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廢話?!睅煾刚f,“誰都能分辨出來,要我們法醫做什么?” 我撓撓頭,蹲下來,看了看碗里的東西。 碗里放著一個黃色的柱狀物,我伸出手指比了比,比我的手指細不少。但是仔細看去,這個物體的表面雖然有明顯的油炸痕跡,但依稀還能看到紋理。物體的中間有兩個明顯的彎曲將其平分成三段,看上去應該是關節。 我從箱子里拿出鑷子,夾起物體看了看:“喲,是不好分辨。說是人的手指吧,太細了點兒、短了點兒;說是雞爪子吧,又粗了點兒?!?/br> 師父說:“如果是個女人的手指的話,被油炸之后,完全有可能攣縮1到這樣大小?!?/br> 1攣縮,一般是指有彈性的肌rou組織因為種種原因持續性收縮。在活體上,可能是藥物所致,而在尸體上,也特指一些毀壞性因素導致肌rou失去張力和韌性,收縮、縮小、縮短。如在火場中,肌rou受熱收縮。 我聽完頭皮一緊:“油……油炸尸體?” 師父沒有理會我驚恐的表情,說:“那么,你告訴我,怎么確定這到底是不是人類的手指?” 我愣了一會兒,等師父回頭盯著我時,才回過神來:“???哦,這個,不難吧?dna檢驗啊?!?/br> dna檢驗不僅可以進行同一認定,也可以進行種族鑒定。就連植物也是有其獨特的dna的。 “哦!”兩名警官恍然大悟狀。 “哦什么哦,”師父白了他倆一眼,轉頭對我說,“做dna?那我還用問你嗎?” 這么多人面前,被師父輕而易舉問倒,實在是一件非常沒面子的事情。法醫系的學生在學校的學習精力會比較傾向于法醫病理學,一方面法醫病理學新鮮刺激,另一方面它也是法醫最為基礎的學科。而分辨種族,則是枯燥無味的法醫人類學的范疇。 我迅速地把腦子里有限的法醫人類學知識翻了個遍,沒有找到相關的知識內容。于是,我只有一臉害羞地搖了搖頭。 師父有些失望,哼了一聲:“平時多看看書吧??赡苣阌X得一些小問題不重要,關鍵時刻就會掉鏈子了?!?/br> 師父戴上手套,打開勘查箱,拿出兩把止血鉗,遞給我一把,又拿出一把手術刀柄,裝上了刀片。 師父手起刀落,麻利地在物體的一側割開表面,露出其下少許紅色的肌rou和白色的韌帶。物體很小,且沒法固定,所以對物體表面軟組織的分離工作,精細度很高,需要極強的耐心和刀功。 師父這個老江湖,都花了半個小時,累得滿頭大汗,才把物體里的骨頭給剔了出來。 “呼……”師父長吁了一口氣,“好嘛,你們打四黑、除四害,打出了一起慘無人道的命案??!” “您的意思……”大隊長說,“是人的手指?” 說完,大隊長忍不住干嘔了一下。 師父點點頭,說:“指骨是人類擁有的比較有特征性形態的骨骼之一。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指骨骨體變得較短,但是為了手能更加靈活,所以關節面比較大。這就是標準的人類指骨?!?/br> 我用止血鉗夾了夾剔下來的軟組織,很硬。 “我明白了?!蔽艺f,“軟組織水分丟失得非常厲害,所以會嚴重攣縮,感覺比正常的手指小了許多?!?/br> 師父點點頭,說:“那么,通知刑警部門,全員出動?!?/br> 我知道師父的意思,油炸尸體,是一種罕見的、極其慘無人道的毀尸手段?,F在信息發達,而且外面全都是記者,這起駭人的案件肯定會見諸明早各大報紙的頭條,勢必引起軒然大波。我們必須要盡快破案。 十分鐘后,廠房里的治安警察、特警已押送制造地溝油的犯罪嫌疑人全部離開了,現場進來了更多數量的刑事警察。 數名現場勘查員戴著各色眼罩,在現場尋找一些可疑痕跡。數十名刑警正在廠房的一些角落里翻找。師父叉腰站在廠房中央,環視了四周,說:“當務之急,有個很艱巨的任務?!?/br> 洪亮的聲音在廠房里回蕩,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師父。 師父咽了口唾沫,說:“弟兄們要受苦了。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把這數十個泔水桶里的渣滓全部篩出來?!?/br> 大部分的警察都露出了難色。在這個臭氣熏天的空間里工作,本身就已經夠艱難了,更何況,要從一桶桶散發著惡臭的泔水里,把那些令人作嘔的渣滓全部篩出來。這一定是這些刑警這輩子干的最惡心的一件事情。 就在這時,大寶抱著一個大包袱跑了進來,哼哧哼哧地喘了半天。 “那個……師父,你要的東西搞來了?!贝髮氄f,“那家醫療用品店的老板硬是被我的踹門聲給吵醒了?!?/br> 師父打開包袱,里面是數十件白大褂。師父拎起一件,率先穿上,笑著說:“為了你們回家不被老婆嫌棄,我給你們準備了這個?!?/br> 【2】 在師父的帶領下,數十名刑警開始了艱難的工作。我們將每一個泔水桶都編好號,然后三個人一組,每一組負責一桶泔水。一個人從桶里舀出泔水,一個人拿篩子,最后一個人從篩下來的雜質中尋找有沒有可疑的人體組織。師父則在每一組之間徘徊,提供必要的法醫學指導。 泔水一被攪動,氣味更濃烈,很快充斥了整個廠房。有的偵查員忍受不了惡臭,頭伸到一旁吐了起來。不過,吐著吐著,很快,就吐習慣了。 三個小時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十幾組人,只有兩組篩出了可疑的人體組織。一共二十一塊,都切成手機大小,有的有骨骼,可以直接確定為人體組織,而有的則只有油炸得變了形的肌rou組織和脂肪組織,只有通過dna檢驗才能確定是否為人體組織。 十幾桶泔水在大家的努力下,被挪到了另外十幾個桶里,泔水的味道也透過白大褂,牢牢地黏附在衣服上。 我脫去白大褂,嗅了嗅身上。嗅覺仿佛已經麻木了,沒聞到什么味道。 有偵查員說:“還是送去洗衣店吧,拿回家就別指望上床睡覺了?!?/br> 師父沉思了一會兒,說:“所有的可疑組織都是從一號桶和十三號桶里篩出來的,說明這些尸塊拋棄得很集中。我們的任務是連夜做出dna圖譜,而偵查部門的任務是從制造地溝油的犯罪嫌疑人嘴里,搞清楚這兩個桶里的泔水是從哪里收來的?!?/br> 偵查員面露難色:“這個,不容易搞清楚吧?” 師父笑了笑,說:“那就看你們的本事了?!?/br> 我和師父一樣,不擔心偵查員的本事,說:“油炸尸體,這該是有多大的仇???” 師父想了想,說:“我倒覺得不一定。毀尸多見于熟人作案,且犯罪分子是受害者的仇人。這一點不錯。但是很多極端的毀尸案件,反而不一定這么簡單?!?/br> 我吃了一驚:“不這么簡單?總不會是路遇個人,就拖回家殺了,然后慢慢碎尸,再慢慢油炸尸體吧?那是什么心理?” 師父不愿再說教下去,擺擺手說:“不正常的心理唄。先不說那么多,現在說什么都是在瞎猜,得趕緊想辦法研究尸塊,找出特征,找出被害人的真實身份,才有希望進一步破案?!?/br> 我點點頭,不再發問。 師父說:“弟兄們要辛苦了,這起案子明早見報后,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今晚咱們多干點兒活,明天掌握的信息更多點兒,才能有底氣?,F在,各就各位吧?!?/br> 我們拎著二十一個物證袋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滿臉倦色的鄭宏鄭大姐恰巧也來到了廳里?!霸铺┌浮?后,鄭大姐就升任了省廳dna實驗室的主任。 1見《無聲的證詞》一書,“法醫秦明”系列第二季。 “什么案子?”鄭大姐問師父,“這么緊急?” “這案子對你來說可就有挑戰了?!睅煾腹首鬏p松,“全是油炸的組織,能做出來嗎?” 鄭大姐愣了一下:“油炸的?” 師父默默點頭。 鄭大姐立即精神了許多,奇異的案件趕走了她的瞌睡蟲。她說:“我記得好像有文獻報道過此類的案件,我來找找,交給我吧。明天上班時間給你們結果。不過,你倆身上是什么味兒?”說完,她用手在鼻尖前扇了扇。 “師父,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家洗澡睡覺等結果了?”我下意識地又聞了下自己的袖口。這次,我聞見了刺鼻的泔水味兒。 “你想得美!”師父吼了我一聲,轉頭對鄭大姐說,“這些可都是寶貝,不能交給你。這樣,給你一個小時時間翻文獻、研究方法、做準備工作。然后我再把這些寶貝交給你?!?/br> “為什么?”鄭大姐問。 我同樣疑惑,看向師父。 師父對鄭大姐說:“你別管了,按我說的辦?!闭f完,拉著我,走進了法醫病理實驗室。 師父在實驗臺上鋪上一次性臺布,然后把臭氣熏天的可疑物并列放成一排,拿出解剖器械遞給我,說:“我們現在有兩個任務,第一,是剝離組織表面已經炸熟了的組織,盡量分離出沒有變性的表皮或真皮組織,期待能找到一些表皮上的特征。第二,你知道這些寶貝還有什么作用嗎?” 我翻了翻白眼,發現師父正盯著我,又慌忙搖了搖頭。 師父指了指背后書架上的一本書說:“自己翻書看。人體每個部位的肌rou組織中肌rou纖維粗細和分布走向都不同。所以我們首先要知道這些組織大概是屬于哪個部位的?!?/br> 我恍然大悟,卻又心里沒底,于是趕緊拿起那書翻了起來。 剛才在廢舊廠房里,嗅覺被沖天的臭氣給熏麻痹了,那時候的味道反而沒有現在在這個密閉空間里二十一塊“寶貝”散發出的味道重。視覺和嗅覺的雙重刺激,讓我這個不算新兵的法醫的胃里都有些翻滾。 “肌rou纖維粗,走向呈八字形,逐層收攏?!蔽乙贿吙粗M織塊,一邊看著書,說,“這些沒有骨頭的尸塊,都來自于臀部?!?/br> “不錯,領悟得挺快?!睅煾感牢康卣f,“有骨頭的,要么就是手指,要么就是腳趾。也就是說,這些尸塊來自于臀部和四肢?!?/br> 師父頓了頓,嘆了口氣,說:“可惜啊,沒有發現任何有特征性的組織?!?/br> 原定于第二天早上召開的專案會,卻因為早晨六點多鐘的一個電話改變了。 師父的電話,意思是說他需要參加一個在全國流竄持槍搶劫殺人系列案件的協調會,馬上就要出差,所以這個案件交給我了,并且要求我們限期破案。 “這么惡劣的案件也留不住您?”我說。 師父笑了笑,說:“我去辦的案件更惡劣?!?/br> “那我心里沒底啊?!蔽艺f。 “現在你開車去機場?!睅煾刚f,“會有人幫你的?!?/br> “機場?” “不說了,我要上飛機了,你記住航班號cz9876,到時候就知道了?!?/br> 真是莫名其妙,師父這是留什么懸念呢?我趕緊打通了林濤的電話,約他在廳里見面,然后穿上警服一起趕往機場接那個不知道是誰的人。 清晨的機場出口,并沒有多少人。我和林濤穿著筆挺的警服傻乎乎地站在出口的鐵欄桿外,疑惑地觀察著每一個通過出口的人。我倆的回頭率很高,都是看林濤的,我也習慣了這種和帥哥站在一起的感覺。 “你說,會是什么人?”我側頭問林濤。 林濤的眼神突然間僵直了。 “喂,和你說話呢?!蔽矣弥獠看亮艘幌铝譂?。林濤沒有回話。 我略感奇怪,順著林濤的眼光向前看去。 遠處是一個美女,齊腰長發,金絲墨鏡,短裙黑絲,身材婀娜,推著一個坐有一位白發老人的輪椅正向我們的方向走來。 “咦?是不是年紀大了?我記得你以前不看美女的?!蔽益倚χf,“原來也有能入你法眼的美女?!?/br> “真漂亮?!绷譂p嘆道。 “哈哈,你總算找到喜歡的類型了?不容易啊?!蔽艺f,“要不,我去幫你要她的電話號碼?” “看什么看?”一個個子不高,但很壯實的平頭男猛然推了一把林濤。林濤怒目圓瞪:“你干什么你?” 眼見沖突就要發生,我趕緊過去拉開兩人,和我一起拉架的還有一個瘦高個兒。 “是你們?”我看清楚了平頭男的容貌,頓時喜出望外,顧不上平頭男怒氣未消,擁抱了他一下。 這個平頭男叫畫龍,而和他一起的瘦高個兒叫包斬,美女是蘇眉,白發老人是梁教授。這四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安部特案組成員,專門偵破性質惡劣、影響重大的殺人案件,四個人威名遠揚。1 1參見蜘蛛著《十宗罪》系列。 我在北環縣下派鍛煉的時候,和特案組合作過一個碎尸案件,對四人的辦案本領佩服不已。 “你師父有事兒,怕你一人搞不定?!绷航淌诘男θ菀琅f和藹可親,“而且這案子挺惡劣的。你師父今天凌晨給公安部打了報告,白部長通知我們趕過來幫你?!?/br> “再次看到你們,太開心了?!蔽液退麄円灰晃帐?。 “小心點兒?!碑孆堉钢譂?,“別打蘇眉主意?!?/br> 我哈哈一笑,拉他們坐上商務車,直接趕赴專案組。 “發現的二十一塊可疑組織,全部是人類組織,女性,為同一人所有?!编嵈蠼阏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