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公孫衍未雨綢繆 魏惠王設局塞賢
子?”魏惠王一怔,看向朱威,“老夫子何時來的?” “臣也不知,”朱威搖頭道,“方才臣路過宮門,碰巧見他守在門外,臣問起來,方才得知他是墨門巨子,是特來覲見王上的!” “哦,”魏惠王眉頭略略一緊,轉對陳軫,“寡人有些日子沒有聽人講起過這個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冒出頭來?” “稟王上,”陳軫拱手應道,“墨者主張兼愛,見不得刀兵。臣估摸,巨子此來,或是替那衛公充當說客!” “嗯,是了,是了!”魏惠王緩緩捋須,眉頭擰得更緊,“老夫子愛管閑事,見到寡人,少不得一番聒噪??!” “王上若是不想見,打發他去就是!” “臣以為不可!”朱威急道,“王上一向禮賢下士,墨門巨子堪稱大賢,不遠千里趕來覲見,王上若是推諉搪塞,勢必傳揚天下,有失王上禮賢美譽!” “嗯嗯嗯,”魏惠王連連點頭,“愛卿說得是!老夫子既已登門,不見確實不妥,只是這??見面又得忍耐他的嘮叨,叫寡人如何是好?”目光緩緩移向陳軫。 陳軫眼珠子一轉:“臣有一計,或可支應老夫子!” 魏惠王眼睛一亮:“何計?” 陳軫湊近惠王,附耳低語,惠王連連點頭,轉對朱威道:“朱愛卿,有請巨子到寡人的書房里覲見!” 朱威素知陳軫,曉得他出的不是好主意,可轉念一想,只要王上愿意見面,依隨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辦法應對,遂拱手退下,回到前殿耳房,引隨巢子徑至惠王書房。 惠王的大書房坐落在后花園里,是個五進重院,環境雅致,藏書甚多,有專業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王最愛在此處理朝務。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總在此處召見。暢談之余,魏惠王的其中一個嗜好就是親自導引客人參觀他的豐富藏書。據說天下典藏,除洛陽周室太學、臨淄稷下學宮之外,就是他的書房了。 遠遠聽到腳步聲,陳軫滿臉堆笑地迎出院門,深深一揖:“晚生陳軫恭迎巨子大駕!” 隨巢子拱手還禮:“齊人隨巢子見過上卿!” 陳軫閃到一側,禮讓:“巨子請!” “上卿大人請!” 陳軫再讓:“巨子請!” 隨巢子拱手謝過,走在前面。陳軫、朱威一左一右緊跟。 三人走進御書房客廳,各按席次坐定,主位是魏惠王的,空著。一個宮女走進,在各人幾前擺好香茶。 陳軫端起一杯:“巨子,請用茶!” 隨巢子亦端起來,小啜一口:“謝上卿大人香茶!” 陳軫拱手:“是王上香茶,陳軫不敢承謝!” 隨巢子再拱:“謝魏侯香茶!” “呵呵呵,”聽到隨巢子直呼魏侯,陳軫眉頭微皺,旋即堆笑道,“聽聞巨子光臨,王上龍顏大悅,特別安排在此雅地與巨子雅敘,請巨子稍候片刻!” 隨巢子拱手:“隨巢恭候尊駕!” “朱司徒與晚生尚有俗務在身,不能久陪了,還望巨子見諒!”陳軫言畢起身,以眼神示意朱威。 見話被他堵死,朱威遲疑一下,只好站起,向隨巢子一揖:“晚輩先走一步,恭請巨子稍候!” 隨巢子起身還禮:“二位大人百務在身,老朽不敢有擾!” 二人拱手辭別,隨巢子送行幾步,復回原位坐下。 朱威二人步出院門,走有幾十步遠,朱威終歸是憋不住,看向陳軫:“敢問陳大人,什么俗務?” 陳軫兩手一攤:“沒什么俗務!” “咦,”朱威急了,“既沒俗務,你這搞的什么名堂?” “呵呵呵,”陳軫笑道,“名堂是,王上興致忽來,想與巨子雅談天下學問,我等凡夫在側,怕是多有不便呢!” 朱威盯他一時,略略拱手:“上卿若是無事,朱威告辭了!”大踏步徑去。 望著朱威遠去的背影,陳軫嘴角浮出一笑,袖子“啪啪”幾甩,哼起小曲兒,緩步走向通往后花園的小徑。 御書房客廳中,隨巢子端坐于席,一旁侍立沏茶的宮女。 廳中靜寂,只有計時的水漏聲清晰可聞。 宮女動作極輕地沏著茶,一盞接一盞地呈給隨巢子。 茶過三泡,魏惠王仍未露面。 隨巢子睜眼看向水漏,見刻度已升上一大截,不知過有幾刻了。 隨巢子眉頭微皺,看向宮女:“請問姑娘,老朽還要等候多久?” 宮女壓低聲,怯怯回道:“回稟丈人,奴婢不知!” “煩請姑娘稟報一聲,就說隨巢子候駕多時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貴賓,不敢僭越!” 隨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說話,兩眼微閉,坐在那兒運氣息神。 茶葉又過兩泡,茶水已經沒味,可宮女只管沖水,不換茶葉,一口一個“請用茶”,其意不言而喻。隨巢子心知肚明,品啜一口,略略皺眉,將茶杯放下,再次閉目。 不知又過多久,側門終于一陣響動,毗人從一道屏風后面轉出,向隨巢子深揖一禮:“巨子久等了!” 隨巢子起身還禮:“野人隨巢見過內宰!” 毗人不無歉意道:“真是對不住了。王上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師,不可待以常禮。為示恭敬,王上這在后宮沐浴熏香,特使老奴轉稟巨子,務請巨子稍候片刻!” 聽到“沐浴熏香”四字,隨巢子由不得打了個愣怔。 “是這樣,”毗人賠個笑,“王上特別敬重您老,聽聞您來,定要沐浴熏香才肯相見!沐浴很快,想必這陣兒已經完畢,只是熏香尚需時辰。巨子若是覺得乏味,在下請您欣賞一曲雅樂!” 不及隨巢子應聲,毗人朝門外擊掌。早已有備而來的眾樂手絡繹走進,選位坐定,伴隨著一聲鑼響,雅樂響起。 在隨巢子欣賞雅樂之際,后花園的涼亭下,魏惠王與陳軫開始擺起第三局,棋枰上星星點點,已布有十余枚棋子。 魏惠王的心思顯然不在棋枰上,而是正襟閉目,顯然在聆聽御書房里隱約飄來的雅樂,身下的搖椅也隨著縹緲的節拍而前后晃動。一名宮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節奏地扇風。陳軫坐在棋枰對面,二目微閉,雙手按在棋枰上,指節微微起伏,動作和著遠處的節拍。 聽有一時,魏惠王緩緩睜開眼睛,斜睨陳軫一眼:“聽說老夫子頗有耐心,愛卿此計也許打發不了他呢!” “王上盡可放心,”陳軫微微一笑,“臣安排妥了,此曲是《陽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改作《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夠聽完,才算真有耐心!” “《下里巴人》?嗯,這個好!” “不瞞王上,”陳軫壓低聲,“臣還特別吩咐樂手,變換花樣,將那曲子連奏三遍。這且不說,臣又安排巴女,皆著大紅大紫,上露酥肩,下露肚臍,跳他幾曲巴地俗舞,保管老夫子眼花繚亂,心神不寧。依老夫子當下心境,縱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他九分!”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幾聲,“你倒是想得周全!”略略一頓,輕嘆一聲,坐直身子,“唉,雖說有些兒過分,不過也是權宜之計。老夫子是明白人,理應曉得進退!”目光落在棋局上,“愛卿,該你了吧?” 陳軫看向棋局:“王上,是該您了!” “哦?”魏惠王低頭審看棋局,緩緩摸起棋子。 御書房里,一曲奏畢,毗人見隨巢子依然微閉雙眼,端坐如舊,以為他沒聽進去,拱手說道:“聽聞巨子精通音律,還請賜教!” “唉,”隨巢子輕嘆一聲,“音韻不失精美,只是所奏非時而已!” 毗人大是詫異:“所奏為何非時,在下愿聞巨子教誨!” 隨巢子點出曲名,一語雙關:“宮外赤日炎炎,宮內卻是《陽春白雪》,怎能應時呢?” “巨子高論,毗人敬服!”毗人拱個手,“既然此曲不合時節,我們就換一曲合時的!”再次擊掌,音樂換作《下里巴人》,節律明顯加快,不時伴有鐘鼓聲。 緊隨這種粗俗樂聲的是十名巴女,披頭散發,文身粉面,衣著怪異,半裸半掩,依序旋進廳中,和樂翩翩起舞。 “唉!”隨巢子發出一聲長嘆,再次閉上雙眼,擰緊濃眉。 音樂越響越狂,巴女越舞越勁,隨巢子的眉頭越擰越緊。 三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 毗人眼望隨巢子,輕聲問道:“請問巨子,此曲可否應時?” 隨巢子微微睜眼,語調依舊緩緩的:“此曲雖然應時,卻是不祥!” 毗人一驚,拱手道:“請巨子賜教!” 隨巢子聲音里充滿悲涼:“宮外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宮內絲竹雜響,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隨巢子聞聲知樂,見舞識人,不僅具有大智慧,且又處處連通天下大愛,即使識出受人捉弄,亦無絲毫責怪,這讓毗人肅然起敬。 毗人正襟端坐,抱拳深揖:“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師,毗人受教了!” 隨巢子抱拳還禮:“請問內宰,魏侯之香也該熏好了吧?” “這??”毗人面呈難色,“再請巨子稍候片刻,欣賞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唉,”隨巢子凝視毗人,許久,長嘆一聲,“為人君者當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費苦心地行此小兒之戲?!笨纯刺焐?,日已近暮,緩緩起身,“敬請內宰轉呈你家大王,隨巢告辭了!” 毗人擺手,眾巴女、樂手退下。 隨巢子朝毗人揖一禮,轉身走向院門。 毗人還過一禮,起身陪送,言語尷尬:“巨子實意要走,毗人??恭送!” 走出院門,隨巢子頓住步子,回頭凝視毗人。 毗人目光躲閃,不敢對視。 隨巢子意味深長道:“煩請內宰轉呈魏侯,隨巢此來,非為衛公,而是為他魏侯!” 毗人吃一驚,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緊張:“敬請巨子詳言!” “魏國大禍,不日至矣!” 毗人目瞪口呆。 隨巢子一個轉身,大步離開。 毗人醒悟過來,飛跑幾步,攔在前面,賠笑道:“巨子留步!” “內宰還有何事?” 毗人笑容尷尬:“想必王上熏香已畢了!” 隨巢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繞過他,邁步又走。 毗人再次攔在前面,聲音懇切:“巨子不遠千里而來,必也是為見王上。王上雖有怠慢,卻也是為見巨子而沐浴熏香,未失禮節。巨子就這樣不見而別,豈不是憾事?” 見他這般說話,隨巢子不好再說什么,拱手道:“既是此說,隨巢就聽內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駕了!”于原地垂手而立。 “謝巨子賞臉!”毗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請巨子稍候片刻,毗人這就請迎王上!”一個轉身,小碎步走進院子。 毗人快步跑向后花園涼亭。 魏惠王、陳軫皆從棋枰上移開目光,看著毗人踏上臺階。 陳軫問道:“老夫子走沒?” 毗人沒有睬他,徑直走到惠王跟前,在他耳邊嘀咕幾句。 “哦?”魏惠王打個愣怔,忽地站起,許是坐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個趔趄。 毗人伸手拉住。 惠王穩住身子,與毗人匆匆走下臺階。 陳軫目光錯愕,站起來,追上幾步,又退回來,坐在原位,閉上雙眼。 魏惠王從書房的偏門走進,從屏風后大步轉出,只幾步就跨入院中。 隨巢子依舊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惠王走到他跟前,長揖至地:“有勞巨子久等,魏罃失禮了!” 隨巢子還個揖道:“野人隨巢見過君上!” “巨子光臨,魏罃幸甚?!蔽夯萃踹B連拱手,“為聆聽巨子教誨,魏罃沐浴熏香,洗耳以待!”伸手禮讓,“巨子請!” “君上請!” 二人回到廳堂,分賓主坐定。 魏惠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題:“承蒙祖上蔭佑,魏罃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幾欲振作,奈何才疏學淺,力有不逮。先生此來,定有高論教罃!” 經過此番折騰,隨巢子心中早如寒冰,見他這般問話,也不再迂回,單刀直入:“聽聞君上逢澤會盟,南面稱尊,可有諸事?” “唉,”魏惠王長嘆一聲,“非魏罃真心矣!是列國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為其難??!” 隨巢子淡淡應道:“無論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為,君上此舉大是不智!” “哦?”魏惠王忖知老夫子要開訓了,斂色屏息,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罃愿聞其詳!” “凡塵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問君上,南面稱尊,根本何在?” 魏惠王思索有頃,決定反制隨巢子,同時將話堵死,遂板起面孔,晃動身軀,聲音清朗道:“根本在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請問先生,魏罃為何不能南面稱尊?” 隨巢子沉聲問道:“野人斗膽敢問,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惠王略怔,吸一口氣,緩緩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時,誠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高士為師,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賢,銳意改制,變法圖強,武用樂羊、吳起二將,東滅中山,西敗強秦,南卻勁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聽到隨巢子歷數魏室先君功績,魏惠王心中甚是舒暢,眉開眼笑,朗聲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無人可及!” 隨巢子話鋒陡轉,兩眼直視惠王:“文侯集德、威于一身,卻九合諸侯,三朝天子,終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稱王?” 魏惠王面色慍怒,但隨巢子話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實,一時竟也無言以對,嘴巴咂吧幾下,又頓住,表情尷尬。 隨巢子頓住話頭,拱手,以退為進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駕了!” 魏惠王嘴巴嚅動幾下,勉強壓住火氣:“魏罃愿聽先生高論!” “君上既然南面稱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聞無知,愿聽君上詳陳!” 魏惠王嘴唇又是幾動,卻無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謙,不愿自夸德威。野人不才,可否為君上言之?” “魏罃愿聞!”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時,天下皆弱,魏勢一枝獨秀,鶴立雞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勢遠非昔日可比。莫說大楚,單是沿河列國,秦公有公孫鞅,齊公有鄒忌,趙侯有奉陽君,韓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為當世明君,此四臣,皆為當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國因之大治,國力陡起,任何一勢都可與魏勢比肩。方今天下,魏勢雖強,實已無力獨占鰲頭。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為強弩之末,不能與文侯相比!” 魏惠王被人當場揭去面皮,臉色漲紅,口喘粗氣,好半天,方才壓住火氣,不僅未使自己失態,嘴角竟還擠出一絲強笑:“呵呵呵,魏罃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談點別的?” 隨巢子似也覺出自己說得重了,輕嘆一聲:“不知君上想聽什么?”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隨巢子的滿頭銀絲和額上突起的皺紋上:“寡人少時即聞先生大名,以為古人。今觀先生,依舊精神矍鑠。請問先生高壽幾何?” “野人老朽,八十有六,早該就木了!” 魏惠王大吃一驚,再視隨巢子一眼,咂舌道:“嘖嘖嘖,先生年已耄耋,身體竟還這么硬朗,魏罃不及。魏罃不過五旬,自覺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謙!” 魏惠王身子趨前:“先生修此高齡,必得長壽之法。魏罃不才,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長壽之道,莫過于養德!” 魏惠王眉頭再皺:“先生是說,寡人之德,竟還不足以長壽?” 聽到“寡人之德”四字,隨巢子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平陽慘狀,強抑情緒,眉頭皺起:“以德立于世者,必秉憐憫之心,必以慈悲為懷,必播仁愛于天下。君上無端而伐弱衛,縱容魏卒燒殺jian掠。平陽滿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盡遭屠戕??” 見老夫子又揭自己瘡疤,魏惠王再也忍無可忍,臉色紫漲,不待聽完,震幾怒喝:“不必說了!” 隨巢子打住話頭,雙眼微微閉合。 魏惠王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風前面,轉對毗人,厲聲道:“送客!”又一轉身,揚長而去。 毗人心情復雜地望著隨巢子,深深一揖,低聲道:“巨子?” 隨巢子睜開眼睛,輕嘆一聲:“野人還有一言,請內宰轉奏君上!” “巨子請講!”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隨巢子起身,拱手,“野民告辭!”大踏步離開。 毗人站在原地,似是沒有聽見,顧自喃喃:“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黃雀在后??黃雀?” 毗人口中不停重復“黃雀”二字,腦海中不由浮出韓、趙、齊三國的國旗,接踵而至的,是一只黑雕。 毗人心頭一震,拔腿追出。 毗人追出院門,見隨巢子已經走遠,不見人影。 毗人撒腿狂追,轉過前殿,遠遠望見隨巢子的影子,人已快到宮門了。 毗人加快腳步,邊追邊揚手,大叫道:“巨子,等一等!” 隨巢子在離宮門幾十步處頓住。 毗人追上,按住一只石獸喘氣。 隨巢子轉過身,盯住他:“請問內宰,還有何事?” 毗人大口喘氣:“請??請問巨??巨子,黃??黃雀是誰?” “秦人!”隨巢子說完,一個轉身,大步如飛,徑直出宮。 魏惠王氣沖沖地走回涼亭。 陳軫起身迎接,見魏惠王一步一步走上臺階,腳步很重,臉色極是難看。 陳軫顯然已經明白原委,跪叩道:“王上??” 魏惠王呼呼走上涼亭,沒睬陳軫,直盯面前的幾案。 望有一時,惠王抬腳踹去。 幾案“嗵”一聲倒地,黑白棋子嘩地四散開去,滾得滿地皆是。 待毗人趕過來時,魏惠王已經坐在他的搖榻上,仍在喘著粗氣。陳軫屁股撅著,正在彎腰拾撿散落一地的棋子。 毗人看一眼陳軫,拿起扇子為惠王扇風。 魏惠王終于發出火來,吼道:“老不死的鄉野夫子,真該千刀萬剮!” 陳軫試探道:“王上,老夫子他??” “哼,”魏惠王怒不可遏,“寡人敬他是墨者,是巨子,望能聽到一言教誨,不想卻聽來一堆腐辭!什么秦、齊、趙、韓,什么四君皆賢,四臣皆能,寡人觀四國,潑猴耳,視小衛,瘟雞耳,何由他在此聒噪!” 毗人停住扇子,“撲哧”一笑。 陳軫吃一驚,不無詫異地望向毗人。魏惠王發火,在場諸人最好一聲不吭。似毗人這樣深知惠王之人,此時竟然笑出來,匪夷所思。 果然。 魏惠王斜他一眼,斥道:“毗人,你這是在笑寡人嗎?” 毗人扔下扇子,叩地,緩緩應道:“毗人不敢!” “既然不敢,你笑什么?” 毗人從容應道:“毗人想起一樁趣事,一時忍俊不禁,方才笑出聲來!” 陳軫一向捉摸不透惠王身邊的這個近臣,眼見這是巴結毗人的機會,趕忙堆笑圓場:“呵呵呵,內宰這樁趣事,想必是十分好笑了!” “起來吧?!甭牭脚苏f趣事,曉得他是哄自己開心,魏惠王怒氣也退下來,但臉仍舊虎著,“既然是樁趣事,不妨說來讓寡人聽聽!” 毗人爬起,拿起扇子,輕輕扇風:“是這樣,就在前幾天,老奴在后花園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問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談先君文侯禮賢下士的事,老奴爭辯說,若論禮賢下士,王上猶有過之,太后聽了,大是不以為然。呵呵呵,老奴何時得空,定將今日之事說給太后,看她有何話說?” “咦,”魏惠王略怔,“今日何事?” “禮賢下士呀!前番白相國當廷頂撞王上,王上非但沒有治罪,反而允準他告老還鄉,頤養天年。方才墨家巨子為衛公說情,出言不遜,數落王上,王上非但未加責難,反而沐浴熏香,待以宗師之禮。老奴斗膽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禮賢下士之心也不過如此!” 經毗人這么一說,魏惠王心里舒坦許多,也大受觸動,長嘆一聲:“唉,你個狗才,這算把話說絕了!其實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來,無非是替衛公那條老狗說幾句軟話,化解眼前危難,心中并無歹意?!甭砸烩馑?,“這樣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賞他幾金。嗯,還有,再賞他御鞋兩雙。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腳上穿的是雙草鞋,破了個大洞,十個腳趾全在外面。耄耋之人了,穿著一雙破草鞋奔來走去,也真難為他呢!” 毗人伏地叩拜:“老奴代巨子叩謝我王隆恩!只是巨子早已走遠,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王多少有點遺憾,輕聲嘆道:“哦??” 毗人趁機進言:“老奴代王上送巨子出門,巨子贈送老奴一句閑話,老奴琢磨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魏惠王來勁了:“什么閑話?” “叫什么‘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王上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可否為老奴解說一番?”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魏惠王閉合雙目,呢喃幾遍,恍然大悟,睜眼道,“毗人哪,老夫子說的既不是閑話,也不是送給你的,你哪里解得?!?/br> “咦,”毗人佯作驚訝,“當時只有巨子和老奴在場,并無外人,巨子不是送給老奴的,又會是送給誰的呢?” 魏惠王搖頭晃腦,語氣頗為自得:“他是說給寡人聽的!” “哦?”毗人故意撓頭,“老奴愚笨,敢問王上,巨子此言??”頓住話頭,看向惠王。 “老夫子這是將衛公比作蟬,將寡人比作螳螂,將齊、韓、趙三國比作黃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為料事如神,可惜他未料到,寡人之意本不在蟬,寡人候的正是幾只黃雀!” 眼見惠王執迷不悟,毗人暗自著急,眼睛連眨幾眨,佯作恍悟:“呵呵呵,王上這么一解,老奴明白了。不瞞王上,老奴方才一直以為,巨子所說的那只黃雀不是齊、趙、韓,而是秦人呢!” “呵呵呵呵,你且說說,你怎么想到是秦人呢?” “呵呵呵,”毗人傻笑幾聲,拍拍腦袋,“老奴這顆腦袋笨得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以為,巨子只說黃雀,沒有說是三只,一只黃雀不可能指代三家,所以思忖,許是巨子不放心秦人,認定公孫鞅是曲意求和,故意慫恿我王伐衛,卻趁我王于衛境大戰諸侯之時,出兵攻占河西!”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毗人,一陣長笑,轉對陳軫,“陳愛卿,你看看,還甭說,他這顆腦袋,真就是個榆木疙瘩,若想開竅,得拿斧頭劈!” “呵呵呵,”陳軫亦笑幾聲,點頭附和,“王上說得是。秦、魏今已親如一家,不可能偷襲河西!老夫子游走江湖,無非是在危言聳聽!” 毗人剜一眼陳軫,心中暗罵:“唉,你個jian人,成心害我王上!”面上卻是一笑,“上卿大人說得是。不過,老奴在想,不怕一萬,單怕萬一,對秦人,王上也該多個防備才是!” “毗人哪,”魏惠王呵呵笑出幾聲,“說你是個榆木疙瘩,你倒擰上勁兒來了!好好好,寡人聽你的,這就防備他個萬一!” 毗人拱手道:“王上圣明!” 魏惠王轉向陳軫,斂起神:“陳愛卿,經他這么一攪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陳軫低聲問道:“什么事兒,王上!” 魏惠王詭秘一笑:“黃雀既已露頭,寡人也該出動手拿彈弓的童子了,你說是不?” “王上圣明!”陳軫拱手道,“好虎架不住群狼,趙、韓、齊三國全都出兵,上將軍那兒必是吃緊,王上該做準備才是!” “擬旨,”魏惠王轉對毗人,“命龍賈率河西甲士五萬移防大梁,盯好了,無論哪只黃雀膽敢振翅,就將其翅先擰下來!” 原本想讓王上迷途知返,誰料反倒弄巧成拙,毗人懊悔不已,目瞪口呆。 見他毫無反應,魏惠王盯住他:“咦?” 毗人回過神,語不成聲:“王??王上是要調??調走河西甲??甲士?” “哈哈哈哈,”魏惠王笑道,“是??!你不是說防備萬一嗎?這就是萬一!對付三只黃雀,若是沒有龍將軍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 毗人依舊傻著。 魏惠王不耐煩地擺手:“愣個什么?擬旨去吧!” 毗人應道:“老奴遵??遵旨!” “陳愛卿,”魏惠王抬頭看天,見日已西沉,天色灰暗,站起來道,“走,隨寡人同往膳房,進個便餐。待填飽肚皮,寡人還要與你謀議大事呢!” 翌日,東方現出魚肚色,鳥鳴聲聲,世界鮮活起來。安邑城郊野的一棵大樹下,悻悻然離開魏宮的隨巢子揉揉眼,站起來,伸個懶腰,總算使心情舒暢些,開始收拾行囊,修補草鞋。 宋趼亦醒了,忽地坐起,揉眼問道:“巨子,要走嗎?” 隨巢子點頭。 “回衛國?” 隨巢子搖頭:“不,去河西!” “河西?”宋趼愕然,“那兒好好的,沒聽說有什么事兒呀!” 隨巢子嘆口長氣:“很快就會有了!”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中,燈火明亮。公孫衍靜靜地坐在幾案后面,一臉疲色,似乎還沒從旅途的勞頓中歇過神來。 龍賈端著一盆洗腳水走進來,盆上面熱氣騰騰。 公孫衍卻如沒有看見。 龍賈放好腳盆,看向公孫衍:“犀首,情勢真有你方才講的那么嚴重?” 公孫衍微微點頭:“只怕更糟!” 龍賈拳頭一緊,眉頭橫起,冷冷一笑:“就讓他們來吧。龍賈鎮守河西二十三年,等的就是這一天!” “敢問將軍,河西能戰之士共有多少?” “除去各地城邑守備,能戰之士尚有六萬!” 公孫衍眉頭凝緊。 龍賈驚愕:“六萬還少?” 公孫衍點頭。 龍賈長吸一口氣,良久,低聲道:“若是再加兩萬呢?” 公孫衍吃一驚,似是不信:“哦?兩萬何來?” “是白相國送的,”龍賈朝空中拱手,“我用白相國捐助的錢新募武卒兩萬,旬日之前正式起訓了!” “好!”公孫衍一震幾案,“犀首想去邊關看看,請將軍恩準!” “這個不急,”龍賈拿來一條擦腳巾,“你驅馳一日,先泡個腳,歇息一宵,明晨動身不遲。還有,我這個老頭子陪你!” 公孫衍給他個笑:“謝將軍!” 與此同時,魏宮御膳房里滿案佳肴,惠王、陳軫正對席就餐。 魏惠王用餐刀割下一小塊rou,放到陳軫餐盤里:“子曰,‘膾不厭細’,愛卿嘗嘗這塊,品品它是什么來著?” 陳軫小心翼翼地用餐刀扎起,品嘗,咂吧幾下嘴皮子:“細軟滑潤,酥香可口,不像是獸rou,不像是禽rou,也不像是水生之物,這??”茫然搖頭,“臣口拙舌笨,還真品不出個名堂呢!” “呵呵呵,讓你說對了,是條爬蟲!” “哎喲嘿,”陳軫驚愕道,“臣真正沒想到哩!敢問王上,何等爬蟲能有如此美味?” “叫作鉆地龍,”魏惠王說著伸手比畫,“有這么粗細,去皮黃燜,味道最佳!” “承蒙王恩,臣得享口福矣!” 一陣腳步聲急,毗人小跑過來,徑至惠王跟前,小聲稟道:“王上,上將軍緊急戰報!”打開信函,呈上。 “哦?”魏惠王伸手接過,急急瀏覽,不無得意地將戰報連抖幾抖,塞予陳軫,“呵呵呵呵,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三只黃雀結作伴兒飛到衛境去了,疊加起來,不下十萬人哪!” 陳軫接過戰報,看過,拱手道:“王上料敵如神,臣嘆服!” 魏惠王轉對毗人,斬釘截鐵:“對龍將軍的旨令擬好否?” “臣已擬好,尚未用璽!” “即刻改之。命龍將軍五日之內起河西甲士五萬,函谷車卒一萬,出征衛境!” 毗人打個寒噤,站著不動。 “沒聽見嗎?發旨去!” 毗人略一遲疑,小碎步離去。 魏惠王神清氣爽,一手持刀,一手握箸,夾起一塊rou塞入口中,咬嚼幾口,咽下:“呵呵呵,真是越吃越香??!”又夾一塊送入陳軫盤中,“來來來,愛卿再嘗一塊,品個味兒!” 河西大荔邊關,與對面秦國邊關隔著一條洛水。洛水不寬,頂多兩箭地。兩岸碼頭各停幾條渡船,水中兩條在動,坐滿擺渡過關的人。遠遠望去,魏關森嚴壁壘,軍容整齊。沿洛水左右一線,秦魏雙方各有防護,十里一個瞭望塔,二十里一個烽火臺。沿河堤筑起一道防御墻,墻后魏卒嚴陣以待。 洛水對岸,秦國邊關清晰可見,但關上不見守卒,只在集市上有人往來。 公孫衍站在瞭望塔上俯視洛水兩岸,良久,眉頭擰緊,看向龍賈。 龍賈也是一臉詫異。 “將軍請看,”陪同的李關令手指遠處,“對方關卡一個兵卒也看不見了,不僅是關卡,洛水一線,一夜之間全撤了!” 龍賈看向他:“秦卒何時撤走的?” “昨天晚上還在,今日凌晨,末將發現對面突然不見人了!末將本想觀察一日,探看明白,晚上再報將軍,不想將軍這就到了!” “還有什么?” “末將忖不出名堂,分派幾撥斥候扮作秦人過河探聽虛實,已有斥候回來稟報,離此關不足二十里有處秦營,步卒約七千,也于昨夜撤走,現在成了一座空營!” 公孫衍問道:“探出他們撤往哪兒了嗎?” “有說是西戎犯邊,他們開赴西境去了,有說是調往商於道,前往武關換防!” 幾人走下瞭望塔,走在軍營里。 龍賈看向公孫衍,不無狐疑道:“秦人不會是??真心結盟吧?” 公孫衍給他個苦笑,答非所問:“龍將軍,兩萬新軍何時可以投入戰場?” “訓練才剛開始,離上陣還早呢?!?/br> “最快需要多久?” “三個月!” 公孫衍皺眉:“能否讓他們在一個月內學會廝殺?” 龍賈怔了下:“一個月內?”兩眼盯住公孫衍。 公孫衍鄭重點頭:“若是不出在下所料,一個月怕也遲了!” 龍賈倒吸一口氣,頓步,盯住公孫衍,似乎不相信這個推斷。 公孫衍急了:“秦人這是欲蓋彌彰,我們真的沒有時間了!” 龍賈再無二話,轉對參將:“傳令,河西城防主將、各關關令、各城邑守丞務于明日午時之前趕往少梁!” 參將拱手道:“末將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