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沒有什么異常嗎?”我問。 “沒有?!鄙蛑ш犝f,“家里很干凈,感覺有一些灰塵加層足跡1,但是很凌亂,重疊、破壞,沒有多少價值?!?/br> 1足跡有很多種。比如一腳踩在爛泥里,那么足跡是凹陷進泥巴的,這樣的足跡呈立體狀。而有的時候,是鞋底黏附了灰塵或者血跡,然后經過踩踏而黏附在地板上,這樣等于是在地板上加了一層鞋印形狀的其他物質。如果是灰塵,則叫灰塵加層足跡。 “我的天哪!”大寶突然叫道,“這尸體怎么沒臉?” 尸體原先是被床上的毛巾被蓋住了頭部和全身,先前出警的民警到達現場后,掀開腳部的毛巾被,發現雙腳已經腐敗成墨綠色,就把毛巾被恢復了原樣。因為法醫沒到,所以現場勘查員們之前也并沒有檢驗尸體。 所以他們都沒有掀開死者頭部覆蓋著的毛巾被,沒有發現這一奇怪的景象。 被大寶陡然一吼,驚得我心臟“怦怦”亂跳。我強作鎮定,走到床側,朝尸體的頭部看去。大寶說得不錯,尸體的頭部毛發以下,確實呈現出一張均勻的墨綠色的面容,隱約能看到鼻型,卻真的沒有五官。 在昏暗的燈光下,乍一眼看去像是一個面部蒙了絲襪的劫匪,又像是恐怖片里的無面人。我蹲下身來,仔細觀察這一張看不到五官的面龐。 “怎么可能?”沈支隊和王局長異口同聲,“難道死者不是丁市長?” 他們走過來看了一眼,卻“啊”的一聲驚叫。 “不是丁市長,也不該沒臉啊?!贝藭r我已經鎮定下來,用手指按了按尸體的面部,面部的“皮”立即皺了起來。 我頓時明白了:“嗯,其實,尸體的面部是被很多層紙覆蓋,尸體腐敗后,腐敗液體把紙完全浸濕,和面部其他的部位顏色一致。再加上這里燈光不好,所以看起來像是沒有面孔一樣?!?/br> 室內溫度、濕度都很高,雖然只過了五天,尸體已經高度腐敗成巨人觀。白色的床單被墨綠色的腐敗液體浸潤,呈現出塊塊污漬。 尸體呈仰臥狀,雙手在背后看不到,應該是被人反綁。雙足伸直,被黃色的寬膠帶捆綁后,又粘在床背上。我掀起了尸體,看見尸體背后一雙發皺的手掌,同樣也是被寬膠帶捆綁。 尸體一被掀動,背后儲存著的臭氣一下撲了出來,熏得我一陣發暈。隨著尸體姿勢的改變,尸體面部覆蓋著的紙在死者口部的位置突然裂了開來,尸僵緩解了的下頜關節也隨之張開,看起來就像這個無面腐尸突然張開了血盆大口,而且還往外流著墨綠色的腐液。 正在勘查床頭柜的大寶扭頭看了一眼尸體,嚇了一跳:“哎呀媽呀,你慢點兒,嚇死我了?!?/br> 沒有當地法醫們的幫助,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又不愿意來搬運腐敗尸體,我和大寶只好親自搬運尸體。 我抬起尸體的雙腳,大寶拽住尸體的雙肘。因為尸體高度腐敗,氣體竄入皮下,加之組織的液化,尸體的表面變得光滑油膩,發力的時候,大寶手滑了,尸體“砰”的一聲重新撞擊在床板上,把床上堆積的腐敗液體濺了起來。大寶看了看手套上粘著的尸體腐敗后的綠色表皮,又看了看被尸水濺上的自己新買的襯衫,一臉糾結著惡心和心疼的表情。 尸體肘部的表皮被大寶抓了下來,露出有密集毛孔的綠色的腐敗皮下組織,皮膚的斷層面還在往外冒著腐敗液體和氣泡,屋里的惡臭進一步加重了。 “幸虧你抓下這塊表皮,”我說,“他的肘部有損傷。表皮上還看不出來,表皮沒了,反而暴露了出來。一會兒記得要檢驗一下死者的四肢關節?!?/br> 半夜的殯儀館里,我和大寶正在解剖室的無影燈下工作。 尸體穿著一個平角短褲和一個背心。作為一個副廳級干部,這一般只會是一個人在家里的時候的裝束。 “死亡時間很清楚了?!蔽艺f,“根據胃內容的情況,死者應該是末次進餐后五個小時左右死亡的,死者是六月一日晚上六點半和駕駛員一起吃的晚飯。結合電腦上的文檔建立時間,大概能推算出死者是在一日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死亡的?!?/br> “十點遭襲,十一點半死亡,很合理?!贝髮氉匝宰哉Z。 “甲床發紺,內臟瘀血?!蔽仪虚_死者的心臟各心房、心室,說,“心臟里沒有看見凝血塊,只有流動的腐敗液體,心血不凝??磥硭侵舷⑺劳龅??!?/br> 我們又逐個打開雙側肘、腕關節和膝、踝關節。這些關節處的皮下出血,稱之為約束傷。兇手在行兇過程中,如果有對被害人約束的動作,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幾個關節,只有控制了這幾個關節,才能控制被害人的活動。 果不其然,死者的雙側胳膊、腿的對應關節都有明確的皮下出血。 “說明什么問題?”我的聲音在防毒面具后顯得有些沉悶。 “說明他死前被人約束后捆綁?!贝髮毜穆曇粢灿行?。 我搖了搖頭,說:“一個兇手是沒有辦法對死者的所有關節進行控制的?!?/br> 大寶想了想,然后使勁兒點了點頭。 我接著說:“所以,我覺得兇手應該是兩個人以上!” “全身沒有機械性損傷。而且頸部、口鼻腔都沒有瘀血,是怎么窒息的?”大寶皺著眉頭,再次在尸體全身污綠色的皮膚上尋找著。 “誰說沒有?”我指著尸體頸部說。 尸體的頸部有幾處平行排列的小皮瓣,隱藏在已經膨脹了的頸部軟組織的皺褶里。 “這是小劃痕?!贝髮氄f,“劃痕又不能作為形成機械性窒息的依據?!?/br> “我又沒說這個是導致窒息的原因?!蔽艺f,“這些小劃痕,應該是威逼傷?!?/br> 大寶“哦”了一聲:“有約束、有威逼,這兇手難道是在拷問他什么?” “我在考慮怎么捺印死者的指紋?!绷譂逶挼?,“這手皮一蹭就掉?!?/br> 我看了看死者皺著皮的手掌,嘿嘿一笑,用手術刀從手腕部割了一圈,然后小心地掀起手皮向下褪去。 死者的手掌皮膚和皮下組織之間充斥著腐敗液體和氣體,變得極易剝離。所以,很快我就把尸體的手皮像手套一樣完整地褪了下來。拿著像橡膠手套一樣的手皮,我又小心地把這“人皮手套”戴在手上,對林濤說:“來吧,指紋板,我來捺?!?/br> 林濤瞪著大眼,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我我我……” “你,我什么?”我笑了起來,“快來捺?!?/br> 拿著指紋捺印板的林濤嘟囔了一句:“你太惡心了,我受不了了……” 在一旁研究死者面部覆蓋著的物體的大寶說:“老秦,我看出來了,臉上的這些是衛生紙,好多張呢?!?/br> 【3】 “這兇手是什么意思?”大寶很費解,“為啥殺了人,還要費勁兒去找一沓衛生紙蓋在死者臉上?是反映出兇手的心態嗎?可是他為啥不就近用枕巾蓋上?而且他用毛巾被蓋住了全尸啊,為啥還要費勁兒用衛生紙先蓋臉?不可理解,不可理解?!?/br> 我也覺得很納悶,拿著那一沓被大寶取碎了的衛生紙,拼接在一起,翻來覆去地看著。衛生紙貼在面部的一面在口部的位置有破損,但是破損并沒有貫通這一沓衛生紙的全層;衛生紙的外面則是完整的皺褶痕跡。 突然我靈光一閃:“我們不是沒有找到死者窒息的方式嗎?原來是這個?!?/br> “哪個?”大寶和林濤同時問道。 “貼加官?!蔽艺f。 “貼加官”,是古代的一種刑罰方式,一般用于對犯人刑訊逼供。司刑職員將預備好的桑皮紙蓋在犯人臉上,并向桑皮紙噴出水霧,桑皮紙受潮發軟,立即貼在犯人的臉上。司刑人員會緊接著又蓋第二張,如法炮制。如果犯人不交代,會繼續貼下去,直到犯人點頭愿意交代。若不愿意交代,犯人即會窒息死去。若交代,撕下來的桑皮紙干燥后凹凸分明,猶如戲臺上“跳加官”1的面具,這就是“貼加官”這個名稱的由來。 1舊時戲曲重大演出的開場儀式。所扮人物系道教神仙“天地水”三官中的“天官”,因向觀眾展開的條幅上寫著“天官賜?!薄凹庸龠M祿”等吉祥祝詞,故稱“跳加官”。跳加官的人物臉上往往戴面具。 “死者沒有導致機械性窒息的損傷,”我說,“但是臉上有這么一沓衛生紙。衛生紙靠近面部的一面有破損,我分析是因為衛生紙受潮后貼在死者臉上,死者會用口唇和舌頭的運動頂破紙張來試圖呼吸。但兇手繼續貼下去,直到貼到這十幾二十張,死者無法頂破衛生紙從而窒息死亡?!?/br> 大寶和林濤都點頭同意。 “貼加官是古代刑訊逼供的方式?!蔽艺f,“難道兇手想從這個副市長的嘴里得知什么訊息嗎?” “他是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長,”在一旁陪同我們進行尸體檢驗的沈支隊說,“沒什么特權,也沒什么能夠牽涉到別人重要切身利益的秘密啊?!?/br> “說不準是劫財呢?”林濤說。 “不會?!鄙蛑ш犝f,“死者家里的門窗完好,沒有被侵入的痕跡。而且,家里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跡。怎么看都是報復殺人,不可能是侵財殺人?!?/br> “門窗完好?”我說,“那應該是熟人作案了?不然半夜三更,副市長怎么可能給好幾個陌生人開門?” 沈支隊面露難色:“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市委要求保密,搞得神秘兮兮的?!?/br> “她不就是個秘書長嗎?”大寶說,“把自己當成是女特工了吧?” “收工吧?!蔽疫@一天累得夠嗆,“死亡原因和死亡時間都搞清楚了,而且我們也知道是熟人作案,兇手兩人以上,對死者有約束和威逼。而且兇手還可能是想從死者的嘴里知道些什么,這些已經足夠了。捆綁死者手腳的寬膠帶林濤帶回去明天仔細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證據?!?/br> 林濤搖著頭,一臉失望:“沒戲,膠帶邊粘著紗布纖維,兇手是戴手套作案的?!?/br> 回到賓館,我顧不上時間已晚,迫不及待地撥通了省城市局法醫科胡科長的電話。我承認自己在這個副市長被殺案中難以集中精力,罪魁禍首就是那起發生在省城的蹊蹺的碎尸案件。 “胡老師,怎么樣?”我問,“案件有什么進展嗎?” 電話那頭是胡科長疲憊的聲音,背景音是個厚重的男聲,看來他正在熬夜參加專案會。 “毒物檢驗證實了我們的推斷?!焙崎L說,“死者的尿液里檢出了毒鼠強代謝成分,死者死于毒鼠強中毒。既然被碎尸,我們初步判斷是一起投毒殺人碎尸案件?!?/br> “我關心的是那第十一根手指頭?!蔽艺f,“是不是兩個人的?” 胡科長“嗯”了一聲:“所有的尸塊都確定是一個人的,就那根手指頭確定不是他的,而是另一個男人的?!?/br> 我拿著手機,打開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翻看著碎尸案件的照片。臨來青鄉市之前,我拷貝了全套照片資料。 “這根手指頭的斷端沒有明顯的生活反應?!蔽艺f,“不可能是兇手誤傷了自己的手指頭,而是另一個死者死后被切下來的指頭??赡軙辛硪痪呤w!” 胡科長說:“我們收到dna檢驗結果后,就組織警力、調用警犬對小區及其周邊進行了仔細的勘查,一無所獲?!?/br>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尸源呢?” 胡科長說:“正在查找失蹤人口信息,并篩選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的家人,進行親緣關系鑒定,希望能早一些找到尸源。另外一路人馬,正在尋找毒鼠強的地下販賣市場,看能不能從毒源上下功夫。毒鼠強是違禁藥品,兇手能搞得到,我們就能查得到?!?/br> 掛了電話,我疲倦地癱倒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思緒如亂麻,然后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被包秘書長請到了臨時專案指揮部。這個冷艷的女秘書長已經收起了臉上的傲慢和輕蔑。 “各位專家,請坐?!彼⑽⒐?,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的禮賢下士讓我反而覺得不安。莫非是案件出現了僵局?或者我昨天的反擊降服了她的冷傲? “受市委的委托,我今天來給各位專家介紹一下案件的前期調查情況?!卑貢L僵硬地笑了一下,說,“其實我們之前有個嫌疑人,是另一個副市長陳風。陳市長和丁市長一直是對頭,政見不合,經常在市長辦公會上各執一詞,甚至有一次差點兒發生沖突。前幾天,省委組織部正在考察陳市長,準備提拔為巡視員,結果公示期內,省委組織部收到了匿名舉報信,并有一些陳市長收受賄賂的證據。所以,陳市長非但提拔的事情泡了湯,目前還正在接受紀委的調查。所以我們一開始認為這是一起政治性案件,可能是陳市長雇兇殺害了丁市長?!?/br> 我歪頭想了想,說:“還真的有可能。據我們勘查,兇手在控制住死者以后,對死者有個威逼、脅迫的過程,可能是想從死者嘴里知道些什么。聽你這么一說,說不準兇手是想讓丁市長承認是他舉報陳市長的?!?/br> “這就是我請你們再次過來的原因?!卑貢L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根據昨晚一夜的調查,現在基本可以排除陳市長及其家人作案的可能性,通過一些技術手段,也基本可以排除他有雇兇的嫌疑?!?/br> 這一番話暴露了包秘書長態度轉變的原因。案件果真是陷入了僵局,沒有抓手、沒有證據、沒有嫌疑人?,F在這個冷傲的娘兒們終于認識到了我們的重要性,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哪里哪里,你是領導,吹個哨子我們就該集合,談不上請字?!蔽依湫α艘宦?。 林濤用肘戳了我一下,給我使了個讓我閉嘴的眼色。 包秘書長盯著林濤,對林濤充滿感激地點點頭。確實,我若再說下去,包秘書長會在自己的下屬面前顏面盡失。 “那我們工作了,今晚給你個初步反饋?!蔽倚南?,這個娘兒們不會對林濤動什么壞心思吧? 重新回到二樓中心現場,我們又各就各位對房間進行第二次勘查。這次是白天,拉開窗簾,光線很好,有利于發現一些昨天晚上沒有發現的線索。 太陽越來越高,一束強光透過窗戶照射在床上那張白色卻有著大塊污漬的床單上。果真,我看見了一條昨晚并沒有發現的痕跡。 “林濤,你來看看這一條顏色改變是什么?”我指著床邊說。 從大床中央的一大塊綠色污漬開始,一直延伸到床沿,床單上有一條連續的顏色改變,如果不是陽光側射,根本就不可能發現。 “這應該是無色的液體浸濕床單,干燥后留下的?!绷譂f,“但肯定不會是水?!?/br> 大寶拎起床單顏色改變的部位,聞了聞,說:“那個……我覺得是酒?!?/br> “酒?”我半信半疑,也聞了聞,一股腐敗尸體的臭味,“有酒味嗎?你不會是昨晚自個兒跑出去吃獨食喝獨酒去了吧?” “你是不是偷偷拜了狗鼻子包斬為師?”林濤顯然也沒有聞出酒精的味道,“這個床單我拿回去化驗?!?/br> “還有這個?!蔽伊嗥饾M是腐敗液體和脫落表皮的毛巾被,塞進了林濤的物證袋。 時間已近中午,我們再沒有什么新的發現,這個裝潢考究的家里,平靜到不能再平靜,運走了尸體,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窗外的鳥叫依舊歡快,投射進屋內的陽光依舊燦爛。 “他們怎么可能懷疑是陳市長雇兇?”我突然覺得有一絲疑惑,“你們想想看,如果是雇兇,死者怎么會給幾個陌生人開門?” “他們不是說已經排除了陳市長雇兇的可能了?”林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