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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白天奔波處理雜事,晚上熬夜照顧我,幾天下來,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半個月后,他將一張銀行卡交給我,問我:“老傅讓我帶你離開這個城市,小刺猬,你可愿意跟我走?” 這是老傅臨走前的另一囑托。 我握著那張輕薄卻千斤重的銀行卡,點頭。 十六歲的春天,我帶著老傅的骨灰,同陸江川回到北方家鄉。 他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親人。 伍 陸江川一向不肯虧待自己,也懂得享受。我們看了很多公寓,最后他斥重金買下了一棟殖民時留下的老房子,中古巴洛克風格,獨門獨戶,三層樓,還帶個院子。 我嘴上說他奢侈,心里卻愛極了這棟充滿異域風情的老房子,把畫架支在院子里,便能畫上一整個下午。 那個夏天,我們過得很輕松,我休暑假,他給自己放長假。我提著畫板在大街小巷轉悠,這城市有眾多歷史悠久的歐式風格古建筑群,令我癡迷。晚上哪兒都不去,院子里置了兩把老藤椅,我們躺在那乘涼,喝酒。他早已不喝苦澀的啤酒,酒柜里琳瑯滿目的酒瓶子上全是我不認識的各種洋文。陸江川把我培養成了一個小酒鬼,我可以陪他喝到底。 那樣的時光,美好得像夢境。 也有過爭執,唯有一次。 他找了個律師來家里,要為我辦理領養手續。我默默看了他一眼,跑回樓上臥室,片刻下來,手中拎著行李箱。 我說:“如果你覺得我多余,我現在就走?!?/br> 他蹙眉:“小刺猬,別任性?!?/br> 我冷笑:“我不需要一個只比我大十二歲的家長?!鞭D身就走。 他追過來,拽住我,也不說話,良久,終是嘆了口氣。 他轉頭對律師說抱歉。 我挑眉望向他,露出勝利的笑。 他板著臉,回了臥室,整整一天,都不肯同我講話。 秋天,我轉入一所私立中學,念高二。 陸江川也開始忙碌起來,他將生意從暗轉明,與朋友合伙開了一間小小外貿公司。公司開業那天,他很開心,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再好,還是微醺?;丶視r我們只得打車,他閉眼靠在座位上,我以為他睡過去了,他卻忽然睜開眼,玩笑般地同我說:“小刺猬,這個公司我可是投入了全部家當,萬一做不好,我們就要喝西北風咯?!?/br> 我豪氣地說:“如果你破產了,我就養你!別忘了,我現在可是個小富婆?!?/br> 陸江川連呸了三聲,敲我的頭:“烏鴉嘴!” 他罵得對,我就是個烏鴉嘴,后來我恨死了自己的一語成讖。 他的外貿公司只經營了一年多,就宣告破產。不是他經營不善,而是他太相信人。他的合伙人卷款潛逃,留下一個爛攤子給他收拾。 那段時間我正輾轉幾個城市參加美術專業考試,他瞞著我,是他的助理擔憂他的情況,給我打了個電話?;丶視r,我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陸江川,差點認不出來。他躺在藤椅上,胡子拉雜,眼窩深陷,憔悴不堪。地板上滾落了好多只酒瓶,他手中還抱著一瓶酒,閉著眼,麻木地往嘴里送酒。 他聽到聲響轉頭,見是我,扯了扯嘴角,說:“回來了?!庇峙み^頭,閉眼,送酒。 他聲音里的疲憊與無望,似一枚尖針刺入我心臟,剜心般疼。 我走過去,奪下他手中的酒瓶,惡狠狠地砸在地上。又抬腳,將藤椅旁的空酒瓶恨恨地踢開。我伸手去拽他,“起來!你起來!”一邊說,眼淚一邊落下來。 我用了很大力氣,他被我拽起來,他真的醉了,站都站不穩,一個踉蹌,整個人朝我撲過來,把我撲倒在地上,我忍著劇痛,去推他,發現他已經暈了過去。 陸 喝了這么多年酒,他終于把自己喝出了胃出血。 他實在太累了,在病床上整整睡了二十個小時才醒過來。 望著他慘白的臉,我心里后怕依舊,眼淚又忍不住落下來,一邊哭一邊兇巴巴地警告他:“以后不許再喝酒!” 他抬手,幫我拭去眼淚,苦笑:“那不如讓我現在死了算了?!?/br> “呸呸呸!”我捂住他的嘴,“烏鴉嘴!”驀然想起當初他公司開業時我說過的話,低了低頭,說:“對不起,都是我亂講話?!?/br> 他拉開我的手,自嘲地說:“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太蠢了?!?/br> 他不是蠢,他是仗義,對朋友一片赤誠。對老傅是,對那個卷款潛逃的人也是。他做了這么多年生意,卻始終沒學會生意場上那套虛以為蛇。 我問他:“跑了的那個人,不能追回來嗎?” 他搖頭:“他事先計劃周密,跑出國了,我報了警,但是估計很難?!鳖D了頓,他苦澀地笑了:“小刺猬,你真要跟著我喝西北風了呢?!?/br> 我咬了咬唇,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他。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過來,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很久。 我瞪他:“喂,你笑什么??!我當初說過的話,是真的!” 他終于止住笑,撥開我的手,搖了搖頭,哭笑不得地說:“我看起來真的這么失敗嗎?需要一個小姑娘來養?” “我……” 他打斷我,神色嚴肅:“別再說這種話。還有,你安心考試,不需要為我擔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