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龐縫人被逼縫衣 魏惠侯鳳鳴龍吟
林樓主引他直入樓上雅室。 雅室里,管弦齊鳴,美女舒臂,公子卬、陳軫正在欣賞齊舞。戚光眼尖,見是宮人,出門迎上。太監沖他嘀咕幾句,緊忙離去。 戚光踅身走至陳軫面前,低語幾句。 “呵呵呵,”陳軫轉對公子卬,樂不可支,“真讓下官說中了,是不?” 公子卬傾身過來:“哦?” “宮里來人說,方才君上試穿王服,連聲夸耀上將軍您做事細微呢!” 公子卬一直繃著的臉喜笑顏開,朝他豎起拇指:“上大夫謀事,魏卬嘆服!眼下看來,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這下一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慮?” “呵呵呵,”陳軫微微一笑,“不用下官考慮,早就有人考慮好嘍!” “誰?” “你的大媒人!” “公孫鞅!他怎么說?” 陳軫湊近,在他耳邊悄語一通。 公子卬咂舌道:“乖乖!”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魏惠侯試穿王服的事很快傳到司徒朱威的耳中。朱威使人打探,得知王服一事全系上大夫陳軫、上將軍公子卬所為。聯想到宮中八哥之語和公孫鞅議和、尊王的所作所為,朱威坐不住了,急急慌慌地趕到相府。 由于白圭不在,平日里門庭若市的相府一下子冷清起來。朱威跟在老家宰后面,走進一座偏院。正在院中代白圭處理雜務的公孫衍聽到腳步聲,迎出一看,見是朱威,沖他一揖。朱威沒有回揖,而是蹲在地上,哭喪著臉。 公孫衍撲哧一笑:“朱大人,什么人招惹你了?” “唉,”朱威長嘆一聲,“就在昨日,義渠君獻給君上一只鳥?!?/br> 公孫衍又是一笑:“這有什么?” “那鳥會說人話?!?/br> “沒什么稀奇呀,”公孫衍仍是一張笑臉,“還有能聽懂鳥語的人呢,仲尼有個弟子名叫公冶長,就懂鳥語?!?/br> “那鳥只會說一句話,‘臣叩見天子!’” 公孫衍的笑容僵住了。 “還有,陳軫使人做了三套衣冠,于昨晚讓上將軍呈獻君上?!?/br> “衣冠?” “是王服?!?/br> 公孫衍急切問道:“君上穿沒?” “不但穿了,還贊上將軍想得細呢!” 公孫衍微微閉目。 “唉,”朱威憂心忡忡道,“孟津會盟,君上號令天下伐秦,要求列國供應糧草。今泗上列國備下糧草,趙、韓備下兵馬,就等君上詔令出兵,君上卻??” 公孫衍睜眼,看向朱威。 “公孫兄呀,幽王烽火戲諸侯,毀了大周。君上如果這般出爾反爾,失信于人,天下或會寒心哪!” 公孫衍深吸一口氣。 “更可怕的是那個公孫鞅,服軟稱臣不說,這又蠱惑君上稱王,君上竟就??鬼迷心竅了!” 公孫衍眉頭緊擰,良久方道:“照你所說,河西危矣!” “公孫兄?”朱威怔住,忽地起身。 公孫衍鄭重點頭:“秦人服軟是假,奪我河西方是其心!” “河西?”朱威顯然沒有看透,“這??這與河西??” “周室雖衰,其名仍在。此番孟津之會,君上之所以一呼百應,號令天下,是因為打的是尊周旗號。秦不尊周,君上鼓動天下伐之,諸侯不得不響應。然而,伐逆之師未動,自己反倒成為逆臣,必失天下之心。方今天下,人心向背決定成敗榮辱,君上此舉,無異于自掘墳墓哪!” “是呀!”朱威應道,“在下急的就是這個!” “君上只要稱王,”公孫衍直指利害,“秦國就會以伐逆之名向我挑戰,那時,我失道寡助,淪為天下公賊!魏居天下之中,無險可守,武卒再猛,又如何能與列國為敵呢?” 朱威驚出一身冷汗,沉默少頃,抬起頭:“公孫兄,可有挽救之法?” “唉,”公孫衍不無痛心地看向朱威,“從孟津之會可以看出,君上早生不臣之心,公孫鞅只是摸準了君上的底細而已。外有公孫鞅,內有公子卬和陳軫,君上這也動心了,叫你我怎么挽回?” 朱威果決道:“公孫兄,你速去大梁,務請白相國回來。我這里聯絡百官,俟相國回來,或可促使君上改變初衷!” “只有如此了!” “事不宜遲,請公孫兄馬上動身!” 在大梁東南的逢澤附近,大溝初成。白圭一身泥土,頭戴斗笠,手拿鐵鏟,勾著頭走在堤上。大梁守丞柳雁也提一個鐵鏟,緊跟在后。顯然,二人在對這段大堤作最后巡查。堤壩上稀稀拉拉地長起青草,一眼望去,厚實,雄偉。 走著走著,白圭站住了。 白圭彎下腰去,細心查看。 柳守丞望下去,是一行螞蟻在爬。 白圭順著這行螞蟻一路尋去,找到蟻xue,拿鏟挖出蟻xue,尋到蟻后及所有蟻卵,盡皆毀之,又將沿途螞蟻一路拍死。 這是孩童之戲,柳守丞看得傻了。 “柳雁,你愣什么呢?挖幾棵草來?!卑坠绯械?。 柳雁反應過來,下堤鏟來一把雜草,連土交給白圭。白圭在螞蟻窩里種下,拍實。 區區一個蟻xue竟然勞煩相國大人如此“興師動眾”,柳雁不解,笑道:“相國大人,沒想到您??這么討厭螞蟻??” “柳守丞,”白圭指著修復好的蟻xue位置,一臉嚴肅道,“你須記住,千里之堤,潰于蟻xue?!?/br> “這??”柳雁一臉驚愕,“不可能吧!這么大個河堤,怎能毀于一個小小蟻xue?” “就說這個蟻xue吧,”白圭指蟻xue侃侃說道,“今天只是一窩,秋后就會分成二或三窩,到明年,就會是十窩,二十窩,再明年,就會是一百窩,二百窩,再明年呢?xue與xue相連,窩與窩相通,這道長堤就會被蛀空,蛀空就會浸水,浸水就會松軟,然后,在某個暴風雨之夜,就可能崩潰!” 柳雁摸摸頭皮。 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柳大人,相國大人—” 二人抬頭望去,一人正飛跑過來,是大梁府的右司馬。 右司馬跑到,撲通跪地,不住喘氣。 柳雁急問:“出什么事了?” 右司馬大口喘氣:“有個叫犀??犀首的從安??安邑來,說??說是找相??相國大人!” 白圭真正掛念的不是這大溝,而是朝政。聽到公孫衍來了,二話不說,將鐵鏟“啪”地扔給右司馬,三步并作兩步地朝附近的一大片工棚趕去。 在這片工棚的核心位置坐落著由竹、木搭起的主棚,棚內擺著幾個沾滿灰土的幾案,案上擺著施工模具和圖樣。白圭進來時,公孫衍正坐在其中一張幾案上,一手拿干糧,一手端水,兩眼落在圖紙上,一邊吃喝,一邊看得津津有味。 “呵呵呵,”白圭揚手招呼,“犀首呀,你總算來了!” 公孫衍站起,深深一揖:“主公—” “你來得好哩!”白圭呵呵笑道,“再過些時日,大溝就能全線貫通了!”看向柳守丞,“柳大人,定下日子沒?” 柳守丞應道:“下官問過巫祝了,說六月既望是吉日,可以放水!” “好,就定這一日,本相親自開閘!” “必須的,相國不來,這閘我誰也不讓開!” 幾人皆笑起來。 “犀首呀,”白圭斂住笑,指著帳篷外面,“你看,逢澤之水連年泛濫,遠近黎民苦不堪言哪。這下好了,大溝一通,逢澤之水就能變害為利,與十水二十八澤連成一脈。犀首呀,你不可小瞧這條大溝,為商東可至齊,南可至越,為農旱可灌溉,雨可排澇,有百利而無一害,實在是家國致富之本哪!” 公孫衍表情木然地望著白圭。 白圭略略一怔,繼續說道:“犀首呀,老朽還想告訴你,治國要以農為本,以商為魂,兩者不可偏廢。重商而輕農,國不強,重農而輕商,民不富—” 公孫衍無心再聽下去,神情哀傷:“主公,出大事了!” 白圭心頭一沉:“君上出兵伐秦了?” “不是!” 白圭松下一口氣:“那你慌個什么?” “是比出兵更糟糕的事!” 白圭端起一碗涼水,先小啜一口,繼而“咕咚咕咚”一飲而下,抹了下嘴:“只要不是興兵伐秦,魏國就無大事!說吧!” “秦使公孫鞅來朝,俯首稱臣不說,又勸君上南面稱王!” “什么,勸君上南面稱王?”白圭震驚,“君上怎么想?” “公孫鞅指使義渠君送給君上一只會說人話的鳥,君上天天戲弄,逗它一遍又一遍,聽它說‘臣叩見天子’!” 白圭呆了。 “還有陳軫,伙同公孫鞅,私制三套王服,托上將軍送給君上,君上一一試穿,贊上將軍想得細微!” 白圭僵在那兒,手中的水碗“啪”地掉地,碎裂。 “主公?”公孫衍見白圭神情呆滯,叫道。 白圭驚醒,轉對柳守丞:“快,備車!” 柳雁拔腳出去。 公孫衍叫住他:“車有,換四匹馬!” 時值初夏,午后的陽光火辣辣地照著。 魏惠侯走出膳房,在眾宮女的陪同下來到后花園,躺在涼亭下的吊床上。 這是一張用竹片做成的精致吊榻。蚊蟲雖說不多,毗人仍舊吩咐宮人掛上了帳幔。 過五十之后,魏惠侯開始在意養生了。按照養生之道,子、午二覺皆不可缺。對他來說,子覺當無問題,因他習慣于人定時分入睡,及至子時,早已深入夢鄉。只這午覺有點麻煩,總有外界干擾,不是天氣冷暖無常,就是朝中瑣事纏身。 左有宮女晃動,右是燕姬扇風,魏惠侯不無愜意地瞇起雙眼,嘗試睡個好覺。躺有一時,魏惠侯仍未睡去,只在那兒輾轉反側。燕姬靈機一動,一邊扇風,一邊哼起催眠曲。這招果然奏效,沒過多久,魏惠侯竟然打起了鼾聲。 自打公子卬出道,魏惠侯就不再上陣了。久疏戰陣,身體自然發福,加之體形原本就大,惠侯的鼾聲不僅打得響亮,且抑揚頓挫,富有樂感。伴他身邊的人知道,只要鼾聲一起,君上就算入睡了。燕姬也似扇得累了,停下手中扇子,只剩宮女仍在一下接一下地搖晃吊榻。 正搖之間,魏惠侯突然面色紫漲,大汗淋漓,嘴巴一張一合,卻沒聲音發出,兩腿噗噗發抖,卻不見蹬踢。宮女嚇得花容失色,燕姬倒是經驗豐富,使勁推他,大叫:“君上,君上—” 經她一推一叫,魏惠侯驚醒,忽地坐起,透出一身大汗。 “君上,”燕姬不無關切,“您做噩夢了吧?” 魏惠侯似是沒有聽見燕姬的聲音,坐在那兒又怔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大叫:“毗人!” 坐在不遠處打盹的毗人翻身爬起:“君上?” “快,召上大夫覲見!” 位于上大夫府第三進院子的偏廳里擺著一個鳥籠,一個樵人和一個漁人正目不轉睛地望著鳥籠里的孔雀。 孔雀兩眼閉合,臥在那兒一動不動。 “你們兩個,可都看清楚了?”戚光問道。 二人齊聲:“看清楚了!” “它是什么?” “鳳凰?!?/br> “它是怎么叫的?” “它??沒叫呀!”樵人湊近鳥籠,審看,“瞧這樣兒,像是要死了!” 戚光一個嘴巴打過去:“你個賤人,什么死不死的?這是神鳥!” 樵人跪下,一下接一下地自掌嘴巴。 “好了好了,”戚光不耐煩地擺手止住他,“給我聽著,我先叫幾聲,你們聽,喵兒,喵兒,喵兒—” 樵人似是想到什么,想笑又不敢笑,臉憋得通紅,喃喃道:“這是山貓叫!” 戚光狠狠剜他一眼:“就你話多!” “是是是,”樵人又掌幾下嘴巴,“稟戚爺,這是鳳凰叫!” 陳軫不知何時也走過來了,輕輕拍掌,滿臉堆笑地糾正:“鳳凰不是叫,是鳴!鳳是雄的,凰是雌的,鳳鳴是‘喵兒—’,凰鳴是‘吱哇,吱哇—’” 見是主公,所有人全都跪下了,樵人、漁人更是五體投地。 陳軫正要叫他們起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仆從飛跑而來,急切稟報:“主公,宮里來人,說是君上召見!” 陳軫急急出去。 到前廳一看,來人竟是宮宰。由于時間緊迫,陳軫就搭乘宮車直奔宮城。宮車直入宮門,馳向后花園,在御書房外停下。宮宰下車,正要進去稟報,被陳軫扯住袖子。 陳軫賠個笑臉,小聲問道:“宮宰,君上為何事召見,能否透個風?” 宮宰搖頭。 陳軫摸出一小塊金子,塞他衣襟里。 “陳大人呀,”宮宰也不掏出歸還,只是回個苦笑,“老仆是真的不曉得呢!今兒該老仆當值,內宰傳令,說是君上有旨,召上大夫入宮,小人這就去了!” 陳軫正要說話,見毗人出來迎他,緊忙過去,隨毗人走進。 魏惠侯端坐于幾后。陳軫叩見,惠侯沒有應聲,指下席位,示意他坐下。陳軫過去坐下,見惠侯盯住他看,兩眼怪怪的,心里發毛,擠出個笑,拱手道:“君上,人說心有靈犀,臣原是不信的,今日倒是信了!” “是嗎?”魏惠侯傾身向前,但沒有笑,目光更加銳利。 “呵呵呵,”陳軫愈加緊張,強笑幾聲,聲音些許發顫,“是這樣,臣中午犯困,本想打個盹兒,一下子竟就睡去了,剛好夢到君上召臣,臣正接旨,嘿,門外果然來人,也果然是君上召臣了,嘿,這事兒真叫奇哩!” “呵呵呵,”魏惠侯臉色緩過來,眉開眼笑,“是挺奇哩。不瞞愛卿,寡人召你來,也是為樁奇事!” 陳軫噓出一口氣:“臣就愛聽奇事!” “就在方才,寡人也做一夢,頗為離奇,特請愛卿解一解!” “臣愿聞其詳!” “午后倦怠,”魏惠侯緩緩說道,“寡人到后花園的涼亭里小憩,恍惚之中,感覺佩戴王冠,坐于山巔,俯望下去,各色人等盡皆伏拜。寡人正自納悶,一只大鳥飛沖而下,將寡人一把抓起,飛至九霄,落于白云之巔。寡人極為驚懼,欲呼不能,欲動不得,整個是無能為力。突然,白云變為七彩祥云,七彩祥云合成一道彩虹,大鳥飛向彩虹,落在虹頂。寡人陡然松懈,心曠神怡,極目四望,但見瑞氣飛升,彩云朵朵,堪稱人間勝境!接著仙樂響起,遠處飛來一群仙女。仙女飛入七彩云中,翩翩起舞。寡人看得正起勁,大鳥的爪子猛然一蹬,彩虹橋正中斷裂,寡人從彩虹頂端跌下?!甭灶D一下,不無驚悸,“寡人像一片樹葉一樣朝下飄落,無意中朝下一看,天哪,黑洞洞一片,深不見底!寡人魂飛魄散,環顧左右,并無一人。大喊救命,卻喊不出聲,想逃,腿腳不聽使喚??”喘幾口粗氣,“寡人正在驚懼,所幸被燕姬叫醒。愛卿啊,寡人驚醒那陣兒,當真是冷汗一身哪!” 陳軫一邊聽著,一邊轉著眼珠兒。待惠侯話音落地,陳軫已經想到說辭,撲通跪地,行三拜大禮,聲如洪鐘:“臣恭喜我王!賀喜大魏天子!” 聽他喊起“天子”,魏惠侯愣了,許久方道:“陳愛卿,你??你這是??” 陳軫又是一叩:“我王做此吉夢,臣自當恭賀!” “怎么個吉法,還請愛卿詳解!” “秦國素稱黑雕之鄉,夢中大鳥,當是秦公。大鳥托著君上升入高天,當是秦公輔佐君上南面稱尊。君上升到彩云上面,當指君上貴為天子。彩云為七色,當指天下列國無不臣服,眾星捧月。仙女繞著君上載歌載舞,當指天下臣民歸心,萬眾歡欣!君上欲呼不出,欲動不能,當指君上心懷大德,不肯輕就此位!” 魏惠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是哩是哩,愛卿所言甚合夢意。只是??大鳥將寡人踢下深淵,又作何解?” “據臣所知,”陳軫早有應對,“夢境多為虛幻,就如鏡中之像。鏡中之像是反著的,夢境也是反著的:夢黑是白,夢白是黑;夢兇是吉,夢吉是兇。我王被大鳥蹬下深淵,貌兇實吉。向下墜落預示向上浮升,無底深淵預示根基牢固。恭賀我王,此夢大吉大利,預示大魏王業必成??!” 魏惠侯釋然,噓出一口長氣:“聽愛卿這么一解,倒是寡人多憂了!” “事有湊巧,不久前,臣也聽到一則民間傳聞,恰與我王夢境暗合!” “哦?是何傳聞?” “大梁東南百里有水,名喚逢澤。逢澤方百里,水深莫測,水底有龍,澤中有島,島上有山,名喚龍山。約在一個月前,有樵人聽到山中鳳鳴,有漁人聽到澤中龍吟。鳳鳴龍吟,當是千年一遇之祥瑞吉兆。昔日鳳鳴岐山,武王伐紂。今日鳳鳴龍山,君上亦當南面稱尊,秉承天意??!” “哎喲喲,”魏惠侯兩眼發亮,“天下竟有這等奇事,陳愛卿,你可速去訪查。若是傳聞,也就罷了。若是真有其事,寡人當親去逢澤,祭祀天地!” “回稟我王,”不知不覺中,陳軫已是不離這個稱謂了,“臣聽聞此事,當即使人訪查,還真找到了這兩個人!” “他們現在何處?” “已在臣府!” “快,請二人覲見!” “臣遵旨!” 陳軫走出宮門,拿袖子擦了把額上的冷汗。 想想真是后怕。君上若不是請他解夢,而是去太廟,自己若不能隨機應變,化兇為吉,近些日子的所有努力就會成為泡影。 看來,一切皆是天意。 事兒走到這個地步,大功成矣。 陳軫回到府中時,漁樵二人仍在練習臺詞與鳥叫,戚光親自調教。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戚光從席上彈起,迎出來,扶陳軫走至廳中,在主席位坐下。 陳軫看向戚光:“他們可都記熟了?” 戚光轉問漁人:“方才教你的詞兒,可都記熟了?” 漁人應道:“稟主公,小人保證一字兒不落!” “龍是怎么吟的?” 漁人鼓起嘴巴:“哞—” 陳軫眉頭緊皺,糾正:“是哞—兒—” 漁人模仿:“哞—兒—” 陳軫轉向樵人。 不待發問,樵人自顧自地叫起來:“喵—兒—” “嗯,有點兒像了!”陳軫滿意地點下頭,“走吧,這就跟我去面君!” 聽到馬上面君,漁、樵二人立時緊張。 “不要怕,有本公在呢!”陳軫安撫一句,轉對戚光,“備車!” 戚光小聲道:“要不要帶上鳳凰?” “帶?!?/br> 戚光搬出鳥籠,卻見孔雀臥在那兒,頭耷拉著。戚光一驚,急開籠摸之,鳳凰已經變硬,試其鼻孔,早無氣息。 幾人面面相覷。 “死了更好,”陳軫呵呵笑出幾聲,“拔兩根羽毛,帶上?!睂﹂匀?,“你改個說辭,就說鳳凰飛走了,你只撿到一根鳳羽!” “是兩根!”樵人較真道。 “那就兩根!”陳軫朝戚光努下嘴,眼睛閉上。 戚光摸出一只錢袋,打開,掏出一堆黃澄澄的金幣,碼成兩個小堆兒。 戚光動作夸張,二人顯然沒有見過這么多金子,眼都直了。 “你倆聽好,”戚光碼完,朝二人道,“待會兒見到陛下,若是說得好,一人一堆金子。若是說錯半個字兒,不但金子沒有一塊,你們的一家老小??嘿嘿嘿??”嚓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漁、樵二人吃此一嚇,伏地叩首:“小??小人曉??曉得!” 就在陳軫引領漁人、樵人走進魏宮偏門時,因多日缺少睡眠而顯得面色浮腫的公孫衍放慢車速,緩緩駛入安邑南城門。 “主公,安邑到了。我們先回府吧,您得好好歇一晌!”公孫衍回身說道。 正在閉目打盹的白圭沒睜眼,頭也不抬,口中迸出:“進宮!” “好哩!”公孫衍應過,打個響鞭,指揮車馬朝魏宮駛去。 與此同時,陳軫已帶漁、樵二人叩于偏殿。 聽完樵人述完龍山鳳凰,惠侯唏噓不已,目光落在漁人身上。漁人頗為緊張,連清兩次嗓子,閉目背誦道:“??草民起個大早到??到澤里打魚,聽到水響,循聲看去,見水中游著一物,像是一條大魚。草民又看,天哪,那魚長有十幾丈。草民從未見過那么大的魚,嚇壞了,死盯住它看。那東西越游越快,突然凌空躍起,躥出水面幾百丈高,一下子飛到天上,發出一聲又深又長的鳴聲,就像這樣,”鼓起嘴,“哞—兒—” 魏惠侯聽傻了,身子前傾,急切問道:“你可看清此物?” “霧太大了,”漁人搖頭,“草民看不清爽,只覺得它體長無比,狀如巨蟒,口吐烈焰,在云霧里上下翻騰??” 陳軫輕咳一聲,漁人知道說得多了,立馬止住。 “嗯,”魏惠侯思索有頃,轉向陳軫,“寡人聽說龍鳳相隨,山中出鳳,此物必是龍了!” “君上,”陳軫起身,叩首,“龍鳳現世,非尋常祥瑞??!” 魏惠侯轉對毗人,捋一把胡須:“天降祥瑞,兩位鄉民呈報有功,各賞黃金一鎰!” 毗人拱手:“遵旨!” 毗人傳旨,有宮人端出兩盤黃金,各重一鎰,拿到漁、樵二人面前。二人見到黃澄澄的金子,叩首不已。 殿外一陣腳步聲,當值宮人趨進:“君上,白相國求見!” 一聽“白相國”三字,陳軫心中一顫,眼珠飛快地轉動。 “呵呵呵,”魏惠侯眉開眼笑,“昨日還在想著老愛卿呢,今兒他就回來了!快快快,有請老愛卿!” 毗人唱宣:“君上有旨,宣白相國覲見!” 白圭趨進,叩首:“臣叩見君上!” “呵呵呵,”魏惠侯滿臉是笑,“老愛卿平身!” “謝君上!”白圭再叩,正欲起身,眼角瞄到陳軫坐在本該屬于他的位置上,臉色黑下來,遲遲不動。 “老愛卿,平身呀,入席!” “君上,”白圭斜陳軫一眼,“此地似無老臣的席位!” 陳軫這才意識到什么,臉色“唰”地變了。 “呵呵呵,”魏惠侯打眼一看,樂了,“陳愛卿,是你坐錯地方了,”努嘴,“挪挪!” 陳軫尷尬地站起身,走到右側幾前坐下,朝白圭略一抱拳,賠笑道:“下官多有失禮,望相國海涵!” 白圭緩緩走到自己席位,跪地坐下,聲音清冷:“不是你失禮,是老朽來得不巧吧!” 陳軫越發尷尬:“不不不,下官并非此意!” “呵呵呵,”魏惠侯笑著圓場,“老愛卿,你趕得巧呢,寡人正有一件喜事說給你聽!” 白圭拱手:“臣愿聞!” 魏惠侯指向跪在地上的漁人、樵人:“這兩個人是從逢澤來的,說是親眼看到龍鳳呈祥,親耳聽到鳳鳴龍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呀!” 白圭橫掃幾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鏡一般,臉色一沉,目光直逼漁人和樵人,見二人將臉死死埋在地上,讓袖子遮個嚴嚴實實,心中已是有數,緩緩說道:“兩位鄉民好眼福,請抬起頭來,讓本相看看!” 漁人、樵人越發將頭深埋起來,全身發顫,兩個屁股蛋子如同過篩子一般。 白圭瞧得真切,加重語氣,猛然喝道:“兩位鄉民,本相要你們抬起頭來,可曾聽見?” 漁人、樵人萬般無奈,只好抬頭。白圭打眼一看,立時認出二人,“咚”地一拳震在幾上,厲聲喝道:“大膽刁民,可曾認識本相?” 兩人面如土色,渾身打戰。 “什么鳳鳴龍吟!你們在鄉野為非作歹也就罷了,竟又竄入宮中,欺君罔上,這是誅滅九族之罪!” “誅滅九族”四字就如雷鳴,震得二人戰栗不止。 “君上,”白圭轉向魏惠侯,“臣在逢澤多日,從未聽到有鳳鳴龍吟之說。至于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漁人和樵人。一人名喚勾三,游手好閑,是個有名的潑皮,另一人名喚朱四,嗜賭成性,連親娘老子也要欺騙。近年開挖大溝,此二人屢屢逃避勞役,被大梁守丞柳雁責打四十大棍。責罰之日,臣剛好在場,因而記得分明!如此刁民在此蠱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聽白圭說得有板有眼,魏惠侯也是震驚,臉色陰沉,目光射向陳軫,一字一頓道:“陳軫,有這等事兒?” 看到再無退路,陳軫只有孤注一擲,目光緩緩轉向白圭,眼珠子連轉幾轉,盡力使語氣緩和:“聽相國大人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指責下官了。相國大人向來是一言九鼎,下官縱有十口也難辯解,”轉對惠侯,拱手,“只想在君上面前澄清此事!” 聽他說得還算沉得住氣,魏惠侯微微點頭:“陳愛卿,有話就說嘛!” 陳軫轉向樵夫,目光炯炯,半是誘導:“樵夫,你可曾居住在大梁?你可曾見過相國大人?” 樵人原本口齒不錯,這又被逼入墻角,自然不認,叩首應道:“小民世居澤中龍山,以砍柴為生,龍山位于大澤正中,小民出行不便,莫說是大梁城,即使澤邊街鎮,也是一年才趕一次市集,買些油鹽日用,哪能見上相國大人呢?” 陳軫轉向漁人:“這位漁人,你可見過相國大人?” 漁人搖頭:“不??不曾!” “瞧你這個憨樣,料也不敢說謊!”陳軫白他一眼,轉向樵人,“樵人,我再問你,你是何時何地聽到鳳鳴的?” 樵人抬頭,剛好遇到白圭的犀利目光,急又勾下。 “樵人,”陳軫半是提醒,半是鼓勵,“這兒是朝堂,不是大梁,你不必懼怕,只將看到的聽到的,直說出來,若是說謊,就是欺君大罪,滅九族!” “小民明白,”樵人抖起精神,喃聲說道,“有日午后,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聽到山中鳥鳴!” 陳軫臉色一沉:“是鳥鳴,還是鳳鳴?” “是??是鳳鳴!” “你怎么知道它是鳳鳴呢?” “小民先是看到成千上萬的小鳥結成群兒繞山頂盤旋,之后突然消失,接著聽到山頂傳出一聲長鳴,聲震十數里,好像是仙女長歌一樣!” “那鳳是怎么鳴的,你還記得嗎?” 樵人模仿排練時的腔調:“喵—兒—” “你可看到鳳凰了?” “看到了!” “鳳凰長什么樣兒?” “單是尾巴就有這么長,”樵人夸張地比了一下,“我看到它在天上飛?!?/br> “飛得快不快?” “不快,也不高!” 陳軫起身叩拜:“君上,是非黑白已經明了,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轉向白圭,沉聲道:“老愛卿?” 白圭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君上,能否也讓老臣問他一問?” “問吧?!?/br> “樵人,”白圭轉對樵人,“聽你方才說,你親眼看到了鳳凰,這就說說,那鳳凰長得什么樣兒?” 樵人冷汗直出,看向陳軫,眼神求救。 陳軫回視他,氣定神閑,目光鼓勵:“樵人,不必害怕,把你看到的鳳凰講給相國大人?!?/br> “有這么大,”樵人伸手比畫,“頭上有個冠,紅色的,身上是綠色的,有一個一個斑點,翅膀寬得很,尾巴有??” 白圭打斷他:“斑點在何處?” “羽毛上?!?/br> “你看到鳳凰時,離鳳凰多遠?” “有??很遠哩?!?/br> “很遠是多遠?” “一百多步?!?/br> “是晴天還是陰天?” “這??是??是陰天?!?/br> “有霧沒?” “有霧?!?/br> “你是哪天看到鳳凰的?” “有個把月了吧?!?/br> “君上,”白圭轉對魏惠侯,“此人謊話連篇,欺君罔上,不可取信!” 魏惠侯大是驚訝:“哦?” “眼前已到初夏,水汽上騰,不存于地,此人與那漁人皆說有霧,不合時令。逢澤方圓百多里,只有一個小島,方圓不足半里,島上根本無山,只有一個小土丘,且這土丘在夏季就被大水淹沒,樹木無法存活,更不可能住人了。還有,據這樵人所言,他離鳳鳥百多步遠,既是陰天,又有大霧,且鳥是在天上飛的。按照常人視力,他不可能看到鳥的形狀,更談不上鳥的羽毛和羽毛上的斑點了。據此種種,臣斷定此人在撒謊!” 白圭之言有理有據,環環相扣,直擊樵人破漏處。陳軫心底一顫,樵人臉色“唰”地白了。 就在陳軫萬念俱灰之時,魏惠侯卻淡淡一笑:“老愛卿,那羽毛上的斑點,寡人也看到了!” 白圭驚駭:“君上?” 魏惠侯從案下摸出陳軫帶來的孔雀羽毛:“就是這個,你好好看看?!苯唤o毗人。 毗人接過,遞給白圭。 白圭接過羽毛,仔細審之。 “老愛卿,”魏惠侯盯住白圭,“你可曾見到過這樣的羽毛?” 白圭搖頭:“臣未曾見過?!?/br> “這就是樵人在龍山上撿到的!” 白圭怔住。 “唉,”魏惠侯長嘆一聲,“老愛卿,你是幾時回來的?” “君上,”白圭急了,“樵人之語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哪!” 魏惠侯面現不悅,聲音提高,半是責備:“白圭,寡人問你幾時回來的?” 白圭心頭一顫,起身,叩拜:“回稟君上,臣剛從大梁回來,尚未回府!” “老愛卿呀,”魏惠侯聲音稍作緩和,“大梁離此上千里,你這把年紀,想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三日,再上朝稟事吧!” 白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掃一眼陳軫,再看一眼兩個潑皮和擺在他們面前的金子,哽咽道:“老臣??領旨??君上??” “告退吧?!蔽夯莺顡P手。 白圭拜過,顫巍巍地起身,徐徐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