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聶九羅答非所問:“上古時代又稱神話時代,很多超能力的神人,很多詭異奇譎的怪物,夏商是個過渡時代,應該存在,但缺少史書記載,到了西周末,一切突然明明白白落地,史料有、實證有、周禮有,具體人物也有,行事紛爭,跟現在也大差不差。那些鼎書上記載的詭譎事物哪里去了,誰也不知道,還有人猜測說,可能是發生過什么事,被一次性肅清了。而肅清的時間,就在沒有史料記載的夏商一代、周之前?!?/br> “能當皇帝的人,不會只寄望于一種方式、把雞蛋放一個籃子里,總得有幾手準備。所以,下東瀛的寶船他在派人督造,用于尋找地梟的精兵他也在抽調?!?/br> 尋找地梟? 炎拓心中一動:“地梟……在秦始皇時代,已經只是傳說了?” “對啊,我剛剛不是說了嗎,仿佛經歷過一場大肅清,那些鼎書上記載的妖異生物,到了秦時,基本就已經看不到了,其實也不排除是人類活動領域的不斷擴張導致這些生物的領地被擠壓、躲得越來越隱蔽,甚至是滅絕——你別看人沒兇獸厲害,體型殺傷力都不占優勢,但人的數量多啊,一對一、十對一打不過,一百對一那還不是一滅一個準?總之,秦始皇那個時候,地梟就已經是傳說了?!?/br> *** 而之所以徐福的故事廣為流傳,地梟之說卻不為人知,是因為地梟在鼎書中被稱為“兇獸”、“邪物”,它嗜血食rou,更可怕的是,被地梟咬過或者抓傷的人,只要稍微重點,基本沒藥救,傷口一旦扎根出芽、長出獸毛,這人就算是廢了、跟禽獸也沒兩樣——訪仙求藥,向仙人靠攏,聽起來高端點,也比較浪漫。找地梟這種事,不怎么上臺面,自然也就秘而不宣。 公元前210年左右,即距今兩千兩百多年前的一個深夜,徐福赴東瀛訪仙的寶船鼓帆下海,同一時間,尋找地梟的精兵——這些人一律黑巾纏頭,又叫纏頭軍——秘密進入了地處青壤的南巴老林。 第27章 11 徐福你知道的,一去不回頭了。 我只說纏頭軍,纏頭軍一直忠心耿耿,鼎書記載地梟在南巴之地有四個極其隱秘的巢口,纏頭軍一再深入老林,找到了密林中居住的土人。 用今人的觀點來看,土人就是生活在老林里的少數民族,由于長期伴山而生、遠離人世,他們的生活環境、方式、習性,乃至身高、體型、單項器官的發達程度,都跟外面的人不一樣,最大的特點是,能嗅到地梟的味道——據說是一種很奇怪的sao味,但纏頭軍也好,除了土人之外的所有人也好,都聞不到。 不過這也合理,人都是隨著環境進化的,這也是優勝劣汰的一種:在地梟出沒地附近世代生活的人,只有能聞到地梟的味道,才能提前做逃離或者迎擊的準備,否則早滅族了。 從這些土人的口中,纏頭軍確認地梟不是虛妄的傳說,而是切實存在過的,然后陸續鎖定了巢口。 接下來,他們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收編土人,土人的鼻子對他們來說太有用了,被收編的土人后來被叫作‘狗家人’,這不是罵人,真的就是指他們長了個狗鼻子。 *** 炎拓想起那個老愛吃蘸醬黃瓜的大頭,他應該就是“狗家人”了。 難怪華嫂子給他指路時還正常,看完手機里來的新消息之后就莫名其妙、用挪醬缸這種拙劣的借口把他拖住。 現在想來,是大頭給華嫂子發了消息,因為他嗅到了從車里傳出來的、地梟的味道。 *** 纏頭軍做的第二件事是“堵”,堵住四大巢口、給巢口安門落鎖。 雖然老話說“堵不如疏”,但畢竟不是事事都是治水,地梟本就罕見,堵住了源頭,也就等于堵住了后患。 當然,“堵”這件事,也是下了血本的。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秦始皇統一六國后,怕各地的百姓造反,于是‘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鑄造了十二金人,秦滅之后,十二金人也沒了下落——民間有各種傳說,有說被項羽火燒阿房宮時一并燒了的,有說被秦始皇帶進墓里陪葬的,也有說東漢末年的時候,被董卓銷毀了鑄造銅錢的。 其它的金人我是不知道去哪了,但就我所知,至少有一尊,是被用在了南巴老林——由一化為四,鑄成了四扇大門,因為是金人所化,就叫金人門。 纏頭軍做的第三件事,就是分期分批進入巢口,反鎖金人門,正式尋找地梟——這么做其實還挺悲壯,關門打狗,可以打死狗,但門鎖了,自己沒退路,也可能在里面被狗給咬死??傊?,纏頭軍死了不少,經歷過無數驚心動魄的事兒,歷時兩年多之后,終于摸著了門路,找到了第一只地梟。 *** 說到這兒,故事差不多也快到尾聲了,聶九羅長舒了口氣,問炎拓:“依你看,秦始皇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這不廢話嗎,當然高興了。 炎拓正想回答,又起了猶疑:一來據歷史記載,秦皇這個人好像有點喜怒無常;二來她特意提出來問,答案一定不那么簡單。 炎拓:“不……高興吧?” 聶九羅一臉“我就知道你要這么答”的表情。 她說:“你歷史不大好,?元前210年,也就是徐福下東瀛和纏頭軍進入南巴老林的那一年,秦始皇就已經過世了。過世兩年多之后才找到地梟,那時候,陳勝吳廣之后,又有項羽劉邦,秦二世都快走向末路了?!?/br> 是嗎,炎拓覺得自己的答案也沒毛?。簱Q了隨便是誰,生前交代的事兒死后才有眉目,能高興嗎。 聶九羅:“纏頭軍的所在太偏僻了,是連信鴿都到不了的地方。山中無甲子,他們一心尋找地梟,終于有了成果時,才發現山外早已變了天,皇帝死了,對口的上級也在換代的爭斗中被殺了,換言之,這支纏頭軍徹徹底底被遺忘了?!?/br> “大秦都快沒了,回去當官是沒指望了,各地都在打仗,他們也不想摻和,集體商議了之后,決定封口、守住地梟以及南巴老林的秘密,易甲為民當老百姓?!?/br> “那之后,他們就在南巴老林附近住下,自然形成了一個村落。中國古代社會相對封閉,流動性差,一個村子代代延續,續個千八百年,變化也不會很大,漸漸的,靠山吃山,村落成了獵戶村,也就是俗稱的‘巴山獵人’。當然了,這個獵戶村區別于其它的,有著自己的秘密?!?/br> “平時呢他們跟普通的獵戶也沒兩樣,打狼打豹、獵熊獵虎,但一般每隔百多年,精壯獵手充足的時候,會秘密組織一次‘拜金人,走青壤’,期待著獵取地梟,這叫‘青壤結穗,開花見果’。畢竟,獵到一只地梟,就意味著額外的財富,哪怕是全村都來分,也足夠每家分個盆滿缽滿了,這世上,誰能不愛錢呢。不過絕大多數時候,走青壤,都是走了個寂寞,一無所獲?!?/br> 炎拓覺得有點說不通:“不是抓到過地梟嗎?地梟不是‘長生’嗎,理論上,只要抓到一只地梟,就可以一勞永逸了吧?為什么還要去抓呢?” 聶九羅回了句:“你別忘了,地梟是生存在地下的,‘長生’指的是在地下,那是它們的生存環境。見了天日就不行了,衰老得很快,死得也很快,基本上能活二三十年就頂天了?!?/br> 炎拓心里說:不是的,不是這樣。 聶九羅開始講述之后,他幾乎全程都是興奮的,她的很多敘述,和他這些年來所觀察到的跡象,是相符合的——他知道的都是碎片,如今被一點點串連,引出前塵、舊事、因果,這種感覺,簡直讓人激動到難以自持。 但到了這兒,就開始不一樣了,林喜柔不是這樣的,她沒有生活在地下,她幾乎不曾衰老,更加沒有要死的跡象。 聶九羅看出他表情不對,只當沒看見:“現在,我開始正式回答你的四個問題。我之前給出過的答案只是為了幫助你理解,并不準確,這里,會有修正。一切,以我現在說的為準?!?/br> “第一,狗牙是什么東西,什么來歷。之前我回答說是地梟,在這里,我要更正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東西,不止是我,板牙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很多特征,跟地梟很像,或者說,他一定跟地梟有極其密切的聯系,即便不是,也是近親?!?/br> 炎拓想說什么,聶九羅示意他不忙說話,先聽她講。 “有一個很關鍵的信息點,我之前沒有提,特意放到這里來說:纏頭軍做了巴山獵人,他們以狩獵為生,地梟,跟虎狼熊羆一樣,只是一種獵物。地梟是野獸,不是人,它跟人,是有本質區別的,它也不像人,猴比它更像人。所以在我眼里,獵取地梟這件事,雖然不算特別正經,但也不是什么天理難容,畢竟是野獸?!?/br> “這也是為什么哪怕先前我覺得狗牙非常奇怪——能在高層的外墻立面來去自由、被捅瞎了眼硬熬著不治——我都沒有把他跟地梟聯系到一起的原因。直到我發現,被他抓傷過的孫周居然扎根出芽了。為了進一步確認,我在他頸后、手肘、大腿根處放了血,地梟身體這幾處的血液比較粘稠,但即便這樣,我依然不能說他就是地梟,所以只能說,‘可能有著極其密切的聯系’?!?/br> 炎拓腦子里已經亂了,先前的喜悅慢慢變質:這么多年了,他那么不容易,都快接近答案了,為什么她話鋒一轉,就又不是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像她一樣、對狗牙有了解的人,結果,只能給個猜測? “第二個問題,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已經回答你了?!?/br> “第三個問題,怎么治。纏頭軍總結經驗,地梟是地下生物,畏火,更討厭陽光。一般是在受傷之后的二十四小時之內,拿‘天生火’,也就是用透鏡、古代用陽燧,從太陽上取下的火,去反復炙烤,能把根芽漸漸逼退,也就安全了。一定要盡早,拖得越久越完蛋,如果眼睛里出現一條紅線穿瞳,那這個人,基本就可以放棄了?!?/br> 不對,又不對了,林喜柔不是這樣的,她不討厭陽光,有一段時間,她還曾經去海邊曬日光浴,說喜歡那種看著就很健康的、小麥膚色。 “第四個問題,倀鬼是什么?!?/br> “所謂倀鬼,取的是‘為虎作倀’的意思,在纏頭軍和地梟打交道的過程中,偶爾會出現很詭異的情形:平時很好的兄弟,并沒有被抓傷,好端端的,會為了地梟鞍前馬后、誓死效力,他們沒有喪失神智,各方面也都正常,但就是會對地梟百般維護,反過來算計、殺害自己的同類,這種人,就叫倀鬼?!?/br> 炎拓明白了:“你以為我是倀鬼?” 聶九羅沒說話,她身子前傾,盯住炎拓的眼睛,頓了幾秒才說:“你不是嗎?” 炎拓心頭一顫,沒吭聲。 “狗牙在興壩子鄉殺了人,還傷了孫周,是你把他轉移走的;后來,你要求狗牙去酒店把孫周劫走了,還怪他行事不小心、被我看到臉了;再后來,在小旅館里,你又吩咐狗牙看守我和孫周——你倆即便不是好朋友,也是互助的同伙,我把你看作倀鬼,一點都沒冤枉你,你在板牙受罪,受得也活該?!?/br> 說完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上,茶杯口沿有口紅印,杯里還剩了一半的茶,她屈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像彈之前那個仿炎拓的小泥人一樣,輕輕用力一彈,杯子就飛了出去,落地居然也沒碎,骨碌碌滾了一長道,也瀉了一長道的水。 炎拓還是沒說話,只是斜瞥了一眼那只落地的杯子,他知道,這飯局,是結束了,飯局上這短暫的和平和交情,也差不多走到尾聲了。 “炎拓,四個問題,我全回答你了,為了幫你理解,我還附贈了不少信息?,F在,你可以問問題,我會決定答還是不答,最多三個,就在這問,今晚問完,今晚兩清?!?/br> 炎拓抬頭看她:“你知道這么多事,你是纏頭軍的后代嗎?” “纏頭軍的后代,不一定要在祖宗的行當里攪和。我是個普通人,只想忙自己的事,對你、狗牙以及同伙什么的,我沒有探聽的興趣。下一個?!?/br> 只剩兩個問題了。 炎拓喉頭發干:“怎么殺死地梟?” 聶九羅眉毛微挑,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猛。 “看來你對地梟有點了解……狗牙的新眼珠子快長出來了吧?” 炎拓沒什么表情,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地梟的再生能力很強,不夸張地說,哪怕是頭被砍了,也能從脖腔子里再拱一個出來,時間長短而已。天火燒、捅顱頂和斷脊椎都會對它們造成較大的損傷,但也只是拖延痊愈速度。至于殺死……纏頭軍把地梟當寶貝,設法幫它們延命還來不及呢,只恨它們活得不夠長,因為它們活著活著就死了啊。所以,我沒法回答。下一個?!?/br> 炎拓坐著不動,巨大的失望像滲骨的瘴氣,從胸腔里蔓延出來,一寸寸延到全身,幾乎要拉垮rou骨。 他還以為,今天晚上,會推開一扇大門,他眼睜睜看著大門徐徐打開,居然又關上了。 聶九羅催他下一個,下一個問什么呢?腦子里像糊住了一樣,連最基本的邏輯思考都沒法進行了。 燈光昏黃,先前沒感覺,現在只覺得這光膩得很,像肥膩的油,散散慢慢滿屋亂撒。 炎拓說:“你說的都是真話嗎?聶小姐,如果你撒謊了,給我一個比率,我能接受?!?/br> 聶九羅冷笑:“一碼歸一碼,我來回禮,沒必要拎上假貨糊弄人?!?/br> 炎拓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是我小人了。聶小姐,你……怎么回去?要送你回家嗎?” 聶九羅一愣,不過她很快起身,拎起紙袋和包:“不用了,你的車,我不大敢坐?!?/br> 炎拓想起身送她,一來心情實在低落,二來看她神色,未必領情,所以雖然欠了身,還是坐下了。 聶九羅走到門邊,又回頭看他:“炎拓,兩清了吧?” 炎拓:“清了?!?/br> “我今天能坐在這跟你吃飯、給你講地梟的由來,完全是因為要回你的禮。既然兩清,出了這扇門,橋路兩不挨,你以后小心點,別再被我撞見。我不會在一個人手上栽兩次的?!?/br> 炎拓抬頭看了她一會,說:“你也是?!?/br> 第28章 12 聶九羅走出鹵味館時,特意抬頭看了一眼高處的招牌。 鹵小兵。 這名字挺好的,很討她喜歡,小兵,透著勤懇做事的樸實味兒,比什么“鹵王之王”、“鹵味之宗”平易近人多了。 她沒有急著打車,反正冷空氣尚未南下,溫度很適合走馬路——她也很需要走一會,把自己從那個關于地梟的故事里走出來,走回普通但又泛著熱燙煙火氣的生活里去。 如今,她唯一的憂慮就是狗牙。 少則三月、遲則半年,狗牙一定會醒,而狗牙一旦醒過來,她就沒法繼續安然“真空”了。 再一轉念,反正中間還有個炎拓:狗牙講出真相,就等于直指炎拓也撒了謊,炎拓一定會做點什么的。 不知道為什么,炎拓最后的樣子,以及最后問的那句話,讓她覺得,他有點可憐,表象背后,也許另有款曲。 不過她的心腸很快重又冷硬,可憐什么啊,管他背后有沒有隱情,倀鬼就是倀鬼。偷了東西就是賊,警察只負責抓,至于這賊值不值得同情、背后有沒有什么悲情故事,那是法官和記者要忙的事。 她揚手招了輛出租車。 *** 回到家時,盧姐剛睡下,聽到動靜披上衣服出來,問她要不要吃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