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受重托犀首擔綱 逞頑劣張儀戲師
。張伯上前攙扶,先生擺手,自己下到乘石上,兩足著地。 儀態端莊的張夫人聞聲走出,站在門口,深鞠一躬。 張伯指向張夫人,向先生介紹道:“沮先生,這位就是張夫人!” 沮先生沖張夫人拱手道:“在下沮生,幸會夫人!” “勞煩先生了!”張夫人還個禮,對張伯道,“張伯,快到書房里請儀兒出來,就說先生到了,讓他前往客房拜見!”轉對先生,伸手禮讓,“先生,請!” 沮先生走進院門,左右審視張家的宅院,認定是個大戶人家,頗覺滿意。 張夫人將先生引入客房,剛剛坐下,張伯就匆匆進來,走到夫人跟前,輕聲道:“公子不在書房?!?/br> “咦,”張夫人驚愕,“午飯后我還到書房查過他,囑他哪兒也不許去,恭候先生!” “呵呵呵,”張伯笑道,“想是林子里去了,老仆這就尋他回來!”朝先生拱下手,匆匆出去。 婢女斟茶。 張夫人端起一盞,雙手遞給先生,賠笑道:“先生,請茶!” 張邑不大,沒有城墻,甚至連個寨溝也沒有,其實就是一個村落。張伯心里有數,徑投邑東的一片大林子。 張伯剛剛拐過一條巷子,就見張儀的小廝小順兒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張伯,張伯—”小順兒也看到他了,叫起來。 “叫魂呀你,”張伯沒好氣地斥他一句,“公子呢?” “稟??稟張伯,”小順兒喘著粗氣,“麻??麻煩來了!” “什么麻煩?” 小順兒喘幾下,調勻氣:“我們正陪公子在林子里閑耍,有人領著十幾個人尋來,點名要找公子。順兒覺得勢頭不對,這跑回來搬救兵哩!” “你們在林子里耍什么來著?” “沒有耍啥,”小順兒兩手一攤,“一棵楸樹上有個大馬蜂窩,公子琢磨幾天了,今兒說是摘它下來,這還沒動手哩,那伙人就??” 張伯噓出一口氣:“公子在哪兒?” 小順兒往遠處一指:“打谷場里!” 張伯隨他朝谷場跑去。 沒跑幾步,小順兒突然停下,走向路邊。 是一群蒼蠅正在享用一小堆牛屎。 小順兒捂死一只,掏出小刀剁作兩半,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 張伯愣了:“你小子,這是做啥?” “噓—”小順兒詭詐一笑,“這是我與公子的事,不定能派用場呢!” 打谷場位于邑東,有十幾丈見方。 谷場中心,一個白衣人與一個紫衣人正如斗雞般盯視對方。白衣人身后只有兩個小廝,紫衣人身后則站著十幾個人,個個五大三粗,模樣兇悍,一看就是能干架的主兒。 盯視一時,二人開始繞對方兜起圈子來。兜過三圈,二人同時止步,各自退后一步,目光始終不離對方眼睛。 無須多猜,白衣人正是張儀,依照時下規矩,要與對方比個高下。 張儀兩手一拱:“張邑張儀有禮了!” 紫衣人回以一禮:“吳邑吳青有擾了!” “吳仁兄遠道而來,可有賜教?” “賜教不敢!”吳青朗聲應道,“聽聞仁兄文韜武略無所不知,才名廣播,本公子不才,特來討教!” “仁兄過譽了!”張儀回他個笑,柔中帶剛,“張邑乃鄉僻之地,在下又是粗人,仁兄是來做客的,倘有招待不周處,還望海涵!” “哈哈哈哈,”吳青長笑幾聲,“仁兄痛快。在下既是上門討教,就請仁兄賜招吧!” 張儀伸手禮讓:“主隨客便,還是仁兄先來!” “看來仁兄是藝高膽壯,在下可就不客氣了!” 張儀再讓:“請!” “敢問仁兄擅長何藝?” “琴棋詩畫、戲游漁獵、槍刀劍戟、御射書數,在下皆有涉獵,仁兄有何擅長,在下皆可奉陪!” 吳青冷冷一笑,轉對仆從:“拿弓箭來!” 早有人拿出弓箭,吳青接過,搭上一箭,望見場邊百步開外的秸稈垛上有兩只麻雀,略瞄一瞄,道:“仁兄請看左側那只!”弓弦響過,左側麻雀應聲而倒,右邊那只驚飛。 眾人喝彩。 吳青將弓箭遞予張儀,微微一笑:“仁兄,請!” “仁兄這是射藝了!”張儀推過長弓,從袖中摸出一把彈弓,裝上石子,看向天空。 不一會兒,一群小鳥從遠處飛來,就要飛掠頭頂。 “仁兄請看最后一只!”張儀舉起彈弓,瞄也不瞄,一彈打去,最后一只小鳥應聲掉落。 眾人看得愣了,一時竟是無聲,待那小鳥掙扎幾下,停住不動時,方才歡聲雷動。 早有小廝跑過去撿起小鳥,呈遞吳青。吳青審看一眼,拱手道:“雖不為藝,卻也算是好手段了!” “謝仁兄賞識!”張儀拱手回禮。 “張仁兄,”吳青心中嘆服,口中卻道,“你我各中目標,第一輪算是平手!第二輪,敬請仁兄點題!” 張儀忖道:“好小子,一靜一動,高下已判,在下穩穩勝出,你卻說是平手!”眼珠子一轉,看向小順兒,使個眼色。 小順兒心領神會,指向握著的另一只手,伸出小指,給他個詭笑。 張儀意會,轉對吳青略略拱手,朗聲道:“既然吳兄謙讓,在下就獻丑了!” 話音落處,張儀“啪”地抽出寶劍,肅立場中,一動不動,似乎是根木頭,只將兩眼圓睜,盯向空中。 驀然,張儀出手,但見劍光一閃,復又入鞘。 包括吳青在內的所有人都看愣了,不明白他這個動作意味著什么。 “這這這??”吳青看向張儀,“仁兄此舉可有名堂?” 張儀微微一笑:“吳兄請看地上!” 吳青看向地上,什么也沒發現。 張儀指向吳青的左腳:“吳兄左腳,腳后跟處!” 吳青蹲下,細審自己的左腳后跟,仍舊一無所獲。 “吳兄是否看到有半只蒼蠅?如果在下沒有走眼的話,應該是它的下半身,是它的半拉子屁股!” 吳青這才注意到他的腳后跟附近還真有塊黑乎乎的小東西,小心撿起,放到掌心細審,果然是半拉子蒼蠅屁股。 “仁兄好劍法!”吳青震驚,拱手,“此輪無須再比,仁兄贏了!” “承讓承讓!下一輪,吳兄請點題!”張儀伸手禮讓。 吳青忖道:“沒想到你小子討出這么一個巧,”瞄向張儀的身段,“看我玩你一個硬的!”眼珠子四下一轉,瞧到谷場上有個打麥用的長條石磙,桶來粗細,齊腰長短,遂大步走過去。 張儀等也都隨他過去,看他又耍什么稀奇。 吳青挽起袖子,兩手扣住石磙兩頭的石臼,大喝一聲:“起!”猛力提起,再一撐,扛在右邊肩頭,轉對張儀,“張兄,請看!” 吳青肩扛石磙,在場地中心緩緩轉起圈子,跟他而來的仆從及聚攏來的看客無不喝彩。 其中一仆打頭喊道:“一圈??” 眾仆從跟道:“二圈,三圈??十一圈,十二圈??” 場上氣氛熱鬧起來。 張伯眉頭微皺,目光射向張儀,見張儀也是看得傻了。 小順兒臉色早變,悄聲對張伯說:“張伯,該叫公子回去了!” 張伯白他一眼,低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氣,這辰光叫他,還不如殺了他!” 眾仆從繼續叫數:“??二十九圈,三十圈??” 聽眾人數到三十,吳青不再轉了,扛著石磙徑直走到張儀跟前,大叫一聲“嘿”,“咚”地扔在地上。張儀觀他臉色,只是微微漲紅,氣息稍喘,力氣遠未用盡。 吳青拍打幾下手上的灰土,看向石磙,伸手禮讓:“張兄,請!” 那邊谷場里比試得不亦樂乎,這邊張家客堂里,沮生品著茶,時不時地看向窗外,顯然候得急了。 張夫人看出端詳,抱歉道:“瞧這孩子,不知又野到哪兒去了!” “呵呵呵,”沮生回她個笑,品口茶,“兵荒馬亂的,孩子嘛,野些也好!” “讓先生見笑了。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苦熬歲月,本指望這孩子能夠有點兒出息,誰料想總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在外惹事,讓人擔驚受怕?!睆埛蛉擞H手為沮生沖水,斟茶。 “敢問夫人,”沮生又品一口,“在下能否看看令郎的書房?” 張夫人起身:“請!” 二人來到張儀的書房,見書架上盡是竹簡,一卷又一卷。沮生挨個瞄審一遍,在其中幾冊上拿手指抹了幾下。 看著沾滿灰的手指,沮生不無感慨地長嘆一聲:“咦吁唏,嗚呼哀哉!” “先生?”張夫人沒聽明白。 “可惜了這些好書哇!” “唉,”張夫人弄明白他的意思,大是尷尬,“老身就不瞞先生了,這孩子自幼頑皮,沒人能降得住他。前些年,老身也曾請過幾個先生,沒有一個留得住的。唉,老身??這就指靠先生了!” “夫人放心,老朽在安邑三十年,調教出不少頑冥之徒。要是降不住他,老朽斷不敢來!” “太好了,”張夫人應道,“先生只管使出狠招,只要能讓我家儀兒有個進取,老身愿付雙份薪酬!” 沮生連連擺手:“薪酬之事,夫人休提,能讓令郎學有所成,方是大事!” 張夫人拱手:“老身拜托先生了!” 當眾裝孬顯然不合張儀的秉性。眼見吳公子占盡上風,張儀也是豁出去了,當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動幾下手足,躬身彎腰,一手扣住一只石臼,略略一掂,心頭頓時一緊。然而,事已至此,張儀顧不得許多,大喝一聲,咬緊牙關,用力一挺,竟然也將石磙舉過頭頂。 在觀眾的喝彩聲中,張儀將石磙扛在肩上,像吳公子一樣繞場轉圈。眾人歡聲雷動,齊聲報數:“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此時場上氣氛更加熱烈,所有人,包括吳青,都在數圈,其中小順兒叫得最響亮:“??第十一圈??” 待數到第十五圈時,張儀臉色漲紅,步履沉重而緩慢,牙齒咬緊,額上汗水涔涔,背上也是濕透了。張伯心頭一沉,兩眼緊盯張儀。見張儀漸漸支撐不住,小順兒的聲音亦逐漸微弱:“??第十七圈??” 張儀額頭青筋暴出,步子幾乎挪不動了。 小順兒不待張儀轉完下一圈,出于著急而聲音拖長,幾乎是喊:“第十八—” 張伯一個箭步沖至張儀身后,托住石磙,朗聲:“公子,撒手!” 張儀撒手,兩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地上,所幸有張伯咬牙托住石磙。 小順兒這也不數了,與幾個小廝趕過來,合力將石磙放到地上。 “哈哈哈哈,”吳青走到張儀跟前,半是哂笑道,“張兄呀,要不要在下小扶一下?” 吳青的話音未落,張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 吳青略略抱拳,聲音頗是自得:“謝張兄承讓!” 張儀盯他看一會兒,繞他轉三圈,豎起拇指:“服了,服了,吳兄神力,在下服了!” “呵呵呵,”吳青笑應道,“蠻力而已,不足掛齒。張兄的劍術才見功夫!”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你我各勝一局,加上一個平局,仍舊是個平局。吳兄既然來了,總該見個真章才是。下一輪,是吳兄先請呢,還是??” 一陣馬蹄聲急,一騎飛至,一個仆役模樣的滾下馬背,沖吳青大聲:“公子,公子—” 吳青正在興頭上,看過去,不耐煩地問道:“六指,什么事兒?” 叫六指的仆役向他招手,比畫什么。 吳青急走過去,二人低語。 吳青轉回來,沖張儀抱拳:“吳某得會張兄,于愿足矣。官府征役,吳某在冊,家父要在下趕回應征,恕不奉陪了!”轉身就走。 “吳兄且慢!”張儀揚手叫住他。 吳青頓步,轉身看向張儀。 張儀一臉疑惑:“一個月前,不是征過一次了嗎?” “聽說這次是開大戰,龍將軍東征,河西兵員就不夠了,連不在冊籍的仆役都可應征呢!” 張儀大是興奮,緊緊握拳道:“太好了!” 吳青拱手:“在下告辭,后會有期!” 張儀亦拱手:“后會有期!” 吳青與眾小廝快步走去,張儀拱手相送。 張伯走過來,關切地問道:“公子,傷到腰沒?” “我這腰好著呢?!睆垉x給他個詭笑,似是想起什么,急問,“張伯,您去安邑辦差,可辦妥了?” 張伯點頭。 “這人??多大年紀?” 張伯指指自己的白發和胡須,又是一笑:“已經在家等些辰光了,夫人請你快回!” “嘿,有了!”張儀眨巴幾下眼睛,一拍腦袋,沖小順兒叫道,“順兒,耍什么愣呢,快點過來!” 小順兒與兩個小廝小跑過來。 張儀指著石磙:“將此物抬回去!” 小順兒看看石磙,吐下舌頭,招呼兩個小廝,三人各挽袖子,二人扣臼,一人頂在中間,合力抬起,“嘿唷嘿唷”地頭前走去。 看過張儀的書房,張夫人與沮生再次回到客堂品茶。又等良久,沮生有點兒坐不住了,東張西望。張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應酬,耳朵聽著門外。 就在此時,遠遠傳來張儀的“哎喲”聲。 “哎喲”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夸張。 張夫人吃一驚,快步走到院中,見張伯攙著“哎喲”不絕的張儀跨進院門。 張夫人急問:“儀兒,怎么了?” 張儀卻如沒有聽見,顧自“哎喲”。 張夫人正自納悶,小順兒幾人“吭哧”“吭哧”地叫著號子,將打谷場上的石磙抬進院里,“咚”一聲扔到地上。 張伯將張儀攙到屋檐下的軟榻上,讓他躺下,在他的肩上和腰上不住按摩。隨著張伯的揉捏,張儀的“哎喲”聲愈發夸張,長一聲短一聲,抑揚頓挫。 沮生走出來,站在門口打量張儀。 張儀眼角瞥見,“哎喲”聲叫得更是歡實。 張夫人皺起眉頭,不無狐疑地走過來,撫摸張儀的頭:“儀兒,你??咋的了?” 張儀眼睛瞇起,齜牙咧嘴:“娘,哎喲,疼死我了!張伯,輕一點兒,對對對,就是這兒,再輕一點,哎喲—” 張夫人轉向小順兒,厲聲問道:“順兒,咋回事兒?是不是讓人打了?” “回稟夫人,”小順兒應道,“公子與另一個公子在打谷場中比試才藝,舉??” 不待他說下去,張儀厲聲喝道:“滾一邊去!” 小順兒起身就溜。 張夫人低聲叫?。骸绊槂?,過來!” 小順兒返回來,看一眼張儀,一步一步地挪到張夫人跟前。 “說吧,舉什么了?”張夫人放柔聲音。 小順兒看向石磙,剛要開口,張儀飛身躍起,朝他屁股狠踹一腳,罵道:“你個臭小子,叫你滾一邊去,還不快滾!” 小順兒就勢打個跟斗,一翻身爬起,飛也似的溜了。 張儀復躺回來,再度夸張地“哎喲”。 張伯再揉。 張夫人顯然看出張儀并不打緊,眉頭緊皺,對張伯道:“張伯,甭管他吧!不讓他逞能,他偏不聽,讓他疼疼也好,記個教訓!”看向張儀,“儀兒,過來!” 張儀站起來,“哎喲”著走到夫人跟前。 見他還在做作,張夫人虎起臉:“娘為你從安邑請來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見沮生緩步走過來,給他個笑,轉對張儀,“就是這位沮先生,快去見過先生,到中堂行拜師禮!” 張儀一動不動,兩眼緊盯沮生。 沮生腳步沉穩地走到跟前,一雙老眼回視張儀。 二人對視有頃,張儀收起目光,眼睛瞇起,走近沮生,一句話不說,繞他轉起圈子來,一邊轉,一邊上下打量他。 沮生以靜制動。 轉有三圈,張儀退后一步,打個拱:“晚生見過先生!” 沮生回禮:“老朽見過張公子!” “老先生是專程從安邑來的?” 沮生捋一把胡須:“令堂專程使人聘請老朽為公子師,老朽不來非禮也!” “娘要晚生向先生行拜師禮,而拜師是要磕頭的!” 沮生又捋一把胡須,略顯孤傲:“這是自然?!?/br> 張儀歪頭盯住他,手卻指向張伯:“張伯可否通報先生,晚生這個頭從來都不是隨便磕的!” 不待張伯回答,沮生接話道:“當然,良禽擇木而棲嘛!” 張儀“啪”地打個響指:“痛快!先生只須做到一樁事,晚生立馬到中堂焚香磕頭,行拜師大禮!” 沮生淡淡一笑:“張公子要老朽做何事,請講!” 張儀朝門外大叫:“順兒!” 小順兒答應一聲,跑進來。 張儀給他個怪笑:“為先生表演一下!” 小順兒與張儀早已主仆默契,故意裝作不知,傻笑著撓頭:“敢問公子,表演什么?” 張儀指石磙,厲聲:“你小子,裝什么蒜?就表演本公子方才做過的那事兒!” 小順兒瞧一眼石磙,大步走過去,朝兩手啐一口,搓過,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聲“起”,奮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點兒跌倒。幸好另一小廝眼疾手快,上前扶住。 小順兒穩住身子,將石磙扛到肩上,僅走幾步,不敢再走,用力朝前一擲,石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眾人腳下一顫。許是用力過猛,小順兒朝后跌倒。 “呵呵呵呵,”張儀伸出拇指,“好小子,看不出來,有兩下子嘛。爬起來吧,晚上本公子賞你一只雞屁股吃吃!” 小順兒吐吐舌頭,爬起來,溜到一側。 張儀扭過頭,望向沮生,指著石磙,陰陽怪氣道:“先生,您老可看清楚了,就照那廝所做,自己搬起來,扛在肩上,”指院中的大樹,“繞此樹三十圈!只要先生做夠此數,本公子立馬磕頭。若是少走一圈,呵呵呵呵??” 沮生傻掉了,臉色尷尬,表情慍怒,轉向張夫人:“這??” 張夫人怒目橫瞪張儀:“儀兒,不得無禮!” 張儀轉對張夫人:“娘要儀兒拜師,儀兒絕對服從,可儀兒既然要拜的是師,這個師就得勝過儀兒,是不?” 張夫人面現不悅:“儀兒,不可狡辯,先生要教你的是學問,不是蠻力!” 張儀轉對沮生,順水推舟:“先生,我娘說讓先生教晚生學問,想必先生的學問勝過晚生了!” 沮生捋須:“若論學問嘛??”眼睛微微瞇起,現出得意狀。 張儀又打一個響指:“好!”兩眼盯住他,“先生有何學問,可否說來聽聽?” “張公子聽好,老朽是百家學問,皆有涉獵,琴棋詩書,無所不知!” “如此說來,先生也知詩了?” “當然,”沮生語氣倨傲,“方才說過了,琴棋詩書,老朽無所不知!” 張儀揚手:“就請先生吟首詩吧!” 沮生思忖有頃:“詩有三百,不知張公子欲聽何篇?” “先生熟悉哪篇,就吟哪篇!” 沮生暗忖:“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讓他瞧低了,我且吟一篇生僻的!”閉目有頃,清下嗓子,抑揚頓錯,腦袋微微擺動,朗聲吟道,“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br> 張儀淡淡一笑:“先生背得雖說一字兒不差,卻也不算本領!” “這??”沮生怔了,“如何才算本領?” “先生聽好!”張儀略頓,凝神,朗聲吟詠,“道周彼行,車之棧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征我哀。野曠彼率,虎匪兕匪。民匪為獨,夫征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營經,將不人何?行不日何?黃不草何?” 沮生震驚:“你??你能倒??倒背!” “哈哈哈哈,”張儀放聲大笑,模仿先生口吻,“在下三歲吟詩,六歲倒背,十五歲貫通百家學問。至于琴棋書畫嘛,先生這要切磋研磨嗎?” 沮生額頭汗出:“老??老朽??” “哼,叫在下看,先生當是真的老且朽矣!” 沮生滿面紫漲:“你??你??你個狂??狂??” 張儀盯住他:“說呀,狂什么呢?” 沮生氣結,活活卡死在“生”字上,狠盯張夫人一眼,袖子一甩,大步出門。 張儀卻不罷休,陰陽怪氣地補上一刀:“老先生,不辭而別,失禮乎?” 沮生卻不答話,揚長而去。 張夫人臉色陰沉,對張伯道:“給他一金盤費,讓他走吧!” 張伯應過,追出。 張夫人朝兀自得意的張儀狠剜一眼,大步走回后堂。 張儀沖她背影做個鬼臉,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大門,遠遠望到小順兒,招手。 小順兒小跑過來。 張儀吩咐道:“順兒,套車!” “好哩,”小順兒朗聲應道,“公子,我們去哪兒?” 張儀橫他一眼:“讓你套車你就套車,問個屁話!” 張家家廟的牌案上依次是先祖張歡、祖父張耀、父親張豹三個牌位。 張夫人跪在案下,一手捂口,一手按胸,劇烈咳嗽??纫粫?,張夫人摸出手帕兒捂在嘴上,吐出一口污血,迅即包上。 張夫人小喘一時,仰頭望著夫君張豹的牌位和遺像。張豹身穿大魏武卒服飾,英氣逼人。張夫人淚水滾落,眼前浮出系列情景: —張猛、張豹在案前盟誓,結為生死兄弟。 —張猛、張豹同穿魏武卒服,颯爽英姿。 —一輛戰車停在門外,張猛和一個年齡稍長的御者從車上抬下一口棺木。 —張夫人在梁上懸下繩子,正在套結,門外傳來一個脆脆的童音:“娘—” —張夫人淚水流出,松下套結,藏起繩子,開門。 —門外,站著送張猛回來的御者,懷中抱著只有兩歲的張儀。 —小張儀出溜下來,扯住她的衣角,朝外面拉:“娘,娘—” —張夫人抱著張儀痛哭。 院中傳來腳步聲。 張夫人思緒回來,掩袖拭淚。 張伯走進來,在張夫人身后跪下,朝張豹叩首。 張夫人看向他,輕聲道:“張伯??” 張伯抬頭看她,關切地說:“夫人,聽見您又咳了。要不,換個醫師?我打聽到少梁北有個老先生,專治癆??!” 張夫人深知自己這病已積重難返,無藥可救了,朝他苦笑一下:“不用了,偶爾咳幾下,不打緊的。儀兒呢,叫他過來!” “沒看到他,聽小廝說,叫上順兒出去了?!?/br> “去哪兒了?” 張伯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一個征役告示:“夫人,河西又征役了,是張將軍派人送來的告示!” 張夫人震驚:“哦?” “告示上說,不僅儀兒在征,連順兒他們也須入冊,看來,河西怕是有大事了!” 張夫人閉目有頃,猛地睜開:“儀兒不會是應征去了吧?”目光征詢。 張伯皺眉道:“吃不準?!?/br> “這告示他??曉得不?” “告示剛到,但儀兒也許早就曉得了?!?/br> “咦,他怎么曉得的?” “尋他比試的那個孩子叫吳青,是少梁西吳邑的,他家收到告示,來人叫他回去,想必儀兒??” 張夫人神色凝重,眉頭緊皺。 “唉,這孩子,”張伯嘆口長氣,“一心想的就是應征,就是建功立業。上次征役,夫人沒遂他的愿,他有多日不開心哪!” 張夫人想到什么,睜開眼:“張將軍在不?” “在。龍將軍東征,把他留下了?!?/br> 張夫人長噓一口氣:“你去找找張將軍,儀兒的事,拜托他說個情。無論如何,不能讓儀兒犯險,張家就剩他這一根苗了!” “老奴這就去?!?/br> 河西某個征役處,一名軍尉翻看名冊,邊看邊念叨:“張邑?張儀?” 張儀伸長脖子,似乎也在幫他查找。 軍尉由頭看到尾,輕輕搖頭。 “咦,”張儀一臉錯愕,急切道,“你再查查,怎么可能沒有我張儀呢?” 軍尉再查,兩手一攤,給他個苦笑。 張儀抓耳撓腮,一臉急相。 顯然,張夫人的顧慮是多余的。張伯匆匆趕至張猛的軍將府,未及開口,張猛就曉得他是為什么來了,拱手笑道:“請嫂夫人安心,在下早已交代過了,沒讓儀兒入冊!” 張伯拱手道:“呵呵,謝將軍了!” 二人正在說話,一個軍尉匆匆走進,叩道:“稟報軍將,有個張公子鬧著要見您,說是張邑的!” 張伯苦笑一下,看向張猛。 張猛回他個笑,吩咐軍尉:“轉告張公子,本將視察軍營,不在府中!” 軍尉拱手:“喏!”疾步出去。 河西大荔關的關門處,關卒正在逐個盤查、登記等候渡船前往秦地的人。 一行人打著“魏”“使”“陳”等旗號行至關門。 關尉核查完一應使節文書,恭手送出關門。 看到關卡盤查得這般森嚴,陳軫頗為納悶,走出軺車,沖關尉道:“敢問關尉,邊關可有大事發生?” “回稟上卿,”關尉回他個軍禮,“我們接到軍令,全體戒備,各邊關、洛水至長城防線進入戰時狀態,人不卸甲,馬不離車,嚴格盤查過往人員!” “戰時狀態?”陳軫凝眉,喃喃重復一句,吸口氣,“與誰開戰哪?” “防御秦人!” “秦人?”陳軫苦笑一下,“你們關令何在?” “關令調防,新關令剛到,正在交接!” “請他出來!” “這??”關尉一怔,“遵命!”反身急進關令府。 關令府門外,李關令拱手別過趙立,跳上戰車,揚塵而去。趙立目送一程,正要回府,關尉跑至,跪叩:“報,王上使臣求見,請將軍過去!” 趙立吃一驚道:“王上使臣?何人?” “陳上卿!” “可是陳軫?” “正是?!?/br> 趙立吸口長氣,忖道:“早聽呂將軍講過此人,說他與上將軍私交甚厚,更是王前紅人,不定哪日就官拜相國呢,今朝若是得攀此人,豈不是??” 這樣想定,趙立問道:“人在何處?” “正在關門外候渡!” 趙立責備道:“王上特使駕到,為何不稟報?” “稟報李將軍了,”關尉頗覺委屈,“可李將軍正在忙于接待將軍您,只讓屬下查驗!” “查驗?”趙立呵斥他道,“王上特使代表王上,特使駕到就是王上駕到!傳令,所有將士出列,奏軍樂,恭迎王上特使!” “喏!”關尉跑去傳令。 趙立大步走向關門。 不一時,軍樂齊鳴,守關將士列隊,陳軫在趙立等簇擁下昂首步入關門,走向關府。 趙立將陳軫引入正廳,設宴款待,滿案美酒佳肴。 酒過數巡,陳軫端起一爵酒,臉色微醺,瞇眼看向趙立:“你是說公孫衍下的令?” “正是此人!”趙立點頭,“龍將軍叫他犀首,臨東征時,將印綬與令箭悉數交給他,讓他暫代郡守,向河西臣民發號施令!” “奇怪,”陳軫似是沒聽見,顧自說話,“他怎么來河西了?” 趙立搖頭:“末將不知!” “秦魏睦鄰,王上與秦公結為兒女親家,秦人撤關撤防,此人卻如臨大敵,這不是來搗亂嗎?” “上卿所言極是,”趙立附和道,“不僅是末將這樣想,河西所有將士都這么想!” “奇怪,他不過是個相府家奴,一不在冊,二未受封,龍賈為什么竟將河西印綬全部交付予他?” “末將曉得!” “哦?”陳軫看過來。 趙立壓低聲音:“白相國將七千金無償送給龍將軍,龍將軍欠下白家的情,將大權交給公孫衍是還情!公孫衍是白相國最信任的人,據他自己說,是白相國臨終前囑托他來河西的,末將推斷,為這七千金,龍將軍定向白相國承諾過什么,故而才讓公孫衍執掌權柄!” “嗯,嗯,”陳軫長吸一口氣,沖趙立豎個拇指,“趙將軍所言成理!”舉爵,“來,為你這個推斷,本卿敬你一爵!” “謝上卿謬贊!”趙立雙手舉爵,一飲而盡,等陳軫也飲畢,為他斟上,“不瞞上卿,什么狗屁犀首,什么狗屁代郡守,末將根本沒把他看在眼里!在末將眼里,如此重位,只有一個人合適!” “何人?” “軍將呂甲!” “呂甲?嗯,本卿曉得他,聽聞他武藝高強,十八歲就建下奇功,是員驍將!” “是河西第一驍將!”趙立不無驕傲道,“在河西,除龍將軍外,末將只聽呂將軍的!今日末將再聽一人,就是上卿大人您!上卿大人但有吩咐,末將必全力照辦!” “呵呵呵,”陳軫回他個笑,拱手,“本卿有幸!” 趙立亦拱手:“是末將有幸!” 陳軫傾身,壓低聲:“不瞞趙將軍,本卿此番使秦,就是向秦公表達我王的睦鄰誠意。你們軍人的事兒,本卿不好多講,但本卿可以透給你一句,秦人既已撤關撤防,我們這般森嚴壁壘,與我王的睦鄰旨意背道而馳喲!” 趙立吸口涼氣,有頃,舉爵:“謝上卿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