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鬧陳府龐涓出奔 撞廷柱白圭死諫
說道:“老愛卿,寡人不是要你賦閑三日嗎,怎么連這一日也閑不住呢?” “君上,”白圭頓首,“請容老臣一言!天子之位,不是隨便就可坐的。周室雖衰,但王權神授,九鼎天鑄。自春秋以降,亂象紛呈,列強爭霸,強者挾天子以令諸侯,然而,君上可曾見過哪一家敢取天子之位而代之?雖有蠻楚南面稱王,巴、蜀響應,但究其根底,蠻楚、巴、蜀本為異族,非我大周一脈。敢問君上,大周列國可有認他們為王的?” 滿朝寂然。 白圭目視惠王,態度堅定地自答道:“沒有,從來沒有!中原列國只尊一個周天子!君上承繼先君基業已經多年,當知其中因由??!” 白圭之言擲地有聲,如一瓢冷水當頭澆下。魏惠王心頭一怔,嘴巴翕動幾下,竟是無言以對。 朝堂靜得出奇。白圭抬起頭來,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嚴的目光掃過眾臣。朝中諸臣無不為白圭的德望和正氣震撼,即使魏惠王也作聲不得。 堂中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 眾人望去,是公孫鞅。 公孫鞅知道,此時再不出頭,就可能功虧一簣。 “好一個王權神授!”公孫鞅跨前一步,二目逼視白圭,語調雖緩,殺氣卻是逼人,“請問白相國,商湯代夏之時,王權在哪兒?武王伐紂之時,神授又在哪兒?天下禮樂早已改變,白相國仍然抱著老規矩不放,豈不是因循守舊嗎?” 公孫鞅字字如錘,言自成理。白圭心頭一震,胡須抖動,竟是無言以對,怔在那兒。 所有朝臣也是無言,顯然都被公孫鞅的強大邏輯問住了。 場面越發靜寂。 陡然,朝堂上響起一聲冷笑。 笑聲雖輕,但在這死一般靜寂的朝堂上卻尤為刺耳。 眾人吃一大驚,循聲望去,是跪在白圭身邊的公孫衍。 公孫衍盯住公孫鞅,直逼其雙眼,一字一頓:“秦使強詞奪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無人嗎?” 白圭攪場雖為節外生枝,卻在公孫鞅的意料之中。平空里這又殺出一人,顯然在他意料之外,公孫鞅心頭一震,盯住公孫衍:“這位是—” “大魏子民!” “你??”公孫鞅勉強穩住心神,拱手。 “敢問秦使,”公孫衍抱拳還禮,語氣逼人,“能讓在下道出大良造您屈身使魏的真實用心嗎?” “你??”公孫鞅內心慌亂,面上卻是鎮定,“且說衛鞅是何用心?” “你力勸君上稱王,名為臣服,實則使魏淪為山東列國的眾矢之的!” “呵呵呵呵,”公孫鞅笑出幾聲,“聽起來嚇人喲!大魏之王德威并重,南面稱尊,山東列國莫不臣服,怎么會有眾矢之的一說呢?” “阿諂之言,是謂捧殺!”公孫衍句句見血,“大良造于重壓之下屈身使魏,以阿諂之言惑我君上,捧我君上為天下之主,用心可誅,因為,魏與列國同為諸侯,雖有大小強弱之分,卻無上下尊卑之別。魏若稱王,上下尊卑立現,列國豈能甘心?魏國稱王,列國必生救亡之志,何來臣服之說?列國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勢必視魏為敵,群起相抗,魏國難道不是眾矢之的嗎?俟魏與列國爭端蜂起,大良造還能甘心臣服嗎?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嗎?即使秦公甘心臣服,與魏血仇數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還能甘心臣服嗎?” 公孫衍一番話點出稱王之舉的可怕后果,滿朝震動??v使魏惠王,心頭也是一震,兩眼微微瞇起,眼角瞥向公孫衍。 見魏惠王有所動搖,白圭再叩,朗聲接道:“君上,公孫鞅蠱惑君上稱王,無非是讓君上引火燒身,與天下列國為敵,并欲趁我與列國鷸蚌相爭之時,坐享漁人之利。公孫鞅用心險毒,罪在不赦。老臣懇請君上誅殺此人,以儆后世歹惡之徒!” 魏惠王臉色陰寒,身子朝后微仰,兩眼徹底閉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走到白圭身后,跪叩:“君上,臣贊同白相國所言,懇請君上從長計議!” 龍賈亦跪下叩道:“君上,秦人奪我河西之心從未死去,公孫鞅突然臣服,力勸君上稱王,其用心或在河西!臣懇請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紛紛出列,跪在白圭身后。望著紛紛叩拜于地的臣子,魏惠王眉頭皺起,也終于明白,方才他們跪地山呼“我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則是心里所想。 眾怒難犯,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頃,抬起頭來,目光射向公孫鞅。 所有目光齊射公孫鞅。 公孫鞅慢慢睜開半閉著的眼,眼角斜向公孫衍的門人衣著,不無譏諷道:“堂堂大魏朝廷,當真是什么樣的人都能登堂??!” 時下列國流行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門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同當年公孫鞅在魏相公叔痤府中一般無二的是,公孫衍雖為士子,在相府里卻無官職,依舊是個門人。公孫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講究衣著,更未料到會來朝堂,因而未曾換上士子服飾,仍舊一副門人打扮。方才得以上朝,是因他攙扶相國的緣故。 公孫鞅轉移視線這一招極其惡毒,也虧他能在危急關頭觀察到如此微末的細節。 經他這么一提醒,所有目光就都隨著公孫鞅的目光射向公孫衍,也都紛紛注意到了他的衣飾。 白圭、公孫衍的意外攪局本使魏惠王郁悶不已,只因二人句句在理,心里有火,也不好發出。聽公孫鞅這么一說,魏惠王眉頭緊皺,扭頭轉向陳軫:“此是何人?” “回稟王上,”陳軫這也逮到機會,“此人是白相國門人,名叫公孫衍,別號犀首。孟津之會天子賜宴那日,他是在場侍酒的下人!” 魏惠王似也記起那日的事,臉色暴怒,拍案叫道:“下人也來咆哮朝堂,令列國恥笑!來人,拿下!” 幾個侍衛沖出,扭住公孫衍。 白圭大急,叩首于地,涕淚交流:“君上—” 朱威、龍賈等眾臣一齊叩首:“君上—” 魏惠王掃一眼白圭、龍賈和朱威等臣,臉色有所和緩:“公孫衍,寡人念你是相國門生,權且饒你擅亂朝綱之罪!”轉對兵士,“轟出去!” “哈哈哈哈—”公孫衍掃視朝堂一圈,一把甩開侍衛,仰天爆出長笑,一個轉身,昂首而去。 望著公孫衍大步走出宮門的背影,白圭心如刀絞,顫聲喊道:“犀—首—”猛地轉身,指向公孫鞅,手指顫抖,“公孫鞅,你??你個魏國jian賊,設圈布套,賣魏求榮,為虎作倀,欲陷君上于不忠不義,置我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成持重的老相國陡然間暴怒如此,全場無不驚駭。 見老白圭這般語無倫次,公孫鞅曉得自己已是勝券在握,神清氣定,不緊不慢道:“白相國一生明智,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請問白相國,公孫鞅本為衛人,何談魏國jian賊?公孫鞅在魏時一心事魏,在秦時一心事秦,何談賣魏求榮?秦公以百姓為念,用鞅除舊立新,為民謀利,何談為虎作倀?公孫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與魏睦鄰友好,何曾危害魏人、陷魏王陛下于不忠不義?” 白圭本是務實的生意人,又在狂怒之下出言不遜,自然經不起公孫鞅有理有據地句句反駁,一時語塞,布滿青筋的老手哆嗦著指向公孫鞅:“你??你??”轉過身,朝魏惠王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數十年,秦公怎能輕易忘記呢?公孫鞅設下的是連環計,其意不在睦鄰,不在尊王,只在奪回河西啊,君上!” 公孫鞅正欲反駁,公子卬跨前一步:“啟奏父王,秦公誠心結盟,主動聯姻,如果我們疑神疑鬼,兒臣以為有失大國氣度!” 陳軫亦出列奏道:“啟奏我王,上將軍之言在理。魏、秦唇齒相依,爭則兩傷,和則兩旺。秦公既已臣服,愿尊我為上邦,續秦晉之好,王上若是一味視其為敵,何能威服天下列國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顫抖,指向陳軫、公子卬:“你??你你你??你們這群敗家子,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們手里!” 白圭此罵顯然捎帶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王在內?;萃跽鹋?,拍案叫道:“白圭聽旨!” 白圭打個戰,轉身,叩拜:“老臣在!” “身為重臣,竟然這般目無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白圭老淚縱橫:“老臣??知罪!” 魏惠王似也覺得過了,緩和語氣:“念你為相多年,治國有勞,寡人權且恕你無罪!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準你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白圭傷心欲絕,聲嘶力竭:“君上,君??上??” 魏惠王厲聲道:“白圭!” “老??臣??去??也??”白圭掙扎著站起,顫巍巍地晃了幾晃,一頭撞向近旁的廷柱。跪在他身邊的龍賈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攔阻已是不及。 “咚”的一聲響過,白圭蒼老的頭顱撞在廷柱上,血流如注,倒于地上。 滿朝文武驚呆了。 魏惠王忽地站起,失聲大叫:“老愛卿,你—” 龍賈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見他額角血流,已然昏厥。 白圭雖抱必死之心,終因年老體衰,腳底無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是以沒有當場氣絕。龍賈按住人中沒有多久,白圭就緩過一口悠悠之氣。 魏惠王看到白圭活轉,噓出一口氣,吩咐毗人派御醫療治,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龍賈等七手八腳地將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黃昏,白圭仍舊昏迷不醒。公孫衍請來安邑幾個有名的大夫把脈,然而,此時的白圭已如油盡之燈,縱使神醫也徒喚奈何。 眼見天色已晚,相國仍未醒來,看起來也似沒有大礙,眾臣告辭。龍賈、朱威也因急務處理,匆匆去了。白圭榻邊只剩下公孫衍、老家宰二人,過門不到一年的兒媳婦綺漪隔著一道女墻,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 人定時分,魏惠王派來三名御醫,一個接一個診脈,老家宰、公孫衍焦急地看著他們的臉色。三名御醫站在榻邊,誰也沒有說話。老家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心急如焚:“你們說話呀,老爺脈象如何?” 一個年紀最大的老御醫不無沉重地將目光移向老家宰:“準備后事吧!” 老家宰、公孫衍跪地。 老家宰慟哭:“老爺—” 公孫衍看向老御醫:“御醫,相國他??還能醒過來嗎?” 老御醫拿出一粒藥丸:“這粒是救心丸,老相國若能服下,或可醒來。至于能挺多久,在下就說不準了?!?/br> 公孫衍舀來一碗開水,老御醫扶起白圭,將藥丸塞進白圭口中,喂一湯匙溫開水。白圭嗓子一動,竟是服下了。 御醫將白圭重新放到榻上。 約有一頓飯光景,白圭悠悠醒來,緩緩睜眼。 公孫衍聲音哽咽:“主公,您總算醒了!” 白圭氣息微弱,吃力地吐出字眼:“叫龍將軍、朱司徒來!” 公孫衍匆匆起身,跑出門去。 白圭看向老家宰:“混小子呢?” 老家宰假裝左右看看:“咦,剛才還在這兒,一晃眼就不見了?!?/br> “快去,叫??叫他過來!” 老家宰匆匆離開,走入庭院,吩咐護院:“快到元亨樓,叫公子回來!” 護院應一聲,急急去了。 元亨樓二樓的大賭廳里人聲鼎沸,梁公子、吳公子、白公子等賭興正濃。白虎額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轉睛地盯住桃紅手中的骰子,迭聲道:“大!大!大!” 桃紅一邊搖骰子,一邊凝視白虎,美目生盼,兩手朝賭臺輕輕一按,結果是小。白虎極度失望,唉聲嘆氣。桃紅伸出玉手,將他面前的金子劃給贏家,身體軟軟地朝白虎身邊一歪,櫻口微啟,將搖骰子的纖手伸到白虎面前,嗲聲嘆道:“唉,白公子,瞧奴家這手—” 白虎輕輕握住,放在唇邊吹一口氣,笑道:“呵呵呵,這下好了,再去搖,準贏!”又朝身后小廝打個響指。 小廝打開箱子,拿出五十個金餅,碼在案上。 白虎伸出五個手指頭,朗聲:“押五十!” 白家護院匆匆走進,來到白虎身邊,扯一下他的衣襟,吞吞吐吐道:“公子,老爺??老爺他??” 白虎一把推開他:“一邊去,老子手氣剛要上來,你就來煩!” “公子,老爺他??”護院大急,“他不行了!是真的!真的不行了!” 桃紅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聲道:“什么不行呀,白公子?” 白虎摟住她:“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眼睛瞪向護院,厲聲,“什么不行?在這里說此喪氣話,找死啊你!滾滾滾,再在這里啰唆,看我把你也押到臺上!” 眾人哄笑起來。 護院無奈,轉身離去。 賭廳的照壁上留有一個窺孔,有一個機關可以開合。透過小孔看過去,廳中一覽無余。戚光窺探一時,關上機關,朝林樓主笑笑:“那女娃兒不錯,賞她三金!” 林樓主哈腰應道:“小人記下了!” “呵呵呵,”戚光笑道,“真有意思!那邊老爺子行將上路,這邊寶貝兒子摟美女賭錢,要是排成一出戲,定是好看!” 林樓主亦笑道:“這要是戲,戚爺便是那寫戲文的人!” “呵呵呵,你小子高抬戚爺了!”戚光斂起笑,一本正經道,“寫這戲文的,只能是主公??!” 龍賈率先趕至相府,跪在白圭榻前,伸出兩手,緊緊握住白圭伸在榻邊的一只手,哽咽道:“老相國,龍賈來了!” 白圭吃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搭在龍賈手上:“龍將軍!”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 一陣腳步聲急,朱威、公孫衍也都趕到了,“撲通撲通”跪在榻前。 白圭看下幾人,老淚流出,聲音微弱:“君上昏昧,妄自稱王,大魏百年基業,眼見毀于一旦!老朽無能,愧對先君哪!” “老相國,”龍賈泣道,“您已經盡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沒有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難違??!” “唉,”白圭輕嘆一聲,“大魏的今天來之不易,白圭??合??合不上眼哪!” 眾人泣不成聲:“老相國—” “自吳起奪占河西以來,為這七百里土地,秦、魏屢起戰端,河西處處可見尸骨。龍將軍,你鎮守河西多年,應該知道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報。河西血仇,他們怎么可能輕易忘記呢?” 龍賈擦把淚:“相國所言,龍賈深有感觸。這些年來,龍賈外修長城,內儲糧草,處處設防,謹小慎微,無時不防的就是秦人?!?/br> “你說這些,老朽全都看見了??蛇@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龍賈眉頭漸漸皺起,緊握白圭之手:“老相國??” 白圭凝視龍賈:“老朽有一事欲托將軍!” “龍賈恭聽!” “公孫鞅所謀,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話,不出一年,河西就有大戰。白圭托付你的,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龍賈哽咽:“龍賈記下了!” “龍將軍,老朽知道,這一托難為你了。老朽世代商賈,聚有一點家當?!本徔跉?,看向老家宰,“黃叔?” 老家宰黃叔應道:“奴才在!” “庫中還有多少金子?” “回稟主公,修大溝先后用去八千金,固河堤用去三千金,前年大旱,救濟災民用去一千五百金,庫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顫聲道:“給綺漪留下三百,其余交給龍將軍吧。河西防務,離不開這些黃白之物??!” “老奴遵命!” “朱司徒,”白圭慢慢轉向朱威,“八月既望大溝放水,老朽答應去開閘的,看來,此事只能勞煩你了!” 朱威泣不成聲:“下官??遵??遵命??” 護院一陣風似的旋回來。 黃叔聽到腳步聲,急走出來,看到只有護院一人,急了:“公子呢?” 護院遲疑一下:“公子不肯回來!” “你??”老家宰跺腳道,“你這沒用的東西!快,多帶人去,把他給我捆回來!” “小人遵命!”護院扭身跑去。 白圭劇烈咳嗽,公孫衍輕輕捶背。 白圭大口喘氣,喘過幾下,感覺稍稍好一些,看向龍賈:“龍將軍,賢能乃國之根本,魏國能敵公孫鞅的,眼下只有犀首。老朽屢次舉薦,可君上,唉!魏國先失吳起,后失公孫鞅,不能再失犀首了!讓犀首先到你那兒去,河西防務,也許用得上!” “龍賈記下了!” 白圭目光轉向公孫衍:“犀首—” 公孫衍哽咽:“主公!” 白圭轉過頭,慢慢看向墻壁。 公孫衍順眼望去,見墻上掛著一柄寶劍,取下來,放在榻上。 白圭手撫寶劍,顫聲道:“此為春秋時吳王夫差賜給伍子胥自裁的屬鏤之劍,子胥就是用它刎頸的?;叵胱玉阋簧?,嘔心瀝血,為吳立下汗馬功勞,換來的竟是此劍。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視此劍,多有感懷。老朽本欲留它急切時效仿子胥,今日看來,用它不上了。如此寶劍,子胥先生尚未帶走,老朽自也不能獨享,思來想去,只有送給你了?!?/br> 公孫衍雙手接過寶劍,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劇烈咳嗽,公孫衍輕輕捶背。 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尋覓。 老家宰走進來,白圭急問:“混小子呢?” 老家宰跪下:“回老爺的話,公子跟人習武去了,奴才已經派人去叫,這??這就回來!” 白圭直視老家宰:“說實話,他到底在哪兒?” 老家宰悲泣:“老爺??” “說吧!” 老家宰泣不成聲:“在??在元亨樓!” 白圭閉目,兩滴老淚滾出,有頃,緩緩睜眼:“叫??叫綺漪來!” 一直守在女墻外面悲泣的綺漪聞聽叫她,悲哭一聲“阿大—”,一頭撲進來。 綺漪年方十六,本為趙國上大夫鐘楚之女。鐘楚因當廷斥罵趙國權相奉陽君,被以叛國罪抄斬。鐘楚無子,只有一女綺漪,年僅兩歲。鐘楚預知自己大難臨頭,事前使奶娘抱了綺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鐘楚囑托,帶著綺漪歷盡千辛萬苦,終于逃出趙地,投奔白圭。奶娘不久后病死,在此世上,綺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無親人。綺漪雖小白虎六歲,二人卻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情同親兄妹,誰也離不開誰。眼見綺漪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里,喜在心頭,于去年綺漪及笄之后,就為他們辦了婚事。 綺漪進門,跪在榻前,將頭埋在白圭身上,啜泣。 白圭伸出老手,輕輕撫摸她的長發:“孩子,沒想到虎兒會是這樣,是老朽害你受苦了!” 綺漪泣道:“是漪兒自找的。漪兒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無論虎哥混成什么樣子,漪兒也都跟著他,無怨無悔!” “聽黃叔說你有了身子,可是真的?” 綺漪含淚點頭。 “真正好呀!”白圭淚出,“白家的未來,也許就指靠這個孩子了!” “阿大—”綺漪泣道,“虎哥不會一直賭的,他??他是一時心迷,漪兒曉得的,他??他一定會改過自新!” “由他賭吧,”白圭長嘆一聲,“家業賭光,他就沒得賭了!” “阿大,您給孩子起個名字!” “若是上天酬我,你能給白家生個小子,就叫他白起吧,讓他從頭做起,重振白家雄風!” “漪兒記下了!” 白圭又咳幾聲,眼睛轉向公孫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過。犀首啊,這個混小子,老朽托給你了。答應我,帶他到河西去,讓他死在戰場上,不要死在賭??賭??”劇烈咳嗽起來。 白圭越咳越烈,一口氣沒能跟上,抽搐一下,頭歪向一邊。 眾人齊放悲聲:“老相國—” 相府內外,悲悲切切,哭聲一片。 就在此時,護院領著幾個仆役七手八腳地將白虎扭進院中。 白虎一邊掙脫,一邊跺腳大罵:“放開我,你們這群渾蛋,看我不殺了你們!放開我!” 頭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孫衍走出來,兩眼逼視白虎。 見公孫衍這副模樣,白虎驚訝了。 二人對視,有頃,公孫衍冷冷說道:“放開他!” 護院等人松開白虎。 白虎望著公孫衍的裝束:“公孫兄,你??你這是??” “主公仙去了!” 白虎顯然不相信:“什么?你說什么?” “主公等不到公子回來,已在半個時辰前升天了!” “父—親—”白虎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慘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沖進屋子。 就在白圭咽氣的瞬間,守在院中老樹上的一只烏鴉呱呱大叫幾聲,振翅飛走。 烏鴉一直飛到魏宮上空,落在惠王書房院中的一棵大榆樹上,“呱呱呱呱”叫個不停,似在向惠王報喪,又似在訴說著什么。 書房里,魏惠王正在聽取秦使公孫鞅與新提任的上卿兼大宗伯陳軫奏報兩國會盟約并大會盟諸侯的事,烏鴉的呱呱叫聲傳來,極不協和。 按照中原習俗,喜鵲迎春,光臨是為報喜,烏鴉食腐,登門是為報喪,因而無論哪家,若有烏鴉落在院中呱呱亂叫,就預示有不祥降臨。 “呱呱呱,呱呱呱??”一聲接一聲,惠王聽得頭皮發麻,朝外喝道:“來人!” 毗人走進。 “把那個聒噪的東西趕走!”惠王叫道。 毗人應聲走出,不一會兒,院中響起扔石頭的聲音。 烏鴉呱呱又叫幾聲,振翅飛走。 魏惠王緩過一口氣,轉對公孫鞅:“方才講到哪兒了?” “是會盟的事,”公孫鞅輕輕笑出,“遵照我王旨意,臣與陳上卿幾經磋商,由上卿執筆,擬出魏秦永世睦鄰盟約,共是兩份正本,兩份副本,奏請我王審核!”將幾份精致的盟約雙手捧上。 魏惠王接過,粗粗瀏覽一下,放在幾案上,呵呵一笑:“既然是由陳愛卿執筆擬寫的,寡人就不細看了?!贝蠼?,“毗人?” 毗人趨進。 “拿玉璽來!” 毗人抱出一個精致的檀香盒子,拿出一個錦包,在惠王幾案上打開,現出一方玉璽?;萃跫殞徤形词褂眠^的潔白璽面,不無感慨道:“這塊王璽是新刻出來的,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喲!” 公孫鞅拱手應道:“陛下將王璽首用于秦國之事,實乃秦公之幸!” “呵呵呵,”魏惠王朝他揚手笑道,“蓋上這璽印,秦公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公孫鞅再次拱手:“臣代秦公謝陛下抬愛!” 魏惠王親手蘸上朱泥,在幾份盟約上端端正正地各壓一印。毗人收過,交予公孫鞅。 公孫鞅接過,再拜三拜,朗聲:“今有魏王璽印,盟書也就生效了。臣這就攜書回秦,俟秦公蓋上璽印,臣即派專使呈奏陛下!” “甚好!”魏惠王微微點頭,轉向陳軫,“陳愛卿,宗伯之事進展如何?” “啟奏我王,”陳軫拱手道,“新朝伊始,典章禮儀正在制訂,不日即可頒布。至于慶典,吉日和勝地已由太廟卦師卜出!” “太好了,何日何地?” “吉日是八月既望,勝地是逢澤!” 魏惠王思索有頃,點頭道:“嗯,逢澤乃鳳鳴龍吟之地,寡人該當前往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愛卿可以起草請柬,知會列國公侯,讓他們務于八月既望會于逢澤!嗯,還有,文要達意,闡述明白,就說此番是寡人南面稱尊,于逢澤舉辦南面登基大典,免得列國再有誤解,以為又是去朝那個周天子的!” 陳軫拱手:“臣領旨!” 從宮里告退,陳軫、公孫鞅徑到元亨樓去,叫來公子卬和公子疾,四人歡宴,慶賀秦、魏結盟成功。 酒過半酣,陳軫舉爵:“上將軍的婚事,就著落在大良造身上,還望大良造多多費心!” “呵呵呵,”公孫鞅轉對公子卬笑道,“上將軍,這杯喜酒,鞅是喝定了!” 公子卬舉爵:“魏卬謝大良造成全!” 公孫鞅轉對陳軫,意味深長:“國不可一日無相。白相國走了,位置空著,逢澤再見時,鞅最想看到的是—”頓住。 陳軫長嘆一聲:“唉!” 公孫鞅看向公子卬:“鞅這兒成全上將軍了,上將軍也得成全一下陳上卿才是,他才是大媒!” 公子卬拍胸脯道:“上卿的事,包在卬身上!” 三人相視一笑,一齊舉爵,仰脖飲下。 公子卬是個急脾氣,說干就干,當日晚間就入宮面君了。 “卬兒,”魏惠王正打算就寢,見他進來,笑道,“這已入夜了,何事急切?” “稟父王,”公子卬急切說道,“國不可一日無相,白相國已故,他的席位不能沒有人坐??!” “你覺得誰坐合適?” “兒臣舉薦一人,大宗伯陳軫!” “哦?”魏惠王心里“咯噔”一下,兩眼直盯住他,“你且說說,他憑什么居此席位?立過戰功嗎?拓過疆土嗎?治過臣民嗎?籌過國策嗎?” 公子卬有些尷尬:“這??” “唉,卬兒呀,”魏惠王輕嘆一聲,“魏乃大國,相乃要樞,大國之相不是誰想坐就能坐的!” 公子卬辯道:“老白圭立過何功?拓過何土?治過何民?籌過何策?” “放肆!”魏惠王變了臉色。 公子卬急了:“父王?” “你怎能這般評述先相國呢?先相國十歲習商,二十二歲聚錢千金,二十五歲治農桑,開大溝,富一國之民,三十歲使寡人府庫充盈,四十歲治理百官,使寡人高枕無憂。河西之戰,沒有先相國籌謀供給,寡人何能戰勝秦國?” “這??父王,先相國再好,也是去了,而國不可一日無相??!” “秦國有相嗎?楚國有相嗎?” “有呀,秦國是公孫鞅,楚國是景舍!” “你去查查,”魏惠王臉色一沉,“公孫鞅是叫相國嗎?景舍是叫相國嗎?” “這??”公子卬語塞。 “辰光不早了,你還有什么事?” “沒有了?!惫訁n別過,不無郁悶地回家,翌日晨起將昨晚之事簡要敘過,連嘆數聲。 陳軫一陣感動,拱手道:“軫謝上將軍了!” “唉,”公子卬又是一嘆,“是卬無用!” “不不不,”陳軫連連搖頭,“上將軍講得恰到好處,至少讓軫明白了王上的心思!” “父王什么心思?” “我王雖不拜軫,卻也不會拜其他人!” “咦,”公子卬大是不解,“你何以斷出?” “我王說秦、楚不設相國呀!若軫沒有料錯,王上此話當是說給軫聽的!” “這??”公子卬撓頭。 陳軫朝王宮方向長揖至地,感喟道:“王上是在候軫建功??!” 公孫鞅凱旋,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攜其手同登公輦,轔轔回宮。 途中,公孫鞅將使魏過程講了個大要,入宮即呈上秦魏盟書。孝公匆匆看過,遞給內臣用璽。 內臣轉身剛走,公孫鞅就撲地跪倒,長叩于地。 秦公怔住。 公孫鞅聲音嘶?。骸熬?,臣有罪!” “咦,”孝公越發不解,“愛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從何來?”伸手去扶。 無論孝公如何拉扯,公孫鞅死活不肯起身,只是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復三個字:“臣有罪!” 孝公松手退至幾后,緩緩坐下:“公孫愛卿,說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膽,將紫云公主許嫁了!” “什么?”秦孝公似是未聽明白,身體前傾,“什么紫云公主?什么許嫁?” 公孫鞅將頭埋在地上,字字清晰:“罪臣自作主張,將紫云公主許嫁給魏國上將軍公子卬了!”從袖中摸出聘書與禮單,雙手舉過頭頂,“這是魏室的聘書與聘禮!” 秦孝公驚呆了。 秦孝公回過神來,忽地站起,在殿中急走數個來回,停住步子,手指顫抖著指著公孫鞅,好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句話。 公孫鞅泣道:“君上??要打要罰,罪臣甘愿領受!” “唉,”秦孝公苦嘆一口氣,終于爆發,“公孫鞅啊公孫鞅,你??你你你??你叫寡人怎么說呢!臨行之前,你從未提過紫云之事,怎么就??說嫁這就嫁出去了呢?你你你??你不是不知道紫云,她??她她她??你這不是在剜老夫人的心頭rou嗎?” 公孫鞅仍舊是那句:“臣知罪!” “知罪,知罪!”孝公恨得跺腳,“知罪頂個屁用?這么大個事兒,你總該事先有個商議吧?你可以不計紫云,不計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可??老夫人那兒,你??你總該有個忌憚吧?宮里宮外,誰人不曉得紫云是老夫人的心肝,紫云的婚事,若無老夫人的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輕易許嫁呀,可你??竟然將她許給一個百無一用的繡花枕頭!” 公孫鞅將頭埋得更低,聲音卻十分清晰:“百無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君上!” 秦孝公閉上眼睛。 殿中死一般沉寂。 秦孝公的腳步漸漸移動,在廳中緩步。 秦孝公頓住步子,長嘆一聲:“唉,你個公孫鞅??!” 公孫鞅喃喃道:“臣知罪!” 秦孝公揮手:“去吧,寡人??累了??” “臣??告退!”公孫鞅緩緩起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