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我是指揮中心孫宿桐?!币粋€低亢的男聲,“剛才接報,龍番市郊一個采石場上,發現一具尸體,初步判斷是兇殺?!?/br> “呃……”一口唾沫卡在了我的喉嚨處。 “今天過節,你們喝酒了嗎?”孫宿桐說。 “沒?!蔽肄D眼看了眼林濤和大寶,他們已經發覺了我的異樣,開始從入口處的人群中費力地往回走。 “那就好,麻煩你們現在趕往西城,在龍番大道盡頭,有個采石場?!睂O宿桐說,“我已經和陳總匯報過了,陳總還在他的那個專案上,讓我直接通知你們?!?/br> “知道了?!蔽沂掌痣娫?,內疚地看了眼身邊的鈴鐺。 鈴鐺垂著眼簾,睫毛忽閃:“沒事兒,我和寶嫂一起去看,你們走吧,開車慢點兒?!?/br> 鈴鐺溫柔的傷感讓我更加有一種負疚感,已經很久沒有陪她逛過街或是好好在一起吃過一頓飯了。 寶嫂卻一臉“女漢子”的豁達,挽起鈴鐺的胳膊說:“快滾蛋吧。走,鈴鐺,他們也不懂音樂,進去了也白搭,咱倆去聽挺好的?!?/br> 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后,我轉身一邊撥通了龍番市局法醫科胡科長的電話,一邊把車鑰匙遞給林濤。 “胡科長,過節好,犯罪分子又送禮了。你們那案子是什么情況?有頭緒嗎?”我邊上車邊問。 胡科長說:“還不清楚,至少是個殺人拋尸案件,剛開始展開勘查工作,現場通道正在打開,我們還沒有看見尸體?!?/br> “我是想問,和‘六三專案’有沒有關系?!蔽艺f。 “可能性不大?!焙崎L說,“這個案子應該燒了尸體?!?/br> “燒了?”我說,“不會是‘六三專案’犯罪分子手法升級了吧?” “拜托!別烏鴉嘴!”聽筒里傳來胡科長的叫聲。 “我才不是烏鴉嘴?!蔽以褂鹊乜戳搜圩谲嚭笈诺拇髮?,“有人的嘴巴更厲害,讓我們頂著中秋之月下鄉看現場!” 大寶則一臉嬉皮:“你開自己的車去,油費能不能報?” 車子顛簸了一個多小時,胡科長指著前方的一座已經被挖去一半的山峰說:“就在那個山洼里?!?/br> 龍番市是省會,我們都居住在這一座并不是很大卻很舒適的城市里。龍番市治安良好、社會穩定,很少會有惡性命案發生??墒墙衲甑囊黄稹傲龑0浮卑颜麄€龍番市刑警部門鬧得雞犬不寧,精干警力全部撲在專案上。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一起疑難命案,案件破獲的概率就會因為缺人手而大大降低。 所以這一起案件的參戰民警們,一個個緊鎖著眉頭,面色凝重。 如果不是親自走進這一片安靜的山洼,我根本不可能想到這個繁華的城市旁邊,會隱藏著這么一個地方。沒有風景,卻能讓人心曠神怡。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受著身邊的寧靜。我一直都認為自己是一個更適應鄉間生活的人,討厭噪音,喜歡寧靜。 “哇,怎么會有這樣的地方?在這里犯罪、在這里藏尸,還真不容易被發現呢!”大寶一句話,把我正在享受著的氣氛破壞得一干二凈。 這是一座廢棄的采石場,從繞城高速到國道,再到鄉村公路,上到村村通水泥路走上一陣后,就能看到采石場的出入口。采石場呈環抱狀,山的一半已經被挖空,露出黃色的山體。因為種種原因,這個采石場在幾年前就廢棄了,留下一個破爛不堪的塔臺和幾間磚房。環抱的中心因為挖得較深,常年積雨水,所以成了一個水塘。水塘的周圍是一圈泥巴路,后來被村民用石子鋪成了一條石子路。 走進這個采石場,就像走進了一個密閉的空間,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在中秋之月的照耀下,我可以看見池塘旁邊走動的人影。 “這兒可不像你說的那樣?!焙崎L笑著說,“今天過節,而且現在都晚上九點多了。在平時啊,這里是附近村民健身的好地方?!?/br> “健身?”我問。 胡科長點點頭,說:“晚上六七點的時候,很多村民會來這里繞著池塘轉圈跑步、散步,可能是因為這里空氣好吧。八點鐘一過,這里就死寂了,一點兒聲音、一點兒光亮都沒有?!?/br> “黑漆漆的,跑步?”我抬頭看了看月亮,若不是今晚月光分外明,池塘的周圍不會這么明亮。 “嗯,主要是夏天這個季節,六七點鐘天還沒有完全黑,有村民會來?!焙崎L說,“冬天的時候,就沒人了?!?/br> “你怎么知道這么清楚啊,胡老師?”我笑著問。 “我老家離這里五里路?!焙崎L用手指了指遠方。 “那案發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呢?”我問。 “晚上六點五分接到報警的?!鄙磉叺膫刹閱T接話說,“當時應該是第一個來池塘邊鍛煉的村民發現的?!?/br> “發現尸體?”我一邊戴手套,一邊踮起腳尖看了看遠處池塘邊的人影和勘查燈的光束。 “不是?!眰刹閱T說,“當時村民看見的是一縷煙。他們就很奇怪了,草木都長在殘缺的山體上,這個山洼里都是石頭和水,沒有植物啊,怎么會著火呢?幾個村民就走近了,才發現是有一團火焰正在燃燒,當時以為是誰在這里燒垃圾?!?/br> “這里經常會有人燒垃圾嗎?”我問。 偵查員點點頭,指了指我們站立處的地面說:“你若是仔細看,這些石子路上很容易看到黑色的斑跡,都是以前村民燒垃圾時留下的痕跡?!?/br> “然后呢?”我瞪著眼睛問。 偵查員說:“當時一起鍛煉的幾個村民反映,當時那團火已經開始慢慢減弱了,就快熄滅了。一個村民說火焰內的物體好像是一個人形,這個山洼里不會出了鬼神什么的吧?另一個村民就嘲笑他迷信。兩人打起賭來,于是合力把火撲滅,結果發現正在燒著的,就是一個人?!?/br> “應該說是一具尸體?!贝髮毱财沧?,林濤往大寶身邊靠了一靠。 “對,一具尸體?!眰刹閱T撓了撓頭。 “案件性質可定了?”我心存僥幸,問,“不會是自焚什么的吧?” 偵查員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我、大寶和林濤拎著勘查箱,往中心現場走去。 灰燼堆在水塘的旁邊沒有石子覆蓋的部位的軟泥上。因為村民是用衣物沾水把火堆打滅的,所以灰燼被撲得到處都是?;覡a的中央,蜷縮著一個人形的物體。 之所以這樣說,因為僅從第一眼,根本無法判斷這一定就是個人。尸體的表面已經完全炭化,呈現出炭黑狀。尤其是頭面部燒灼嚴重,有些地方已經暴露出了顱骨。 “尸體呈斗拳狀,是不是提示這是一起生前燒死的案例?”林濤常跟我們在一起,學到了一些法醫學用語。 我搖搖頭,說:“本質就錯了。我們在燒死的案例中,可以看到死者呈現出斗拳狀的姿態,是因為人體的肌rou遇到高溫后,發生攣縮,肢體順著關節的方向蜷縮,雙腿、雙肘和雙腕一蜷縮,看起來就像是在打拳擊一樣,所以稱之為斗拳狀?!?/br> “哦,對對對?!绷譂f,“上次也是在龍番市,那個工程監理的案件,聽你說過。所以說,斗拳狀不是生活反應,對嗎?” 我說:“剛才我們說了產生斗拳狀的原理,是肌rou遇到高溫后攣縮。那么死后的尸體的肌rou,遇到高溫也會攣縮,所以也會產生斗拳狀。斗拳狀的尸體是火災現場尸體的征象,和生前燒死還是死后焚尸沒有關系?!?/br> “是啊,”大寶說,“判斷生前燒死還是死后焚尸要看呼吸道內的情況,還有血液內的碳氧血紅蛋白含量?!?/br> “所以判斷生前還是死后,還得看你們法醫解剖啊?!绷譂f。 “未必?!蔽叶⒅且欢鸦覡a,搖了搖頭。 “咋啦?”林濤弓下腰,順著我的目光盯著灰燼,問道。 我說:“首先,我覺得尸體目前的狀況,從嚴格意義來講不能算是斗拳狀,而是蜷縮狀。也就是說,在被燒成斗拳狀之前,他應該已經呈現出比斗拳狀姿勢更加收縮的蜷縮狀姿勢。高溫導致肌rou攣縮,不會讓肢體蜷縮到關節最大功能位置?!?/br> 我見技術員已經拍照固定完畢,把尸體拉動了一下,說:“你看,尸體的大腿幾乎蜷縮到了胸前,火燒絕對不可能形成?!?/br> “你是說,尸體是在蜷縮的狀態下被焚燒的?”林濤看了看我。 我點點頭,一邊張羅著打開裹尸袋,一邊和大寶合力把尸體抬進了袋子里。尸體很輕,倒不是因為死者孱弱,而是因為高溫導致尸體內的水分喪失,尸體的重量會大打折扣。 “那也不能肯定,這就是一起命案啊?!绷譂兄?,問道。 我沒吱聲,拿起一個物證袋,把灰燼一層層地掃在一起,并裝進物證袋里。 “火災現場,這些灰燼就是寶貝啊,很多物證都是從這個物證袋里發現的?!贝髮毜脑掙┤欢?,因為我們三個人同時看到了一個東西。 在我把灰燼清掃了一部分以后,露出了兩條黑色的、長條的、有棱邊的規則形物體。我讓技術員拍照固定后,小心翼翼地把兩條物體從灰燼里抽了出來。我能感覺到,這應該是金屬物體,那種較輕的合金。 “這是什么?”大寶瞪起了眼,“金屬的呢,喂,這不會是作案工具吧?” “是啊?!绷譂郎惤丝?,說,“作案工具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找到了?” 【2】 我上下左右仔細看了看這兩條金屬物體,順手把它們放進了物證袋,笑著說:“很輕,沒法當作案工具。不過,我基本可以肯定這是一起殺人焚尸的案件了?!?/br> “怎么判斷的?”大寶問。 “這兩條金屬物體,大小、長短高度一致,平行地放在尸體的底下,你們說,這兩條東西最有可能是什么?”我問。 林濤皺起眉頭想了想,說:“啊,我知道了,是行李箱的拉桿!” 我微笑著點頭,說:“對,是行李箱的拉桿。因為這是一個紡織品制作的行李箱,所以燒得只剩下金屬質地的拉桿了。但是,這個東西告訴我們,尸體是被裝在一個行李箱里運到這里,然后點火燃燒的?!?/br> “這就能解釋為什么尸體的關節都是高度蜷縮的了!”大寶興奮地說道。 我說:“對,應該是人為把尸體蜷縮起來,然后裝進拉桿箱里的。不過,我覺得在這種時候,你不應該那么興奮?!?/br> “哦,對?!贝髮毜那榫w立即沮喪了起來,“這是命案,該有的忙活了?!?/br> “不過,也不必太沮喪?!蔽页錆M斗志,“雖然現在缺人手,但是我相信我們可以盡自己的全力,把偵查范圍縮小到最小,迅速破案!” 運走尸體后,我們依舊小心翼翼地把能夠掃起來的灰燼全部收集,裝在物證袋里。我對胡科長說:“胡科長,你帶走一部分灰燼,去理化部門檢測一下,看能不能檢測出有什么助燃物。把一個裝有尸體的行李箱燒成這種程度,我估計多半是有助燃物?!?/br> “好的,我這就去?!焙崎L說,“那你們呢?” 我說:“我和林濤、大寶去殯儀館,你們留人在這里看一看現場痕跡。尸體燒成這個樣子,如何判斷尸源倒是個問題?,F場雖然是石子路,但也有軟泥路,所以希望痕跡檢驗部門能找到一些鞋印、車輪印什么的?!?/br> “都已經十點多了,不知道她們節目可看完了?!贝髮毧吭谲囬T上,透過車窗看外面的月光。 “都是你說的?!绷譂f,“非要說什么中秋節回家抱老婆,你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br> 大寶尷尬地笑了一下,車慢慢停住了。 殯儀館的解剖室外灑滿了月光,沒有了平時的陰森感。殯儀館工作人員打著哈欠,把尸體從車上拖了下來,放在解剖臺上,然后一邊摘手套,一邊伸著懶腰往值班室方向走去。 我正準備打開解剖室的燈,突然感覺解剖室內仿佛有一些窸窸窣窣的響聲。 這解剖室里,除了那具剛剛放上解剖臺的尸體以外,沒有什么東西了吧?我心想。死者也不可能假死啊,都已經燒成那樣了。 越是有些害怕,越是摸不到燈的開關。我心里嘀咕著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應用程序,一束白光照亮了解剖室的墻壁。 在我還沒打開燈的時候,突然,一道黑影從黑暗角落里的柜子里竄了出來,在解剖臺上一閃,然后從一側的窗戶上消失了。我著實被嚇著了,手一抖,手機掉在了地上。 林濤一把抱住我,說:“靠!鬼!” 大寶也是被嚇著了,本來要往解剖室里面器械臺走的腳步停了下來,愣在原地不說話。 林濤的過度反應,反而讓我鎮定了許多。我使勁兒掰開林濤抱緊我的胳膊,說:“喂,你能不能像個男人?膽兒那么小?!?/br> 我撿起手機,靠著手機光亮,打開了解剖室的大燈。瞬間,解剖室一片大亮。也沒有詐尸,解剖臺上放著尸袋,尸袋高低不平,死者還安靜地躺在里面。 我走到解剖臺旁看了看,指著臺邊的灰塵爪印,笑著說:“哈哈,還鬼呢,虧你還是搞痕跡的,你就不能做一個痕跡檢驗?看一看剛才竄出去的到底是不是一只野貓?” 林濤有些尷尬,撓著頭說:“大半夜的,野貓來這里做什么?又沒吃的?!?/br> 一個驚心的小插曲,趕走了我們的瞌睡,我們精神抖擻地開始了尸體檢驗。 尸袋一拉開,一股焦煳味撲鼻而來,眼前呈現出那具黑色的燒焦了的尸體。 “哎喲,我覺得燒焦的尸體比巨人觀還惡心?!绷譂皇帜弥鄼C,一手捏著鼻子說。 “怎么會呢?”我感覺很詫異,“巨人觀多臭啊,這燒焦的尸體,是香味兒啊。你不會是出現場太多,連孰香孰臭都分不清了吧?” 林濤舉手制止我說下去,緊接著干嘔了一下,說:“你讓我以后怎么再面對那些燒烤?” 死者是個男性,因為面部完全被毀,所以沒法判斷年齡。死者被燒的時候,應該處于右側臥位,因為右側靠箱底,所以右側的皮膚炭化程度不高。而左側靠上,所以左側的皮膚嚴重炭化。尸體因為受熱,皮膚和肌rou都嚴重攣縮,導致尸體一直保持在蜷縮姿態。沒有別的辦法讓尸體伸直,我們只有把尸體關節部位的皮膚、肌rou用手術刀切開,才算是松解了高度繃緊的皮膚和肌rou。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尸體終于伸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