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炎還山盯著這眼睛看。 他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那個女人爬過來了。 *** 1992年9月16日/星期三/晴轉陰轉大雨 十點半了,大山還沒回來,外頭雨下那么大,家里就我一個人,有點怕。 中午給大山送餃子,遇到一件好笑的事:工人鬧鬧嚷嚷的,說礦下有鬼。 哪來的鬼啊,我猜多半是李二狗。 大山獨個兒下去“抓鬼”,我還挺期待的,不過再一想,未必抓得到:李二狗做了虧心事,哪敢叫大山給找著啊,聽到動靜,早躲起來了。 果然叫我給猜中了,大山白兜了一場,上來說,里頭什么都沒有。 十點四十五了。 礦上的事可真忙啊,大山太辛苦了,希望兒子早點出生,快快長大,這樣大山就能多個得力的幫手了。 我最近在給兒子想名字,老愛翻詞典,喜歡上一個詞兒,開拓。 開拓開拓,真好聽,開辟新天地,拓展新道路,敢叫日月換新天。 炎開,炎拓,聽上去都不錯,我真是哪個都喜歡,選不出來。 算了,讓大山選吧。 外頭有聲響,準是大山回來了,就寫到這吧。 ——【林喜柔的日記,選摘】 【第一卷 】 第2章 1 九月中旬,江南還是流火季,“秦嶺淮河”一線,已漸入秋涼。 晚十時許,安開市石河縣興壩子鄉一帶,差不多已是漆黑一片,只西頭一隅有幾點亮——周圍山影憧憧,風過林噪,映襯得那亮如撲跌不定的燈苗。 興壩子鄉人慣住鄉東,西頭是野地,解放前修過廟、起過祭臺,還請過巫師禳災驅鬼,后來大運動,砸燒之后便荒廢了,再后來,也不知怎么的,這兒長出了大片的玉米,可惜品種不行,掰來只能喂豬。 這季節,玉米已經掰得差不多了,地里只剩一人來高的枯黃秸稈,身桿細瘦,密密麻麻,風一過,嘩啦嘩啦,怪瘆人的。 *** 那幾點光亮來自玉米地中央朽頹的破廟,以及廟外的越野車。 駕駛座側車窗半開,孫周挾了煙的左手搭在窗沿,正和女友喬亞打電話,因著聊到興起來不及抽,只能任煙空燒,是以每隔一會,都要磕掉煙灰。 “鄉下地方,四面一個人都沒有……我跟你說,我心頭真發毛?!?/br> 他瞥一眼周遭,忽然覺得左手露在車外很沒安全感,于是撂了煙,把手縮回來。 喬亞對這地方有耳聞:“是山區吧?我聽我爺說,那一帶解放前是匪區,殺過好多人,還鬧過鬼呢?!?/br> 孫周胳膊上冒起一片雞皮疙瘩,下意識左瞄右瞥:左邊是一片黑魆魆秸稈地,秸稈在風里輕晃,晃出一股子陰怖森涼;右邊是廟,里頭的光亮像幽微螢火,緩緩飄移。 “我有什么辦法,聶小姐要看泥塑,人家藝術家?!?/br> “也怪我,路上走錯道了,到得就晚,聶小姐又看入神了,我不好意思催她……” 他是跑線司機,聶小姐是雇主,走不走,什么時候走,雇主說了算。 喬亞發牢sao:“看雕塑,怎么不去龍門、敦煌啊,跑去鄉下……” 孫周說:“不是說了藝術家嗎,那些有名的窟,人家十來歲就全看遍了?,F在就流行找這種鄉野的、原生態的,觸發創作靈感?!?/br> 喬亞沒詞了,頓了頓問:“聽說她雕個像,能賣幾萬?” 孫周其實也沒數,但他裝著很懂行:“藝術能那么便宜嗎?至少也十幾萬啊?!?/br> 喬亞感嘆了會,末了說了句:“這聶小姐膽兒可真大?!?/br> “可不,”孫周很有感觸,“這黑燈瞎火的,又是秦巴山區,我跟你說,我心里都打鼓,這要是冒出幾個不法分子把我們給弄死了……” 喬亞沒好氣:“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她一年輕女的,敢跟你一男的,大半夜跑那么偏的地方去——她就不怕你起色心、把她給那什么了?” “我拿錢辦事,有職業道德。再說了,這都認識幾天了,等于半個熟人?!?/br> 喬亞冷笑:“熟人?人家說,性犯罪一半都是熟人下的手,女人防男人,不分熟不熟。反正換了是我,絕對不敢跟一個不熟的男司機大半夜往鄉下跑,男同事、男同學都不行?!?/br> 孫周涎了臉:“那我呢,我行不行?” 喬亞也發了嗲:“你行?!?/br> 孫周心上胯下同癢,正想說兩句sao話,忽然看到車左的后視鏡里,掠過一個黑影。 他嚇地一激靈,手機都掉了:“誰?” 回應他的,是風過秸稈地的嘩啦聲響。 孫周打開車門,四下看了一回,覺得那玉米地里似乎什么都沒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撿起手機,通話還沒斷,喬亞已經發了急:“怎么了?誰???” 孫周后脊背上一陣泛冷:“不說了,我去……催催聶小姐?!?/br> 他掛了電話,小跑著往廟里去——他雖然身高一米八,看著壯實,但那是虛壯,真出什么事,他罩不住。 更何況,還帶著這個弱不禁風的聶小姐。 *** 廟不大,穿門過院就是正殿,早些年砸燒過,后來文保局著手修復,修復到一半,不知是缺少資金還是覺得意義不大,又放棄了。 正殿的供臺上,擠擠挨挨的都是泥塑,那位聶小姐,聶九羅,著白襯衫、黑色緊身褲,正跨坐在一架便攜式鋁合金伸縮人字梯頂端,左手持手電,仔細打量一尊泥塑的眼眉,腕上晃著極細螺紋多圈手環,泛柔潤銀光。 廟內昏暗,手電的光柱里,飄著上下浮蕩的塵。 孫周還記得,傍晚到的時候,這些泥塑都還滿覆灰土,但現在她打量的這尊,眉眼分明,色彩也凸顯,顯然是清理過了。 他叫了聲:“聶小姐?!?/br> 聶九羅回過頭來。 她二十五六年紀,身量苗條,一頭漆黑長發,冷白皮,發色是真黑,黑到發亮,皮子也是真白,瓷白冷調,質地好到搽什么粉霜都是多余,所以她用酡紅色的口紅——皮冷的人唇色偏淡,不搽口紅,總會透出些疲弱的意味來。 這一回頭,也同時露出那泥塑的臉,這泥塑雖殘卻美,不過美得不端莊、形似妖魅,聶九羅的劉海低低壓著眼眉,烏黑眸子,雪膚紅唇,恰側在泥塑臉邊。 兩張臉,一個活人,一個死物,一個rou胎,一個泥質,孫周晃了神,覺得聶九羅的臉比之旁側那張,更多點懾人的魅氣。 他想起喬亞說的見色起意,心說:就算真有機會,我也不敢把她那什么了。 “聶小姐,都十點多了,我們先回去吧,明天再來,這一帶治安不是很好,路況也差……” 聶九羅一點就透:“好,我拍幾張照片就走?!?/br> *** 拍完照片,孫周收拾好梯子什物放進后備箱,闔上車蓋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看。 似乎有什么聲音,嗚咽幽怨,像是女人在……啜泣。 孫周被自己的聯想嚇得周身汗毛倒豎,飛快地鉆進車子。 聶九羅坐在后排,正仔細看剛才拍的照片。 孫周清了清嗓子:“聶小姐,你有沒有聽見什么……怪聲???” 聶九羅奇怪:“什么怪聲?” 果然,孫周也猜到了不能指望她:這些搞藝術的人都太投入了,一旦沉迷起來,敲鑼打鼓都驚動不了。 他岔開話題:“不是,你是外地人,不知道……這一帶,以前叫南巴老林,土匪殺人,陰氣重……” 聶九羅說:“我知道,南巴老林么,以前是原始森林,從東漢開始就禁革山場,‘遍山皆是海,無木不成林’,清朝的時候涌入大量流民,白蓮教變亂就是從這起的,再后來土匪盤踞,建國后才被肅清?!?/br> 孫周聽直了眼:“這你都知道?” 聶九羅又低下頭看照片:“大學的時候對區域歷史感興趣,輔修的?!?/br> 輔修,主業都這么精了,還輔修,難怪人家能賺大錢、是坐車的,而自己,只能大半夜給人開車。 孫周一邊感嘆,一邊發動了車子。 *** 這一帶路不平,孫周愛惜車子,開得很慢,正準備繞彎時,右首邊的秸稈地里,忽然出現了一個女人。 當時,車光籠住了那一處,孫周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女人一張臉慘白,滿臉血污,兩顆眼珠子凸起,眼角瞪到幾欲眥裂,看那架勢,似乎是想沖出來求救,但有根粗壯的黑褐色手臂自后箍住她的脖子,剎那間就把她拖回了秸稈地里。 這一幕轉瞬即逝,但視覺震撼卻極強,以至于人都沒了,孫周的視網膜上,仍停著那兩顆暴突的眼珠子。 他周身的血直往腦子里涌,“啊”的一聲,下意識踩了剎車。 車身猛頓,聶九羅猝不及防,險些撞上前頭的椅背。 她穩住身子,抬頭問孫周:“怎么了?” 怎么了? 孫周大口喘氣,車左車右,前前后后,都是秸稈在輕搖,嘩啦聲里,偶有枯桿被吹折的脆裂聲。 是幻覺嗎? 他覺得那不是幻覺,此時、此刻,就在車外,有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 怎么辦?孫周手心冒了一層津津的汗:路見不平嗎,還是當什么都沒看見? 見孫周不答,聶九羅更奇怪了:“車子出問題了?” “不,不是,”孫周穩住心神,再次發動車子,“剛有什么東西,呲溜從前頭竄過去了,給我嚇了一跳?!?/br> 聶九羅不疑有他:“可能是兔子吧,或者老鼠,這種野地,又靠山,很多小動物的?!?/br> *** 車子終于駛上縣道,孫周腦子里一團亂。 那個女人怎么樣了?會死嗎?如果死了,賴他嗎?