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中jian計魏王犯昏 搶天元秦魏爭聘
到又是結親,眾人皆吃了一驚。 “這??”秦孝公皺眉,“紫云嫁給魏人,寡人今日想起,仍舊心疼!再說,寡人膝下,實在是無女可嫁了!” 公孫鞅微微一笑:“君上為何不想娶一個回來呢?” “娶一個?娶誰?” 公孫鞅手指棋盤天元:“周天子的公主!” “唉,”秦孝公眉頭微皺,“眼下千頭萬緒,百務纏身,寡人哪有閑心去娶親哪?再說,夫人那兒怎么交代?” “呵呵呵,君上沒有閑心,殿下或有!”公孫鞅看向嬴駟,“稟報殿下,臣在魏時,聽魏卬暢談天下美女,贊嘆天下絕色僅有二女,一個是紫云公主,另一個是周室的雪公主!” 在公父與眾臣面前大談女色,且矛頭直對自己,嬴駟大窘,臉色通紅,卻又不便說出什么,便將頭別向一側。 公孫鞅見他害羞,微微一笑,轉對孝公:“君上,臣之意,可將周室雪公主聘為太子妃!周室雖然沒落,可天下人心依然向周,強梁奪勢不奪心哪。前番魏侯戲弄天子,今又自立為王,天下諸侯無不心寒。君上反其道而行之,或能收到奇效,陷魏罃于失道寡助之境!” “愛卿所言甚是,”秦孝公朗聲應道,“周雖行尸,其名可用!”轉對景監,“景愛卿,籌備去吧,聘親周室!” “此事重大,何人去為妥?”景監目光征詢。 秦孝公略略一頓,看向公子疾:“疾兒,你去如何?” 公子疾拱手:“兒臣遵旨!” 秦孝公轉對景監,朗聲吩咐:“場面要大,聘禮要厚,還要向列國發出喜帖,讓天下皆知寡人向周天子聘親之事!” 景監拱手:“臣遵旨!” 離開別宮后,嬴虔叫住嬴駟,甕聲道:“駟兒!” “公叔?”嬴駟已經走到自己的駟車旁,扭頭看向他。 “公孫鞅落這一子,剛開始還真把我蒙了,到后來怎么就越想越覺得不對味兒呢!” “公叔疑慮何在?” 嬴虔壓低聲:“公孫鞅前番將紫云強行嫁給草包將軍,害了紫云一生,今番這又突然為你提親,意欲何為?周室彈丸之地,三十年前也許還有個空名,此番有魏罃開頭,諸侯個個都要稱王,連個空名它怕是也占不上了。公孫鞅說聘就聘,將個百無一用的周室公主硬塞給你,這不是逼迫賢侄嗎?借口戰魏,肆無忌憚,綁架君上,處心積慮地陷害你們兄妹,他這安的什么心?” 嬴駟似已料到公叔會有類似言論,長吸一口氣,重重嘆出,給他個苦笑,跳上馬車。 御手打個響鞭,車子揚長而去。 望著遠去的車塵,嬴虔猛一跺腳:“咦!” 秦國欲聘周室公主為太子妃的喜帖很快傳遍列國。魏惠王盯著秦國的喜帖,眼睛瞇成兩道縫。 “據函谷急報,”陳軫稟道,“秦公聘親使團長約數里,僅是運送聘禮的彩車就達二十余輛,一路上鑼鼓喧天,好不鬧猛。諸侯聘親,如此規模甚是少見,是以臣可斷定,這里面大有文章!” “什么聘親?”魏惠王一拳震在幾上,“他這是故意做給寡人看的!他這是在天下人面前惡心寡人!” “王上圣明!”陳軫拱手道,“秦公前番擁戴王上南面,與周室分庭抗禮,今番這卻結親周室,顯然是故意陷王上于不義!” 魏惠王閉目有頃,睜開眼,詢問道:“愛卿可有對策?” “臣之意,針鋒相對。秦公能向周室聘親,王上為何不能?兩家爭聘,難題扔給周室,至少也可攪得他聘不成!” 魏惠王眼睛一亮:“好主意!” “基于此,”陳軫嘴角浮出一笑,“臣已快馬吩咐崤關,讓他們尋個緣由攔下秦使,阻他幾日行程。待王上旨下,我們一同聘去!” “正合吾意!”魏惠王興奮道,“你可查過,周天子膝下有幾名公主?” “共有七女,五女為嬪妃所生,一女出嫁,二女尚幼,正宮蔡后生女二人,長女是雪公主,年方二八,次女是雨公主,尚待及笄!” “這么說來,秦公往聘的是雪公主了!” “正是?!标愝F壓低聲,“據傳此女國色天香,賢淑聰慧,堪稱絕色!” 魏惠王伸手捋須,有頃,陰陰一笑:“嘿嘿,嬴渠梁有太子,寡人也有!既然此女賢淑聰慧,才貌俱佳,不妨為太子續娶一房!” 陳軫陰陰一笑:“據臣所知,天下絕色唯二女子,一是周室雪公主,二是秦室紫云公主。王上已收紫云為上將軍夫人,若是再將雪公主納為太子妃,就是天下美談哪!” “秦室使何人往聘?” “五大夫公子疾!” “咦,”魏惠王驚訝道,“他不是陪送紫云來安邑了嗎?” “嘿,”陳軫半是遺憾道,“二十日前,聽聞上將軍歸來,此人懼怕上將軍拿他祭旗,半夜里翻墻逃了!” “呵呵呵,”魏惠王樂了,“嬴渠梁是百密一疏啊,這么大個事情,僅派一個五大夫來,且是個翻墻逃兵,豈不是屈了雪公主嗎?”看向陳軫,“陳愛卿,你去!禮品多帶,架勢扎大,給足周室面子。記住,不惜代價,把雪公主給我聘回來!” 陳軫拱手:“臣領旨!” 魏地崤山谷道的一個驛站里搭著一個簡易草棚,棚下是一張木案,案上擺著三道菜,陳軫獨自就餐。 副使快步跑來,叩道:“報,已令崤關放行秦使!” “好?!标愝F吩咐道,“我們暫不聲張,跟在秦使后面,保持五里間距!” 副使拱手:“遵命!” 洛陽西郊十里亭中,公子疾與幾個身邊人邊喝水邊啃干糧。副使抬頭看看日頭,對公子疾道:“五大夫,看辰光,中午之前就可抵達洛陽西門?!?/br> 公子疾道:“繞道東門?!?/br> “為什么?”副使驚愕道,“西門既順又近?!?/br> “聽說過五行嗎?金木水火土,西為金,東為木,金主殺,木主生,我們這是去聘親,不是去攻城,走東門更有韻味兒?!?/br> 副使咂舌道:“老天,走個門也有恁多講究!” “呵呵呵,學著點兒?!?/br> 有車疾馳而來,一人下車叩道:“報,有大隊魏人跟在我們后面!” 公子疾正在吃干糧,遭此一驚,噎住了,喝水急沖幾下,方才吃力咽下,又喝幾口水,順下氣,問道:“多少人?” “具體沒數,不比我們的少。車上放著禮箱,張著彩旗,看樣子也是來聘親的!” 公子疾吸一口氣,眉頭凝住。 副使急問:“怎么辦?” 公子疾沉思一時,撲哧笑了,咬口干糧,指向眾人:“吃呀,吃飽了才有勁兒軋鬧猛!” 聽到笑聲,副使心定下來,朗聲問道:“五大夫,這個鬧猛怎么個軋法?” “讓鑼鼓響起來,讓嗓子亮起來!” 副使拖出長音:“好嘞!” 秦使團走后不久,魏使團亦在亭中駐腳。陳軫坐在公子疾歇腳處,仰脖喝水。一車馳來,一人跳下車,叩道:“報,秦人沒進西門,沿前面岔道拐向北,往東去了!” “哦?”陳軫吃一驚,自語,“秦人意欲何為?” “似乎是想進北門!” 陳軫“啪”地扔下水囊,吩咐副使:“管他進哪個門,跟上!” 副使拱手:“遵命!”亮起嗓門:“起程嘍!” “聲勢造起來!”陳軫又送一句。 “好嘞!”副使提高聲音,“張旗,響鑼鼓!” 洛陽南郊,井田里,炎陽似火,天上并無一片云。此時已交六月,從麥茬里長出的秋莊稼綠油油的沒了腳跟。 谷田里一溜兒排著起落不已的四把長鋤。排在左邊的是個年約五旬的壯漢,名喚蘇虎,依次挨著的是他的三個兒子。周人干活也是長幼有序,緊挨他的漢子不足三十,是蘇虎的長子蘇厲。排在第三位的名叫蘇秦,身上掛著一柄木劍,頗為怪異。名叫蘇代的小伙子排在最后,尚未入冠。 這日老天特別整人,日頭越來越毒,風一絲兒都沒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只臂膀機械而有力地前后擺動。 蘇秦的心思顯然不在莊稼苗上,神情漸漸恍惚,一鋤下去,一片谷苗應聲倒地,自己卻渾然不覺。 聽到聲音不對,蘇虎扭頭一看,臉色頓時黑沉,徑直走到蘇秦身后,心疼地撿起谷苗,瞪向蘇秦。蘇秦毫無感覺,又是一鋤,幾棵谷苗再次倒地。 蘇虎越看越心疼,順行看回去,蘇秦鋤過的一溜四行,隔三岔五就有幾棵倒地的谷苗,一些大草依舊直直地長著。蘇虎越看越上火,彎腰撿起一把,大步跨到蘇秦前面,將莊稼苗扔他鋤前,厲聲喝道:“瞪大眼瞅瞅,魂丟茅坑里去了?草沒鋤掉,苗倒讓你鋤光光!” 蘇秦嚇一大跳,看向那把莊稼苗,拿袖子擦拭額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錯的表情。蘇虎恨恨地剜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鋤把上夸張地“呸呸”連吐兩口,造出個聲勢,繼續鋤地。 蘇秦回過神來,也忙拿起鋤頭。 剛鋤幾下,遠處隱隱有鑼鼓聲傳來。 蘇秦聞聲看去,驚呆了。 七八里外的衢道上,一行車馬正從北面一條衢道拐向西行,顯然要進洛陽。隊伍里飄著不少旗幟,鑼鼓聲正是從那兒發來。 站在他旁邊的蘇代也停住鋤頭,看過去,驚訝道:“老天,這是干啥子哩?” 蘇秦沒有理他。 蘇代湊近他,壓低聲音:“二哥,聽聲音,好像是聘親哩!” 蘇秦仍舊沒理他,只是牢牢盯住那些車馬。 蘇代咂吧幾下,又要問話,瞥到蘇虎臉色陰沉,正惡狠狠地盯住他倆,趕忙低頭鋤草。蘇秦卻無覺察,依舊手拄鋤把,兩眼癡癡地凝視遠處。 蘇虎臉色紅漲,目光直逼蘇秦,嗓子眼里咕嚕幾聲,幾欲破口責斥,又強自忍住。 就在這時,蘇秦突然扔下鋤把,兩條腿就像受到魔咒一般,機械地朝北跑去,完全不顧及腳下的莊稼苗。 蘇虎呆了。 眼看蘇秦的腳步越來越快,蘇虎總算反應過來,厲聲喝道:“你小子,哪兒去?” 蘇秦根本就沒聽見,顧自踏著莊稼苗往前走。 蘇虎震怒了,扔下鋤頭,緊追上去。 蘇秦飛跑起來。 蘇虎又要追,又要避開莊稼苗,距離越拉越大,終于放棄了。 蘇虎站在田里,望著蘇秦越來越小的背影,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阿大,”也想去看熱鬧的蘇代小聲道,“我去把二哥追回來!” 蘇虎瞪他一眼,狠狠鋤地。 蘇代噘下嘴,不無失落地拿起鋤頭。 洛陽東門的城墻上,蘇秦居高臨下,遠遠地觀望秦國聘親使團的龐大車隊打著清一色的黑旗,穿著清一色的黑衣,緩緩馳進城門。 秦國使團剛剛馳遠,魏國使團也浩浩蕩蕩地開過來了。蘇秦嘴皮子翕動,手指起落,似是在清點魏人的車乘。待魏國車隊全部進門,后面再無人馬,蘇秦奔下臺階,緊跟在魏人后面,亦步亦趨。 多少年來就如死水一潭的洛陽城登時喧鬧起來,男女老少全都出來看熱鬧,無不為他們的公主感到自豪。 看熱鬧的人群中,赫然出現了隨巢子和宋趼。 宋趼的目光落在蘇秦身上,悄聲:“巨子,看那個人!” 隨巢子看過去。 蘇秦目不斜視,旁若無人,緊緊跟在魏人車隊后面,動作態度不像是個看熱鬧的,儼然就是魏人中的一員。 “他這是怎么了?”宋趼撓頭。 隨巢子努嘴:“跟上!” 在這多事之秋,交戰兩國使臣不期而至,于周室來說,既非禮貌,亦非善意。負責接待賓客的周室大行人等整理衣冠迎出,依據周室儀禮,將率先抵達的秦國使團導引至公國使館區。 車輛停下,大行人拱手道:“周室行人恭迎遠邦貴賓!” 公子疾深揖:“大周公國秦使嬴疾見過大行人,冒昧打擾了!” “敢問秦使,此行是??” “嬴疾奉秦公使命,此來結親周室,為太子駟聘迎長公主!” 大行人驚道:“長公主?” “就是雪公主!”公子疾雙手遞上禮單和聘帖,“這是聘帖,敬請大行人轉奏天子!” 大行人接過,指公館區:“這兒是公館,久未住人了。貴客造訪,事發突然,館內凌亂,尚未備妥,客人可否稍稍候些辰光,在下這就使人整理清掃!” 公子疾再揖:“謝大行人費心,我們自己來吧!” 見秦使初來乍到便喧賓奪主,大行人臉上掛不住了:“這??” “發什么呆,卸車!”公子疾沒有睬他,轉身對隨從喝道。 隨從紛紛跳下車,忙活起來。 大行人正自尷尬,屬下行人飛跑過來,對大行人道:“報,魏國使臣也到了,怎么安排?” “還能怎么安排?”大行人沒好氣道,“帶他們到侯館區!” 行人奉命將魏國使團帶至萬邦驛館的侯館區。 戚光環顧四周,小聲對陳軫道:“上卿,此處好像是侯館!” 陳軫臉色黑下來,對行人略略拱手:“本使初來乍到,對此地尚不熟悉,請問行人,”指向館舍,“能否將這些館舍簡要介紹一下,讓本使開開眼界!” “魏使請看,”行人指向一個大廟,“那個是文廟,”指遠處正在忙活的秦使,“那兒是公館區,這兒是侯館區!” “有沒有王館呢?” 行人心中“咯噔”一下,吞吞吐吐道:“這??” “楚使若來,哪兒歇去?” “在那兒,”行人指向另外一片,“是蠻夷區,專門接待楚、蜀、巴、越等蠻夷使臣?!?/br>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轉對戚光,“我們做一次蠻夷如何?” 戚光會意,指向蠻夷館區,朗聲道:“特使有令,王館安歇!” 無一人理睬行人,大隊車馬徑投楚國使館。 看到最后一個魏人走進王館,蘇秦若有所失,輕嘆一聲,一步一挪地走了。 距他不遠處,宋趼看向隨巢子。 隨巢子顯然不是對蘇秦感興趣,半是自語,半是說給宋趼:“秦、楚同聘雪公主,看來,河西的這把火燒到周室來了!” “巨子,”宋趼低聲道,“方才在大街上,我聽到人們都在傳說雪公主呢!” “傳說她什么了?” “說她美得很呢,是天下絕色!” “你有所不知,在她這年齡,她的母親周王后才叫真美!” 宋趼愕然:“巨子見過她?” “為師未曾見過,倒是有個人見過。不僅見過,想必他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呢!” 宋趼略略一怔,恍然有悟:“巨子是說,鬼谷先生?” “呵呵呵,”隨巢子臉上現出難得的笑,“走吧,先尋地方歇足去!” 萬邦使館雖分幾個館區,其實是一條直直的長街,長約幾里。為方便覲見,距王城也只二里多路,步行一刻鐘即到。 將行李搬進去后,趁下人打掃、安頓期間,陳軫拿起芭蕉扇,走幾步搖一下,信步來到秦國使館,靠在一棵香樟樹上,眼睛時不時地瞄一下秦使館門,顯然是在等候什么。 果然,不一會兒,公子疾就出來了,巧合的是,他手中也拿一柄芭蕉大扇。 望見陳軫,公子疾佯作驚愕,走過來,臉上堆笑,拱手道:“咦,這不是陳上卿嗎?” “正是在下?!标愝F亦拱手道,“陳軫見過五大夫!” 公子疾再次拱手:“在下見過上卿!”審視他的衣冠,“您這是??” 陳軫挺直身子:“奉王命使周!” “巧哩!”公子疾也直起腰板,“在下是奉君命使周!” “呵呵呵,”陳軫率先挑戰,“不僅是巧,本使還覺得不可思議呢!” “哦?” “如果本使沒有記錯的話,五大夫當是在安邑侍奉上將軍夫人,怎么眨眼之間就成為使周的人了?” “身為人臣,由不得己呀!” “是啊,是啊,”陳軫連連點頭,“不久之前,偶然與上將軍閑話起來,說是在他回府前的那天夜里,有幾個秦人翻墻跑了,敢問五大夫可在其中?” 見陳軫上來就揭這么個短,公子疾先是一怔,繼而坦然笑了:“呵呵呵,有這么個事兒!” “???”陳軫故作一驚,盯住公子疾,似是不可置信,“這這這??怎么可能呢?聽聞五大夫也算是個丈夫,怎么做起梁上之事來了?不是有正門嗎?” 公子疾湊近他,假作神秘:“上卿有所不知,大門有大門的好,翻墻有翻墻的妙??!” “哦?敢問五大夫,翻墻有何妙呢?” “吃里扒外呀!” “吃里扒外”四字,顯然是在諷刺陳軫,暗指他在河西之事上吃著魏人的飯,卻幫秦人的忙。 “五大夫,”陳軫面孔陰下來,“你這是何意?” “呵呵呵,上卿不必多想,在下并無他意,說的是這個!”公子疾做出個翻墻動作,嘴里叼著一物,兩手扒著墻外。 “敢問五大夫口中所叼何物?” 公子疾拿手比畫一只火腿的樣子:“主人家的一只火腿呀!” “呵呵呵,”陳軫干笑幾聲,“五大夫真會享受!” 公子疾湊得更近,聲音更低:“在下不僅翻了上將軍的墻,還順道去了趟元享樓呢!” 陳軫震驚,手抖著指他:“你??你是??” “上卿想必還記得一個叫初七的韓人吧?” 陳軫倒吸一口氣,臉色蒼白。 “唉,”公子疾兩手一攤,輕嘆一聲,“可惜那日手氣不佳,輸了在下一箱金子!” 陳軫卻像傻在那兒了,竟是一個字兒也回不出來。 “陳上卿,”公子疾悄聲說道,“將行之時,君上特別吩咐在下,萬一遇到上卿,一是道聲謝,二是捎句話。上卿可愿聽否?” 陳軫嘴唇哆嗦。 “君上說,上卿萬一在安邑不如意,可到咸陽。上卿是個大才,大才須當大用!” 陳軫總算緩過氣來,略略拱手:“軫謝過你家君上!軫也請五大夫轉奏你家君上,河水滔滔,在水中淹死的多是水性好的。軫送給你家君上一個小小忠告,不要自以為得意,萬一困在潛流里,可就出不來嘍!” “謝上卿提醒!”公子疾拱手,“敢問上卿,此來使周,所為何事呢?” 陳軫反問:“敢問五大夫,此來使周,所為何事呢?” “聘周室公主為秦國太子妃!” “呵呵呵,在下也是,聘周室公主為魏國太子妃!” “敢問上卿欲聘何人?” 陳軫再次反問:“敢問五大夫欲聘何人呢?” “秦公所聘,乃周王長女雪公主!” “魏王所聘,也是周王長女雪公主!” 二人對視,不約而同地發出長笑:“哈哈哈哈—” 公子疾收住笑,夸張地搖頭:“唉,可惜呀,雪公主只有一個,分不得身喲!” 陳軫亦收住笑,夸張地點頭:“是呀,是呀,最終就看花落誰家嘍!” 大周御史府宅的后花園里,御史時禮蹲在地上,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什么,旁邊站著一個奴婢。家宰帶著大行人匆匆走過來,正要稟報,奴婢噓出一聲,朝地上努嘴。 家宰頓住腳步,示意大行人少安勿躁。 大行人一臉著急地沖家宰連打幾個手勢。 家宰悄悄地走過去,朝地上一看,卻是一群螞蟻在抬一只大青蟲。青蟲沒死,仍在蠕動,但蠕動的動作已經很慢了。 家宰扭頭看向大行人,苦笑一聲。大行人朝他揚揚手中的聘帖,又指指時禮。家宰湊近,小聲道:“稟報主人,大行人有急事求見!” 時禮的眼睛仍在大青蟲上:“曉得了,不就是接待秦、魏使臣嗎?” “好像不是接待的事!” “哦,讓他進來?!?/br> “他已經進來了,就在這兒!” “哦!”時禮抬頭,看向大行人。 大行人拱手道:“稟報御史,秦公、魏侯皆遣使朝覲,聘親王室!” “曉得這事了,動靜鬧得不小呢!可有聘書?” 大行人走上前,呈上聘書。 時禮接過,展開,將兩道聘帖瀏覽一遍,臉色陡變。 大行人氣恨恨道:“魏使尤其可惡,下官將他們安置在侯使館區,可他們自稱是王,強行住進楚使館,氣殺人也!” 時禮顯然顧不上聽這些,將兩道聘書收入囊中,轉對家宰:“備車!” 時禮急至王宮,宮里卻是冷冷清清,幾乎看不到人。時禮連尋幾處,門皆鎖著,沒有值班臣子,也沒有值班宮人。 時禮略作遲疑,直奔御書房。 周王的御書房大門緊閉,門外站著內宰。 時禮揖道:“請內宰轉奏王上,臣有急事覲見!” 內宰苦笑一下,回他個揖:“王上有旨,誰也不見!” 時禮從袖中摸出秦使、魏使的聘書:“內宰請看這個??” 內宰瞧也不瞧,一把推開,顧自說話:“王上有旨,外事可問太師,內事可問兩位周公!” 時禮步出宮門,驅車徑去太師府。 門人見是御史,又見他神色惶急,知有大事,趕忙稟報。 老家宰迎出。 時禮長揖:“下官求見主公,煩請家宰稟報!” 家宰還個禮道:“主公正在會見遠方貴客,請大夫改日再來吧!” “事關重大,火燒眉毛了!” “御史稍等,老奴這就稟報!”老家宰轉身進府,不一會兒,急急走出,伸手禮讓,“御史大人,主公有請!” 時禮隨家宰走進府中,果見客位上端坐一人,年約五十來歲,禿頭閃著亮光。年逾古稀、須發皆白的三朝元老顏太師坐于主位,正與光頭聊得起勁。 時禮趨前,長揖:“下官叩見太師!” “呵呵呵,起來,起來!”顏太師指著客人道,“給你介紹個大學問人,稷下先生淳于子!” 時禮轉對淳于子一揖:“在下見過淳于先生!先生大名,在下久聞了!” 淳于髡還個禮,抬手指指自己的禿頭:“呵呵呵,是在下這個老光頭扎眼哪!” “稟報太師,”御史顧不上閑扯,轉對顏太師道,“下官可否借一步說話?” 淳于髡聽得明白,起身笑道:“在自家屋里,怎么能借呢?光頭這也坐累了,正想出去溜達溜達!”話音剛落,人已走到廳外。 老家宰跟在后面,與他一道走出房門。 顏太師看向御史:“什么急事兒?” “魏室、秦室遣使來朝,欲聘公主為太子妃!” “好事呀,女大當嫁,長公主這也到了受聘年齡!” “可他們不是問聘呀,是??”御史說著拿出聘帖,“太師請看!”言畢呈上。 顏太師接過聘書,看畢,合上,長嘆一聲:“唉??” 時禮恨道:“聽大行人說,魏使不住侯館,強行入住楚館,真把自己當王使了!” “唉,”顏太師又是一聲長嘆,苦笑,“他沒有住進王宮,已算是客氣的了!” “太師,”時禮應道,“雖說禮壞樂崩,可我堂堂大周,總該??” 顏太師打斷他:“總該什么呢?” “總該??說句什么吧!” “說句什么呢?有什么好說的呢?”顏太師略頓一下,嘆道,“唉,都是這個孟津之會害了王上!什么武王伐紂七百年大典,什么天下公侯朝覲天子,他魏罃是個什么貨色,方今天下又是個什么情勢,諸侯真要朝王,為什么不到王宮來??這些都是明擺的,老朽苦勸王上,要他莫去,可王上不聽啊。王上這是沒有看透??!王上這是雄心不死??!王上醉心于借此振作,這下算是死心了!自打孟津回來,所有朝事盡皆廢了,小朝不說,即使大朝,王上幾曾臨過?老朽本欲再去勸諫,可思來想去,又能勸諫個什么呢?”拿起聘書,緩緩納入袖中,搖頭又嘆:“唉,這些個公呀,這些個侯呀,天下都讓他們攪盡了,仍舊不知足,連天子這塊彈丸之地也不讓安生??!” “太師呀,”時禮急了,“您扯遠了,眼前火燒眉毛,該怎么辦哪?” 顏太師繼續嘆氣:“唉,扯遠嘍,扯遠嘍??”緩緩站起身子,顫巍巍地走向門口,口中嘮叨:“老朽的確是扯遠嘍!想我堂堂天子之國,竟讓兩個屬國拼搶公主,這??這這這??這是什么世道呀!” 時禮以為太師是要進宮面君,緊忙跟上,不料太師尚未走出屋門,就又拐回來,一屁股坐回席上。 時禮驚愕:“太師?” “咦,”顏太師盯住他問道,“方才你說什么眉毛來著?” “回稟太師,是火燒眉毛!” “什么事兒燒到你的眉毛了?” “這??”時禮怔了,“秦、魏兩國各自遣使來聘雪公主的事!” “聘雪公主?這是好事兒呀!聘書呢?” 御史哭笑不得:“哎呀,我的老太師呀,聘書方才已經呈給您了!” “呈給我了?”老太師四處尋覓,“咦,在哪兒呢?” 時禮指向顏太師的袖子:“就在您老的袖子里!” 顏太師伸手入囊,摸出聘書,細看一遍:“呵呵呵呵,好事兒呀!” 時禮搖頭,嘆口長氣:“唉—” “咦,人家聘親,你嘆什么氣呢?” “我是說??我們該怎么辦呢?”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呀!”顏太師悠然笑道,“去,告訴兩國媒人,讓他們納上彩禮!” 御史答應一聲,轉身急去。 望著他的背影,顏太師嘴角現出一笑:“唉,年輕人哪,好事兒就要多磨,你燒個什么毛呢?” 王城附近有條小巷,巷子里家家戶戶以賣空白竹簡為生,門前及院里大多豎著做竹簡用的青竹竿。然而,隨著周室日衰,做竹簡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大部分店門都關閉了。 后半晌時,看完熱鬧的蘇秦覺得肚子餓了,像往常一樣走進這條巷子,想尋生活討口飯吃。 蘇秦的生活是到店里劈竹做簡,或進書肆抄書。他從十二歲起就在這兒干活了,因而每個店家于他都是熟客戶。蘇秦干活不講報酬,有口飯吃即可,因而每逢他來,總有店家爭相叫喊,蘇秦也總有干不完的活。 這一日卻是不同。蘇秦倒背木劍,從巷頭走到巷尾,竟然沒有一家留他劈竹。 天已近昏,不少人蹲在門前吃晚飯,見蘇秦過來,時不時有店家邀他。蘇秦無不笑笑,揚手走過。店家也不勉強,曉得他從來不吃白飯。 天色黑定,蘇秦餓著肚子拐入另一條巷子。這條巷子里有幾個書肆,其中一家生意最好,蘇秦總有抄不完的書。 店門半開,蘇秦敲幾聲,見沒有反應,就徑直走進去,穿過鋪面,來到后院。 一家人正在吃飯。 見蘇秦進來,店主趕忙起身,揚手道:“蘇秦,吃飯沒?” 蘇秦給他個苦笑。 店主朝屋里叫道:“他娘,蘇秦來了,還沒吃飯哩!” 女主人端著飯走出。 蘇秦笑笑,不再客氣,雙手接過,蹲在地上大口吞食。 “咦,”店主問道,“你阿大不是叫你回家鋤草了嗎?怎么又來了?” 蘇秦給他個笑,繼續吃飯。 “蘇秦老弟,我得給你講個事兒?!?/br> 蘇秦看向他,口中依舊吃著。 “最近生意不好,沒有人買書,我也不能再請你抄書了!” 蘇秦呆了,正在嚼的飯窩在嘴里。 “唉,”店主長嘆一聲,“實在沒辦法了,這書肆下月關門,我打算賣掉鋪子,回老家置井田,混個飽飯?!?/br> “這??這??這??”蘇秦結巴道。 “蘇秦老弟,”店主又嘆一聲,不無感慨道,“你在我這書肆抄書多年,從未討過工錢。我曉得你的心思,你不在乎錢,你就想抄書。我這不干了,就講給你一句實在話,甭說抄書了,即使像我這樣賣書的,也是沒出息呀,上上下下十幾輩都在這條巷里賣書,可到我這兒,竟然連幾個娃子也養不活了,唉,天子腳下,時過境遷哪!” 蘇秦一臉落寞。 “蘇秦呀,我也沒什么能幫你的?!钡曛髦赶驂?,“墻角處有堆竹簡,還有你用過的幾支筆、硯和墨柱,我就送給你了,算你這些年來幫我抄書的報酬。天子太學里還有七八個學子,你得空可去那里轉轉,不定能夠尋到買主,為他們抄寫幾卷,賺個營生!” 蘇秦放下粥碗,拱手道:“謝??謝??謝??” 填飽肚子,蘇秦將一大堆空白竹簡分作兩捆,削根粗竹做成扁擔挑上,揣上筆、墨柱與硯臺等物,滿載而歸。 挑著完全屬于自己的竹簡,蘇秦心曠神怡,一身輕快地走出洛陽城門,走向軒里村。將近伊水時,蘇秦的腳步慢下來。蘇秦眼前漸漸浮出綿綿不斷的待鋤禾苗及父親蘇虎橫過來的眼神,耳邊響起父親那惡狠狠的聲音:“??瞪大眼瞅瞅,魂丟茅坑里去了?草沒鋤掉,苗倒讓你鋤光光??” 蘇秦打個驚怔,頓住腳步。 蘇秦扭轉身,開始往回走。 前面就是洛陽的東城門了,蘇秦再次駐足。 家是不能回了,進城又住哪兒呢?總不能寄住在人家的屋檐下吧?再說,有誰家的屋檐可以讓他棲身呢? 天地蒼茫,蘇秦彷徨,舉目四望,忽然看到左前方有個高坡,坡頂現出一座黑乎乎、孤零零的房舍。蘇秦猛然記起這兒有個廟宇,心里一陣狂喜,挑擔大步走去。 蘇秦走上臺階,看到有個匾額,在星光下看不清楚。不過,從周遭看,顯而易見,這是一座久被廢棄的破廟。 蘇秦推開院門,剛跨進去,忽聽“嗖嗖”兩聲響,兩個黑影從廟堂里躥到院中,繼而躥上圍墻。蘇秦唬得一聲驚叫,跌倒在門檻上,擔中竹簡碰到門上,發出響聲。 四周歸于沉靜。 蘇秦沉定下來,斷定黑影是兩只狐貍,噓出一口氣。 蘇秦站起來,摸黑走進廟殿。 殿里一片漆黑。蘇秦摸出火石,引燃火繩,借著微光,看到正殿坐著一尊塑像,像前竟然有盞油燈。蘇秦吹著火繩,點亮油燈。 殿里亮起來。蘇秦環顧四周,發現是個神廟,神位前面還有被狐貍咬過的供品。 蘇秦走出殿門,將竹簡拿回來,放進殿里,摘下一扇門板,尋個位置放好。 蘇秦坐在門板上,拿出竹簡,又拿出筆、墨柱與石硯。 燈光下,蘇秦的臉上浮出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