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是我親叔叔的大女兒,叫林笑笑?!扁忚K接著說道,“可惜的是,她在七年前被殺了?!?/br> 4 “七年前?”我說,“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吧?不過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 “家里人一直很忌諱說這件事兒?!扁忚K面露難色,“叔叔受了很大的刺激,沒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這個案子?!?/br> “是你叔叔的仇人干的?”聽見案件,我的神經就會不自覺地敏感起來,“不然誰會對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下手?” 鈴鐺慢慢地搖了搖頭,一絲悲涼躍上眉梢:“案子到現在都沒破?!?/br> “沒破?”我幾乎跳了起來。即便是七年前,各地公安機關對命案偵破工作的重視程度也已經非常高了,一遇命案幾乎全警動員。那個時候,命案偵破率達到百分之九十的地市在全省占大部分。一直崇尚命案必破的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邊居然有這么一起懸案,而且被害人還是鈴鐺的親人。 “那是發生在你老家云泰的事兒?” 鈴鐺點點頭,說:“是的,在云泰第十二中學發的案。那時候你還在上大學,所以一定不知道這一起命案積案?!?/br> 鈴鐺和我在一起時間長了,對于公安的俗語也了解了很多。命案積案就是指未破的命案,指警察欠百姓的賬。命案不破,勢必會在刑警的心里留下心結。 “那……你們猜測過會是誰干的嗎?”我問。 “唉,這就是家里人不愿意再提這件事的原因?!扁忚K頓了頓,嘆了一口氣,黯然地說道,“笑笑她,被jian尸了?!?/br> 我暗自咬緊了牙關。 “笑笑的尸體是在學校的公共廁所里發現的?!扁忚K接著回憶道,“當時圍觀的人很多,笑笑就那么……唉,她一直都是個很乖很開朗的小姑娘,小時候我去叔叔家玩兒,看到墻上貼滿了笑笑的獎狀,真的,連幼兒園的都有。叔叔是最得意這個女兒的,親眼看到那個景象,他整個人都崩潰了,我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熬過來的,總之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再也沒有人敢提到笑笑的名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br> 我低下頭,重新拿起碗筷,慢慢地吞咽著米飯。 “當時這案子沒有什么線索,警察查了一年多,盤問了很多人,我們都看在眼里。但兇手就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最開始的痛苦和憤怒過去之后,我們也開始慢慢接受這個現實?;蛟S不是什么事情只要努力就一定都能做得到的,如果事情沒有按照你想的那樣收場,那就得慢慢學會放下,才能繼續往前走?!扁忚K說到這里,用筷子輕輕戳了戳我,“喏,我說了這么多,你懂我的意思了沒?” 我放下筷子,捏了捏她纖細的手指,微微一笑。鈴鐺的好意我明白,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淚光也讓我心里微微一沉。一切真的都能過去嗎?笑笑也好,孫先發也好,他們需要的也許只是真相。 第二天一早,師父便帶著我、大寶和林濤奔赴石培縣。來到孫先發家的小樓前,師父率先下了車,和石培縣公安局局長簡單寒暄后,他拎起現場勘查箱走進了現場,我給大寶使了個眼色,大寶趕緊跑上前搶過師父手上沉重的箱子。 我和大寶在院子里看著師父進進出出觀察現場,偵查員在一旁介紹著現場的情況和尸體的位置。師父突然朝我們招了招手,我和大寶趕緊走了過去。 “你們在現場沒有發現矛盾點嗎?”師父問道,“尸體的體位、血跡形態都能解釋得過去?” 我想了一想,無言地點了點頭。 “你說死者是在靠近墻根的位置被兇手從背后打擊枕部倒地的?!睅煾刚驹谖覀冊O想的位置,重建著過程,“那么,死者倒地,要么是頭朝院門仰面倒地,要么是頭朝墻根俯臥倒地?!?/br> 我沉思了一下,聽起來確實應該是這么一回事。 “但是死者是頭朝墻根,仰面著地?!睅煾刚f,“怎么解釋?” 我支支吾吾,一時語塞。 “行了,現場就這樣?!睅煾覆]有對這個矛盾點進行解釋,指著現場堂屋桌子上的兩包煙,對身邊的偵查員說,“去查一查,辦喪事的那家發的是什么煙?!?/br> “尸體昨天早上就拖出來解凍了?!惫鸱ㄡt說,“現在可以進行檢驗了?!?/br> “那我們現在出發吧?!睅煾该撓率痔?,說。 沒有按照常規的解剖術式,師父選擇先檢驗孫先發的后背。在我和大寶手忙腳亂地把尸體的后背肌rou逐層分離開以后,居然發現尸體的后背真的有損傷。 “師父真神!”大寶驚訝地嘆道,“那個,您怎么摁了兩下就知道有損傷?” 師父顯然還在因為我們第一次工作的疏忽而生氣,沒有回答大寶的問題,說:“七根椎體棘突骨折,深層肌rou大片狀出血。我現在想問,這樣的損傷通常在什么情況下形成?” 此時的我大腦一片空白,我隱約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 “作用力巨大,作用面積大?!惫鸱ㄡt替我們回答道,“通常在高墜傷中比較多見?!?/br> 師父瞪著我,一動不動,就這樣足足瞪了兩分鐘,才厲聲說道:“打開顱腔?!?/br> 我顫抖著手,沿著原切口,剪開了縫合頭皮的縫線。拿開顱蓋骨,死者的腦組織咕嚕一下從顱腔里翻滾了出來。 師父用臟器刀一層層切開腦組織,說:“說后背沒打開,是工作疏忽,但是這個頭顱損傷,你們看不出來是怎么回事?” “您是說對沖傷?”我辯解道,“我覺得這個損傷不是對沖傷。雖然他是枕部著力,卻在額部形成血腫,我覺得額部的血腫是橫跨顱底的骨折形成的?!?/br> “你有依據嗎?”師父皺起了眉頭,“我猜,你的潛意識里認定了這是一起兇殺案件,所以用猜測的態度排除了它是對沖傷的可能?!?/br> “不,我們發現死者的頭部有骨折截斷現象,應該不止一次打擊,高墜怎么會有多次受力?”我極力辯護著。 “你說的是這處?”師父指著顱骨上的骨折線說,“凹陷性骨折,會在顱骨受力中心點周圍形成同心圓似的骨折線,同時也會以此為中心點,形成放射狀的骨折線,放射狀的骨折線遇見同心圓似的骨折線,自然會截斷。所以,這不是截斷現象,而是凹陷性骨折的典型現象?!?/br> 我盯著顱骨仔細地觀察著,心里還有些不服氣。 “別不服氣?!睅煾刚f,“如果是骨折線形成的血腫,應該在整個腦底沿著骨折線的地方都有血。而死者枕部和額部的兩處血腫彼此孤立,并無連接,這是對沖傷的典型特征。而且,骨折形成的血腫,血是黏附在腦組織外的,對沖傷形成的血腫是在腦組織內的。這是因為骨折形成血腫的原因是骨折斷段刺傷腦組織,而對沖傷形成血腫的原因是腦組織撞擊顱骨形成的內部腦組織挫裂。這個死者額部的血腫,用抹布是擦不掉的,所以血腫是在腦組織內部的,符合對沖傷形成的腦內血腫?!睅煾敢贿呎f一邊用抹布擦拭他手里腦組織上的血塊。 我像是xiele氣的皮球,站在一旁發呆。 師父接著說:“另外,如果死者遭受多次打擊,下意識的反應應該是用手護頭,這樣,他的手上就可能因為兇手的第二次打擊而形成抵抗傷,或者手上沾有血跡??墒?,死者的手上既沒有傷,也沒有血?!?/br> 這些論點都很有說服力,我暫時沒了反駁的依據。 “不可能吧,”桂法醫說,“您真的覺得他是從高處墜落摔死的?” 5 師父點了點頭:“依據尸體上的損傷,我有充分的證據確認死者系從高處墜落,背部和枕部著地,導致死亡的?!?/br> “我還有個疑問?!蔽胰栽谪撚珙B抗,“現場死者躺著的位置,離地面二十厘米高的地方發現了死者的血跡,高墜怎么會有噴濺狀血跡?” 師父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他用止血鉗指了指死者顱底的骨折線,說: “顱底骨折,顱內的腦脊液和血會通過顱底的骨折裂縫漏到口鼻腔內,由于死者的意識模糊,所以血液和腦脊液會被死者吸進氣管,這樣死者會嘔吐、嗆咳,血跡自然會被死者嗆咳到墻壁上?!?/br> 我想起了現場血泊旁的嘔吐物,看來師父分析得絲毫不差。 師父用刀劃開死者的氣管,說:“看,不出所料,他的氣管里都是些血性泡沫?!?/br> 最后一個疑點都被師父解釋合理了,我徹底放棄了抵抗,看來死者還真的是摔死的。 “可是,”我說,“半夜三更的,孫先發為什么會從高處摔下來呢?如果是高墜的話,他原始躺倒的位置正上方就應該是他墜落的起點?!?/br> 我說完,脫下手套,走到解剖室外的辦公室里,打開了電腦里的圖片: “那么,墜落的起點應該是靠近小樓外墻墻壁的圍墻墻頭上。他半夜三更爬自己家的墻頭做什么?” “那,那個……既然是摔死的……”大寶因為我們的失誤而亂了分寸,“是不是趕緊要撤案???” “別急,”師父說,“死亡方式是高墜,但不表示這一定是一起意外,下面我們就要搞清楚死者半夜高墜的原因?!?/br> “死者從自己情婦的喪禮上喝完酒回家,把香煙和鑰匙放在屋內,自己又走出屋外,鎖了屋門,爬上墻頭,然后跳下來摔死?”我一邊回溯時間順序一邊說,“殉情,還是偷窺?” 看到我們都開始深入思考,師父的氣才消了一些,他被我的這個假設逗樂了:“你還真有想象力,偷窺都能想得出來,他的鄰居都是些老弱病殘,有什么好窺的?!?/br> 師父的話音剛落,偵查員就走進了解剖室:“報告陳總,按照您的指示,我們去調查了劉家辦喪事當天參加喪禮的部分人員。這些人都反映,劉家沒有給每個人發香煙,飯桌上放著的香煙是玉溪?!?/br> 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這發什么香煙,和破案,不,現在應該說是對還原事件過程有什么用呢? 師父一邊脫下解剖服,一邊拿出一根煙,點上后,深深吸了一口。 我們都整齊地站在師父身邊,等他開口指示下一步工作。 突然師父說:“應該是這么回事?!?/br> 我們都是一頭霧水,我忍不住問:“應該是怎么回事?” “你們之前說死者是進了屋以后,又出門爬墻頭,是嗎?”師父問。 “是啊,”我說,“他把香煙和鑰匙都已經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了嘛?!?/br> 師父笑了笑,說:“桌子上的物品,有可能是死者回到家里放在桌子上的,也有可能是死者下午離開家去參加喪禮的時候,根本就忘記帶在身上的?!?/br> 被師父一點,我恍然大悟:“哦,對,是??!” “是?那個,是什么?”大寶還沒能反應過來。 我接著說:“如果是死者根本就忘記帶鑰匙和香煙出門,香煙不要緊,沒鑰匙,他晚上怎么進家門呢?” “嗯,”桂法醫抱著雙手,慢慢地補充道,“所以陳總才會讓偵查員去調查香煙的問題。目前看來,劉家給參加喪禮的人們提供的是玉溪,而死者家里放著的,是云煙?!?/br> 我補充道:“既然死者家里的煙不是下午喪禮上的煙,那么就不能根據香煙、鑰匙在屋內而推斷死者已經進了家門。這樣看來,死者下午出門的時候,很有可能就是忘記帶鑰匙和香煙了,所以他晚上就進不了自己的家門?!?/br> “進不了家門,”師父繼續發問,“如果是你們,你們該怎么辦?” 我重新坐在解剖室外的辦公室里,在電腦上一張一張翻看著現場照片。 “知道了,”我眼前一亮,“你們看,死者墜落的地方上方是墻頭,墻頭旁邊就是小樓的二樓窗戶,別忘了我們第一次現場勘查的時候,二樓的窗戶是開著的,當時林濤還說這樣開著窗戶很危險?!?/br> “是了?!绷譂恢痹谂赃吢犖覀兊姆治?,這時候也開了口,“死者應該是爬墻頭想移到窗戶旁邊,翻窗入室,可是他喝了酒,手腳不穩,就從墻頭上摔了下來?!?/br> “現在我們該怎么辦?”我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想趕緊彌補自己之前犯下的錯誤。 “不好辦?!睅煾刚f,“現在的一切都只是推斷,更糟糕的是,之前縣局已經立案而且通知了死者家屬。如果沒有充分的事實依據支持,我們就這樣去通知家屬,那人家一定會說是你們公安破不了案就說死者是自己摔死的,要我,我也不信服?!?/br> 我低下了頭,知道這是師父在變著法兒數落我。 “行了?!睅煾缚匆娢易载煹谋砬?,又于心不忍,接著說,“現在我們去現場吧,希望能在現場找到有用的證據?!?/br> “這事兒不能全怪冬瓜?!绷譂猜牫隽藥煾肛煿治业囊馑?,上前幫我擋了一槍,“我們痕檢也有責任。我覺得我們這次是可以找到線索的,因為第一次勘查,我們只勘查了墜落點地面和二樓的窗框,對于死者可能觸碰到的墻頭、二樓窗臺我們并沒有仔細看?!?/br> “這不能怪你?!睅煾歌F了心讓我挑全責,“法醫沒有搞清楚致傷方式,錯誤重建現場,你們自然不可能在對的地方尋找痕跡,秦明這次難辭其咎?!?/br> 我又低下了頭,這次的教訓的確夠深刻的了。 到了現場,林濤只身爬上了近兩米高的墻頭,用放大鏡在墻頭上尋找著痕跡,另幾名痕跡檢驗員在二樓研究窗臺。此時此刻,幫不上忙的我只能焦慮地在院子里打轉,期待著他們的好消息。 師父的推斷又一次接近了事實,很快,林濤和他的弟兄就在墻頭和窗臺找到了直接證據。 “墻面、墻頭的痕跡已經可以證明一切了?!被厝ブ?,經過比對,林濤高興地向師父匯報道,“雖然過去一個月了,但是現場一直封存得很好,痕跡物證都沒有遭到破壞。墻面有明顯的蹬擦痕跡,是死者上墻的時候留下的,墻頭也有幾枚死者的完整足跡,其中一枚右足足跡有變形,有擦挫,應該是滑落的時候留下的?!?/br> “窗臺上也有死者左手的指紋和掌紋,從方向上來看,是從外到內的,也就是說死者的左手已經搭上了窗臺,但是右手沒有來得及搭上來?!绷硪晃缓圹E檢驗員說。 “我也有發現?!睅煾噶嘀勒叩囊浑p鞋子,說,“我仔細看了死者鞋子的邊緣,右腳的鞋子邊緣有和硬物摩擦形成的損傷。方向是從下到上,這個證據也可以印證死者的腳和墻頭有摩擦滑落?!?/br> “那么,現在看來,”大寶插話道,“死者應該是左手上了窗臺,左腳和右手懸空,右腳突然滑了,導致他仰面下落著地。這樣也就解釋了死者為什么會是頭朝墻根仰面著地的姿勢?!?/br> 我在一旁默默無語,看著他們一點點重建出現場,還原出事實真相。 有了充分的現場證據,案件很快就撤銷了。又睡了一晚上郁悶覺,我起了個大早,到師父辦公室主動檢討。 師父的態度和我想象中大相徑庭,他溫和地問:“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嗎?” 我點了點頭,說:“知道,先入為主、工作不細致?!?/br> “嗯,總結得很好?!睅煾刚f,“你剛去,所有人都說是命案,所以你也認為是命案,但是你忘記了一個法醫最先應該搞清楚的,就是死者的死亡方式。因為先入為主的思想,所以你主觀臆斷地排除了一切意外事件的可能,最要命的是沒有細致解剖,遺漏了背部損傷這么重要的一個線索。其實,你當時要是打開死者后背,你的判斷一定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br> “其實,是老管一直在催我快點兒結束,所以我沒打開后背?!眮碇拔乙呀浵牒昧藷o論如何不辯解,結果這時候卻又忍不住為自己辯解。 師父語重心長地說:“你是省廳法醫,錯和對都要你來承擔責任,你不應該受到任何人的影響。幸好這個案子一直沒有抓人,如果讓別人蒙冤入獄,你的良心又如何得以安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