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佛與心魔
白庸緩緩道:“那禪詩中寫‘有一魚兮偉莫裁,下線何曾釣得來。千尺絲綸直下垂,滿船空載月明歸’。千尺魚線,釣的是什么?愿者上鉤耳?!畣栁疑闹皇谴?,除卻蓑衣無可傳’這一句就更明顯了?!?/br> 這些詩句源自德誠禪師,這位禪師在華亭擺渡了三十年光陰,他一邊擺渡,一邊等待適合于自己的接班人。這個期間,除了隨緣度人,他寫了大量詩偈,那些寫在墻上的禪詩就是其中之一,關于他授徒還有一個典故。 據傳夾山禪師受人指引,前來向德誠禪師化身的船子和尚請教。 船子和尚一見,就問:“大德住什么寺?” 夾山禪師知道船子和尚是在考驗自己,就跟船子和尚說起機峰轉語,于是他回答道:“寺即不住,住即不似?!?/br> 船子和尚又問:“不似個什么?” 夾山禪師答:“不是目前法?!?/br> 船子和尚問:“什處學得來?” 夾山禪師答:“非耳目之所到?!彼@是在反擊老和尚,你不要認為高明,也許你還不如我懂! 船子和尚奚落說:“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br> (你這樣背誦經書,好象一個橛子栓住一頭笨驢,一萬年也掙脫不了束縛。過于執著于書面上的法,體會不到自己的法。) 船子和尚又問:“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 我垂下漁線千尺,就想在深潭釣魚,我知道潭水的深淺和魚的大小,現在魚離鉤只有三寸了,你有什么話要說? 夾山禪師知道船子和尚說的是雙關語,他剛要開口回答,卻被船子和尚一橈打落水中。 夾山禪師成了落湯雞,他慌忙抓住船舷,正準備爬上船,船子和尚催促:“道!道!” 這是催促他快回答,夾山禪師正想開口,船子和尚又舉起槳把他打到水里。 試想一個人一肚子學問,站在他旁邊,跟他對答,突然啪嗒把人打到水中,等他掙扎了半天冒上來,這一下學問到哪里去了?早到九霄云外去了,什么妄念都清凈了,德誠禪師就用這個辦法點化對方。 佛學三藏十二部,唯識、真如、般若,夾山禪師道理什么都會,都清楚得很,非要把他這些都打掉,打到水里去了,連呼吸也來不及,思想也來不及,等他冒上頭來,你說!你說!他要講般若??!船子德誠禪師又把他打下去了,再冒上來時,他說不出來了,這一下,夾山禪師終于在沉浮起落間豁然大悟,于是點頭三下,表示自己已經明白。 有無不二,起落不二,一切對立,無不如此。他說的是“不二法門”,只有悟入“不二”,才是真入佛境。 船子和尚說:“竿頭絲線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br> (我坐在岸邊,拿著魚桿釣魚,我隨意舞弄我的魚桿,等于我們打坐、做功夫,煉氣功也好,念佛也好,空也好,不犯清波意自殊,你怕什么妄念,妄念從來不相干。) 夾山禪師接著問:“拋綸擲釣,師意如何?” 你要是把釣魚竿和絲線都丟掉,又如何呢?剛才船子和尚告訴他用功的方法,還有一條釣絲在那里。 船子和尚道:“絲懸綠水,浮定有無之意?!?/br> (丟掉魚線,你說空也不對,有也不是。非空非有,任運自在。) 夾山禪師領悟道:“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br> (你說的話好象有玄機其實沒什么,即空即有,即有即空。) 船子和尚知道夾山禪師已悟,如釋重負,說道:“釣盡江波,金鱗始遇?!?/br> (我整天在這里釣魚,今天終于遇到一條金鱗大魚。) 夾山禪師聽到船子和尚在變相表揚自己,便掩上耳朵,不去聽。 船子和尚于是贊嘆道:“如是,如是。汝向去直須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br> 這句語帶雙關,因為夾山禪師名氣太大,所以吩咐他,此去要隱姓埋名,躲起來,不要讓人知道。又暗指,心境完全住在空里頭也不對。 最后囑咐道:“吾三十年在藥山,只明斯事,汝今已得。他后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里钁頭邊。覓取一個半個接續,無令斷絕?!?/br> 這是叮囑對方,不要讓祖師的大法斷絕了。 夾山禪師聽了,于是辭行,上路時卻忍不住頻頻回顧,一方面舍不得師父,一方面心中懷疑:難道佛法就是這樣的嗎? 船子和尚看在眼里,知道對方心中尚有一絲疑問,不敢完全承當,于是便大聲喊道:“和尚!” 夾山禪師一聽,立即回頭。只見船子和尚豎起槳來,說道:“汝將謂別有?” (你認為我還有秘密不傳給你嗎?) 說完他就將船覆過來,沒水而逝。 德誠禪師用生命告訴夾山,不要顛倒妄想,不要有所懷疑。真正禪悟的人,就是生命也同樣是生滅不二。傳道授業,不惜以生命來堅定弟子的信心。這樣的人物,在他所寫的禪詩中,自然也包含了這層意思。 被指出用意,心魔少女嘆氣道:“和聰明人對話就是無趣,連賣弄聰明的機會都不留給我。不過很可惜,你猜錯了,不需要你繼承心魔老人的傳承,只要你能和我聊聊天就可以了?!?/br> 白庸不放過對方稱呼上的細節,敏銳的問:“心魔老人的傳承?而不是我的傳承,你難道不是心魔老人嗎?” 心魔少女反問:“哈哈,我什么時候承認過我就是心魔老人?” “那你是誰?” “我是心魔老人的心魔?!?/br> “……這是冷笑話嗎?心魔老人的心魔,不就等于會死的死神?!?/br> “心魔老人會有心魔很奇怪嗎?只要有思維,就有心魔?!?/br> 白庸好奇的問:“是思維,不是情感?” 心魔少女伸出食指,一副私塾先生的樣子頗為有趣:“我認為,或者說心魔老人認為,心魔就是一種悖論,心魔源自本體,卻又要否定本體,心魔的存在就是與本體相逆。然而試想一下,一旦心魔成功否定了本體,那本體的意志就會改變,甚至逆轉,這個時候心魔何去何從呢?去否定已經否定了的本體?雙重否定,豈不是心魔變成了本體,而本體變成了心魔。心魔在否定本體的時候,也在否定著自身,這就是悖論?!?/br> 白庸贊同道:“佛因心魔而入魔,那么入魔后的心魔是什么?自然就是以前的佛心,這樣來看,佛反而成為了魔的心魔?!?/br> “心魔與心無關,與魔也無關。假設有一個沒有心靈惡傀儡,主人對它下了命令,殺掉個子最高的一個敵人,結果它發現,兩個敵人一樣高,那么它的思維就會產生心魔,這個心魔就會否定它的思維,從而導致自我毀滅。毀滅自我,心魔就是這樣的存在,即便它一開始初衷并非如此,可最終卻都達成這樣的結局。有時候,為了達到目的,連目的也必須舍棄?!?/br> 這時候,心魔少女似乎覺得有些累了,她伸了一下懶腰,還發出了“嗯——”的聲音,然后自嘲道:“好久沒這么認真和討論,一下就覺得累了?!?/br> “就算是覺得累,也應該是頭腦覺得累,為什么是身體先累了?還有,你做這樣的動作,令我感到有點說不上來的不對勁?!?/br> “是既視感嗎?” “不,我想應該是違和感。經由腦內發生的記憶錯誤,誤認為是早已體驗過的稱為既視感,但是我能確定,以前從不曾見過你,所以對你的感覺絕不是既視感。只是覺得,你不應該做出這樣的動作?!?/br> “哈哈,那是因為你將自己代入在我的身上。我說過了,我現在的相貌是你內心寫照,可也僅僅是相貌而已,我的性格依舊是我,我的性格不同于你的性格,因此當我做出你不會做出的動作時,你就會覺得違和。不過,你在我身上只會覺得違和嗎?有沒有其他的感覺?!?/br> “其他的感覺?”白庸作思考狀,仔細觀察對方,“唔——很漂亮,準確的說很符合我的審美觀,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榴齒含香,纖腰楚楚,回風舞雪,珠翠輝輝,滿額鵝黃,憑長相和氣質就足以令我生出好感?!?/br> 心魔少女嫣然一笑:“你果然與別人不一樣,常人看見我的時候,往往有兩種態度,一種是迷戀,一個人在世上最喜歡的對象就是自己,這種自戀哪怕平時不會展現出來,也是深藏在內心的,一旦看見自己內心的寫照,這種自戀就會爆發出來,從而一見鐘情?!?/br> “除了這種自戀,另外的一種態度就是逃避。人的心靈總有一些陰暗面,而我的存在就是將對方陰暗面赤裸的展現在陽光下,一再提醒對方,他曾經做過的錯事,犯下的罪孽。比如說,一個人小時候曾經偷過東西,其實當時那人并沒有意識到偷是不對,他只是因為感興趣,或者稀里糊涂就偷了東西。然而當他長大后,擁有健全的道德觀,于是開始覺得后悔,哪怕不斷用無知者無罪來掩飾,依舊做不到坦然面對,只能努力的去遺忘,盡量不讓人知道,不被提起。而我的存在,無異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對方,自己曾經做過這么一件事?!?/br> 白庸點頭道:“換句話來說就是,窺探自己想逃避的意識。人們回憶自己本身的記憶之時,基本上都會將記憶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進行改換,比如犯錯后用回各種借口來推卸或者削弱自己的責任,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是透過你的話就不能這樣做,而且越是不想見,越是能注意到,就像白紙上的一點墨跡,明明白的面積遠勝過黑點,可人們往往只注意黑點,而忽略白紙?!?/br> 心魔少女拍手道:“沒錯,僅僅是這樣與我相處,就會不斷地回憶起令人不快的回憶,因為透過我,受到了自己不愿回想的記憶的刺激?;蛘哒f是后悔,換成罪惡感可能也沒錯——先旨聲明,并不是我特意這樣做的哦,我什么也沒干,只是看見的人擅自地,將我看成是這個樣子?!?/br> “那么我呢,我的表現又屬于什么呢?” 心魔少女用手指繞著頭發:“你是那種能夠直面自己內心陰暗面的人,又不會因為自身優點而沾沾自喜,有人夸你你不會自滿,有人罵你你不會生氣,兩個字來形容,厚黑?!?/br> 白庸撓了撓腦袋,羞澀道:“哎呀呀,這樣夸我真是不好意思啊……咦,我這樣不就是不經夸了嗎?” “外表的謙虛和內心的謙虛我一眼就能看穿,任何動作或演技在我面前都沒有作用,你當我是什么人,我可是心魔啊。只看本質,不看表象的心魔?!?/br> 說到這份上,白庸也就擺好姿勢,正襟危坐道:“人與人交流,講的就是求同存異,凡事太過講究,那便失去趣味了。聊了這么久,你也該釋放我的同伴了吧?” 心魔少女揮手道:“不急不急,他們現在很安全,你就放心好了。再讓我問幾個問題,覺得滿意就放了?!?/br> 人為刀俎我為魚rou,白庸老實配合道:“你問吧?!?/br> “我想問,什么是佛?” 白庸回答道:“何為佛?佛者,覺悟也。佛字由亻與弗組成。弗者,否定也。意即否定常人貪得無厭,嫉賢妒能,愚昧無知的本能即為佛。佛是覺悟的眾生,眾生是沒有覺悟的佛。大公無私,玉潔冰清,徹悟人生,大慈大悲者即是佛?!?/br> 心魔少女不置可否,又問:“那么,什么是狗屎?” 白庸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回答道:“何為狗屎?屎者,尸內米也。其特征為,一具行尸走rou,只知吃米喝酒拉屎,造糞機器而已。其為人,自私自利,欲壑難平,醉生夢死,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此乃為狗屎!” 心魔少女聽得開心,鼓掌道:“那佛和狗屎有什么區別?” “當你心有狗屎時,你即瘋狗餓虎一只,面對絕色佳人,你必餓虎撲食,獸性大發?;蜻谘肋肿?,狂吠、亂咬、猛吞一通。道德禮儀,盡拋到九霄云外;當你心中有佛時,你即是佛矣。你對世人夢寐以求的酒色財氣,名聞利養,視為夢幻泡影,如露如閃電,頑童游戲,你只能淡然一笑置之,斷不會為此動心勞神。當你看一切都是佛時,你心曠神怡,腳下生風,因為你與佛同吃同住,你是世界上最幸福之人?!?/br> “佛看見我會想什么?” “佛者面對貌若天仙的美色,爾或思曰:一張美麗的畫皮包裹著一堆爛rou臭骨膿血,有何可愛?一片雪白的面皮,包裹著一團蒼蠅疽蟲做餃子,爾還愿食否?或思曰:彼老者如我母也,長者如我姊也,幼者如我妹也,稚者如我女也,豈容我邪念蠢蠢欲動乎?或思曰:彼花容月貌,轉瞬齒落枯萎,雞皮鶴發,口眼歪斜,有何可樂可貪?況彼美色入懷瞬間,佛必斷然離去,萬劫不復矣!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得兼,何去何從,不言而喻?!?/br> 心魔少女顯然聽得不開心,撇嘴道:“那么,什么是魔?” “佛魔對立,魔從佛出,魔的本源就在佛,明白了佛就知道什么是魔,若修魔者只知魔而不知佛,一輩子也悟不了大道。佛者,弗人也。弗者,否定也。弗人即非人,拋棄一切人的道德,否定禮教法制,為所欲為,為實現心中目的而不擇手段,想法激進而不知退讓者,魔也?!?/br> 心魔少女還要再問,白庸擔心她要沒完沒了的問下去,連忙搶先道:“心魔是否定自我,你自稱是心魔老人的心魔,可心魔老人已經不在了,那么你又為什么還存在呢?” “哇哇哇,居然是反戈一擊!太卑鄙了,還是這么刁鉆的問題,一下子就直指要害?!毙哪倥行┗艔?,“那么我反過來問你,你是為何而戰?” 白庸毫不猶豫的問答:“創造一個無需俠的世界?!?/br> 心魔少女郁悶到:“遇上一個有堅定信念的人真討厭,我還是比較喜歡平凡的家伙。為何而活,這不是很無聊的問題嗎?就像為何而戰,若每次戰斗前都要這樣尋根究底的話,你就不用去戰斗了。我反而覺得你的理念才有問題,這世上沒有讓所有人都達成目的,所有人都變得幸福的方法,為使一人得到幸福必須犧牲眾多的其他人。這種道理不用說吧,人類就是通過犧牲他人才能使自己生存的?!?/br> “物競天擇,優勝劣汰。以狹隘的目光來看,這句話也沒有錯。我的理想也并非是創造出人人都能幸福的世界,人活一生,肯定有諸多煩惱,但煩惱有好有壞的,有些煩惱促進人的成長,克服之后能堅定信心。而且,你這是在轉移話題吧,這也是逃避吧?” “哪、哪有!只是,這世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的人不是有很多嗎?” “凡人在世上,要為吃喝住行享樂而煩惱,他們是了活得快樂而活,身為修士的咱們卻不用煩惱這些,修真修真,自己的真實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去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