,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姬雪取下琴盒,在小院里擺好琴架,取出她的鳳頭七弦琴,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琴架上。 姬雪在琴前坐下,拿絲絹擦一把額頭的汗珠,伸出纖長的手指攏攏額頭蕩著的劉海。 姬雨倚在門框上,靜靜地凝視她。 姬雪看向她,輕聲喚道:“雨兒!” 姬雨一步一步地挪過來,走到她身邊。 房中的燭光透過窗欞射出來,斑駁地映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過琴弦,發出一串倉促而清脆的琴聲。姬雪聽聽琴音,將其中一弦稍稍緊了下,又滑一聲,覺得音色正了,方才看向姬雨。 姬雨盯住她,眼中噙淚。 “雨兒,”姬雪柔聲道,“明日此時,阿姐就在遠去燕地的路上,我們姐妹何日再見,只有上天知曉了!” 姬雨的淚水奪眶而出:“阿姐??” 姬雪手指在弦上又滑一下,聲音依舊柔柔的:“取你的劍來,阿姐為你彈一曲,你為阿姐伴舞!” 姬雨走進房中,從墻上取下寶劍,回到院中,拔劍出鞘。 姬雪彈琴。 院子里響起姬雨最喜歡的《高山》旋律,既柔且緩。姬雨握劍,神情木然,腳步呆滯,如木偶般隨琴音舞動。 姬雪的琴聲越來越柔,越來越緩,最后是聲聲嗚咽。兩行淚水從姬雪的臉上滑下,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著一滴。 舞著舞著,姬雨的劍“啪”地掉地。 姬雨一頭撲過來,抱住姬雪號啕大哭:“阿姐??” 姬雪摟緊姬雨:“雨兒,阿姐沒有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將來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大哭:“阿姐??” 姬雪撫摸姬雨的柔發,聲音幾乎是呢喃:“雨兒,燕地遙遠,阿姐此去,怕是再難回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將心兒掏給大雁。大雁最是守信,一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兒不差全捎給你。雨兒,秋天到來時,只要看到南飛的大雁,你可要用心去聽??” 姬雨的哭聲越發傷悲。 姬雪松開姬雨,緩緩收琴,將它裝入檀木盒中,看向姬雨:“阿姐沒有什么可再寶貝的了,阿姐四歲習琴,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將它留給你了。無論何時,你若高興,它就同你一起高興;你若傷心,它??也會哭的!” 姐妹二人摟作一團,各放悲聲。 二人哭有一陣,從姬雨房中走出一個人。 是春梅。 春梅走到姬雪跟前,緩緩跪下。 “阿姐,雨兒沒有寶貝送你,就讓春梅跟你去吧。在這世上,除了母后、父王和阿姐,雨兒最親的人就是梅兒!梅兒與雨兒形影不離,阿姐早晚看到她,就是看到雨兒!”姬雨轉對春梅,“梅兒,從今以后,阿姐就是我,我就是阿姐,你要守好阿姐,服侍阿姐,莫讓阿姐傷心!” 春梅叩首,涕泣:“奴婢??遵命??” 張儀提著葦席,走出房門,走到院里,“啪”地將葦席扔在地上,在席上躺下。 張儀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扭頭沖西廂房喊道:“卿相,睡熟了嗎?” 西廂一陣響動,蘇秦也拎一張席子走出來,在張儀旁邊鋪好,躺下。 張儀凝望天空,不無抱怨道:“這鬼天氣,熱死人了!卿相大人,你世居天子腳下,閱歷多,見過這么悶的天嗎?” 蘇秦癡癡地望著天空:“回??回??回張公子的話,蘇??蘇秦見??見??見過!” 張儀來勁了,翻身坐起:“說說,怎么個悶法?” “就??就??就像這??這樣!” “這不是廢話嗎?在下問你是怎么個悶法,就是??這個??就是具體說說,悶成個什么樣兒?” “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蒸??” 蘇秦卡在“蒸”字上。 這正是張儀想要達到的效果。聽他又“蒸”幾聲,張儀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蒸字后面是不是個‘籠’呀?” “正??正是!” “嗯,卿相大人所言極是,這種鬼天氣,真就像個蒸籠!”張儀躺下去,“卿相兄!” 蘇秦沒有應聲。 張儀略怔,歪頭看向蘇秦,見他正在聚精會神地凝望夜空。 張儀盯住他看,發現他的兩眼只盯住一處地方。 張儀憋不住了:“卿相兄,看到什么寶貝了?” 蘇秦指天:“張??張公子,看??看??看到那??那顆星了嗎?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張儀順著蘇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繁星滿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顆,便著急地問道:“卿相兄,究竟是哪一顆呀?” “就??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邊有三??三??三顆星,方??方??方形!” 張儀仔細尋去,果見天河左岸有四顆呈方形排列的星星:“呵呵呵,找到了,這是四顆星呀,請問哪一顆是卿相兄的?” “北??北??北角!” “卿相大人,這一顆不亮,看在下的!” “張??張??公子是哪??哪顆?” 張儀指天:“就是正對卿相兄的那顆!” 蘇秦望過去,果見對面的那顆星閃閃發亮,感嘆道:“它??它可真??真??真亮!” 張儀不無得意道:“哈哈哈,既然選星,當然要選亮的!大丈夫在世,總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無聞,你說是嗎,卿相兄?” 蘇秦點頭:“張??公子所言甚??甚是!” “咦,”張儀不解,“既然甚是,卿相兄為何偏為自己選顆不亮的星呢?” 蘇秦茫然搖頭:“在??在下不??不知,在下打??打??打小就喜??喜??喜歡它!” “可它太暗了呀,若是不仔細,還真尋不到它呢!” 蘇秦語氣堅定:“有??有??有朝一日,它??它會亮??亮??亮??亮起來的!” 張儀納悶:“唉,卿相兄呀,你可真夠怪的。滿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選最亮最大的,偏選又小又暗的。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各有志嘛??赡慵热贿x了顆小的暗的,卻又盼著它大起來,亮起來,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蘇秦略頓片刻,意味深長:“在這天??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掃??掃??掃??掃帚星??” 張儀吸一口氣,正在吧咂這話的味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小順兒邊跑邊喊:“主人,主人??”直朝正房里跑,不曾留意腳下,絆在蘇秦身上,身子一撲,重重砸在張儀身上。 張儀“哎喲”一聲彈起,將他掀到地上:“你個小子!沒長眼睛??!” 小順兒爬起來,狼狽不堪:“我的娘呀,還以為是撞見活僵尸了!” “僵你娘個腳,差點兒把你主子壓死!” “嘻嘻,”小順兒賠笑道,“主人哪兒能睡到這兒呢?” 張儀白他一眼:“本公子想睡哪兒睡哪兒,要你瞎cao心?對了,讓你出去打探細情,你可探到?” “探到了,雪公主于辰時出嫁,走宮前街,出東門!” 張儀長嘆一聲:“唉,”看向蘇秦,“卿相兄??” 蘇秦應道:“張??張??公子?” “你說這??”張儀一臉困惑,“把如花閨女嫁給花甲老丈,周天子做的算是什么事兒呀!” 蘇秦指天:“天??天??天??” 張儀抬頭:“天怎么了?” “要??要??要??要下雨??” 張儀會意:“唉,是呀,天要下雨,誰能擋得住呢?” 話音落處,一道亮光閃過,接著一陣悶雷,院中的樹梢顫動起來。 張儀緊忙抬頭,再看那天,大片烏云正從西天滾滾壓來,所過之處,星斗倏然隱去。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不消一時,但見烏云壓頂,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雨點兒竟如珍珠般大小,“唰唰唰”直落下來,所有悶熱頃刻間就被掃個無影無蹤。 張儀、蘇秦匆忙卷起葦席,各回房中。 翌日辰時,小雨仍在下。 一溜兒彩車停在周宮前殿外面的大院子里,在雨地整裝待發。東、西二周公及其他王室至親皆在雨中,打著油傘,等候為公主送行。燕國聘親特使淳于髡亮著光頭,站在一輛駟馬青銅軺車旁邊,顏太師在一側陪著。 靖安宮里,王后躺在榻上,顯王握著她的手,靜靜地坐著。王后臉色蒼白,眼中無淚,神情近乎癡呆。姬雪一身新娘妝,在姬雨、春梅的攙扶下走進,在榻前緩緩跪下。 姬雪叩首,悲泣:“母??后??” 王后就如沒有聽見,仍舊呆呆地躺著。 姬雪轉向顯王,叩首:“父??王??” 顯王眼睛閉起,淚水“唰唰”流下,卻無任何聲音出來。姬雨悲泣,宮中所有人都在抹淚,只有王后一人,靜靜地躺著,兩眼癡呆,一滴淚水也沒有。 姬雪跪在地上,只是悲泣。 遠處傳來挈壺氏的聲音:“吉—時—到—” 宮正走過來,悄聲:“雪公主,吉時到,該起程了!” 姬雪爬起來,撲到榻上,抱住王后:“母后,母后,你為雪兒說句話??!” 王后仍舊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顯王握著她的手,眼睛閉著,淚水流著,似乎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姬雪止住淚,轉對姬雨道:“雨兒,剪刀!” 一個宮女遞給姬雨一把剪刀。 姬雨拿著剪刀走過來。 姬雪將剛梳起的頭發松開,目視姬雨,語氣堅定:“剪!” 姬雨驚愕:“阿姐?”一動不動。 姬雪一把拿過剪刀,“咔嚓”一聲,齊根剪下一大縷,拿手絹包好,跪下,沖父母拜過三拜,泣道:“父王,母后,雪兒不能盡孝了,雪兒走了。雪兒會想你們,雪兒永遠想你們。雪兒走后,父王、母后不要傷心,這條路是雪兒自己選的,是苦是辣,雪兒一力承受,雪兒不會責怪你們,雪兒不會責怪任何人!父王,母后,雪兒??走了??” 姬雪淚水盈面,起身,近距離凝視母后,似要把她印在心頭。 姬雪湊近王后,在她臉上印上一吻,將包著頭發的手絹輕輕放在母后枕邊,轉頭擁吻顯王的額頭。 姬雪擦去淚,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宮外。 姬雪做這一切時,姬雨木木地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周宮前殿外面,幾堆山竹被同時點燃,但因下雨受潮,卻只發出“噼噼噼噼”的悶裂聲,沒有啪啪爆裂。 噼噼聲中,鑼鼓響起,震天動地。 鑼鼓聲止,送親雅樂奏起。 姬雪在內宰、宮正及一群宮人的簇擁下,走向她的彩車,坐進去。 彩車緩緩啟動,轔轔滾出宮門。 雨幕里,琴師將琴擺在王宮正門之外,奏著《流水》。細雨落在琴師身上,琴弦濕透,發出的聲音沙沙的,如泣如訴。 琴師的周圍擠滿了人,王室的,公室的,各家大夫的,還有平民百姓,全都過來為公主送行。本該是個喜慶場面,但這琴聲把所有人的淚水都勾出來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琴師。 彩車里傳出姬雪的啜泣。 人群的一角站著嬴駟、公子疾、公子華與司馬錯,四人靜靜地觀望著這悲傷的一幕。 人群里長吁短嘆,七嘴八舌: “唉,說是嫁作秦國太子妃的,為什么又嫁給老燕公了?” “天子糊涂呀,雪公主如花似玉,硬讓她嫁個糟老頭子,日子咋過哩?” “聽說燕地冷呀,冰天雪地,雪公主要受苦了!” “唉,雪公主,雪公主,她這名字應著燕地哩!” “雨下了整整一夜,都沒停歇,是老天爺在為公主哭哩!” “秦國太子真沒福氣,要是能娶到雪公主??” ???? 嬴駟的嘴唇動了動,給公子華一個苦笑。 彩車移動。 一個長長的悲音從宮門里傳出:“阿姐—” 所有人為之一振。 嬴駟兩眼一亮。 姬雨就如發瘋般從宮門里飛跑出來,撲到彩車前面,泣不成聲:“阿姐??” 彩車沒有停,車輪緩緩滾著。 姬雨扶著車,一邊哭,一邊跟著走。 嬴駟的腿不由自主地動起來,隨同彩車挪步,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姬雨。 蒙蒙細雨,姬雨哭成了個淚人兒。 車輪加快,兩個宮人飛步上來拖住姬雨。 姬雨伸出手,沖彩車大喊:“阿—姐—” 彩車中傳出沙啞的聲音:“雨兒??” 天色放亮,蘇秦、張儀走出房門,見昨晚他們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經漫過腿肚。 張儀披上蓑衣,小順兒戴頂草帽,蘇秦無物可借,順手拿起一把大芭蕉扇頂在頭上,隨二人冒雨趕到主街上。 主街汪洋一片,低洼處的積水竟有齊腰深,人們或拿沙袋、磚土等堵住房門,或拿各式器皿朝外舀水。 三人走進一家小店,點來稀粥、餑餑和一小盤榨菜。稀粥喝過,正吃那餑餑,王宮方向便響起爆竹聲,接著鑼鼓齊鳴,又過一時,公主的出嫁車馬已經走出宮門,沿主街向東城門轔轔馳來。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要鬧翻了的。偏這日時辰不對,下著蒙蒙細雨不說,又鬧水災,家家戶戶無不忙活舀水,沒有閑心觀賞公主的排場。 積水已有消退,深處齊膝深,淺處沒住腳脖,軺車、彩車、嫁妝車等一溜三十六輛緩緩馳來,街面上水花飛濺。 許是因了蒙蒙細雨,鼓聲、鑼聲遠不似往日響亮。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宮人也怕雨水,送到宮門口多已折回。除了略顯沉悶的鑼鼓聲外,送親場面甚是冷清。聯想秦、魏聘親那陣子的滿街熱鬧,實在讓人嘆喟! 走在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衛兵和儀仗,再后是一輛青銅軺車,車中端坐的是頭頂光禿的燕國聘親使臣淳于髡,再接后一輛車上是滿頭銀發的顏太師。顏太師微閉雙目,滿面哀傷,似乎不是送親,而是送葬。顏太師之后是長公主姬雪的駟馬彩車。彩車之后,是一溜嫁妝車,車后又是衛兵。瀝瀝拉拉,隊伍拖有一里多長。 見車隊漸漸走近,張儀三人扔下餑餑,走到街邊。 蘇秦第一次觀看天子嫁女,滿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說的,兩只大眼目不轉睛地盯牢這等官家排場。 直到彩車經過門口,舀水的周人這才放下水具,彎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檐下,幾個老太太拿衣袖抹淚。 張儀、蘇秦、小順兒雜在眾百姓堆里,彎腰深揖。 旁邊屋檐下,一個老太太跪在地上,頭頂一筐她剛烙的熱餅。 老太太沖彩車叫道:“雪公主呀,這筐熱餅是老婢為你烙的,道路遠哪,雪公主,你拿上吃!” 車簾打開,姬雪探出頭,滿眼是淚,向老太拱手致謝。 一個兵士走過去,接過一筐烙餅。 蘇秦兩眼睜大,看個真切,似乎一下子傻了,頭頂的芭蕉扇“砰”地落地。 蘇秦盯住姬雪不放。 蘇秦認出來了。 蘇秦朝彩車大喊:“姬??姬??姬??姬??” 車簾放下,車輪從蘇秦跟前轔轔滾過。 蘇秦不再彎腰,而是站直身子,朝彩車大叫:“姬??姬??姬??姬??” 車輪滾滾,聲音嘈雜,蘇秦的“姬”字被淹沒了。 彩車繼續前行。 陡然,蘇秦發了瘋似的沖向隊伍,追向彩車,邊跑邊喊:“姬??姬??姬??姬??” 這一次,姬雪聽到了。 窗簾重又拉開,姬雪探出頭,朝后一看,震驚,兩眼盯住蘇秦。 彩車仍在前行。 蘇秦盯住姬雪,回應她的目光,沒了魂似的追著彩車走,似要跟她走到燕國。 走有十多步,蘇秦似是想到什么,以不可思議的迅捷從肩上解下木劍,發瘋般沖到彩車旁邊,跪在地上,雙手捧劍,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都嚇呆了,以為他要行刺公主。 幾個衛士沖過來,扭住蘇秦,奪下他的木劍。 車輛停下。 淳于髡跳下車,晃著光頭走過來,一眼認出蘇秦,樂了:“呵呵呵,是你小子呀,這要做啥?” 蘇秦盯住他的木劍:“劍??劍??劍??” “哦,你的劍呀!”淳于髡轉對衛士,“把劍還他!” 衛士將劍還給蘇秦。 蘇秦接過,將劍舉在頭頂,膝行幾步,在彩車下面停下。 淳于髡瞇眼看著他,顯然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蘇秦舉劍過頭,劍柄朝上:“姬??姬??姬??姬??” 車簾拉開,伸出一只纖手,是姬雪的。 姬雪拿住劍柄,將木劍拿進車窗,拉上車簾。 蘇秦不再“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